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是一个普通的黄昏。

湿润的温带海洋性气候带来了水汽浓重的云层，依旧以古老农牧业维生的岛国尚处于蒙昧阶段——或许在未来，这些不起眼的、落后的人们留下的东西足以让最优秀的学者仔细研究，但现在，这仅仅是维持他们生存的日常生活罢了。

太阳在云层后面发出有气无力的白光，金发碧眼的银甲骑士在这处小山坡上已经坐了一下午。他的样貌像是个高贵但又年轻的贵族出身的骑士大人，可表情却是老头子一样的沧桑又迷茫。山脚下的平民女孩们一边干活一边脸红红地窃窃私语着，似乎是在小声地争论着到底该由谁先上去和这位高贵的骑士老爷搭讪。

不过，很快她们就不再纠结了——森林中的飞鸟被惊了起来，一个白衣银甲的少年骑士像兔子似的从森林里窜了出来，背上还背了个哇哇大哭的男孩儿，一边像惊慌失措的兔子一样蹦来蹦去，一边还没忘记冲着山坡上的青年大喊：“啊哇哇哇——阿托利斯快躲开啊！我不小心把野猪的窝给…啊啊啊啊！”

阿托利斯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事实上他在来到这里之后，已经不止一次非常想对自己的义兄凯真心实意地说上一句“辛苦了”。金发的青年非但没有躲开，反而不知拎起了一把什么武器，几步跃到了靠近森林的地方，正对着一群长着巨大獠牙的野猪。更年轻的那位少年骑士睁大了眼睛，仿佛是想上去帮忙的样子，但却被年长者的一句“快让山脚下的平民们先回村”给说服了，转而向山脚跑去。

靠的近了，农家女孩们才发现这个身量未成的骑士居然是个白裙银甲的少女，和山坡上青年如出一辙的金发碧眼和相似的秀美容貌不禁让人猜测这对骑士的母亲究竟是何等高贵的美人。她急急忙忙地呼喊着几位还在干活的平民少女，挥手并喊叫着告诉她们野兽来了，把背上的男孩儿往她们身边一推，请她们快点离去，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向山上跑去，似乎是要过去助她兄长一臂之力。

而山坡上的青年骑士却尚且游刃有余。他紧紧缠住几头野猪不让它们跑下山去，在余光瞄到少女骑士已回身上山之后便松了口气，不再收敛自己的力量，大开大阖地处理起野猪来。

直到最后一只野猪被杀死，阿托利斯才有空闲和阿尔托莉雅说上一句话。年轻的少女正皱着眉头看着白裙的破损处，她有些泄气似的看着自己灰扑扑的裙甲，又看了看阿托利斯仅仅在下摆沾了几片草叶的蓝衣银铠，想说什么却又长出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阿托利斯见状便也收回了自己将出口的话，他摸了摸少女有点乱糟糟的头发，谈起了别的：“把野猪带回去给村子里的人吧，毕竟也是营养嘛。”

阿尔托莉雅听到这句话才打起了精神，有着红龙心脏的少女轻快地跑上前去，一手拉住一只野猪的后腿，完全没有少女自觉地乐颠颠拖着野猪跑下山去。阿托利斯跟在她后面叹了口气，只能扛起剩余的两头相对完好的野猪跟了上去。

他们在整村人的瞩目下将野猪交给了最擅长料理的妇人。有年轻人提出应该为这四头膘肥体壮的野猪办个宴会，被头发花白的村长严词拒绝之后软磨硬泡，最后终于以“感谢为我们杀死一群野兽的英雄”为由，总算是开了一场晚会。

已婚的妇人们在为晚上的宴会做准备，男人们却已经抱着酒瓶子喝起来了，还拉上了阿托利斯。这时候的酒并不好喝，贫苦人家粗酿的更是如此，但阿托利斯倒也不太在意，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眼睛却仅仅盯着场内跟着年轻女孩们跑来跑去的阿尔托莉雅。

有酒气熏天的男人靠过来，用力地拍拍他的肩膀：“那是你妹妹吗？”

阿托利斯犹豫了一会：“…算是吧。”

男人哈哈大笑着说自己也有个妹妹，随即又和身边一位有女儿的中年男人交谈起来，说起那些跟在自己妹妹和女儿身后讨好的臭小子，两人都是一致的同仇敌忾。背上又是一下没轻没重的拍打，这才让阿托利斯回过神来：“怎么了？”

“我说，”喝到大舌头的男人醉眼朦胧，“你也不会那么轻易把妹妹交给一个玩泥巴的小混蛋的吧？”

阿托利斯不知该回答什么，只能顺着他的意思笑着点点头。男人像是找到了知音一样，话匣子完全打开了，一点一点细数着自家妹妹从小到大给自己做过的事，小到五岁时妹妹给自己烤糊了的黑面包，说着说着就突然哭了起来。旁边的人拍拍阿托利斯的肩膀，语带怜悯：“他老早就是这样啦，每次喝醉酒就要拿出来说一通——自从他妹妹被野兽叼进山里以后。”

阿托利斯愣住了。

说实话，他其实更希望真的有这么一个臭小子爱上阿尔托莉雅，她本该像卡梅洛特那些曾经有过的公主一样在宫廷里参加舞会，和自己心爱的年轻骑士约会或者通信，最后挑一个最英俊最讨人喜欢的结婚。

但这样似乎也不好。他想起桂妮薇儿结婚时的微笑和与兰斯洛特一起跪在他面前的痛哭；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夹在康沃尔公爵和父亲之间的惊慌失措；他想起了摩根看到路特王时的面无表情和高文谈到兰马洛克时的切齿痛恨…

所以阿尔托莉雅要怎么样才是最好的呢？

他想起了怡妙，想起了瑞格雷尔，想起了梁纳斯——可最后她们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她们的丈夫或随着他战死在沙场，或死在兰斯洛特的手下，可能也有幸存下来的，但卡梅洛特已逐渐没落，领主们恐怕也会动荡不安。

那就只能看着她往那条路上走吗？

他有心提醒，却完全说不出口。

燃起的篝火已不再明亮，阿托利斯身边的男人们早就醉得躺了一地，有些好命的被家里的女眷扶回去休息了，剩下的人只能大喇喇地席地而眠，等待第二天如期而至的腰酸背痛。

阿尔托莉雅的少女朋友们大部分都回家了，她背着明明灭灭的篝火向阿托利斯走过来。金发的青年骑士像是醉了一样半眯着眼睛朝她看过去，在她靠近时却又像完全清醒一样敏捷地爬了起来，伸手虚扶住少女骑士的肩膀：

“准备回去了吗？”

阿尔托莉雅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我太莽撞，看到小孩子摔进了野猪的窝里就…”她停下了话头，有些担心地看着捂住眼睛的青年骑士。

阿托利斯笑着摆摆手：“没关系，今晚不小心喝了太多酒…”他踉跄了一下，身边的白裙少女连忙扶住了他，“你说你的伙伴明天就过来吗？”

阿尔托莉雅点了点头：“是的，我的师父和兄长已经与我约好了，明天会到这里汇合。”

他笑了笑：“正好，我明天也该走了。”

“诶？这么快吗？”少女明显有些不舍，她是第一次遇到和她这么合拍的骑士同伴，“我的家在卡梅洛特，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回去，有空的话愿意去我家看看吗？”

青年微笑，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犹豫。

少女看出了什么，她有些不舍，却还是开朗地笑了出来：“卡梅洛特是个很好的地方，嗯…你到那里的时候，它可能会变得比现在还好吧！”

在少女转身掩上门扉的一霎那，青年的身影倏然消失，碎成了一片璀璨的金色灵子。

666的气息仍然盘踞在这个世界，可他突然想忘掉那个让他无法回归阿瓦隆的使命，放任自己逗留在这个和他的过去一样又不一样的时代。

阿托利斯想了半天，最终自暴自弃地点了点头。

“好吧，总之我追逐的【】也在这里…”

“那就这样吧，我不会像梅林当初丢下我一样丢下你的。”

“我会陪着你，一直到你的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