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布加拉提第一次来店里的时候，屋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那不勒斯的雨季绵绵又漫长，可每场雨都只会存在片刻，更多的是雨后挂在天边的彩虹惹人驻足欣赏。


  这种阴天容易叫人打不起精神，老师使唤我去处理快要满溢的废纸篓，接连喊了两声，我才懒洋洋地挪动步子。


  门帘就在那个时候被人掀开了，我刚打包好垃圾，起身的时候险些和对方撞个正好。他是个很清瘦的少年，身高恰好能与我平视，我们互相愣了会神，反倒是他先一步反应过来，礼貌地后退一步，弯起眼露出了笑容。


  “你好。”


  “啊……欢迎。”


  纹身店不常有这样的孩子过来光顾，当然不常有不代表没有。把人往里屋带的时候，我止不住侧目偷偷打量着他，就像是在好奇藏宝箱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的愚蠢村民。他看上去很年轻，估摸着还要比我小那么两岁，清瘦的身子骨，五官里的稚嫩，无一不能应验我的猜想。


  老师看见我带客人进来的时候，顺手把护目镜推到了头顶，她正在给先前的顾客洗纹身，借着空隙两个人都能稍作休息一下。


  “过来纹身的？”


  “嗯。”


  “我现在可没时间，要不然改天，要不然你换家店。”女人看都没看我，熟练地从烟盒里抖出根香烟，点燃后狠狠地吸了一口，像是为了缓解先前的疲惫。她上下打量着黑色短发的少年，手撑着自己的面颊，突然从鼻腔里哼出了一声轻笑，“背着家里人来的？”


  “我家人不反对我纹身。”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完全没有这个年纪本该有的躁动，“店里只有你一位纹身师吗？”


  “说得倒轻巧，小店而已，人多你也不负责工钱。”女人用小指抓挠了两下头皮，慢悠悠地吐出嘴里含着的烟气，“改日再来吧。”


  我握紧了自己的拳头，没有质疑老师对人的建议。屋外的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下来，少了雨水落在铁板上的声音，店内倒是顿时安静了不少。我已经做好了送客的打算，却没想到身旁的少年并没有要准备离开，他侧头看着我，忽然笑了笑。


  “她呢？”


  “什么？”


  “她难道不是店里的纹身师吗？”


  这一来一回的对话，才让我明白他的意思。不仅仅是我愣住了，就连女人也因为惊讶睁大了眼睛，她笑得差点没拿稳手里的烟，从半空中掉落的烟灰险些烫到她的大腿。烟蒂被丢进脏兮兮的烟灰缸里，她这才将视线放在我的身上，那种像是审视的目光实在让人感到不悦，我没有再躲避她的视线，蹙紧着眉头，仿佛在下一秒就要一拳揍到那张抹了浓妆的五官上。


  “你要她给你当纹身师？”女人轻笑着重新带上了护目镜，似乎已经懒得搭理我们这里的事情，“随你的便吧，敢让菜鸟在你身上动手，纹得不好可别来找我的麻烦。”


  我亮了眼，明白这单生意终于是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在经过女人的身边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恶声恶语让她走着瞧吧，浓浓的烟味在鼻尖徘徊挥之不去，她朝我比了个中指，哼着难听的调调，彻底放手了这事。


  兴奋归兴奋，紧张的情绪也是真的，做了那么久的学徒，这还是我第一次单独上手。少年坐在椅子上看着我拿出装有格式样本的册子，翻看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他心仪的图案。这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只好先转移一个话题，托着自个的腮帮子问他，想把图案留在什么位置。


  “前詾吧…就这一片。”


  布加拉提比划了一下詾口的位置，却发现眼前女孩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微妙。


  “——你认真的？”


  “嗯，的确是有这个打算…”他顿了顿，似乎在踌躇措辞，“怎么了…你的脸色看上去很差。”


  “抱歉。”我深吸口气，没有料想事情的展开，掌心出得一层汗只能擦在围在腰上的围裙上，“我以为…你只是想纹一小块皮肤的。”刚刚满盛的自信被人一脚踢翻，我有点局促，只能埋头扣弄着自己的指甲，“那么大一片的纹身，还是在前詾的位置，琳娜说得对，我没有完全的把握。”


  “我不想让你失望，以防万一，你还是等她有空或者干脆换一家纹身店吧。”


  就算这样的退怯可能会引来琳娜的嘲笑，我也没办法拿对方的身体当作赌注。纹身是一种在人类躯体上作画的艺术，这意味着它通常要比这世上其他的绘画形式更为严谨认真。


  我默不作声地准备收起那些工具，也做好了被人冷嘲热讽的准备。可到头来，他却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那双蓝色的眼睛至始至终都维持着温柔的视线，即使视线的主人尚未开口说话，也能给予人一种安心的效力。


  “我就想让你做，不行吗？”


  “不是不行……”我尽可能地放慢了语速，想让他改变主意，“我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纹过这么大的图案，所以没有特别大的把握。”


  “凡事总有第一次的。”他也学着我之前的模样托着下巴，弯起眼笑道：“真的不打算试试看吗，就算做坏了我也不会怪你。”


  这家伙可真奇怪。


  哪有人像他这样追着不放的。


  视线碰撞僵持了好一会，最终我还是败下阵来，一屁股坐回了转椅上，算是认了这事。少年笑得更开心了，眼角甚至还出现了一点细纹。长这么大我还没有被这么死缠烂打过，现下也实在觉得好笑，要不是我没有抽烟的习惯，指不定也要学着琳娜的做派替自己点上一根女烟。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把桌上的册子往他那里一推，“继续选个想要的图案吧——对了，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


  他直接合上了那本厚厚的册子，借着店内的苍白的灯光，我看清了少年眼底闪烁的蓝色碎星，这很纯粹，也很干净，他应该是我这些年在店里见过最好接触的客人了，没有火急火燎的脾气，也不满嘴脏字，他彬彬有礼得就像个绅士，却来到了一家破旧的纹身老店遇见了我。


  “布加拉提——你可以这样叫我。”他语气平和，纤瘦的手指敲击着实木桌面，“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请小姐你帮我单独设计个样式吗？”


  布加拉提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我整整熬了三个晚上。从无到有是个漫长的过程，我思量了很久应该在他身上留下的图案，太过华丽的纹身并不适合干净的对方，但过分的简约就会显得单调。直到最后把画本上的成品推给他看的时候，我险些因为屏气太久而憋红整张面庞。


  好在他很喜欢，于是在两天后，我在他身上开始了作画。


  之前跟着琳娜一起，我也见过各种各样的身体。纤瘦的，壮实的，性别不一，我们在意的只是如何在肌肤上留下痕迹。布加拉提的肤色比我暗上两度，他是渔民的儿子，或许这就是他曾经跟随父亲出海捕鱼的证据。手指覆在詾前的位置上时，我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对方搞不好远要比我想象的更有力气。


  “你还真不是一般的能忍疼。”


  有很多比布加拉提年纪还大些的家伙，他们在纹身的时候或多或少地都会发出一点经受不住的痛呼，可布加拉提不同，他很安静，无论纹身针落在哪处，他都一声不吭，实在受不了了，也只会攥紧自己的拳头，视线不是放在头顶的白灯，就是盯着我的脸目不转睛。


  “疼还是疼的，我只是在寻找转移疼痛的方式。”


  “那也别一直盯着我看啊。”我没好气地反驳，继续低头做工，布加拉提弯了弯嘴角，没过两秒却忽地倒吸了口冷气，“你看，让我分心就是这个下场。”


  “你可真坏。”他抽了抽鼻子，现在说话的语气倒像个十几岁的孩子了，“轻点。”


  “这可不是我能控制的。”


  我也笑出了声，停下手中的机器准备给各自一个喘息的机会。布加拉提接过了我递过来的凉水，连着喝了好几口才肯放下水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和他已经很熟悉了。琳娜只要看到他进门，就会用种阴阳怪气的语气喊我，说客人上门了快去伺候。


  纹身店非给她倒弄出了一种红灯区的味道。


  想想也真是火大。


  “她人其实还不错。”听见我的抱怨，布加拉提微微皱起了眉头，大概是在寻找能够证明这句话的例子，“上回我看见她在喂附近的流浪猫。”


  “那是因为店里老鼠闹得有些厉害。”我扬了扬眉毛，畅快地笑出声音。


  布加拉提身上的纹身只差最后一点就能完工了。泛红的皮肤配着青黑色的纹身颜料，逐渐形成了宛若蝴蝶张开翅膀一般的图案。连续几个小时的工作，让我彻底吃到了颈椎发酸的痛楚。好在布加拉提懂得一点按摩的手法，前半程我替他纹身，后半程他就帮我揉捏僵硬的脖颈。肢体的接触在短短几日里变得频繁起来，我和他都没有注意到任何的不妥，一切就这样自然地发生了。只不过在忍受疼痛的方面，我可做不到像他那样默不作声。布加拉提一压我的肩膀，我就疼得嗷嗷直叫，其间混杂着抽气和咒骂声，直接让琳娜产生了她的徒弟居然在纹身店里和客人开搞起来的感觉。


  “完工了就立刻给我滚出去——”


  琳娜愤怒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很快，布加拉提就被轰出了小小的纹身店。


  “你也给老娘滚！”


  话音落下，我同被一脚踢出了店面。卷帘门一关，马路上只剩下布加拉提跟我面面相觑，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穿上上衣，詾前的纹身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泛红的情况倒是改善了不少。


  “抱歉，连带着你一起挨骂了。”


  “琳娜就是那个破性子，而且她骂的本来就是我，你不用往心里去。”


  我见怪不怪地翻了个白眼，凑近替布加拉提拉上了衣服拉链。太阳还没完全降下，我和他看着远处已经变成橙红色的海面，迎面吹来的微风夹杂着海岸特有的潮湿气息，闹得人鼻腔发涩。有那么一瞬，我居然还挺希望时间可以停驻在此刻永不流逝。


  布加拉提带我去了他常吃的那家餐厅，我和他点了一模一样的千层面，外带两杯爽口的橙汁。天色逐渐暗淡下来，看着步行道上逐渐稀少的人流，布加拉提似乎有些担心，他贴心地递来了餐巾纸，开口询问：“你今晚……有地方去吗？”


  “只要琳娜别狠心到锁上所有的窗户，我就不至于露宿街头。”


  ——当时没有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我果然是太天真了。


  布加拉提跟看耍猴表演似的站在长梯的最底下沉默无言，估摸着在他眼里我就成了那只滑稽的小猴。这里是一处老旧的居民区，房租衬得上这片地段，布满灰尘的栏杆上留着几个手指印记，尝试无果后，我恶狠狠地踹了一脚地上的易拉罐，铝制品被踢到墙角发出巨响，可闹出的动静却像是在嘲笑我的无能幼稚。我一边嫌弃着琳娜的小心眼，一边磨蹭到布加拉提的跟前，尴尬地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看上去今晚我得睡大马路了。”


  当然，善良慷慨的布加拉提不可能真的放任我一个女孩子在街头过夜。他带我回到了城区，打开了那扇原本只属于他的家门。房间没有多大，里头陈设的家具也只有零星几件，窗台上摆放着两盆绿油油的盆栽，洗手池边上依次堆放着早已晾干的白盘。干净整洁的生活环境，却也寂寥安静的可怕。


  “你一个人住？”


  “我父母在很早的时候就离婚了，母亲不在这座城市居住，父亲则是因为前几年的意外一直在医院修养着。”


  热水壶烧开发出嗡嗡的声响，布加拉提用着一种很平静的语气阐述着他的家庭情况，他恰好背对着我，实在看不出此时他脸上的神色。我坐在沙发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在人询问要不要喝点什么东西的时候露出了有些腼腆的笑容。


  出乎意料的，冰箱里真的有我想要的东西。冰镇过后的啤酒喝起来格外爽口，我大咧咧的吐出口浊气，和布加拉提肩靠着肩。他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嘴角，易拉罐碰撞在一块的声音格外悦耳，窗外的月色洒在陈旧的木质地板上，我打了个小小的酒嗝，趋近热度，又往他那里挪了挪身子。


  “坏小子，居然在冰箱里偷偷藏酒。”


  “反正没有大人监督不是吗。”


  布加拉提说出了一句不像是布加拉提会说出的话，我故作夸张地扬了扬眉毛，把冰凉的易拉罐贴在了他的脸上，刻意将说话语速拖得又慢又长，“真是个坏小子。”


  这里是下城区的一角，即使接近凌晨，外头也难以维持虚假的宁静。烂醉的酒鬼在小巷里破口大骂，嫌弃石子地面不够平整走起来硌脚。半夜嚎哭的婴儿引来了男人接二连三的抱怨，就好像当初期盼生命降临的人不是他一般。野猫也在此时出动觅食，混杂着老鼠吱叫的动静，显得这个夜晚格外漫长。


  我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正朝我弯起嘴角的布加拉提，实在很难说出刚刚那么一下究竟算得上什么。唇上停留的温度，还有他眼睛的里的星星——这都算些什么？良久的沉默换来了两下手指敲击易拉罐的声音，我低垂下眼睫，视线停留在他骨感的五指上，最终还是没忍住用另外只没拿着啤酒的手，去触碰他的指头。一开始只是简单的接触，指尖就像是蚂蚁们在传递信息时所搭在一起的触角——紧接着忽地勾紧，缠绕，像是难舍难分的藤曼。


  “Vuoi fare sesso，布加拉提。”


  这也许可以归咎于年轻时特有的躁动。我看见布加拉提因为惊愕而微微颤抖的瞳仁，可那也仅仅只是惊愕而已，他没有对我刚才的询问产生反感，甚至连拒绝的意思都没有。


  我探身凑近了他，嘴里还含着一口苦涩的啤酒泡沫，他欣然接受，向我张开了有力的臂膀。


  布加拉提卧室里的那张床对于两个人来说果然还是太小了，有好几次，我的头都撞上了床板。他把我折腾得够呛，却总是用着温柔的语气欺骗着我，无数回的最后一次，每一回的后面就会变成再来一次。我只能用力地扑扇几下睫毛，试图用女性的泪水换来他的怜悯。可这家伙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吻虽然落在了眼睑，但他剧烈的动作却片刻未停。


  “布鲁诺…等等……布鲁诺——”


  后半夜的时候，布加拉提下床去煮了一锅香甜的牛奶，他把温热的杯子放进我的手心，颇有些难为情地移开了视线。我咕咚咕咚地喝着牛奶，头顶尤其疼得厉害，那里不小心磕撞了好几下，罪魁祸首就是眼前的这个坏小子，光是想想我就是一肚子的窝火，连加了蜂蜜的牛奶都不能安抚的那种。


  “抱歉。”


  “要是道歉有用，还要警察来做什么。”


  我哼了声气，却还是努力地给布加拉提腾出了一个床位，用自己脚去捂热他冰凉的脚心，没有对他伸手环抱住我的举动发表异议。


  那是我长久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可能是因为疲惫，也可能是因为终于得到了心安。


  ——后来？


  再后来，我回到了纹身店继续工作，布加拉提也回到了他生活的正轨，我已经完成了这份作品，少了契机，他专门跑过来一趟的时间倒是少了。琳娜嘲笑我做了桩赔本生意，我耳根一热，只能装作听不懂她所说的话，一门心思扑在新负责的客人身上。


  一直到很后来的时候，我自立出来开了家崭新的店面。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因为没有顾客而昏昏欲睡的我正无聊的听着收音机里的广播。从门口进来的人脚步放得很轻，要不是养在店里的黑猫发出了警惕的叫唤，我也不会注意到有客人上门。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是记忆中的熟面孔。


  “能麻烦小姐帮我补一个纹身的颜色吗。”


  又是那道温柔的声音。


  ——以及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