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萧瑟的夜晚，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从警局大门走了出来。

高个子的男人看上去大约有一米九几，比例完美得仿佛T台上走下来的模特。他身着考究的西装，修身的浅咖啡色羊绒大衣将身材衬得更加修长，不可不谓显眼。他看上去非常年轻，顶多三十出头，然而散发出的气质却是不符合年龄的沉稳，配上那一丝不苟的背头和细框眼镜，威严得让人不敢去直视他的眼睛。

个子稍微矮些的男人——更确切地说，少年身着私利高中的制服，眉目清秀，柔顺的黑色发丝服帖地垂在脸颊两侧。与他身前的高大男人截然相反，他的气场丝毫不带侵略性，温和而内敛，一看便知是乖乖优等生类型。

这两人的组合着实诡异，他们是什么关系？为何会从警局里出来？过路人无一不被二人吸引了注意，却又在看到男人那不辨喜怒的表情之后匆匆收回视线。

鬼切到现在都还有种正在做梦的错觉，他甚至想抬手去碰一碰眼前那熟悉的高大身影，确认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走在前面的源赖光猛地停了下来，依旧没回过味来的鬼切梦游似地，没有注意到，直接一头撞了上去。

鬼切揉着被撞痛的鼻子，欣喜地想：原来这不是幻觉。

“鬼切……同学，”源赖光转过身来，低头看着他。

“同学”这个后缀让鬼切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等他回话，源赖光继续说道：“考虑到此次事件的影响，你现在回学校宿舍怕是不太方便。”

“……是。”鬼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有没有其他去处，我送你过去。”

“没有。”

鬼切回答得干脆利落，然而他说了谎。

这是他一千零几十年的“刀生”中头一次对主人说谎。千年以来，他以天地为家，根本不愁没有去处。鬼切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那小脑瓜内灵光一闪，并决定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父母双亡，日本国内再无有血缘的亲人。资料显示他似乎有一位姑妈，只不过早已远嫁海外，多年未曾联系，更不知联系方式。双亲过世后，尚未成年的他由福祉机构照顾，此番能够进入私立高中的契机也是私利教育机构与国家福祉机构之间的提携项目，当然前提是鬼切的资质合格，且有体育这个特长。

源赖光回忆着鬼切的个人资料，再看看眼前用一种无家可归的小狗狗似的眼神望着自己的鬼切，竟不知该如何继续这个话题。

两个人站在寒风中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要不然，校长先生您收留我一下吧。”

ーー鬼切其实早就想好了台词，甚至还在心中默默演练了几遍，可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虽然主人曾教导过他“有些时候，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但是，身为源氏重宝，鬼切向来老实本分，想不出太多的鬼点子，更没有那么厚的脸皮，演技更是几乎不存在。他装不出因为没有去处而愁苦的样子，此刻满眼委屈地望着源赖光，实属他的真情流露。

猎猎西风将鬼切脸颊两侧的鬓发吹得凌乱不堪，几乎遮住了他的眼睛。可是源赖光依然能够看到，那双冷清的灰眸深处，仿佛有什么在闪着亮晶晶的光芒。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暂时住在我那里。”源赖光败下阵来，“我一个人住。”

鬼切用他千年来的全部修行忍住了欢呼雀跃的冲动。终于，他终于等到了这天。虽然主人依旧没有记忆，可这不失为一个非常顺利的开端。

两人走到一辆黑色轿车前，源赖光绅士地为鬼切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鬼切顺势坐进车里，他早就觉得人类发明的这大铁盒非常神奇，今日头一次坐进这里面，忍不住有些好奇地东张西望。

直到源赖光也坐进车里，关上车门，外界的喧嚣被隔断之后，鬼切这才注意到自己鼓点似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鬼切的双手微握成拳，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的路灯，试图以此来分散几乎令他窒息的紧张。

“安全带。”源赖光看着他，说道。

“安……什么？”

盯着鬼切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瞧了几秒，源赖光笑了笑，毫无预兆地朝他俯过去，拽过安全带替他系上。

源赖光猛地凑过来的那瞬间，鬼切觉得自己被顿时抽离了灵魂，甚至连自己那剧烈的心跳都感觉不到。忘记了呼吸，大脑一片空白，指尖亦是麻木的。他怔怔地瞪大双眼，凝视着那近在咫尺的侧脸。

源赖光并没有碰到鬼切。随着他的动作，不知是洗发水还是男士香水的气味萦绕在鬼切的鼻尖，与主人前一世常薰的香气不同，但同样好闻。

逐渐尖锐的耳鸣将鬼切唤回了现实，他深深吸了吸主人的味道，有些恋恋不舍。

“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对了，你应该没有吃晚饭吧，有什么想吃的？”源赖光看着后视镜，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鬼切的异常。

“我想吃杂煮。”

不知为何，鬼切的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是千年前，那件破旧的小木屋里，那碗卖相欠佳的杂煮。

这回轮到源赖光惊讶了。

鬼切原本期待着“杂煮”这个词能唤醒主人哪怕那么一丢丢的记忆，接收到那略带诧异的目光，鬼切的心脏猛地一跳，心想，难不成主人对“杂煮”这个词有反应？！

然而，天不遂刀愿。他听到源赖光感叹道：“真是与众不同的口味，我还以为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会选择牛排，烤肉之类的。”

对于味觉音痴来说，吃什么都没有区别。他只是怀念与主人躲在小木屋里度过的那个大晦日罢了。

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着，好在车内播放着轻柔的音乐，让气氛不至于太过尴尬。鬼切最初时总忍不住直直地盯着源赖光瞧，生怕一眨眼，主人就又消失了。后来他意识到这样实在是失礼且怪异，强迫着自己扭过头望向窗外。

又过了不知多久，始终专心致志开车的源赖光突然开了口。

“你之前学过格斗技？”他瞄了鬼切一眼，“被你打进医院的那几个人，虽说品行不端，却是在全国大赛上夺冠的热门选手。”

而且个个膀大腰圆，体型几乎比鬼切大了整整一圈。

聊起这个，鬼切可就来了精神，连紧张的情绪都被抛在了脑后。

“曾经有个人手把手地教我如何使刀，他还教我如何战斗，那个人是世上最强的武——者，”鬼切把险些脱口而出的“武士”一词改成了听上去没有违和感的“武者”，继续说道：“有他的教导，打败任何人都不在话下。”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有底气冲上去反抗他们。”

鬼切摇了摇头，满脸正色：“他们恃强凌弱，哪怕我没有力量，也绝不会坐视不理。这也是那个人教给我的。”

源赖光轻笑着：“是么。资料上说你从小在福利院长大，那个人是福利院的老师么？”

那个人就是你啊。

鬼切欲言又止，重新望回窗外，半晌才闷闷地回答：“不是。”

天色已晚，大街小巷的料理店开始陆陆续续挂上了“已打烊”的牌子。源赖光带鬼切来到了他常去的一家日料店，这家店虽仍在营业，但不巧的是杂煮所需的食材已经没有库存了。

“没关系。”鬼切急忙表示，其实他对杂煮也并不是特别感兴趣，只要不是主人亲手做的，就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两个人各自点了一份烤秋刀鱼定食。正直秋刀鱼最肥美鲜嫩的时节，又刚刚出烤箱，鱼身油光锃亮，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鬼切坐在源赖光对面，静静地凝视着他。

人们常说吃鱼的姿势最能体现一个人的出身与教养，此话果然不假。鬼切瞧着源赖光用筷子缓缓在鱼身中央划了条线，完整且干净地取出了脊骨。整套动作优雅流畅，不逊于茶艺表演。

简直与千年之前一模一样。鬼切忆起往事，眉宇之间不禁染了些落寞。

注意到从刚才开始鬼切就没有动筷子，源赖光轻声说道：“今天的事情估计已经惊动了媒体，不过无需担心。这两天你暂时不用去学校，剩下的一切交给我处理。”

名门私立高中校门停了几辆警车，尤其还是在新校长上任不久之后。早已被无聊的生活折磨到发疯的人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劲爆的事件，对于他们而言这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与无依无靠的鬼切来说，舆论的洪潮恐怕会将他彻底淹没。

这边源赖光费心费神地思索着如何替鬼切善后，然而，“肇事者”的脑海中可是没有一丁点善后的概念。

鬼切自然不了解现代人类社会的规矩，也没兴趣。媒体是什么？惊动了又怎么样？再说了他上学不过是为了接近主人而已，如今他已经达到目的，他正乐得不用被困在那个牢笼似的地方。

不过主人说的肯定都是对的。鬼切想都没想，乖乖地点了点头。

食不知味地吃完晚饭，鬼切跟着源赖光回到了他的住处，正是源赖光小时候住的那座带庭院的小洋楼。自他父亲过世之后，他的母亲独自一人回到了青森的老家，所以目前他独居在这空旷的大房子里。

鬼切好歹也作为透明的第四位家庭成员在这里度过了十年的岁月，时隔二十年再次回到这里，看着熟悉的装潢，不禁感慨万千。然而他此刻警觉得很，有些拘谨地跟在源赖光身后，生怕一个不小心在源赖光面前说漏了嘴。

“抱歉，我不经常请朋友来做客，所以家里没有备用床铺。”源赖光将外套随意地搭在了客厅的沙发上，转身望向鬼切，“今晚你睡我的房间。”

“那您呢？”

“睡沙发，或者书房。”

鬼切急忙摆手，说道：“我睡这里就好，已经给您添许多麻烦了，不能再让您委屈自己睡沙发。”更何况这沙发也塞不下您啊。

源赖光轻笑，不置可否。可鬼切知道，主人分明就没打算采用他的提案。

“浴室在一楼，家里应该有新的毛巾，我去找找。一会儿你冲个澡，早点睡。”源赖光指了指餐厅旁边的那扇门，“房间在楼上。”

说着，源赖光朝楼梯走去，并用眼神示意鬼切跟上。鬼切乖巧地跟着那高大的背影，心中却泛起了小小的得意，心想，这房子我可是熟悉得很，搞不好比你这个主人还要熟悉。

源赖光的房间还是小时候那间，内里却是和二十年前大不相同了。偌大的房间里只摆了一张床，和一盏落地床头灯，配上那寡淡的素色窗帘，空荡荡的，几乎感觉不到丝毫生活气息。

“你暂时先睡这里，等我处理好善后工作，会尽快送你回学校。”

可是我不想回学校！

鬼切在心中委屈地咆哮，猛地回过头，视线不经意扫过了源赖光正撑着门的左手。方才在外面，风衣和西装外套将他的手腕遮住了，所以鬼切没有注意到，如今随着他的动作，一截线条优美精壮的手腕从衬衫袖口露了出来。

与此同时露出来的，还有一条五色绢编制而成的手链，上面嵌着雕纹的紫檀木珠。紫檀木已经失去了光泽，五色绢看上去有略显旧色，显然这条手链有些年头了，而且它的主人日日夜夜都戴着它，从未离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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