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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钟】苦昼短

作者 :

分级 少年 同性(男)

原型 原神 钟离 , 达达利亚

标签 公钟

状态 已完结

791 23 2024-3-9 03:09
公钟/苦昼短

*1.6w+,是一些很怪的xp堆积,bug很多()
妖精打架,主要是妖精打架(确信)
  
*唐 李贺《苦昼短》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蛇岭,原名斩龙台。因传说曾有龙殒命此处而得名,本来是个挺凌厉端肃的名,最初不知道犯了哪一个皇帝老儿的忌讳,草草拟了个伏蛇岭的名字,后来这地方又出了个名字里带伏的草莽反贼,官府的老爷又大笔一挥,划掉了前面一个字,这才成了如今这个称呼。
下蛇岭入城的路上便只有这一家前后两进的客栈,又正逢大雨,牲口都被栓在了店后的柱上,半死不活地对着泥泞路打着响鼻,人也纷纷撩起棉布帘子走进了门。
于是阴差阳错,大厅内便聚了这一群人。可与一般投店的过路人不同,只见人人都似乎带了家伙,刀枪剑戟琳琅满目。攒三攒五坐着不说话的有,抱着剑靠墙假寐的有,吆五喝六划拳叫骂的有,一个劲闷头吃肉喝酒的也有。
可无论是哪个,站定了位置后就很少再动。偶尔四目相对,也极快地分开,目光交会之际,倒像是绷紧的弦被轻轻拨了一下,又像是那火塘里的木柴被烧得噼啪一声,在厅堂勉强维持的杂乱和吵嚷上戳了个口子。
这是一群江湖人。
老头拿指头沾了茶水在桌上一笔一画写,像任何一个久经风霜的老手那样告诫初出茅庐的无知后生:“莫再多看,江湖都是水字边,水一多,是能把人淹死的,淹死的都是这些会水的。”
他们所坐的这个桌子算是最边缘处,只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和一个身形纤细的年轻人,二人没亮家伙也没要菜,只就着老头点的这壶半凉不凉的酒,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想来这批江湖人也算有规矩,没人过来凑桌,这让老头勉强放下了心。
年轻人听完他说的那些个红花手朱离离,幽冥王刀一心之类的轶闻,偏了偏头朝他道谢,可除了道谢外又说了句什么。帷帽下传来的声音有些哑,不知道沾上了哪一片地方的口音,老头耳朵不好没有听清,年轻人也没有再重复一遍的意愿。
可等到年轻人摘了帷帽去拆包袱,露出那一张脸,那一双眼来,老头又闭上嘴退至油灯那侧不再说话了。
只见此人高鼻深目。眼含碧色。
——这人是个罗刹人。
当然也因为老头终于看清,他膝上的包袱皮中,放着的是一把秋水般的刀。鹿皮做的刀囊如风尘女的衣裳一般,半遮半掩地盖着那截雪亮的刀身。
年轻人仍然一言不发,拿那双俊美而邪气的眼睛看他,老头识趣地移开了目光。这人有和那些江湖人一样的眼神,这是头尝过人血的狼,他更需要担心的是自己的命。
雨声越发大了,怕是要下到天亮也不停。老头心中暗悔,面上的皱纹愈发深起来。
愁风愁雨愁杀人,这场雨偏偏网住了一屋的困兽,江湖人多起来的雨夜总是不太平的。
现在他们还能相安无事地聚在一起,全是因为赴这场鸿门宴的那个刘邦还没来。只不过他们要的不是刘邦的命,要的只是刘邦手里的宝贝。可因为这宝贝,前前后后死的人可不计其数。红花手朱离离,幽冥王刀一心……个个说出来都是声名大噪的好手,可他们都死了。
无论是新秀还是老狐狸,都无一例外地折在这里头。
老头读过孔孟又学过点老庄,知道凡事盛极必衰的道理。长生不死本就是逆天而为,他身处局外双目未遮,越听越觉得这东西不祥。
而这店里同样是一群不信邪来劫货的人。劫的就是近来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的那块传说中服之则长生不老的龙骨。
店家也是老江湖,跑堂小二和掌柜上完了酒菜清完了银钱早早退至楼上,任这群江湖人摆他们的戏台子。
他们开始动了。
三五聚着的那群人讶异地对视;靠墙的那个抬起脸,侧耳听了听就面色一紧;喝酒划拳的那个前一秒还大笑大叫面红耳赤,后一秒便如磐石般坐了下来屏息静气;闷头吃喝的那人丢了筷子酒坛,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他们都齐刷刷地望向门外的风骤雨狂。
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可屋外却响起一阵阵飘渺的马铃声。这声音先是极弱,而后渐渐响了起来,夹杂着风声雨声,那蹄声也越发清晰起来,属于人的重重的喘息声也随着压了过来。
风起灯暗,等到烛光再亮时,客栈的门口已多了一个牵着马的人,雨水顺着厚重的蓑衣往下浇,斗笠下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
老头眼皮一跳,完了,这出戏要开始唱了,刘邦到了。

这刘邦原是“天下第一镖”昭明镖局的镖师周明,他兄长便是总镖头周昭,兄弟二人一手昭明剑耍得虎虎生风,而这周明也有一手好飞刀。
这龙骨几经转手,可经手人皆无故惨死。上一任经手人将它送至昭明镖局做要运向蛇岭的镖货,三日后他被发现溺死在距镖局三十里外的护城河中。
可接了这趟镖的第二天就发现他兄长周昭一家三口横尸家中,喉口处的红缨飞刀将凶犯身份表露无遗。那周明向南一路奔逃,今日正好要从这处过路,不少人就到此处守株待兔。
此时有人朝他围了上去。
“嘿嘿,为了这好宝贝,你这败类杀了你亲哥,犯下这等人伦惨案,今日我便替天行道为他报仇。”
“把东西交出来,爷爷饶你不死。”
周明对这挑衅并不理睬,他先是拴好了马又怪异地对着厅内众人拱拱手,态度十分之诚恳。
有好事者看他此举大声怪笑起来:“哈哈,莫不是现在想起来对你爷爷求饶,好说好说,爷爷留你个全尸。”
只听此人缓缓说:“我兄长死不瞑目,我心中不安,自那以后就立下规矩,杀人前必行一行礼,你们既然受了我的礼,便安心上路,阎王那里也替我多美言几句。”
“你说的这是什么强买强卖的屁话!”
可话音刚落,说话人喉间便多了一枚飞刀,那抹血迹缓缓散开,他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周明,终究还是失了力气,同周围的几具尸首一齐缓缓倒地。

满厅死寂,一地喋血。
原先挤满了江湖人的客栈,被他这一杀,一时间竟显得空阔冷清了许多。
周明的蓑衣上被溅了一身红,他缓缓抽剑拦在门口,袖口隐隐有红缨缕缕,仿佛修罗恶鬼:“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走。”
老头慌得面色惨白下唇打颤,可他身旁的罗刹人闻言呵地轻笑一声,动作不疾不徐地拿起酒壶,将最后一点酒倒尽。
霎时间酒香四溢,余下的人都不禁侧目去看这罗刹人,心中暗叹他的好胆色。

随后灯忽然暗了一瞬。
老头只见寒光一闪,身旁一阵劲风吹过,那罗刹人一掠而起直朝周明袭去,再回身时烛火复明,而原本踏入厅内的周明已退回雨幕之中,望着屋内的神色晦暗不明。
他的蓑衣上新添了血,可这回不再是他人的血,正是周明自己的血。他的左肩被伤,若不是闪躲及时险些被刺穿,胸腹被这一击的凌厉刀意所伤,恐怕伤到了内里的脏腑,竟让他吐出一口血来。
罗刹人单手握着一把刀,现在旁人才看清了那把刀的模样——刀身如水,刀尖如弦月一般微弯,此时却有一抹朱色如胭脂一般漫在那弧银白之上。
他拿起桌上酒盏,用冷酒冲掉了刀上的血迹,笑眯眯地冲着雨中的周明竖起一个指头:“下一招。我必杀你。”

周明面色不愉,不敢再轻敌,可已然是怒到极致。
灯火忽又暗了。
眨眼间,罗刹人挟着酒气和血气的第一刀已至身前,刀身光华盛转,冷如秋水明月,势如惊雷疾电,周明大退几步,怒喝一声,稳稳防住了那虹飞电掣的第一刀。
可罗刹人嘴角带笑,目含嘲意。周明心下一寒,便看到那把刀下又漫漫滚开一片寒光来。
——这罗刹鬼人竟用的是双刀!何其阴险!何其歹毒!
周明目眦尽裂,抬手劈斩时发出的嚎叫声中已掺了绝望,他知道他根本躲不开这后来鬼魅般的一刀。
于是他怀中那乌木小盒就落进了罗刹人的手中。随后发出声响的便是滚落在地的人头和缓缓砸下的尸体,一抹鲜血从周明的颈脖处漫开,被路上横流的积水一洗,那一点血腥味就淡了,旁人嗅到的就只有雨水的寒意。
“喂。老先生。人我杀了。伞也给你。算我今日的酒钱。”
语罢,罗刹人兴致盎然地学着刚刚倒下的周明,朝地上的尸首施施然一拱手,随后就大摇大摆地牵走了他的那匹马。
于是店内众人只远远地听得一阵马嘶,此人跃上了马背,直直朝雨中去了。
老头面色骇然地盯着桌脚边,那有一把微微收起的油纸伞,素净的伞面描了寥寥几笔翠竹叶,伸手摸去却干燥一片。
这是怎样古怪的身法,持伞而来伞上却滴雨不沾,难不成他真是山间的精怪?

达达利亚确实是只精怪,他拜了整整一百年的月亮才修成人身,可他做人也才做了二十几载。此狐,或者该说此人,山中清风明月不曾陶冶出他一颗遗世独立琉璃心,反而锻了一身反骨,他要求的是极致,极烈的酒,极美的人,极盛的名,极快的刀,那些都在山下。
山下是刀光剑影,山下是人世恩仇。
狐狸的手脚提不起刀剑,口中含着横骨就说不出狂言,没有一张人皮就入不了尘世。在那个奇诡的世界里,人能杀人,但兽不能杀人,因此人要比兽暴烈得多,也有趣得多。
达达利亚是个偏执的性子,骨子里还有些未褪的兽性,他的残忍不只是对猎物,对自己也同样如此。
想要化人,那就去修,那就去苦修。
想要扬名,那就去天底下最繁华又最险恶的都城,去杀最难杀的人,去接榜上最难的任务。
为了完成红榜任务,他打晕了过路的商人,照着那人身上文碟描了一份充数,凡人的关卡好过,青丘避世多年,也管不着他这只罗刹狐狸,达达利亚算无遗策可偏偏栽在了最要紧的一环。
——神州天道之下众生平等,此时正值人族大兴之世,金乌浮沉下百鬼万妖诸邪退散,山野精怪成天风紧扯呼夹紧尾巴藏好耳朵小心做妖,哪知道还有他这个偷渡过来的愣头青。愣头青常年入世拼杀修的是武道,术法之类的除去化形术外几乎一窍不通。也因为他这满身遮不住的莹润灵气,自打他游上岸以来,天雷就追着他劈了一路。
狐狸堪堪百岁出头,听惯了教会牧师和风细雨的圣铃圣歌,哪见过这阵仗。
头顶是怒雷阵阵,眼瞅着就要被劈得六神无主魂飞魄散,达达利亚咬着牙,跳进路边人家的破鸡窝里顶着菜叶躲了一夜。
昏沉沉一片蒙昧中,他恍惚听见浩荡天音。天音说救命之恩重于泰山,按照此地的规矩,你得报完恩才能走。
于是打从他第二天被钟离捏着后颈提起来的那刻起,原本这龙骨十成十的买卖,就自动变成了他和钟离五五分。

达达利亚也做过别的努力。
他一连去茶楼喝了七天的茶砸了七天的银锞子,在说书先生那听完了其他本地狐狸报恩的法子。达达利亚铁青着脸听完了狐女书生一夜欢好,狐女做媒喜结良缘,狐女送金三笑留情之类的野史外传话本奇谈,总归听懂了这儿的人最想要的东西——功名利禄,金银珠宝,如花美眷,儿孙满堂。
功名这路算是断了,达达利亚官话说的还没钟离流利,吐字总忍不住带点弹舌,偶尔遇见生僻字还得连蒙带猜,等他认完那些经史子集考个童生,钟离坟头草都换了几十茬了,不成不成。
至于钱财,更不成了。钟离屋里搁着的物件无一不是灵光四溢,若是再得点机缘,生出灵智也就近几十年的事。光是他最爱把玩的玉蝉就绝非俗物,达达利亚看着玉行掌柜隐晦比出的数字,甩了袖子扭头就走,他浑身上下就只有作为任务信物的一枚铜钱,光是这种玉料他就得再做十年的人才能买得起,这福气他要不起。
达达利亚挑来挑去,也就姻缘这条路能走走。
城中首富钱员外千金蕙质兰心,温婉贤淑,说是要抛绣球招亲。当天狐狸在绣楼下人潮里忍着脾气杀了个七进七出,叼着绣球一路风驰电掣冲上钟离的书案,撞翻了一堆笔墨纸砚暂且不论,这绣球在钟离手里还没捂热,就被他转手给了亭中另一位眼熟的书生。
换上书生装束的钱小姐拿袖轻掩着嘴,吟吟地笑在那里,手里很是宝贝地握着一支珠花,书生也羞怯地跟着笑起来,两人都朝着钟离望,颊边都不约而同飘起了红晕。
达达利亚看了看她唇上未抿尽的红,慢慢抚过珠花的指,再看了看他唇边止不住的笑,抱着绣球微颤的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萧瑟江风里,达达利亚躲过钟离要来摸他的手,郁闷地一头栽进酒盏。
达达利亚咬着牙想,余下的便只有长生。要用最快的法子报完恩回去复命,便要将这龙骨分他一半。将龙骨磨成粉掺进茶水里,再给他编个仙人抚顶十二楼五城的梦,一觉醒来这人就得了无边寿数,谁还能不羡慕他的好运道。
唯一头疼的便是剂量。
凡人娇贵,容易虚不受补,只要多了分毫就一命呜呼,反而喜事变白事,到头来因果还是算在他头上。
他得去请个懂行的医师,既要懂医妖,又要懂医人,但又不能随意杀了灭口。那天道在他杀恶人时,尚能睁只眼闭只眼,若是杀了善人,他动刀的那一刻天雷必定就砸下来了。
难不成还真要他拜个本土狐狸做师傅去学媚术?我们罗刹狐狸真的没有这种天赋啊!
达达利亚心中郁闷,愁得又多吃了一只鸡,故意在钟离面前把鸡骨头咬得嘎吱作响。钟离躺在美人靠上养神,那只剔透的玉蝉就垂在他的腰间,流苏坠子一下下挠着达达利亚的尾巴尖,勾得那条红尾巴跟着一起晃来晃去,要是这样看起来倒和外头的狗儿没什么两样。

达达利亚的耳朵动了动,他听见有人轻轻叩门。钟离好像真睡着了,并不去应。过了一会儿,叩门声就停了,门外的人也走了。
这是近来上门的第十八个人。而他们都只有一个目的——他们来求一幅钟离画的龙。
钟离的家族在丹青一道天下闻名,而他这一脉最负盛名的就是画龙,这消息还是他特意去买的。

劫了龙骨后,他就去卖了那匹马。那周明的马确实是好马,他拿着卖马的钱去了茶楼买消息,今日茶楼管事托乞儿来寻他说是已有些眉目。
茶楼共有四楼,其中一二楼是寻常茶楼生意,三楼是消息交易的柜台,四楼则是隐密的会客室。
达达利亚在挂着白泽旗的柜台前坐定,掌柜在柜台后耷拉着眼皮:“医师已为你寻来了,可自去四楼甲庚房。”
“可有关于钟氏子的消息?”
“有。你要查的那户人家双亲因病去世,如今只留一个独子,名叫钟生。”
达达利亚只觉得困惑:“可他告诉我的名字是钟离。他可有改过名? ”
掌柜:“需再加三两。”
达达利亚利落地给了钱,掌柜摇摇头:“不曾。公府中户籍文书未无此记录,城中钟氏共有一百二十八户,可说起有名气的不过三户。一户是书香门第,祖上还出过两个进士,一户是商贾之家,为了生意现已举家迁去皇都,还有一户便是钟生那一家,他们家是丹青世家,江湖中极富盛名的金竹银鲤一墨千说的就是钟生曾曾祖父钟卉的那幅碧游图,他们家善画花鸟虫鱼,到了钟生曾祖父那一辈却转而主攻山水画,可声名也不复从前,钟生本人据说自幼体弱深居简出,反而名声不显。”
达达利亚:“为何主攻山水?”
掌柜:“再加二十两。”
达达利亚又给了钱,也许是说到兴头上,掌柜肉眼可见地情绪高涨起来:“归根结底还是那张碧游图,那张图画的是寻常的竹林游鲤,可画技高超,那尾鲤鱼栩栩如生,周身缕缕霞光灵气缭绕,倒像是得了道。传闻中那幅画还有另一半,另一半画的就是池鲤化龙,但画师一行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尤其是钟卉这类顶尖的画师,凡是画龙必不得点睛,画中有灵,若点了睛物就活了,折损气运,是为不祥。”
掌柜嘿嘿一笑,不再卖关子:“据说那钟家人最后还是破了规矩,那画上的真龙活了。钟卉因为这事郁郁而死,而后家训便多了一条再不画活物。”
达达利亚敷衍地点了点头,掏出元宝朝着掌柜丢了过去:“我知道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他笑眯眯地问:“可是有人,要对他动手?”
狐狸的耳朵很好,嗅觉也不错,他听得清楚明白,这些天来叩门的人脚步声都与常人不同,身上则带着酒气与血气。
——他们无一不是江湖人。

达达利亚这一趟收获颇丰,他步履轻盈走上转角的楼梯。这茶楼位置独到,临街临水,上了四楼便视野豁然开阔,能将城中风景一览无余。
山是深蓝重绿,水是青碧妩媚,黛瓦白墙就在这其中缓缓铺开,水墨长卷中偶尔有两处金碧浓彩,花团锦簇,此刻丹霞漫天,万物映金,楼上车马繁华,楼上幽室有兰,端的是风景如画。
达达利亚爱听的那位说书先生今日告病未来,顶班的是一位面容姣好的歌姬,正在唱的是一首水乡小调,桃花娇柳都在那柔柔的歌声里活了。
达达利亚推开门时,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草木香,他似笑非笑地望向房内,医师望着窗外出神,面前茶具瓷白,茶水青绿,一片水汽氤氲。
这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
这医师也是个妖。但应该是个草木妖怪。也不知道用了什么遮掩妖气的法子,除了草木香外还沾点其他的气味。总之闻着就不好吃,也不会打架,是个弱鸡。关键他是妖,为了保密杀了没风险。
达达利亚对这个人选非常满意,草木成精不易,所以他们的嘴巴都严,若此人识时务,他也不介意饶他一命。
落座后,他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一个人,为何会突然改名?”
医师答:“一为避祸。二为破障。三为被迫。”
达达利亚再问:“那这个人,为何会终日手足冰凉,终日佩玉蝉?”
医师答:“手足冰凉是体虚不足之症,须静心养性,用药辅之。而那玉蝉生以为佩,死以为含,不是那群公子王孙拿来附庸风雅的玩意儿,就是能镇尸气的上佳冥器……”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无波,“……换句话来说,活人自然百无禁忌,但有人若是真一刻都离不开它,那他也可能是个死人,死人的手自然冰冷。”
达达利亚将要说的话全噎在喉中,他将那装着龙骨的盒子丢给医师后,对着他眨了眨眼,罕见地露出了一种迷茫无辜的神态。
楼台上的红衣歌姬在唱一阙新递上去的词歌,那本是唱惯秋月春风,缠绵爱恨的一把嗓子,再伴着寥寥几声洞箫琵琶,此刻倒像是如吟如喟的深叹在耳侧回旋,有着说不出来的怪异。
她朗声唱:“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唯唱到那龙字处,乐师拨弦时那碎玉裂帛之音在梁间久久未散。哪怕混进这余晖烟水中,凛冽杀气也再藏不住了。

麻烦事越发多了起来,以狐狸的身份行走实在多有不便,于是过了几日,达达利亚就拿寻找丢失小宠的理由去叩门,为他开门的是钟离。
在一阵假惺惺的寒暄后,达达利亚顺理成章的以守株待狐的名义留在了钟府。
钟离为他斟茶:“近日家中遭了贼,听闻先生武艺高强,还需您多多看顾。”
达达利亚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于是假意关怀了几句:“可是丢失了什么贵重物品?可要去官府立案?”
钟离慢条斯理地观赏着瓷杯上一片鲜嫩的翠叶,他说:“并无。只丢了把伞,说不准是被那只跑丢的顽皮小狐借花献佛了。”
达达利亚干笑两声,将身前这杯热茶一饮而尽,再不接话了。

四日后,医师按时赴约。
还是那间茶室,还是那两杯热茶。
医师将第一份粉推给他后,见他面色憔悴,兴致上来便开口问他:“进展如何?”
达达利亚低垂着眼小口抿着那杯茶,又打了个哈欠:“麻烦。”

是麻烦。近日被遣来试探的喽啰越发多了起来,达达利亚活得像只镇宅凶兽,往墙根一站就是半晚,刀上的血气杀得越发浓厚,达达利亚杀得舌根发苦两眼发黑,这两天一直听到天边隐约雷鸣,心中不免惴惴。
时下雨水过半惊蛰未至,钟离因这几声早到的春雷还在夜半醒了几回,兴之所致就着月色夜游。天知道那次达达利亚刚收刀回头一看廊下就是钟离时,他心中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天杀的,这些读书人一向多愁善感,看个花画个画都能泪流满面疯疯癫癫,夜游能游出个什么诗什么赋来,不像他,夜路走多了只会撞见仇人,只能先一刀劈死再推心置腹。
达达利亚稳住一副高人作派,扶着刀站在暗处,偏了偏身子确认钟离的位置看不到他脚下的东西,才故作高深开口:“我在杀鸡。这是我练刀的独门秘诀。”
同时心中暗暗叫苦,耶稣基督,谁家好人半夜杀鸡!
钟离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达达利亚看出来他内心的震撼,但钟离是个厚道的好人,他不理解,但他尊重。于是接下来每餐都为他加了一道鸡,达达利亚捧着碗吃得可谓是悲喜交加。
杀鸡焉用牛刀,他这把牛刀杀了这么多天的弱鸡,愣是没有大鱼冒头,武力派的狠狐狸对这种幕后操盘装神弄鬼的行径十分鄙夷,连着这几天也格外精神不振。

达达利亚拿起药便要走,医师大概是怕报酬有失,也跟着提醒一句:“近来皇都丢失了一批御前之物,皇帝老儿震怒,公府动作频繁,六扇门,锦衣卫都对江湖人大肆搜捕,你尽量收敛些。”
达达利亚嗤笑一声,草木妖怪就是胆小怕事:“知道。那群捕快最麻烦,我可没傻到去沾他们的晦气。”

哪知刚出门就不知不觉下起了雨,春雨绵绵不绝,寒凉是淡的,雨丝也是淡的,可不一会儿衣角鬓发都变得潮湿起来,就像整个人世都坠入了这烟泽雾潮之中。
空气中有一阵清冽的幽香,达达利亚足尖轻点,在一片朦胧烟水中循香而去,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巷口,檐下有面容慈祥的老妇,她正十指翻飞,拿那些沾了雨水的花编着首饰。
达达利亚想起来钟离偶尔念过几句带花名的诗,眼前又闪过他谈及拿花做酒时唇边的笑,就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装满了花的竹篓前。

几只鸟雀从枝桠上猛地飞起,积压的雨水就要朝他当头砸下,只躲一步的功夫,达达利亚差点和来人撞成一团。他小心护着怀里那一大捧吞艳吐芳的桃花杏花,怒瞪着那个不看路的蠢货。
书生愣愣地看着他,大概是没怎么见过罗刹人,达达利亚见多了被他长相惊到的无知凡人,本来不怎么在意,可再一看这小子又有些面熟,脑中思索一番,这才认出此人正是当初那个亭中的书生。
想起之前绣球一事,他心里不大痛快,他做人这几日受了这几日钟离春风化雨的关照,在他面前总莫名低了一头。做狐那些日子倒是到处撒野毁了钟离不少好纸好墨好云锦,钟离一点不生气,给他鸡吃摸毛手法还好,就算他为了远离他刻意惹他厌恶,即使弄得浑身泥泞,钟离也不嫌麻烦温温柔柔地拿帕子为他擦干净。可他确实忒不识好歹,还给人家乱点鸳鸯谱。
如今再遇到书生,达达利亚便开始觉得当初自己着实荒唐,那钱小姐哪是什么天作之合,这么好的钟离都看不上,分明是眼瞎,这病无药可救,配这笨嘴书生倒是正好。
达达利亚见这书生呆呆傻傻木头似的杵在路中间,不耐地啧了一声,抱着花就越过了他。

为他开门的仍是钟离,他见他抱了这些花回来也是一惊,后来想到了缘由也抱着花冲他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达达利亚的耳朵尖微微发热,脑海中飞速过了些人面桃花相映红之类的酸诗。可等到他被钟离引着落座时,面前茶水未动但仍飘着热气,他嗅到那股刚刚闻过的气味,嘴角就垮了下来。
头疼,那书生怎么上门来了?晦气!

他又拿了一个瓷杯,倒满茶水后,钟离也将一个细颈瓷瓶放上了窗台,杏花素净,桃花妖娆,花瓣上露华正浓,别有一份雅致。
钟离满不满意他不知道,反正达达利亚看着挺满意的。
他试探着说了一句:“今天有客人上门?”
钟离施施然落座,手中却多了一枚铜钱:“是。那人婚期将至,向我求一幅画。”
“你答应了?”
“自然。”
“可有说好报酬?”
达达利亚心中幸灾乐祸,最好是个能坑死那个书生的价。
钟离冲他晃了晃那枚铜钱。
达达利亚抽了抽嘴角,下一刻就要拍案而起:“就这?!一个铜板!”
书生忒不识好歹,看我今晚不把你头顶三千烦恼丝剃光,让你做个秃头新郎官!
钟离不以为然:“有何不可。求画的人若是对我胃口,一枚铜钱做报酬我也愿意。相反,若令我厌恶,便是拿整座皇都来换,也别想让我画一笔。”
达达利亚勉强地点了点头,钟离这话倒是对了他的胃口:“是极是极。”
可那书生到底哪里对了他的胃口,这话定然是不能直接问的,可他好胜心乍起,非要分个高低,又试探道:“那若是我向你求画,你会要什么报酬?”
钟离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一副沉思的样子,连带着达达利亚的心也跟着提起来。
他语气有了几分迟疑,刻意拿捏着语调,但因他这张脸,并不令人讨厌:“我要什么报酬都行?”
达达利亚立刻答道:“自然。”
一片沉寂后,钟离开口。
“那便是这杯茶吧。”
他无奈地说:“你方才淋了雨,需喝些热的,小心着凉。”
达达利亚像是凭空被顺了毛一样浑身舒坦,背后的尾巴摇得飞快,当即不再说话,将杯中湛碧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又泼了钟离那半杯冷茶,殷勤地为钟离斟了一杯。
他柔声道:“你身子弱,也得注意,别为了那书生的画过分费神,身体要紧。”
钟离捧着那杯热茶,顺从地点点头:“我知晓的。”
见钟离一口口抿着喝完了那杯茶,达达利亚身后的尾巴摇得更欢了,他将下巴搁在手臂上,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他。
——他方才将那份龙骨下在了茶水之中,按医师所说,此药无色无味,不易察觉。只要再服下两份,没了那玉蝉,钟离也能彻底和这具壳子融合,从此之后,无病无忧,长生不死。
他可不管钟离是不是什么夺舍的孤魂野鬼,达达利亚向来活得随心所欲,钟离这般好的人都不长命,可见是这世道不行,他这是拨乱反正,天雷要是劈他他也认了,可到现在天上还没动静,他必然没什么错。

达达利亚报恩大业将成,他的生活一下子就变得惬意起来。除了宰起来越发费工夫的刺客,其余倒也没什么。
他还是每天抱着一大捧花回家,买回来又全然不管,只兴致勃勃地和钟离说哪些要用来做酒,哪些要用来做制香,哪些要用来做吃食。钟离好涵养,都一一应答下来,这下达达利亚更起劲了,城内所有消息灵通的卖花人都知道有位喜欢砸钱大把大把买花的公子,险些将城外的花树都薅了个秃。府内整日香气不散,达达利亚的鼻子快被熏得失去嗅觉,这才懂得收敛。
达达利亚打着喷嚏去处理那堆过剩的花时,又遇到见完钟离回去的书生友人,书生婚期将至事宜颇多不得空闲,派朋友往钟离这跑得倒是越来越勤,达达利亚索性将一堆花塞给他处理,自己倒是躲了懒去闹钟离。
钟离正站在桥上往水中洒鱼食,所落之处皆是银珠乱迸,可见水下厮杀得十分激烈。
达达利亚落在他身边,手中捏了朵杏花在转,望着他跃跃欲试:“钟离,我若想一直在你这待下去,你可会拒绝?”
钟离敛眉望向混乱不止的水面,他丢的鱼食已足够多,已经引得池中所有的鱼都来争抢,由此便看不清水下的鹅卵石。
他道:“时间一长,我只怕你不愿再待。”
达达利亚捏碎了手中的杏花,到底还是没做,将碎屑从指尖尽数吹落:“怎么会,除非你赶我走,要不然我才不走,你还答应了为我酿酒,出尔反尔可不是君子所为。”
“是你将我想的太好,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君子。”
达达利亚心中只觉这话怕是让他想到夺舍一事,不由得心生懊恼,连忙改口道:“不做君子也好。做君子听着怪累人的,那些都是一时虚名假象,不值一提。”
钟离一时失笑:“这话也就你说得出来。”
达达利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继续和钟离胡扯:“这种一看就是劳碌命活不长,凡是我听过的君子,他们大都死了。”
“若做君子要牺牲要被声名所累,我倒想你去做个恶人。旁人嘴里说的光风霁月不如自己活的潇洒自在,别看那些江湖人风里来雨里去,这种人我见得多,他们身上和心里都有枷锁,这里让一寸,那里退一分,到头来都是从自己身上削肉剔骨。有趣是有趣,热闹是热闹,可那太蠢,我是不愿做的。”
“你这是想让我做个混世魔王不成?”
“有何不可。我只希望你得偿所愿,远胜过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辜负自己。”
他盯着鱼群退去仍有波纹荡开的水面,水下藻荇交横,石子圆润剔透,他们的身影在水中密不可分的交融:“他们都说江湖催人老,一群蠢才。他们的生命短暂但选择太少,要的越多,辜负的就越多。”
他目光炯炯,眼神中沸腾着的某种事物让钟离微微偏开了眼:“我只想你比旁人更多些选择,更少些不得已。”
他已接到传讯。明日要去医师处拿第二服药。

第二天,达达利亚如同以往一样去了茶楼,可打开甲庚房的门时,室内景象却让他瞳孔紧缩。
医师死了。
他身后的窗仍然大开着,眉心有朱砂一点微微漫开,达达利亚看出来他是被暗器银针所杀。
可不过须臾,等到达达利亚再睁眼时,躺在那里的不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幅轻飘飘的画,纸上绘着池边一丛修长的翠竹,池中空无一物,可竹身上却多了一根长针,将这幅画死死钉在桌上。
达达利亚脑中嗡鸣一声。
他才终于想起医师身上除去草木精怪该有的清香外,那一点奇怪的气味究竟是什么?
——是墨香。
钟离作画时,他便在他边上看。钟离为他一一指过那些颜色各异的颜料,耐心地对他说了那些格外美丽的名字,那时他眉宇间沉淀的郁色被一扫而空,有的只是畅快。
达达利亚只被这冰消雪融般的一笑晃了眼,可直到现在他才惊觉那笑中隐约藏着的异样究竟是什么。
钟离狡黠地笑,比他更像一只狐。
他说,这种墨,天下只有钟家会制。

身后传来脚步声。
霎那间,刀光流转,杀气四溢。
无视了那把抵着鼻尖的刀,茶楼管事容色未变,只微微俯身行了一礼:“客人请随我来。”

达达利亚终于再见到钟离。他神色肃穆,正对着棋谱落子,并未分给他一个眼神。
他说:“两日后,我要你去替我杀一个人。事成以后,我对你的恩情,便一笔勾销。”
此时的钟离让达达利亚觉得十分古怪。他是平和的,是安静的,就像围着这座城的青山秀水,他被包裹在一团云雾之中,用手去触碰,指尖残留的只是雾气的寒凉与湿润。从前达达利亚看他,如看美人临水梳妆,只看得到那皮相之美,却离那人的心差了太远太远。
而现在,他好像才真正的碰到了那云雾后的一点能将人割伤的棱角。
这人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达达利亚红着眼死死地盯着他,可钟离已合了双目,再没有解释的意思。
气得罗刹的刀客将那个好字颠来复去地说,随后拂袖而去,身后只传来钟离压抑的咳声。
近来春寒料峭,他咳疾又犯了。
钟离捂着嘴兀自咳了一阵,只听得笃的一声,再抬头时,小案上已深深嵌入了一枝杏花,素白雪瓣,托一簇鹅黄香蕊。枝条上绑着个小巧玲珑的香囊,只要轻嗅一会儿,喉中的痒意便消退许多。
钟离摸着那缎面上针脚细密的花纹,不由得哑然失笑 。

钟离清晨时,便在酒楼上下棋。
他只要落下一字,便平静地开始诉说,像要为这荒唐的一出复仇做评注,博一个彻底的圆满。
他落下一个白子。
“幕后之人见人未死,又因此次御前之物失窃被六扇门咬得紧,不敢再有动作,于是发了红榜,想将龙骨高调地抛去皇都搅混水。”
“可生意往来就是如此,我给的钱压过了旁人,那他们自然以我为先。
我将蛇岭中的一处矿脉告诉了主事,只是让他保守我的秘密,再多传几个消息,这个作为代价足够了。”
他又落下几颗黑子。
“一是龙骨,龙骨是当初机缘巧合被钟家挖出来的,带着龙骨,必定引动天雷,可若服了龙骨,就能避开天雷行事。这两点都于人无用,能令它生效的,只有妖。我便说成得它能长生不死,继续造势。幕后之人知钟生未死,必要求龙骨续命,他可以拿龙骨来试探还活着的钟生是真是假,可这些,都是我递到他手中的消息。”
“二是劫镖,用炼化龙骨之人在蛇岭的消息将周明引来,再将周明携带龙骨逃至蛇岭的行踪散布出去,我魂体虚弱无法插手,需要一把称手的刀,拿这个天下第一的名头才能诓来声名鹊起的罗刹狐妖,周明身死的消息必然会引来六扇门的注意,他们到了蛇岭,自然会开始盘查,我以当年惨案的铜钱信物为引,他们也会搭上钟家这条线。”
“狐妖带着龙骨必定会引动天雷,能够让他躲避天雷的地方便只有和龙骨渊源最深的钟家,他起初必以狐身示人。那人急于借这次婚事偷天换日,同样可借狐妖之手让书生同钱小姐接触。”
钟离看着这局棋,手中捻着黑子未落,他看向楼下长街上络绎不绝的人流,他选的地方足够高,楼下的情况也一览无遗,随着迎亲的锣鼓声越发清晰,他不由叹道:“如今,唯差最后一子了。”
此时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和哭喊。

钟离让他在迎亲队伍行至茶楼时,去刺杀书生。
看着面前书生那张骤然间血色尽失的脸,达达利亚又想起钟离那一笔勾销的鬼话,不由得分神一瞬,刀势也减弱不少。那书生也在慌乱中抽出了马鞍旁装饰用的剑,惊慌失措地格挡,达达利亚目光一闪,纵使他刻意减了力度,可不知怎的,他竟挡住了这气势如虹的一刀!
天底下竟有如此好运之人?
不对,有什么不对劲。达达利亚看见书生黑沉沉的眼,他的直觉在示警,他飞身一转,躲过了朝他疾射而来的银针,又踢开了刺来的长剑,切断了使剑这人的喉咙。
只见原本敲锣打鼓吹拉弹唱的轿夫乐师竟不知从何时起,纷纷摸出了兵器,端的是杀气四溢。
这一队迎亲的人马竟全是江湖人!
可哪怕新郎官遇刺,他们也只一昧退守,而他们守着的方位也只有那一堆沉甸甸的嫁妆箱子。
达达利亚不再犹豫,狭路相逢勇者胜,既然已经身处局中,管他们用的什么鬼蜮伎俩,最凶险之处一定是破局所在。
他身如转蓬,径直略过书生。他不再去理会身后疾追而至的高手,不再去理会越发密集的各色暗器,不再去理会愈加悍厉的围攻,可他的一双眼却极亮,刀光淋漓中他只觉得分外痛快,招招式式已烂熟于心,可唯独生死之间,他的刀才能更快,快才不会败。他要练的是天下第一的快刀,要么生,要么死。
生无极,死无悔。生要无拘,死亦无悔,问道如此。行事如此。江湖合该如此。
他忽得慨然一悟,长久以来停滞的心境也骤然有所突破,也终于带着满身鲜血袭到了近处,在大笑声中挥刀斩向那批重物,随后翩然隐去。厚重的檀木箱轰然碎裂,金玉之光乍现,南海的珊瑚珠,北疆的玉如意……天南海北的奇珍异宝散落在寻常长街之上,一时竟让人被这珠光宝气晃花了眼,倒出来的赫然还有一块雕了龙头的玉印。
——这箱子里装的竟全是近日失窃的御前之物!

昭昭清日,朗朗乾坤,毒蛇终于露出了七寸。
钱小姐挣扎着跑下轿来,她揭了盖头砸了凤冠,披头散发立在轿旁,用一支珠花抵着自己的脖子,她用的力气太大,脖上已缓缓渗出血来。她直勾勾地望向朝着自己走来的父亲,美丽的面庞上早已泪流满面。
而书生目光如炬,哪还有刚刚那个趴在马上不敢动弹的惶恐模样。
得到收网信号,两边街道随即跃出一队人马,拔刀直袭向慌作一团的迎亲队伍。此时书生在马上运气长啸一声,虽相隔颇远,却让人觉得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就像响在自己耳边一样,仿佛就是站在自己身边说话,不禁暗叹此人的内家功夫已小有所成:“六扇门办案,闲人退散!违者就地正法!”
众人在惊骇之中再去看他手中高举的令牌,赫然是六扇门追捕令。那书生如鹰游鹤翥,一掠而起,提起长剑就与目眦欲裂的铜钱子缠斗在一起。
长街顿时陷入混乱厮杀之中,达达利亚已隐没身形悄然退至茶楼之上,底下的沸腾喧闹如花开谢旋即零落成红泥,本是极鲜明分明的那些颜色和面容,都在他眼中模糊糊的化成累累脂垢。一切都变得很远,好像他从未下过山,那一片斑斓浮光只是他拜月忽得的一梦,梦中金粉脱落纷纷扬扬,他醒来时面对的还是一派灰沉昏黑。
紧接着他看到钟离,他站在对面酒楼之上,隔着这片人世鼎沸同他遥遥相望,他的身旁还放了一枝将谢的杏花,很是突然的,他重重地弯下腰去,对着刀客行了一礼,像一柄顶天立地的剑,颓然地弯折下去。腰间的玉蝉也随着这一拜轰然坠地,摔了个粉身碎骨,满地碎屑之中,那藏在中心的一道殷红终于露了出来,仿佛一滴血泪。这一缕念在苍白的阳光下灰飞烟灭。
可等他再抬头时,对面的楼阁之上,早已空无一人。

钟离不确定达达利亚究竟会不会来,自那次刺杀以后他已在家中等了他七天。七天里,铜钱子伏诛,钱小姐素衣荆钗在大门外跪了一夜,将那幅带血的碧游图送到了他的手上,次日便随书生回了皇都。
随后一切归于沉寂。

一夜雨疏风骤,满地皆是残红。
钟离想,或许他明天就来,或许等到杏花谢后他仍是不来。他已将那坛杏花酒埋在了院中,或许等到开坛那一日,他才会来。
可他终究还是来了。一如他当初扣门时那般,一身劲装,腰间挂刀,步履轻盈,却又风尘仆仆。
钟离仍然为他斟了一壶热茶,茶水湛碧,茶具瓷白。
等到达达利亚一言不发地饮尽,钟离才开口说话:“你喝完了我第四杯茶。你报完了恩,且归去吧。”
“茶中是什么?”
“你猜得到。”
“是龙骨。”
钟离一言不发,可达达利亚仍不依不饶地追问,像是痴了一般呢喃:“我做了场很长的梦,我梦到你。现在我要听你亲口和我说。”
于是钟离和他讲了很长的一个故事。
他说当初有龙殒命此地。这是真的,他大限已至,在此地散魂而死反哺天地。山石之中都浸润了他的魂魄,可能是此地确实为一处风水宝地,随着时间推移,那些魂魄竟在缓缓凝聚,但不得其法。可阴差阳错,凝聚了最大的一块碎片的矿石意外被钟家人挖出精炼做了颜料。他的灵息就依附在画中,真正醒来还是钟卉画的那幅碧游图,龙与鲤本就渊源匪浅,碧游图又是钟卉这位绝顶画师心血凝练之作,最适合养他灵息。
他说,他提醒钟卉画物生灵对家族气运不利,最好早做打算。他是个性子偏激的人,便直接弃了此道改画山水,可慧极必伤,他断腕求生但深知自己求不到极致之道,便郁郁而终。
他说,余下的钟家子弟也遵循他的意愿,日子一直平稳到了钟生那一代。他们一家不幸被卷入江湖仇杀,为了抢画,尤其是那幅名扬江湖的碧游图。背后之人便是钱员外,他是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铜钱子。
钟离叹道:“我选中的破局之人须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他要毫无牵绊,也要武艺高强,更重要的是,他不注重钱财外物,不贪图享乐,不贪生怕死,最好是个武痴,最好同我一样,是个异类。”
达达利亚哭笑不得,这哪是选棋子,简直是闺中小姐选亲。
“于是我来了。”
钟离摇了摇头:“是我让你来了。”
“你要报恩。报的是雷劫的恩。而我要报的恩是再造之恩。”
“他为我点了睛。”
“大概是太恨。他在死前咬破手指,拿血涂满了画中龙的一双眼睛,就匆匆咽了气。那时我离修回仙身只差一步,但也永远只差这一步。我染上了他死前的怨煞之气,修到头也只能做个龙妖。他将我从画中剥离出来,知我没有肉身又将这副千疮百孔的躯壳留给我行事,要我为他一家报仇。”
“从此,钟生就只是钟离了。”
钟离突然问:“你恨我吗?”
达达利亚答:“不恨。”
达达利亚也问他:“你恨吗?”
钟离笑起来,这笑容让达达利亚窥见久远以前这人云端拈花的风姿,他远比任何仙神都更像仙。
钟离答:“不恨。”
他要去恨实在是很没有道理的事。往来种种不过是恩仇相抵,因果相应。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他已占了一,一缕灵息苟延残喘至今,头破血流去求仙道坦途,是犯了贪。怨恨死去多年对他有再造之恩的钟生,是犯了嗔。攥着得失遗憾执迷不悟,是犯了痴。
月盈则亏,水溢则满,成仙不成,做妖不愿。
那还可以做人。那还不如做人。纵酒高歌也好,庸庸碌碌也罢,失意落寞也罢,红颜白骨须臾而已。长生无趣,天命不知,岁有穷极,便只争朝夕。

达达利亚想,钟离同他见过的那些击刀高歌的豪侠没什么两样,他们的骨里是泪洗过的慷慨,若再往深些去挖,就尽是些涌流着的悲切。
还说什么学不会做人。红尘如潮如浪滚滚而来,他已死生颠倒一回,酣畅淋漓如痴如醉一场,仍不恨不悔,已比这世上的许多人都更像人。

他忽然说:“我猜你没见过大漠。那里胡杨遍地,只要扬鞭纵马就能追上落日暮云,星星也比中原亮得多。”
钟离目光闪了闪,只静静听他说。
“我猜你也没见过雪山。那山顶虽是终年银白,山下河谷却牛羊成群生机勃勃,哪怕在隆冬里都有鲜花满树,垂柳青碧,流水潺潺。”
钟离听达达利亚一一说完了他曾走过的那些地方,那实在是很长的一段路,此人是个无情浪子,从不停留,从不回头,从不寂寞,他是天下第一等傲气,也是天下第一等意气风发的人物。
最后他听他说:“人就是这么喜新厌旧,再好的酒喝了一遍就不再有初尝时那样美妙的滋味,再美的风景看了又看也不会如初见时那样惊艳。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总会觉得厌烦,你已经在这里待了太久太久,那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去看看天之涯,海之角?”
钟离盯着院内那棵遒劲如苍龙的古枫,它前年像是枯死了,一年秋都未曾发枝,近来却像大梦初醒,新生的簇簇枫叶颜色比碧玉浓,比春水淡,只盈盈堆在春日的枝头。
他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END

一点段子番外。
达:“你那选亲标准里怎么缺了一条。”
离:“都说了不是选亲,你说的是哪一条?”
达:“不贪恋皮相。你万一找来个色中饿鬼,又没有武艺傍身,就不怕别人轻薄你?”
离:“你多虑了,这类品行不端的从一开始就会被筛出去。但此事说到底还是我诓骗利用了他人,我听闻若是皮相好,言明真相以后也能让那人消火快些。但你原来是不吃这一套的吗?”
达:“……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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