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8408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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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灵能百分百 影山茂夫 , 灵幻新隆
标签 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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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2023-1-11 15:52
*be,含死亡描写
*1.2w字一发完
*新年快乐,食用愉快♡
有人低声说:“你听,下雨了。”
但在这寒冬里,哪里会有雨?他们竖起耳朵,只听见飓风裹挟树林发出的松涛声。
白幡齐整的垂在墙边,离棺木更近些时,那些纯白的纸花与真花才显现出些纤细的不同。
漫长的沉默里,茂夫终于开口。
“有办法让师傅成为灵吗?”
他们看向躺在其中的男人。大概是化妆技巧高超的缘故,灵幻看起来仍是年轻的,面色如常。小酒窝甚至觉得他是像下一秒就要坐起来,再拍拍茂夫肩膀那样肆无忌惮的,有些可恶的睡在那。
“他能有什么执念,”小酒窝说,并尽量将措辞放的和缓,“毕竟你也已经好好的长大成人了。”
茂夫仍站在那不动,脚下像生了根,窗外松涛却同此刻心绪,发出近乎绝望的尖啸来。
你不能眼看着他在这里失控,小酒窝对自己说,茂夫会后悔一辈子的。
或者更极端些,他会毁掉这一切。
小酒窝听见自己发出声音,像自那涛声中撇出浮沫。
“办法是有的,但终归只是短暂的仁慈。”
见茂夫看过来,他不由得再补充一句。
“短暂的极昼,必然导致漫长的昏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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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呢?”
“这边也切开些吧……喂!你切的太多了。”
“对不起。”
“算了……再找下一段吧。”
……
细碎的响动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灵幻勉强睁开眼,只觉得头痛。
有两对黑漆漆的眼睛在他面前晃着,其中茂夫凑的最近,几乎是鼻梁贴鼻梁,吓得灵幻立刻闭气后仰。
再坐起来时,借着卧室窗户的反光,他意识到有个稍带棱角的墨迹,曦光下油印般贴在他额头。
灵幻拨开头发,对着玻璃端详,是有棱有角的“叁”。扭过头来,只见一人一灵端坐在他床边,其中茂夫坐的尤为笔直。
“这下好了,我就知道会这样,”他先听到小酒窝说,“你怎么跟他解释?”
而另一个,灵幻引以为傲的弟子茂夫,表情惨淡,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我就知道!”小酒窝再次开口,语调是恨铁不成钢。
他飘到灵幻面前,点点他额头,话出口时,灵幻瞥见茂夫的指尖颤了颤。
“灵幻,你已经死了,这个字是你能在人间留存的倒计时。”
现在的恶灵简直嚣张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不光私闯民宅,还随意咒人。
灵幻看看闹钟,凌晨4:50。
“茂夫,就算是你突然放假回来,恶作剧也要分清时间,明天我还有委托要做……”
茂夫没有动,也沒有回应,只是像拨动齿轮一样展开手心,一道极轻浅的黑影线一般跳入灵幻体内。有什么急剧的撕裂声自他耳边响彻,眼前涌现出的画面,连带着远光灯、嘈杂的脚步、心跳声,破碎的玻璃与脉搏,一切剧烈的缠斗着……那些余温还未全部消散,屋中仍是昏暗难辨。
是他那具身体所留存着的,最后的记忆。
那我怎么会在这?灵幻模糊的想着,但顺着小酒窝的视线看见茂夫……原来答案就在自己面前。
小酒窝再次开口,声音像带着悲悯,却不知他的同情究竟落在哪一方。
“你还有什么没实现的愿望,不如趁现在都说出来。”
灵幻指指自己,那两双眼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又看看茂夫,这才注意到茂夫面容憔悴,想着自己这些年也没能为他做过这方面的教导,没教过他遇见这种事该怎样控制自己的感情,于是就算死到临头也不禁生出几分愧疚来。
“茂夫,”他问,“要和我一起去吃一碗拉面吗?”
好像是觉得不够,灵幻又补了句。
“毕竟你也是大人了,这次给你也多加两块叉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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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于散会后偷偷折返回来。
“你要找到他生命中的空缺,”小酒窝说,“那些思维上停滞的地方,他孤身一人时,那段时间才能被拿来取用。”
灵幻仍睡在那,只是身周安静,比起白天更多些安稳的氛围来。
“师傅。”
茂夫声音很轻,低低的唤了一声。
没有回答。
他们像问诊室的主刀医师,窃窃私语起来。
割开他吧!有什么自他们之中高叫着:让我看看这个满嘴谎言的男人在没有我的时刻,每天在想些什么,在做些什么。
让我知道师傅的最后时刻,有什么心愿。茂夫想着。
他的手终于轻轻自那身体的眉心割开,试图触碰那人更深层的灵魂。
灵幻仍睡着,记忆却纷繁踏至,自空气中鲜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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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做不会给委托人留下心理阴影吧……”
灵幻悄声询问茂夫。
“要是中野女士过阵子发现我已经死了可怎么办……”他们站在写着委托人姓名的楼房前,顺着窗口能看见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妇人正佝着腰,蹒跚着来开门。
“没事的,师傅,”茂夫说,视线拂过灵幻衣角,极轻,极快的,“他们不会记得您,大概再过些天就忘记了。”
“是吗?”
委托人开门时,他们才见到那一户建的院子全貌,晾衣的杆子上,细绳晾晒的不是衣物,而是一张张未装订的手漉和纸,一本本书铺在走廊里,正沐浴阳光。
“那很好啊,”灵幻将名片递过去时,声音很低,“茂夫,你也忘记我吧。”
他们自走廊穿过,听那老妇人讲述委托内容。
“我家先生,最近常常给我托梦,叫我把曾经的那些书啊,诗啊,都晒一晒……”
她一边走着,一边挪出一只厚实的木箱,原来廊上并非全部,箱锁打开,一股阴潮气味袭来,看来已是搁置多年。
“自从他离世后,我再没打开过这箱子……”
“灵幻先生,您是看得见的人,”她用布满皱纹与斑点的手掌紧握着灵幻,“我想知道,我做完这些,他就能成佛了吗?”
灵幻瞥一眼正躲在厨房阴影的老人,茂夫大概同自己一样看见了他,在进门时路过的小桌上摆着他的照片,但在那旁边还放着香炉。把书晾晒就能成佛吗?灵幻察觉到茂夫轻轻的摇了摇头。
“是的,毫无疑问,女士。”
灵幻说出了确信的答案,中野女士的脸上终于展露笑容。
他们开始帮她展平书页,将那些装订的和纸书籍铺在庭前。
“师傅,”在拿到其中一本时,茂夫动作顿了下,“您看,上面写着委托人的名字……”
只是姓氏不同,大概是还未成婚时写的,中野女士见他们低声交谈,也凑了过去,于是灵幻侧身将书递给她。
他的手指轻轻的自茂夫手背划过,仍带着余温,茂夫偏头看他,灵幻却好像一无所察,只是去看委托人。
“这本书居然在这……”中野女士轻轻抚摸着封皮,茂夫看见她指节嶙峋,其中牢牢戴着一枚镶嵌透明石子的银环。
“说来还有些不好意思,”她说,“这是先生在结婚之前给我抄录的诗集,大概也有些他自己写的部分……”
她展开来,正翻到夹着什么东西的一页,轻飘飘落下来,灵幻俯身去捡,是一枚草叶编织的戒指,已经被书压的很薄,脱了水分。但中野女士动作一顿,随即喜形于色起来。
灵幻看她神情,想起自己也有那样一个盒子,里面也装些这样零零碎碎的小物件。
茂夫在相谈所折的纸鹤,升入中学时写的优秀作文,现在已被淘汰的两人用过的手机,毕业时收到的纽扣,坐在家长席上未曾递出的花枝……
他思绪向外游走,中野女士已将戒指拿了起来,却像怕弄坏,只对着自己的指节比量,眼睛眯成月一样的环,皱纹像一尾鱼的鳞,浮现又加深。
“灵幻先生,您看,还很合适呢……”
枯黄的草枝贴近她指节间贵重的戒指,却被更小心的对待着,用手指轻轻的捏住,像要提起老物件中残存的灵魂。
灵幻瞥见夹着戒指的那页,笔锋张弛有度,仍带着棱角与辙痕。
「如果可以,希望这辈子您能比我更先死去」
他不自觉看向茂夫,在纸页间,金红色的天光透过书页,在他们之间割开道道亮色,茂夫背着光,而灵幻笼罩于阴影中。
「好让我独自承受」
茂夫正铺平其他书籍,却像意识到那道视线,向他侧身。
「失去您的悲伤」
灵幻别开目光,轻轻合上了书。
就算有那样强烈的愿望,就算用情至深,中野先生不是依然先妻子一步离开了吗?
他再去看,里屋的那道影子已经变得浅淡,视线越过他们,只望向托着戒指的妇人。
从中野家出来时,天色向晚,院子的纸页随风轻荡着,灵幻与茂夫并肩站在门廊,茂夫忽然开口,声音很低。
“我不会忘记您,”他说,“这是我的选择。”
灵幻意识到他正用视线抓着自己,黑色的瞳仁映着落日,却折出几道灰蓝色的雾来,难以窥探真情。
他拍了拍茂夫的肩,先他一步走出房间。
他们走在寒霜渐浓的小路,再没谈及白天发生的事情。
从拉面店出来时,华灯已上,第一个白日就这样渡过了,灵幻一丝倦意也无,茂夫跟在他身边,两人衣袖间沾着拉面汤汁的香气,身周冷下来后,气味又显得那样昏腻起来。
灵幻转过身,灯光与树影朦胧的浅映在身侧,带出些模糊的光晕,他张开嘴,吐出雾一般的水汽,表情藏其中。
“茂夫,我们去海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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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灵幻去世的消息,正是午休时分,芹泽慌忙向他致电,说灵幻先生遇到车祸……
后面的事他已经记不太清,再回想也只记得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面带歉容的开口,每个字都很清晰,连在一起却让人费解。
他的视线转向手术室内,在缝隙中,呼吸机闪着红灯,心电图划出笔直的线来。
灵幻的头微微偏着,向另一边,茂夫只看见他耳侧沾着血,一路蔓延到发间。
“灵幻师傅……”
没有回应,医生沉默着站在那,茂夫起身,想开口,却意识到自己发不出声音。
如果再叫他名字,也依旧得不到回应该怎么办?
如果走到他身边,也依旧听不见心跳声又该做什么?
他先向前迈了一步,再想抬脚,只觉得重若千钧。
“师傅……”
他低声唤了句,眼前昏黑难辨。
倒下时,一切仍是空白,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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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轻轨向窗外望,调味市的每扇窗都折射出极浅的光,招相呼应,在黑夜里汇聚成地上的星。
灵幻靠在茂夫身边,依托假寐来恢复些精神。晚间轻轨中尽是和他们相似的上班族,疲态涌现,烂泥般摊在座椅旁。灵幻负责疲惫,而茂夫表情阴沉。
电车轻轻晃动,灵幻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距离终点站还有些时间。意识迷蒙间,灵幻只觉得自己靠在谁温暖的肩头。
再睁眼,风自耳边掠过,茂夫背着他,一步步走在落满冬雪的路旁。
“您醒了,”茂夫像是感知到他呼吸停滞,却没有回头,只是轻轻询问。
“嗯,”灵幻发出模糊的感叹,并没有立刻从茂夫背上下来。
“好熟悉……”
“什么?”
“小时候,我也在雪天背过你,还记得吗?”
茂夫走着,在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像在用踏雪响动遮掩心绪,灵幻等着,等到又清醒过来些,才听见茂夫的回答。
“是,我还记得。”
家人外出的冬夜,自己高烧不退,疼痛难忍时,最先想到的不是给父母打电话,而是灵幻师傅。
那时的雪比现在还大,茂夫看身边人作文写父母在雨雪中背自己去医院,总以为大多是杜撰或想象的场景,是应付老师和考试的即兴发挥。但被那人半跪下来扣紧外套和围巾,在那人温暖的背上努力睁眼看他侧脸,听他脚下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吃到他买来热乎乎的章鱼烧……才朦胧的明白那些人落笔时情感为何。
灵幻示意茂夫把他放下来,在积雪里抖掉身周寒意。灯一排排亮着,有些大概即将坏掉,闪动出棕灰色的雾来,映照地面细雪,再折起碎钻般的光泽。
他们并肩走着,穿过那条小路,旅店已经近在眼前。
灵幻几步走在茂夫前面,手掌贴上门时起了雾,他轻轻推门,眼睛却在看茂夫,微笑改变了嘴角的弧度,眼睛弯起像新月的折痕。
“这样被你背一次,感觉也不错。”
……
灵幻睁开眼,窗外仍是灰蓝色,雾很薄,潮水般在海天蔓延又扩散直至彼岸。他支起身子,对着窗户细瞧,那数字变成了“贰”,预示他的“寿命”又少了一天,茂夫站在他身后,手中还拿着一盏热茶。
“太阳要出来了。”
冬日里,清晨的海边萧索晦暗。
他们在凌晨四点,朝阳初升时靠在一起,听远方刮来贫瘠的,空远的海风。
在光映照至灵幻侧脸时,茂夫看着他,又看见他头顶,仍在天空高悬的星。
茂夫有时恨他,又爱他,恨灵幻的不辞而别,恨他连一点准备都没有,就留他在这人间。爱却很简单,他爱一切能将他引向灵幻的道路,不论那路途多崎岖,多艰难。
现在那路断掉了,只留无底的深渊,他应该跳下去吗?
他跳下去了,但在那其中,灵幻编织的网仍然留存着,就算他已不在人世,那些以前的教导,曾经的言谈,那些过往的一切回忆与一切梦境,依旧在茂夫离地面只有一寸时拉住了他。
天空泛出淡紫色的光彩来。
启明星仍高悬空中,发出灼人的光,可若是天色再白些,云层再密些,那光亮大概也会消失。
但就算距离再远,只要知道他还在那里,依旧可以照亮前路,予人慰藉,他就是这样的存在。
灵幻目不转睛的看着,在群星陨落的冬日,在朝阳初升的海边。
茂夫想,灵幻到底有没有自己是那颗星的自觉?
灵幻回过头,正撞上他的目光,短暂愣了下,只是别开视线。
“肚子饿了,”他说着,侧脸被朝阳勾勒出瑰色的金边。
太阳终于升起来,依托于水面,透过云层,映照海天,泛出些青金色的光。
海浪层层叠叠,浸满沙石,浅一些的地方结着冰,被冲刷的四散,发出碎钻般的光泽。
灵幻的瞳孔映照天光,变得几近透明。
茂夫在那一刻很想抓住他,很怕他就这样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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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夫第一次向灵幻告白,是在高中毕业那年,纽扣在手心里攥了许久,到最后全身都有些汗津津。
其实心里也知道没有希望,也知道灵幻不会同意,甚至连他会怎样拒绝都有预见。就算明白这些,茂夫依然推开了相谈所的门。
灵幻穿的很正式,他其实刚从茂夫的毕业典礼离开,作为“家长”的一员,但最后关头,在看见茂夫父母,他的朋友簇拥着茂夫时,他悄悄离开了。
茂夫来时,没能送出去的花仍插在瓶中。
灵幻听见响动,转过身看他,身体笼在在落日辉光里,光被百叶窗切成一道道有棱角的边。
“不去参加聚会吗?”
“晚点去没关系的。”
“这样啊……”
灵幻很浅的叹了口气,又将脸调转开来。
“茂夫,你也长大了……”
茂夫将手再次攥紧了些,纽扣的图案大概已经能清晰转印到掌心,他的喉结滚动,心脏鼓动到几乎窒息。
“灵幻师傅,我……”
但灵幻打断了他的话,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只是声音很轻:“你手里是什么?”
茂夫于是将掌心摊开,那枚纽扣落在灵幻眼中。
他有很长时间没能发出声音,因为看见灵幻表情,说不出话来。
光一寸寸自他身上抽走。
“不是还有聚会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灵幻才艰难开口,苦涩中带着疲惫。
“别迟到,不要让同学等的太久。”
“是,师傅……”
他将纽扣放在桌上,轻轻离开了房间。
关门时,相谈所已经完全暗下来,灵幻低着头,手指捻着那枚纽扣,没在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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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夫,你尝尝。”灵幻将手中的章鱼烧递给茂夫,“和调味市卖的味道不太一样,对不对?”
大概是新年将至,附近已经挂上彩灯,山边庙会晚些开场,他们买了些吃食,决定在海边看完落日再参加。
云悬停在天空,仿若世界静止,海浪却粼粼前行,将光推向岸边。
建筑物的剪影在两侧朦胧的矗立着,浮标高低起伏,露出半月型的影。灰紫色的光自水天尽头浮现,透过海雾遥遥传来。
浪花层叠向前,白色细沫鱼一般亲吻灵幻脚踝,他将最后一个章鱼烧叉起来,丢进嘴里。
“真漂亮,”他微眯起眼,直到白色的圆盘自海面消失,蓝黑色云雾从更高处浸染一切,灯一盏盏自远方,自身后亮起来。
茂夫侧头看他。
日落的美丽,是因为人们总期待见到对方的黎明,灵幻是否明白这个道理?
他又到底还剩多少黎明?
愣神的功夫里,灵幻已经站起来。
“庙会,”他说着,又拍拍沙土,“快开场了吧?”
……
他们在白天去中古店里挑了两件黑底纹的羽织做外搭,灵幻觉得参加庙会总要有些气氛在。
身穿和服的少女已将头发挽起,自他们身侧高高低低的走过,那条路很长,却又在灯火照映下分外清晰,一眼就能望尽彼端。
“走吧,”灵幻向他伸出手来,黑色的羽织还带着暗纹,夜里勾出极薄的边。这身看起来有些郑重,只是或许还需要些花,需要些掌声,才会更像一齐赶赴婚礼现场的爱人。
但那些并不重要,茂夫紧握住灵幻,此刻的真实,即便身在暗处,仍胜过一切祝福。
这条路上的人渐渐增多,自人群中向前时,摊位与灯光便也发出喧嚣的响动,与那一切遥相呼应起来。
灵幻转身去买零食的功夫,戴着狐狸面具的孩童自他们手间穿过,撞的灵幻一个趔趄,那双手也被撞的分离开来。
人群仍在向前推着,茂夫瞳孔缩紧,向后去看。
有谁自人群中再一次抓住了他,茂夫回头,只见到拢在灯光下的金色发梢。
明明人潮涌动,灵幻却依旧可以自无数人中一把捉住茂夫手腕,防止他们错失于人群。
他们被裹挟,推动着向前。
行至更高处,更侧面些,不那么湍急的人潮时,灵幻的手才轻轻放开。
“好险,”他的身体一半埋在影子里,另一只手中还拿着刚买的一对苹果糖,“差点就被冲散了。”
他说这话时,正赶上钟声敲响,人群的欢呼几乎刺痛耳膜,在笑声里,他听见茂夫轻轻唤他。
“灵幻师傅……”
他转过身来。
“我能拥抱您吗?”
灵幻愣了下,夜幕中,他轻轻张开手臂。茂夫于是环抱着,紧紧抱着他。
茂夫已经上大学了,长的甚至比灵幻高几分,两人相拥时脸颊不自觉蹭着灵幻头发,呼吸落在灵幻耳边。
似乎是觉察到了茂夫的声音微微颤抖,灵幻很轻的拍打他后背,半开玩笑的慨叹。
“就算已经长这么大了,也还是会撒娇啊。”
茂夫的脸埋在灵幻发间,声音很闷。
“您明知道不是这样……”
灵幻轻轻拍着,拍着,忽然顿在那里,有什么尖锐的声响刺破云霄,茂夫扭头看灵幻侧脸,只看见倒映在他眼中暗沉沉的天空,与天空中骤然绽开的绚丽烟花。
那些光的颜色几乎将灵幻吞尽了,却依旧很美,茂夫甚至觉得此刻一切都美的有些肆无忌惮,让人绝望,又触目惊心。
灵幻到底有没有为他留下些什么,在这些非此即彼的夜里?灵幻离开后,自己又还能剩下什么?
他几乎可以预见从今往后孤星高悬,辗转难眠的每一个夜晚,总会不可避免的想起有关灵幻的一切。
那盏热茶、那条领带、那间会客室、温热的章鱼烧……他的声音、他的颜色、他的每一分动作与姿态、他常用的香水……那些有关于他的味道,就算只是想起来,舌尖却好像仍能抿到,鼻子仍能嗅到。
最后,自雾霭中浮现的,是依旧清晰的,他的面容。
茂夫手臂力道更紧了些,在周遭喧嚣的烟火里,在新年的祝福声中,他距灵幻却好像那样遥远,孤独几乎淹没一切,唯有此刻怀中温度依旧真实。
……
离开时,灵幻在轻轨站口前沉思良久,又回过头来看茂夫,茂夫不明就里。
“从这飞回调味市,要很久吗?”
“没有尝试过……”茂夫犹豫着估量,“大概不会太久。”
“那走吧,”灵幻眨眨眼,拉着他向外走,“茂夫,过会有劳你咯。”
“您不是说不能对人使用……”
他的话顿住了,灵幻神情未变,像对此一无所察。
“是,我知道了。”
他们自林间升向天空,手指紧扣,有如飞鸟俯拥游云。
星星点点的光自脚下传来,灵幻低头看着,只觉得茂夫好像无翼的海鸥。
“请您抓紧我。”
茂夫这样说时,拥抱他的动作力度更深了些,他们好像在空中跳华尔兹,茂夫前进,灵幻便不着痕迹后退,转身时,风拂过耳畔,他们立足云巅。
天空阔远,海洋与灯火像分界线,弯曲着隔开两个世界的人,灵幻在海这边,而茂夫背对灯光。
“昨天不是问我,有没有心愿没能完成吗?”
在云层中循着下面的灯火向前时,灵幻忽然开口,眼睛却没在看茂夫。
“其实就算再怎么问,我也想不出自己还没实现的愿望有什么……”
衣袖在风中浮动,黑夜笼罩一切,茂夫紧抓着他,透过指节感受脉搏。
调味市的轮廓显现出来,如同深陷地面的银河。
灵幻转过头,在无光的夜里,眼睛仍亮晶晶的。
“但在雪地里,你背着我走那段路,一起在海边看落日朝阳,像这样在空中俯瞰调味市……”他顿了下,语调是微微颤抖的,嘴角却带着笑容,“我才意识到,我的一生大概依然在等待这样的时刻。”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融化在风中。
“谢谢你,茂夫,我的愿望是你找到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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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像在拔灵幻身上的鳞,茂夫感觉很糟,但小酒窝纠正了他。
灵幻固然像鱼一般自由,却不能比作是鱼。他的灵魂依旧可以浮上天空,因为我们只不过在取他每一张开合鳞片上缠绕的纤维。
于是手术继续下去。
他们最终决定取走灵幻自出生的三十六年来,每天中的二十秒,组合成接近三天的光阴。
或许是入睡前的辗转反侧,眺望时的心绪不宁,沉睡的梦呓,闪光的灰暗的,陈旧的崭新的,自胶片般的记忆缎带上,将那三十六年来的每一天,作出几十秒的切割。
那确实是取他鳞片上的纤维。
灵幻这三十六年的每一天,最终都消失了二十秒,他们抽出那些空缺,拼凑出一栋终会消失的蜃楼。
“师傅他……会不会不记得除此之外的记忆?”
在那些闪光里,回忆涌现,却都只是短暂的碎片,细绒般浮在半空。
“大概恰恰相反。”
小酒窝看着那些光点,沉默片刻。
“有时候你只要想起人生中的某一瞬,就能顺理成章记起整段人生。”
……
他们已经将那些时光抽丝剥茧,泾渭分明的提炼出来,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但在那之前,茂夫的手滑动着,自灵幻诞生掠去,停留在最后那场谢幕中。
我想知道师傅的最后时刻,有什么心愿。
在那个上午,面对疾驰而来的货车,我想知道师傅在想什么。
他的手指拂动,抚摸灵幻的灵魂。
于是那些思想连带感情涌流进来。
意料之外的平静,如果说形容也是记忆,那些也只是极平淡的小事:“突然好想吃拐角那家章鱼烧”或是“早知道昨天拉面就多加两块叉烧了”,大概只是自这样的念头中游移。
小说或电影的走马灯没有来临,或许是因为一切发生的太快,思绪纵飞间,茂夫最后捕捉到了,但也只捕捉到一瞬的意象。
那个瞬间,灵幻的心声传达给茂夫,让他勉强撑起的身体重新摇摇欲坠起来。
“茂夫千万别在葬礼现场失控,这次我可抓不住他。”
这是灵幻那时唯一想的事情。
茂夫手指颤抖几次,终于把这段记忆轻轻的,自灵幻身体割离开来,紧紧抓握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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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人会不好奇?”
灵幻义正言辞。
“这机会不可多得,当然要去看看。”
于是他们趁夜色偷偷溜进灵堂。
“唔哇……”
灵幻发出意义不明的感叹,戳戳自己,又捏捏花枝,好像对自己躺在这的样子感到很稀奇。
他在屋中走了几圈,到处巡察。
“太滑稽了,”灵幻最后这样评价,“他们怎么能放这张照片上来?”
茂夫刚想说什么,灵幻表情微变,抓住他闪身躲到了一边。
是脚步声,有些缓慢与拖沓,他们紧贴在幕布后的杂物里,灵幻第一次露出慌张神色,抓住他的手微微颤动。
“新隆,你在那吗?”
是老人的声音,带着一连串的咳嗽,脚步停在了棺木前,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大概是为他整理衣袖的摩擦声。
长久的沉默,紧接着是一声叹息。
脚步声彻底消失后,茂夫拉着灵幻站了起来,灵幻徘徊许久,最终决定离开。
“您不去看看她吗?”
他动作顿了下,很轻微的,侧头去看那间屋子,仍亮着灯。老人的影子映在窗上,灵幻看着,又转过头来,轻轻拍了拍茂夫的肩。
“算啦,总归是一时的欢喜,何必再为他们徒增伤悲呢?”
他就这样转过身,走的很快,一次也没有回头。茂夫跟在他身后想,会不会是师傅怕自己一旦回头,就忍不住想去敲那扇门,去见一眼自己的家人?
并肩出来时天色已淡,晨光微熹,他们抬头去看,只剩启明星的光仍落在空中。
街边的转向镜里,灵幻瞥见自己发间露出的墨迹又变了形状。
最后一个白昼,就这样悄然降临。
……
他们坐在广场喂鸽子,灵幻正尽力将面包碾碎,好更均匀的抛洒出去,偶尔还会吃一口。
钟声敲过五响,鸽子在他们身周踱着步子,有些甚至大胆的飞到灵幻肩头。
调味市路灯尽灭,日光照亮街区,已经有三两行人走在路边,发出谈笑与走动的生活气息。
他终于把最后一块边角扔了出去,鸽子顺着那道弧线飞着争抢,互相追逐。
灵幻站起身,吐出的气息化为薄雾,天色更亮了,但在下一个白日降临前,他所熟悉的一切都会消失,灵幻望着远处街道,雪花飞散,片片落在肩头。
清冷的街道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脏低声絮语着,属于忠诚和信仰的第一颗心脏说:“好想活下去。”但紧接着,他藏在另一侧,属于谎言与背叛的第二颗心脏却很小声的嘀咕:“放开他吧,放过茂夫。”
那些血液奔流泵压的声音清晰可辨,他扭过头,想看看自己与茂夫的血管是否有一条是相连的,茂夫是否也能听见他心脏的说话声?
他们对上视线,风极轻的吹拂,灵幻难以移开目光。
再多看一眼吧,他对自己说,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他们肩并肩,像无数次委托结束一样走在路上。
盐中学的栏杆旁,电视塔的矮桥边,拉面店的门窗外……他们走的很慢,每经过一处都会停留一会,在那附近靠着,坐着,低声聊天。
旅行的终点站即将到来,一切发生的起点,他们相遇的地方。
他们站在相谈所门前,灵幻轻轻推开门。
“总感觉已经好久没来了……”
他用手拭桌面,粘着极薄的一层灰尘。灵幻又坐回那个位置,转椅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响动。
两人都没去开灯,百叶窗是拉起来的,白金色的光挥洒在相谈所中。
茂夫发现他在摸索着什么,自桌子的抽屉中。
随即,亮白色纸页雪片般推到他面前,不算厚,却让他下意识眯起眼睛。
自指缝间浮现的文字里,能看见“转让协议”的标题。那其中,最上面放着把钥匙,辉光下带着棱角,亮闪闪的。
“虽然一直是租的店面,但加上之前存的些钱,也就正好买下来了。就算以后不做这个也没关系,不管是卖掉,改装,还是继续都好,看你心意。”
灵幻向他的方向推了推,茂夫沉默着,翻动纸页。
最后几栏里,已经签上了灵幻的名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做的,也不知道他签字时心情如何,但如果说能将肖想变为现实,两人并肩而立被所有人承认的签名,大概这辈子里也只剩这张纸页了。
他的手指轻轻盖在上面,灵幻的位置。
一时间谁也没出声,任凭沉默蔓延。
或许因为忙了一天的缘故,灵幻靠在座椅上,只觉得意识逐渐昏沉。
茂夫绕过桌椅,将他抱起来。
不能睡,不剩多少时间了,应该和他好好渡过才对……
灵幻努力睁开眼,抬头去看茂夫,想张嘴说些什么,却只牵动嘴角,挤出些僵硬的微笑来。
“师傅……”茂夫将轻轻他放在沙发上,“您好好睡一会。”
灵幻见他眼下藏不住的疲惫神色,这些天睁眼时,茂夫从来都清醒着,站在自己身侧,他有没有安睡过一回?
窗外的光已转为棕青色,看样子天色向晚。茂夫半跪在沙发前,静静听灵幻呼吸,将他的手捧起来,又贴在自己额前。
他拨开灵幻额发,看那数字颜色逐渐淡薄。
他俯下身,安静听自灵幻胸膛中传来的心跳声。
……
灵幻睁眼时,夜已很深,茂夫半跪在沙发边,头枕着他胸口,不错眼珠的看着他。
视线相交那刻,灵幻不自觉的想,那些隐藏的真心,那些曾经的往事,照应的白日那般短暂。世界如此安静,仿佛只有此时,只在此刻,这一生中只有这个夜晚真正属于他们。
相谈所里很暗,灵幻不知道现在是何时,他想去拿手机,手指刚向桌子探过去,便被很轻的捉住。
“师傅……”
茂夫声音很低,夜色中,灵幻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觉察到盖在上面的手指轻颤着。
“我可以吻您吗?”
茂夫注视着灵幻的眼睛,又不自觉向他伸出手,手指自他的五官描摹轮廓,灵幻笑了,但是别开目光,很苍白的笑。
“这种事不要问我。”
茂夫于是俯下身来,动作很轻,自额头开始向下亲吻。灵幻的眼睫颤着,每一个吻对他都像近乎摧毁的倾轧,他只是像拥抱那般接受,额头、眉心、眼睛、鼻尖……
当二人嘴唇碰触时,灵幻发出声难以分辨的叹息,茂夫在夜色下看他,身体仍是半跪在沙发边,却轻轻用手抬起他的下颌,吻了上来。
他们分开后,喘息中,灵幻看见他的脸笼罩在夜色下,却是泪流满面。
“茂夫……”
他想支起身,肩膀又被按下去,茂夫的影子同他重合,彼此气息如此贴近,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灵幻脸上,他想说话,吻却再次落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的身体才分离开来。
“灵幻师傅……”
茂夫再开口时,声音低颤着。
“您愿意这样与我一直活下去吗?”
如果是求生的愿望,大概每人都有,但灵幻支起身子,视线越过他,看着窗外,轻轻摇了摇头。
“茂夫,”他说,声音也放的轻,“放过自己吧。”
短暂的沉默后,他又问。
“你相信我吗?”
茂夫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坐在灵幻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远方天际中青灰色的轮廓。在那些夜里,他几乎以为自己眼泪早已流尽,却其实只是开端。
“如果这世界上只剩一人能让我相信,那这人一定是您。”
灵幻眺望着,眺望着,久久没能回应,最后他笑了下,收回目光,轻轻看着茂夫的眼睛。
“这样啊……其实,你知道吗?死亡对我而言没有那么可怕……”
可您的死亡对我而言实在太可怕了……
他想说出来,却哽在那里,嗓子与心脏紧绷着,生出极闷的钝痛来。
“您如果离开了,我该怎么办……”
他声音很低,只能断断续续吐出这句话。
“茂夫,”灵幻很温柔的唤他,灵幻有没有哪一刻的温柔如此令人绝望?尤其在茂夫已经明白他将要说什么时。
“你已经很坚强了,就算没有我……”
“不是这样,师傅……”他打断了灵幻的话,却停顿很久,最终只露出惨然的笑容,“您让我变得软弱。”
“您其实一直知道吧,”他说,“我爱您……”
“我爱您,灵幻师傅。”
“……”
“是啊,茂夫……”
灵幻沉默着,旋即以近乎温存的微笑回应,他自身是取自那无数回忆的片段,却像早已知晓这句话,像在无数个日夜里,早已洞悉他的一切,早已窥见天机,窥见茂夫的秘密,却又不予回答。
他的视线又停留在相谈所的百叶窗上,那后面是窗户,天色黯淡着,反照出刚蓝色的云层,但马上要迎来清晨。
“谢谢你,”灵幻说,声音很轻,仍是微笑的。那一线光透过山林,穿过清晨的雾霭。他感觉连发出声音,连抬起手臂也变得吃力起来,但他还是再次重复了一遍那话,看着他的眼睛。
“谢谢你爱我,茂夫。”
那眼神传递着明确的讯息,灵幻毫无疑问是爱他的,但这世界上,难道就只有爱值得传颂?割舍呢,放弃呢?那些就要因此一文不值?
当灵幻看向茂夫时,他心里想的又是什么?
这些再不会有人知道了。
光顺着茂夫背后,自窗外漫进来。
他忽然明白小酒窝所指的那句:“短暂的极昼,必然导致漫长的昏黑”意义为何,茂夫晃了下,又勉强撑起身来。
在那极短的一瞬,人生的极昼里,他偷来了曾支撑他一切的力量,又再次失去他。
灵幻安静的闭上眼,同三天前一样,好像只是睡着了,但他的轮廓变得透明起来,那些五官像飞沙,渐渐模糊着,漫漶开来。
这大概也预示着一种讽刺的慰藉:从这往后的一切生活,那一切的世界,人与人之间成千上万的连接中,因为不再有他的存在,也就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比自己来的更晚,却又比自己更爱他。
即便在今夜,师傅离我而去,他想,即便如此,灵幻却依旧能用透明的丝线预支我从今往后的一切日夜。我依旧与他捆绑在一起,因为我的灵魂仍属于他。已经找到归属的灵魂,最忌讳随意搬家。
……
那抹绿色的影子出现在窗口,出现在他身后时,他没有回头,只低声问。
“师傅他,已经不在了吧……”
“啊……”
“师傅……灵幻师傅他,已经成佛了对吗?”
“是啊……”
“灵幻师傅那么善良,就算……在天上也会过得很好吧……”
“嗯,他就是这种家伙嘛。”
……
“我如果一直为他祈祷,能再见到他吗?”
“这种事怎么想都没可能吧……”
……
“师傅他,一定也是爱我的对吧?”
“是啊......已经爱你爱到无法放手的地步了。”
“可他最后也没答应和我一起活下来……”
“毕竟他就是那种家伙嘛。”
……
“我一直一直为他祈祷,也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见不到的,别想了。”
“那我该做什么才行……”
……
“茂夫,过好你的人生吧……”
小酒窝的话顿了下,轻轻停落在他肩上。
“几十年后,你也会去到那边。”
“到那时,再去跟他讲你这辈子见到的事,再去好好感谢他吧。”
空气陷入沉默,只剩微风吹拂纸页发出的沙沙声。
那名字难以吐露,却仍然牵引着,绒绳般拽着他的灵魂。
茂夫回过头,再想看时,所有的一切早就消散无踪,日头露出暖白色的光,相谈所漫起青灰色的雾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