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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尚文/龙文章】求索

作者 : 棕色姜饼人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我的团长我的团 周尚文 , 龙文章

标签 记忆的证明 , 水仙 , 双团座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我不做人了,段龙

541 4 2021-8-14 19:13
导读
警告:
1、是《记忆的证明》和《我的团长我的团》的跨剧拉郎。
2、分级为PG-13,清水
3、有乱七八糟的私设,笔力不足,写得太烂,还原不出原作两位万分之一的好,见谅



一、
周尚文第一次见到那个自称“龙文章”的灵魂时,他沦为日军的俘虏已然数月,正被困在押解俘虏的海船上。
因为往日的恩怨,国、共、匪、民,几方的俘虏在船上隐隐形成了对峙之势,互不相服。因此周尚文主动带着114团剩下的士兵们退到了船舱的角落里。
底舱中潮湿阴冷、暗无天日,他忍着伤痛,苦捱着岁月。后腰日渐恶化的伤口让他无论坐立都要忍耐着巨大的痛苦,但除了睡眠的几个小时,他都站在或坐在他的兵中间。
他的兵,他的弟兄,他的团仅剩的残部。
忧虑愧疚的折磨让他大多数时候一言不发,有些人似乎把他的沉默视作某种高人一等的倨傲。
魏三宝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很是愤愤不平地找他告状,末了说:“团座,我和兄弟们教训教训他们去。”
“都已经沦落到了这个境地,何必为难我们的同胞呢?”周尚文苦笑着摇头。他让三宝把弟兄们召集过来,低声叮嘱他们不要与其他国人起冲突。
“……特别是萧连长的队伍。”他说。这句话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士兵们又立刻安静下来听他说话。“我们的军队和他们的军队间有宿怨和龃龉,但大家都是抗日的军队,血管里流淌的血和胸腔内跳动的心是一样的。若起了摩擦,不要私斗,来找我,我和萧连长谈。”
“好了,你们都去歇息吧。”他顿了一下,最后说道。
他的部下三三两两地散开,围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
周尚文慢慢地把滚烫的额头贴到冰冷的舱壁上,炎症让他近几日时常发烧。他的伤口传来一阵阵麻木的疼痛,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魏三宝小心翼翼地端了半碗水来:“团座,喝水。”
大海上,淡水是无比珍贵的资源。日本人对俘虏们又无比苛刻,忍饥挨渴是常态。
周尚文接过碗,沾了沾唇,又把碗递回给魏三宝。
“给伤病员喝。”他疲惫地说。
魏三宝看了看几乎没有少的水,面露难色:“团座……”
他想说,您就是伤病员啊。
可周尚文微微抬起头看他。他的目光平静柔和却蕴含着某种不可动摇的力量。
魏三宝满腹的话被堵了回去,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以后有额外的食物和水,你不必拿给我,直接拿给更需要的人。”
“……是,团座。”
“三宝,你记着,就算不是我们的伤员,也要帮一把。”
“……是。”
魏三宝走了,周尚文靠着墙,意识渐渐模糊了起来。
他昏睡了片刻,又突然惊醒。
因为一道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周尚几乎认为是自己是烧糊涂了在做梦,因为他看见了明亮而刺眼的光芒。他抬起手,遮住了眼睛。
船舱内很暗,偶尔日本人“发善心”把通向甲板的活板门打开通风时,舱内才会照进珍贵的光线。
现在就是为数不多的通风时间。
他本不该觉得奇怪,如果发光的不是眼前这个人,如果这光不是亮得像站在夏日正午的太阳下。
“咦?你能看得见我?”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
周尚文把手拿下来,迎着光看那个人。
“哦,不好意思啊,我刚来,看这里太暗了……等等我调节一下。”那人嘟囔着。
很快,异样的光消失了。
收敛了光芒后,他看起来和普通人几乎完全一样,除了他实际上是飘在离地两三公分处这一诡异的事实。
那个人有一双明亮而灵活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人无从判断他的年龄。
“我不应该看见你吗?”周尚文轻声说。
那人挠了挠头,脸上现出困惑的神情:“因为我已经死了。你不应该看见鬼。”
周尚文点了点头,又沉默下来。
“我叫龙文章。你叫什么,看到鬼一点都不惊讶?”那个人又很自来熟地蹭到他身边盘腿“坐下”,打量他,“哎呀,你也是个团座嘛。”
“你精神头不好,病了吗?”龙文章贴近了些,把手背贴到他的额头上。“我还能碰到你呢!可惜我感觉不出温度,不过你肯定是病了。”他又细细观察了周尚文一番,目光最后落在他的腰上:“你身上还有伤,快躺下,别坐着。这样多疼啊。”
鬼魂的触摸好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直击灵魂的寒意让高烧的周尚文颤抖了一下。这一刻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眼前这个灵魂和他之间产生了斩不断的联结。
“你不理会我。你不会觉得我是你病中做的梦或者产生的幻觉什么的吧。”龙文章还在絮叨,那模样小媳妇似的,委屈巴巴的。
周尚文看着他,许久,才说:“我姓周,名尚文。你生前是中国军人吧,那便没什么可怕的。”



二、
龙文章给周尚文讲了自己的故事。
缅甸和禅达、川军团和虞师、祭旗坡和南天门……
龙文章不是个很好的讲述者,总是跳脱出故事的框架,描述一些琐碎而灿烂的片段。他讲起他的团、他的副官、他的师长时总是充满眷恋般的热情,有火在他眼中燃烧。
周尚文是一个沉静而认真的倾听者,他能触摸到那些隐藏在故作轻松背后的哀恸,那与他的痛苦源出同一的情感撕扯着他的心。
但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
龙文章断断续续说了很久。
活板门早就被关上了,舱内变得一片漆黑。
龙文章又发出了点光。这光仅有他自己和周尚文能看见。
周尚文这时才发现那光芒是龙文章的心口发出的,很漂亮,像划着火柴那一瞬间腾起的火苗。
在微光中,龙文章讲完了那38天的困守,一双眼睛湿漉漉的,要哭不哭地看着周尚文。
他没有提自己的死,就好像那38天结束后他就已经彻底死去了。
周尚文懂得。他常常想到胡康河谷、那场战役和他失去的弟兄。他的一半的灵魂永久埋葬了那里,割裂的痛楚会突如其来地袭来,扼住他的呼吸,攥住他的心脏,几乎杀死他,但另一半的灵魂又会拽着他活过来。
“你该回去的,到你的禅达去。这艘船不知道会驶向何方,但总归是日占区。”他说。
龙文章眨了眨眼睛,片刻间又振作了,泪水也不见了,他猛地蹦起来:“那我上甲板看看方向去。”
但他刚向梯子的方向走出十来步,就好似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再也无法向前。他又换了几个方向,甚至往上飘了十米,都是如此。
龙文章试了很久,最后耷拉着脑袋地转了回来,到周尚文身边坐下,像只垂头丧气的小狗。
“我被什么困住了。”
周尚文扶着墙有些艰难地站起来。
“我有一个猜想,你先别动。”
他小心地绕过蜷缩在他身边熟睡的三宝,借着龙文章发出的光亮走向船舱中央,边上的士兵听到动静摸黑站起来搀扶他,他压低声音说:“不用了,你休息吧。”
他避开或躺或坐的人们。他能看见一张张疲乏的脸,有人茫然,有人含泪,有人满脸丧气,这些情绪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展露。他的心口一抽一抽地发疼,为绝望可怜而前路不明的同胞们。
两人相隔大约十米后,周尚文又迈了两步步。龙文章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推了一把,不能自抑地向前踉跄了几步。两人间保持了十米的距离。
周尚文明白了,龙文章也明白了。
他回到原来的位置。
“我不能离你太远。”龙文章忽然猛地一拍大腿,“那也好嘛,我不用回去见那群讨债鬼了。你的兵顶好啊,还叫你团座,不像我的那个副官,小损人一个,叫我死啦死啦……”
他嬉笑着,仿佛真的不在意。
但周尚文知道,龙文章怎会不难过。
他累及了一个团的活人,又累及了一个死人。
这种沉重的疼痛又在撕扯着他,让他几乎落泪。
“龙团长,我对不住你,只能连累你和我一起了。”
“你说这个干嘛。”龙文章故作夸张地嚷嚷起来,他搂上周尚文的肩,刚要说什么,船突然猛地晃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更猛烈的晃动。
周尚文抓住舱壁上凸出的木条勉强稳住了身子。龙文章碰不到其他东西,就飞快地搂住了他的手臂。鬼魂几乎没有重量,挂在他身上像一朵轻飘飘的云。
船舱中“哎呦”声一片,跌了撞了碰了的占了大半,许多人摔成一团。清醒的人慌乱,惊醒的人更慌乱,还有几个若没头苍蝇一般乱蹿,最后竟哭爹喊娘起来。
魏三宝醒来,想要过来搀扶他,自己却摔了一跤,滚出三四米远。
“不要惊慌,是海上的风浪!别站着,会栽跟头的!抓紧船上的木头,互相拉一把!”周尚文喊道。可他的嗓音早因为高热和缺水而嘶哑,哪里盖得过越来越大的海浪声和其他杂音呢?


三、
但有一个人听到了。
萧汉生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战士,一只健壮敏捷的豹子。他的反应很快,在晃动开始时立刻抓住了附近的安在墙上的梯子并稳住了陈四妹。
他的听力也很敏锐。
听见周尚文的声音,他立即抬起头,大声重复了两遍。他的声音足够响亮,船舱里的人们听见了,纷纷照做。
勤务兵魏三宝终于回到了周尚文的身边,他抓紧木杠,稳稳地扶住了他的团座。
周尚文本就病得没什么力气,方才的境况让他累出了一身薄汗。
龙文章搂着他手臂的手忽然松了。他像面条一样溜下去,捂着肚子。
周尚文拽着这个鬼魂的衣领,不让他飘走:“你怎么了?”
“我晕船。”龙文章跌坐在他的腿边,晕晕乎乎地抬起头看他。
他抬起手扯着周尚文的衣角,很难受又很有活力地抱怨,“为什么我变成鬼后还有这臭毛病,再不结束我就要死成聻了……我该厚着脸皮去和我的师座讨艘船开开的,指不定学会之后我就不晕船了……”
他忽然用另一只手捂住嘴,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周尚文把手放在龙文章的头上,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着。他不知道怎样帮助一个晕船的人,只期望这样能让龙文章觉得好受些。
渐渐的,风浪似乎开始变得平静。
但这只是虚幻的安逸。
忽然,强大的碰撞让所有人都摔了出去,紧接着冰冷的海水涌入。
船触礁了。
日军也知道了。
经过浅尝辄止的入舱抢修和抢修未果后,他们撤走了自己的船员,残忍地枪杀两个想要一起上来的中国人。
龙文章能看见新死去的中国人的鬼魂。
他们无辜地死去了,灵魂仍不甘心地哭嚎着呐喊着。
忽然,龙文章看到了一道阴影。或者说,这是一道缝隙。
它是突然出现的,像虚空的裂痕。两个灵魂撞上那道阴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再无踪迹。
直觉告诉他,他或许可以通过阴影回去。
那道阴影几乎触手可及。
但他回头看了一眼不断进水的船舱,小心地避开了它。他会尝试的,但绝不会是现在。下一刻,阴影又忽然消失了。
日本人封死了三号船舱以图保船,却让所有俘虏在底下自生自灭。
一群精疲力尽、各自为政、船舶知识匮乏的俘虏怎么可能补得上这个催命的窟窿呢?这难道不像女娲补天一样艰难吗?
但女娲终究补上了天。
我们的国人在危难来临时总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展现出不可小觑的团结。
这样的一群俘虏,竟补好了船。这一刻,所有党派、地位的分歧似乎都已经消失了,大家在水中拥抱着,欢呼着。
可危险并没有远去。
日本人似乎认为是封舱策略起了效果,因此将这群他们眼中应该死透的俘虏忘在了齐胸深的冰冷海水里。
寒冷导致失温,而满舱的海水对让干渴的俘虏们又是另一种诱惑。
周尚文游到萧汉生身边,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萧连长,你告诫他们海水绝不能喝,再让他们两人一组看着彼此。”
“好。”萧汉生搀扶了他一把,然后照做了。
在知识渊博的夏明远的带领下,他们敲击着“SOS”的信号,终于引起了船长的注意。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浸泡了五个小时后,善心的船长终于把他们放上来了。
龙文章跟着周尚文上了甲板。
天色已是黄昏,夕阳洒下动人的暖光。
周尚文躺在甲板上,任凭他的部下检查他的伤口。阳光照在他身上,让他感受到久违的安适。恍惚中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像疼痛和疲惫被一点点抽离,年轻和力量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上天总是吝啬给予他片刻的休憩喘息时间。
枪声打破了这刻的平静。
两个跳船想要逃跑的人被日军击毙了。
他们的血染红了夕阳下金色的海水。
周尚文不忍地闭上眼睛。
龙文章又看到了黑色的阴影。它离他太近了,无声地横亘天幕,让他完全无法躲避。两个新生的鬼魂已经被纳入。
他看着周尚文,他本来已决心留下,陪伴这个孤独的人。
可那片黑色不容拒绝地撞上了他。
他要离开了,他必须离开了。
“周团长!”
周尚文睁开眼睛。他看见龙文章的身影迅速地模糊起来,像升腾的水汽融入虚空一般。
“我要走了。”最后,他听见龙文章说。
周尚文撑着身体坐起来。他能感应到龙文章并没有消失,他只是……远离了。
“怎么了,团座?”魏三宝停下帮他擦拭伤口的动作,问道。
周尚文轻轻摇了摇头。他已精疲力尽,快要说不出话。
但他还是说:“没什么。”
他看见一只海鸥低低地掠过船舷,忽而振翅,向着斜阳高飞而去。
可天总会暗下来,夜晚终究会降临。
他们被押解到了横滨的海岸,踏上了敌国的领土。
一列火车把俘虏们带向了仓津岛的劳工营——他们一生中呆过的最黑暗的地方。


四、
龙文章第二次见到周尚文时,周尚文已被劳工营的总监冈田幸智以“照顾”为由头,单独看管在那间曾存放过骨灰的小屋子里数个月。
如果说山花隆美是毫无理智的怪物,小林谦三是狡猾贪婪的毒蛇,那冈田幸智似乎可以算作人。但人的皮囊之下,他是一只文质彬彬的、擅长用风度和讲理伪饰自己的野兽。
他大度地给予了周尚文“优待”。
可这种“优待”隔开了周尚文和他的同胞。
他每天能见到魏三宝两回,在不引起日军疑心的前提下偶尔能请萧汉生来商议些事情。其余时间,他只能呆在这个囚笼里,一个人。
孤独成了他的另一个影子。魏三宝不懂得他,萧汉生与他话不投机。
但这种情绪甚至不能困扰他,困扰他的是单独看管让他无法第一时间得知劳工们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竭力在日军和劳工们间斡旋,为劳工们争取生存空间。
在缺乏食品药物的情况下,他的伤竟然渐渐地好了,这不能不算作一个奇迹。可新的恶魔——可怕的肺病又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
病情严重的时候,每一刻都似有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他吃不下东西,甚至不能喝水,因为这会引发无休止的咳嗽,进而引起咯血。
龙文章再次遇见他的时候,他消瘦得厉害,脸上已经没什么肉,原本合身的衬衫显得非常宽大。
龙文章能看见死亡的脚步逼近眼前这个人,一如那38天里它靠近每一个炮灰一样。这让他的眼中蓄起了泪。
他飘过去,从侧面用力抱住周尚文,用力地挤出灿烂的笑,眼角的纹路都皱起来,说:“我回来了。”
周尚文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温柔的光亮。他笑着应了一声,轻轻抚了抚龙文章的背。
“我不是故意离开的。”龙文章松开手,熟练地盘腿坐到了周尚文的床上。说是坐,实际上他还是飘在床上方两三公分的地方。
“我知道。”
“我被某种力量拽过一片黑色的海,拽回禅达,和那几个在海上死去的人一起。他们和我不一样,他们会遗忘、消散。人有其土,魂兮归乡,我不能把他们丢在禅达,于是我送他们返乡。这件事只有我能做,我就去做了。然后我才开始找法子来你这里。我能感应到你,我试着再次穿过了这片海……”
“谢谢你愿意送他们回去。”周尚文的眼里闪动着泪光,他的声音颤抖着,几近哽咽,“死去的人太多了,我无法把他们活着带回去。我愧对他们。”
“送他们回去的路上,我看到了日军的溃败。周团长,我们要胜利了,所有人都会回去的。”
“这里是日本横滨的劳工营。”周尚文很沉痛地摇了摇头。
龙文章哑口无言,所有的安慰在这一刻都变得苍白无力。
周尚文非常简单地讲述了劳工营的境况,所有的困难与痛心被他压缩在凝炼的字句里。他知道龙文章想了解这些,却不愿意让龙文章忧他之忧。
听到冈田的承诺时,龙文章只觉得心惊,问他:“你真的相信那个什么什么冈田?”
“我认为他还残存着最后的人性。”龙文章听到这话,急得抓住周尚文的手,但周尚文拍拍他的手背,继续说:“我信或不信并不重要。我想要我的同胞们相信,有了希望,他们就会挣扎着活下去,活下去,就有了回去的希望。”
说这些又让他心神激荡,病成他这样子实在是不能有剧烈的情绪波动。又恰在这时一阵带着料峭寒意的春风从窗外头灌进来,劳工营的春天也是萧瑟而无情的。
吹到风,周尚文剧烈地咳嗽起来。
龙文章急忙跳起来去关窗,手穿过支棍,才想起自己无法触碰到物体。他又立时转回来帮周尚文顺气。
“应该把窗关上的。”他小声地嘟囔。
周尚文额头上渗出了涔涔的汗水。他咬着牙关,竭力想要平复呼吸。可咳嗽这种病症,却是愈想忍耐愈忍耐不了。他的身体晃动着,背部时不时地撞上床头的栏杆。
任谁听到这样撕心裂肺的咳喘都会心生同情的,这副模样会让人立刻联想到“病入膏肓”之类词汇。
“你快侧躺下,这样可以缓解。”龙文章在他耳边焦急地说道。
周尚文捂着胸口,很艰难地躺倒下去,头垂在床沿外。他开始咯血,鲜红的血液溅在地面上。
挣扎了许久,直到精疲力尽、衣衫被冷汗浸透,他终于暂时战胜了咳嗽。他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
龙文章一直半跪在床边,握着他的手。
他闭着眼睛,为周尚文轻声哼歌,歌的调子很奇怪,既像正经的佛经又像什么不正经的山歌野曲,龙文章唱得也不好听,曲不成曲七零八落的。但这歌缓解了周尚文的疼痛,它像温暖舒适的水流,从生命的源头潺潺地流出来,轻柔地包裹住了他。
周尚文碰了碰龙文章的手心,龙文章睁开眼睛望他,却没有停止哼唱,那双一贯很有活力的明亮的眼睛透出疲惫,他的手背透明了一些。
“不要为我费心了”,周尚文说了半句,喘息了一阵才勉强说下去,“这歌大概会耗尽你。”他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把发颤的手指压在龙文章的嘴上。
龙文章的脸忽然红了。他有点忸怩地推开周尚文的手指,抿了抿嘴,说:“好好,我不唱了。”



五、
这次龙文章在周尚文这里呆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会陪伴他等到他命定的结果。
他见证了太多,却几乎什么也做不了。
冈田要把周尚文转去医院治疗。周尚文担忧劳工们在他离开后会出事,竟在虚弱中迸发出了一股力量,他滚下担架,摔进尘土里,又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躲避着日本人的围追,最后死死抓着桌脚展示他不愿离开的决心。他因此被日军踹踢至昏迷,但他暂时留了下来。龙文章在附他耳边呼唤他,过了许久他才勉强清醒过来,身心俱疲,累得眼睛都睁不开。
萧汉生等人的突围行动又一次失败,密道计划被奸细林山好告发,冈田亲自来质问周尚文。周尚文病得只能躺在床上,甚至直不起身子。他对他们计划的细节一无所知,却要为他们找补,他很镇静地告诉冈田,密道太长,短时间内不能完成,是先前的劳工所为。冈田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他嘲笑周尚文:“你不是一个军人,难怪你控制不了你的手下。”
周尚文回答他:“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冈田怒火中烧地离开了。周尚文又把头靠回去,他慢慢阖上眼睛,好似快要睡过去,龙文章坐在一边看他,不出声。
可他又忽然惊醒,对龙文章说:“有花开了,我闻见花香。”
龙文章什么也闻不到,但他立刻站起来,说:“等着我,我去找找。”
他飘出了这间憋屈而窄小的屋子。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在周尚文身边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现在已经达到百米左右。他找了一圈,看到不远处的岩缝里长着一簇矮矮的野花,根茎瘦伶伶的,暗黄色的花不好看,却开得很好。他看了那株花一好会儿,再次为自己不能触摸到实体感到深深的无力。
他飘回来,努力酝酿出些兴奋,笑嘻嘻地对周尚文说:“想不到日本人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能开出花,还是一大丛。红艳艳的,喜庆得很,蜜蜂蝴蝶什么的在上面嗡嗡转悠呢。”
周尚文的脸上露出很淡的笑容,他说:“多好。”
唐山组织的密会再次被发现,日本人捉住了组织成员陈四妹、贺子俊与偷听的刘家正。
萧汉生、夏明远来请周尚文相助,他们要他向冈田求情。周尚文的病仍然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他对他们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在二人失望离开后却又强撑着从病床上爬起来,让魏三宝帮他换军装。
龙文章看见周尚文衣服下的身体,只觉得他像一缕枯瘦的游魂,就像那38天后从南天门上撤下来的他的团一样。
周尚文去见冈田。他很慢地走过悬吊三个中国人的空地,只短短几步路,晶莹的汗水就滚落下来。龙文章尽力架着他,但一个鬼魂的力气总不太强。
周尚文就这样一步步走到冈田面前。
他与冈田谈判,未果;他和冈田解释,冈田不信;最后他提出与冈田决斗,三十米之内一枪定生死。
冈田答应了,却说,我们要以智力决斗。
他要周尚文陪他下棋。用一盘棋,赌三个中国劳工的生命。
龙文章几乎要笑出来,但实际上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眶:生命,多么沉重珍贵的东西竟悬在一盘游戏似的棋局上。
周尚文没有办法,他只能、只有这样才能为三条生命争取到一线生机。
他和冈田在所有劳工和日军的注视中,分坐两侧,下棋。
夜幕下,探照灯打过一道道雪亮的白光。
光是维持坐姿就足以让周尚文精疲力尽,龙文章在他身后环抱他,给予他支撑。
落了几子,周尚文剧烈地咳嗽起来,接着又是咯血。他的血染在白子上,仿佛雪中的梅瓣。一架飞机掠过劳工营上空。盟军撒下的写着日本节节败退信息的传单在他和冈田周围飘荡飞扬,像枯死的树叶,又像祭奠用的纸钱。龙文章捡起一张,在周尚文耳边小声说:“你撑住,日本要败了,我们会走向胜利。”
周尚文最终赢了。
他赢了半目。
冈田示意放人。
劳工们欢呼着,一声声“团座”此起彼伏,他们簇拥过来,被铁丝网和日军挡住。周尚文站起来,上前几步,凝望着他的同胞们。而山花隆美带着一队日本兵过来,对着过分激动的劳工们举起枪。
周尚文站了一会,注视着他要保护的人们缓缓地倒了下去。他倒得太快太突然,龙文章没有来得及扶住他。山花隆美即将下令攻击的手迟疑了,他被这一幕镇住了。
龙文章又看到了那道巨大的黑色阴影,这是不祥的预兆。它预示着有一个人正在死去。
龙文章知道自己不能犹豫了,他不能让这个人在未达成他的心愿时,如此轻率地死掉。
他取出他的“子弹”,把这个虚幻的东西放到了周尚文的手心里。这是他的死因,亦是他的力量之源。
做完这件事后他透明了一大半,连到身形都闪烁起来。可那道阴影仍然快速地笼罩过来。
龙文章挡在周尚文面前。
阴影又一次吞没了他。



六、
龙文章再次被拽回禅达,他虚弱至极,在破碎消失的边缘。可他仍然能感觉到周尚文的存在。
周尚文没有死。
于是他不敢耽搁,立刻寻找起了那片黑色海洋的入口。
龙文章第三次见到周尚文时是晚上。再次渡过黑暗的海让龙文章脆弱到像一张透光的薄纸。他看见周尚文,担忧的心终于定下来。
周尚文低头微笑着出神,这是一种很轻松的很释然的笑意。
尽管他已经瘦到脱形,眼窝凹陷下去,脸上笼罩着一层将死的灰色。但这种笑意让他身上又涌现出年轻的生气。
他没有咳嗽。龙文章想,难道他的肺病好一些了?这让他心里轻松了些。
“你变透明了,是因为我。”周尚文发现了他,先一步开口。他的笑容消失了,眼里有一种很深重的歉意。
“谢谢你,为我做这些。”
“我真对不住你,龙团长。”
龙文章听不得他说这样的话,正准备反驳,还没开口,周尚文又说:“你送给我你的幸运弹,我也要送你一些东西。这是家母留给我的,我想要把它赠予你。”他把手指上的银戒指褪下来。周尚文瘦了太多,那枚戒指非常松垮,平日里就虚虚地挂在他的手指上,一脱即下。
龙文章着急忙慌地摇头:“唉唉唉不要不要,你是不是忘了,我摸不到……”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拿住了戒指。不仅如此,在碰到戒指的同时 ,他触摸到了床边。不是悬浮,不是穿透,而是触摸,他真正地感受到了木头的冷硬和床单布的粗糙。
这是变成鬼后他第一次感受到实物。尽管他的力气只有活着时的十分之一,但也足够做一些事情了。
他不再是那副将散未散的样子了,竟又奇迹般地凝实起来。
“这样果然可以。你的馈赠让我活过来,我就想我的回赠会不会让你好受些。”周尚文端详着他,欣慰地说。
龙文章摸了摸枕头,摸了摸桌子,又忽然伸手摸了摸周尚文的脸。
周尚文纵容地任他乱动,有点无奈地说,“你不是一直都可以碰到我吗。”
“不一样!我能感受到你的温度了。”
龙文章干脆抱住了他,在他身上瞎蹭,荡漾地说:“这不是又好久没见吗?我自然要好好摸摸你。”
周尚文又笑了笑,回搂住他,他今天笑得很多,这实属不太寻常。
“有什么好消息吗?”龙文章心里有些不安。
周尚文把目光移开,望向窗外。窗外是黑沉沉的夜幕,偶然的亮光都是探照灯的光线,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萧汉生那里有新进展了,我们会在这两天开始突围。他们联络到了朝鲜人,打算借朝鲜人的船回国。”
尽管知道这种粗糙的计划变数很多,龙文章还是不免松了口气,扶着周尚文躺下去:“你多歇会儿,养些精力。”
周尚文注视着他,目光柔和得像水。
他说:“好。”
“我又闻到花香。你可以为我摘一朵花吗?不用那种红艳艳的,最普通的、山间的黄色野花就够了。”安静了一会儿,他又说。
“你的嗅觉还真灵,我有了鼻子还是没闻着。你放心,这次我一定给你摘到!”龙文章拍了拍大腿,从床上跳下来。
刚要走,周尚文握住了他的手指,再一点点放开。“龙团长,谢谢你。”他把声音压得很轻,每个字都像羽毛一般落在龙文章的心上。
龙文章忍不住把额头贴在他的手背上:“你不要老是道谢。你真要感谢我就养足精神,准备回国。”
他飘了出去,感到周尚文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
现在仍然只有周尚文能看见他,他飘过日军的岗哨。这种情况下,尽管日本人看不见他,但他绝不会傻到去打草惊蛇。龙文章发现他的活动范围又扩张了,大半个劳工营的地方他都能去。
夏天的野花难寻,那些植物大都枝叶繁茂却不长花,连那些小野花都只有一两个半开的花苞。龙文章找了很久,最后他真的看到一朵很红艳的花,在崖上,只有那么一朵。他把它折下来,往回飘。
他远远地看见木屋的门窗关着,忽然心中一紧,脑海中闪过周尚文今日格外轻松的神情。
他的心狂跳起来,连忙往那个方向赶过去。
可是已经晚了。他听见了虚幻的破碎声,那种联系,突然而彻底地断开了。
剧烈的钝痛击中了他,像要把他扯碎。他仍挣扎着向前,可疼痛让他蜷缩起身体,把他钉死在原地,动弹不得。
木屋的缝隙里透出白光,在暗夜里,如此的虚假又如此的真实。
他贴着土地,看见阴影罩住了那片光亮。泪水从他眼中涌出。
勉强可以动弹后,龙文章艰难地飘起来。阴影消失了,就好像从未出现过。
他在流泪,他的泪似乎不会再停下。
鬼魂的泪水落在地上,竟也沾湿了焦黄的土壤。
能触摸到物体后,龙文章随意穿透的能力似乎消失了。他的力气不足,花了很久才掀开窗翻进去,无故抖动的窗户似乎引起了远处执勤的日本兵的注意,但龙文章已不能顾及。
周尚文躺在那里,平静得像熟睡了一样,他睁着眼睛,就好像只是在思考出神。他的脸上凝固着一个怅惘而解脱的笑,似在担忧又似在期盼。
他割腕自绝,血滴在地上,形成一片刺目的海。
龙文章明白了那句“我真对不住你”的意思。他救了周尚文一次,可周尚文最终还是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为这种辜负向他道歉。
龙文章折的那支红花落在血泊里。



七、
龙文章很少受骗。
但周尚文这样的人好像天生地容易信赖别人,又能轻易地让别人信赖他。
他也没有见到周尚文的魂魄。
他本以为死亡斩不断他们之间的这种联结。
可断了就是断了,像连绵的山脉突然被天斧一道断崖。
联结被斩断了,桎梏也消失了,如同船失去了船锚一样。他似乎可以在这片天地自由地飘荡了,但悲恸和伤怀仍如巨石般压着他。他仍不知道是什么导致周尚文选择这条路。
不久后他遇见阿香的魂魄,才知道日本人打算对周尚文做的事情:已失耐心的冈田暴露出本性的残忍,他要把周尚文送进实验室,对他使用神经毒剂,逼他说出真相。周尚文为保护萧汉生的组织,为了掩护劳工们的出逃,只能赴死,他以死守密,强迫冈田暂停了追查和那场大屠杀。
阿香告诉他,周尚文曾经说过,他的希望是能够有尊严地死去。
龙文章想,他应该对周尚文说一句,他不认识该死的人。
可是没来得及。
这些是后来的事情,而现在的龙文章参加了周尚文的葬礼,国、共、匪、民不同立场身份的中国人,零星的朝鲜人,甚至还有以冈田为首的部分日本人,都来了。
他们给周尚文敬礼,给他送行。
如果一个人能同时得到他的朋友和敌人的尊重爱戴,那他必然是一个伟大的人。
龙文章看见那支红花被插在周尚文的领口,一起被火焰吞噬。他现在已哭不出来,下巴颤抖着,心口传来一阵阵麻木的抽痛。
他还不能回去,他甚至不能尝试着去禅达找找周尚文的灵魂,因为他要替周尚文见证这次出逃计划的结果。
葬礼过后几日,萧汉生和夏明远炸毁了0053 号军事工程,带领所有劳工奔赴了一场盛大的逃亡。仅抢到为数不多的武器的他们完全不是日军的对手,只能一边向海边撤退一边安排敢死队顶住日军的攻击。
这是群一整年都在忍饥挨饿、挣扎求生的劳工,他们的战斗力甚至比不上初遇龙文章的炮灰们。劳工们连路都走不动,只能老幼相携,一起往前挪动着。萧汉生坚持不肯放弃伤员,他们便越走越慢,时不时有人倒下。龙文章在暗中搀扶了好几次,但是倒仆的人太多了。
他又救了去当敢死队的陈四妹一次,可陈四妹转头就又填了上去,和日本人同归于尽。
那道象征死亡的黑色阴影没有远去过。
他们遭遇了巨大的减员,但剩下的人们终于来到了海边。海面上漂浮着三艘船,斜阳给船身涂上一层红光,劳工们在绝望中终于看见了希望。
他们狂奔过去。
可船竟对他们开炮。
广阔空旷的海滩一望无际,血红的夕阳洒下来,这里成了日本人的屠宰场。
前后夹击,无路可退。太过惨烈又太过无力。夏明远发疯般地开枪冲向几艘船,被射杀。
究竟是血更红还是夕阳更红?
最后的最后,萧汉生质问带兵包围他的冈田,又跳下了悬崖,生死未卜。
一千多劳工的生命最终全部折在这里。
周尚文的牺牲没有换来劳工们的生存,所有人都牺牲都没有换来其他人的生存,换来的只有鲜血,只有更多的死亡。
龙文章靠近那道黑色的阴影。穿过阴影,禅达的上空漂浮着新死的冤魂。
一千条人命,曾经鲜活的人命。冤魂们似乎能把天遮蔽,禅达的天阴着,即将要下雨的样子。
他一个个看过这些人,里面仍然没有周尚文的身影。
龙文章望着他们,脸上浮现出一个悲恸的笑,泪水落下来。
他说:“我要送你们回乡。”
禅达的雨也落了下来。



尾声
“妈呀,啥玩意,这里咋躺着个人呢?“”
“迷大爷,您老可别手欠。没见着他昏过去了吗?”
“那谁,豆饼,你叫兽医去。”
“都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堵这儿不动了,还想不想回家了?迷龙,昨天没毙了你,今天又给我找茬是不是,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咦?”
周尚文睁开眼睛。
撞入他眼帘的是龙文章浮夸的表情。
他望着他,很慢地微笑起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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