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有些私事要办，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是。”

佐菲答应道，顺便偷偷瞥了一眼日历。

“泰罗教官，今天是什么日子？”

梦比优斯来提交报告，他本来想开个玩笑——刚刚在走廊上，他与奥特之母擦肩而过。

“哦……你说今天啊。是我爸妈初次见面的——嗷！”
“一把年纪的人了，稳当点儿。”

一巴掌扇在泰罗后脑勺上的正是艾斯，他平时板着的脸今天更是乌云密布。

“我又没说错。”
“……嗯，这倒也是。”

在众人的议论中，两位眷侣会面，并肩离开了警备队。

“提前出来了？”
“今天没有什么伤员，几个病号也恢复得不错。我请尤莉安代班了。不过还是放心不下现场，等一会儿就回去。”
“我也是。之前说的出差安排下来了，暂时也不能陪着泰迦了。”
“没事儿感叹什么，咱们家早就习惯了不是吗？”

他们一路和来来往往的人打过招呼，面上带着笑。
时不时有些人会凑到他们面前，向他们热情地提问：

“真难得，您二位竟然一起出来了！是要过结婚纪念日吗？”
“我都忘了我们是哪天结的婚了。”
“喂喂，这玩笑可不能当着嫂子的面说啊！”
“啊啦，不要紧，因为我也忘了。”

两人对视，莞尔一笑。留下那些人愣在原地。
许是相伴的时间太长久了，许是他们特有的玩笑话。
他们继续前行，目光不经意飘向了对方。

“说真的，咱们是哪天结婚的来着？”
“回家查查日历吧，我记得我标了。”
“通讯器的多功能日历上没有吗？”
“你的通讯器的日历上标了自己的生日吗？”
“没有啊。”
“那就回去查咯。”
“你赢了。”
“我永远是对的。”

他们朝着人烟渐少的地段走去。
远离城市后，荒芜的地面越发密集。
越是下行，空气竟越是像凝固了一般，带着冰冷的质感，驻留在大片大片的崎岖石路上。

“我是在今天遇到你的。”
“是的。”

他们站在记述光之国烈士的墓碑前，垂下头，双手合十。

“肯，时间的流逝对我们来说已经微不足道了。”
“你的容貌和那一天比也不曾变化多少。”

那是一块无名碑，纪念的是那些在残酷的战争中数不胜数的，为国捐躯的人。

“你说……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天堂？”
“我不知道。”
“如果人有灵魂，真的可以有下一站，他们又会选择去哪里呢？”

他们看着碑上的字：纪念战争中的每一位逝者——



回忆切换到了数万年前。
在遍布烟尘和黑暗的某个地方。
肯被击中了头部，视线始终不能聚焦，眼前唯有影影绰绰的轮廓。
看他恢复意识，旁边有人说话了，听起来是女性的声音。

“你醒了啊。”
“……我记得三天前已经发布了紧急通告，要求全体妇孺前往各地避难所。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虽如此，但如果我不在这里——谁来救你？”

沉默，废墟外面的倒塌声清晰可闻。
肯是在建筑物内被人攻击的，现在却完好地躺在有支柱顶起的废墟里，只能认为是女性及时发现和救助了自己。
现在已经听不到任何人的悲鸣或是怒吼了，只有零星的攻击还预示着敌人仍然没有离去。
他们两人缩在一片梁柱撑起的三角锥角落，地上有一个应急灯。刚刚的对话就发生在这片微弱的光明中。

“我睡了多久？”
“至少我昨晚发现你的时候，你倒在毁灭的建筑外面。还好伤得不深。”
“……谢谢你的治疗。”
“你是战士吧？”
“……是。还有，我想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
“大概十天之前敌人扫荡过的*%￥街区，你最好不要使用任何通讯手段，他们都佩戴了电波捕捉器，可以随时截获你发送的任何情报，包括奥特签名。”

眼前这名年轻女子谈吐不凡，年轻的肯对她稍稍多了一分戒备。
她看起来出身不俗，虽然没有佩戴象征身份的饰物或装备，但她冷静的态度也足以体现她经受过一定的临战训练。

“那我的部队在哪里……我怎么才能回去？”
“你的编制是？这附近可没有任何我方组织，他们在三天前被迫撤退了。 ”
“而你又是什么人？能这么从容地获得战场情报，还有你的治疗能力——”
“嘘，他们来了。”

几乎是在她示意肯噤声的瞬间。
喀嚓！啪啦！哐！
一连串碰撞和踩踏的声音在他们附近响起。

“奶奶个熊的！玻璃碴子！”
“好像是昨儿那扇玻璃门掉下来砸碎了，小心点儿。”
“真是倒血霉了，差点儿一脚踩进去！”

几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从他们背后飘过，全程骂骂咧咧的那个莽汉还一脚踹在了肯倚靠的墙上。
等那些脚步声消失，说话声彻底听不到了，他们又无言地对视了一阵子才开口。
肯努力瞪眼，试图让眼睛也得到恢复，不然他一辈子也别想从这里出去。
眼睛已经很成问题了，同时还要带领几乎没有战斗力的她一同离开，附近还有敌人徘徊——

“这里很危险。”
“我知道。”
“既然这里是*%￥街区，附近有一个安全的收容所，我送你过去。”
“……一定要去吗？”
“当然了，我可不能让你，一个普通民众有个三长两短。”

她的眼睛很漂亮，肯心想。即便是隔着模糊的视线，那双眼睛依然穿透了柔和却坚毅的光，直直地投进了自己眼中。
不同于一般的妇人或是少女，她那双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光芒，哀伤却并不痛苦。
更神奇的是，那里面没有一丝慌乱或恐惧。
她也是战士吗？不，那双眼中并没有任何气焰。能看得出，她没有置身生死之外的觉悟。
不过那种感觉……更像是……

她抬起头，打断了肯的凝视和思考。

“现在轮到你帮我了，能站起来吗？”
“……！”
“我跟你走就是了，不过你也得听一下我的愿望。”



待到入夜时分——

不，应该说，夜晚带来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永光带来了迟钝的安享，令人失去了一些与生俱来的本能。
长时间蛰伏在黑暗环境里，肯才终于完成了暗适应，不停波动的视野也稳了许多。

“小心脚下，黑暗穿行的要领你记得吧？”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自己的肯定也一样。
她的步伐非常轻快，踏过的地方留下了若有若无的香气。
肯想对她提问，却在每次驻步之际忘记了问题。

“走这些废墟……真的不要紧吗？”
“就理论而言没问题，反正只要别发出太大的声音，别引发某些支撑点的共振应该就好。敌人一开始也知道我们不会留下尸骸，更不会特意下来搜寻活口。他们需要赶快行进去下一个反抗军的阵地，没闲心打扫战场。”

他们走在废弃的货运通道里，灰尘随着步伐向他们扑去。
许久没能接收阳光，肯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在逐渐衰弱。
眼下他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前进并祈祷不要遇敌。

“从这里上去。”

她指着一个站台附近的紧急逃生梯，神色变得凝重。
金属梯阶上生了少许锈迹，看来确实是长期废弃的地段——光之国的合金抗锈很强。
肯走在她前面，抬起了出口的板门。转轴似乎也生锈了，抬动过程一直在吱呀作响，肯费了些力气终于钻了出去。

探头——

“哇……唔！”
“嘘，快出去。”

她及时捂住了肯的嘴，并示意肯动起来。
肯强行忍住大叫一声的冲动，沉默着从出口爬到了地面上。

那是一个族人，侧躺在地上——用侧躺形容并不合适，他的大半个身子都被钢筋扎穿了，其余的部分掩埋在钢筋固定的墙体废墟下。
他们的出口就在那个族人面前，所以肯才吓了一跳。

“您还活着吧？”
“……”

族人的一只手裸露在瓦砾外面，像是一只突然出现的生物。
而她跪在那人身边，握住那个人的手，仿佛在读取他的思想。

“您看…我按照约定带人来救援了，所以，请您振作起来，再坚持一下。”
“……”

她抬起了头，望着肯的眼睛里充斥着强烈的悲痛。

“另一只胳膊的位置下面……你能不能……拆下那里的墙体？”
“我…应该……”
“不要说应该，我要你必须做到！”
“别激动，你先告诉我那下面有什么？”

她的目光里的痛感仿佛也扎进了肯的眼睛里。
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尽管他看不分明。

“这个人的……女儿……”

肯听罢，上前一步，示意她架上防御罩。
肯运行能量，集中在手上，二指用力戳在墙体的指定位置，然后——扯开。

噗嗤——

黯淡的光粒子飘到了自己脸上。
是那个人的手臂再次扭曲，破裂的证据。
肯注视着那条扭曲成奇怪形状的手臂，以及手臂下恬睡的婴儿。
他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很多东西，有自己学说话的场景，坐在父亲肩上的场景，母亲为自己缝制背包的场景——
忽然间，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我…我知道了……”
“再见……”

她放开那个人的手，将那名完好无损，在胶囊中因断了能量供应而陷入睡眠的女婴抱到自己怀中，泣不成声。
那个族人的身体化成光，飘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边……就是出口……”
“你不用勉强，我看得到。”
“我们……走吧……”
“别说话了。”
“我…原本说好了…要救她……”“别说了！”

肯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的臂膀那么纤细，根本承受不了这么多痛苦。
那么她又是如何来到这里，通过那难以开启的板门，再怀揣着救死扶伤的想法医治自己的呢？


很快，崩溃的她擦净了泪。对胶囊灌注了自己的能量，供应女婴的呼吸和体能。
肯看着她迅速振作的模样，暗中握紧了拳。
他们再次迈开了步。
一路都有黯淡的光粒子，漂浮在特定的方向内，伴随流通的空气

“这是他的谢礼，用自己最后的力量让我们离开这里。”
“……他叫什么？”
“我不知道。我……在这里乱转的时候遇到了他，但我不是战士，没有力量……”
“是吗……”

她的声音还带着鼻音，但已不再颤抖。
肯听着她的声音，莫名扬起了嘴角。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救了你，却一直没想到要问你的名字。”
“我？我叫肯。你呢？”
“我……我叫玛丽。”
“玛丽，我问你。那个人最后对孩子说了什么？”

自称玛丽的女子每走一步，头部两侧的穗状衍生物就会颤动。
听到肯的提问，玛丽又停了下来，望着气色转好的女婴，声音沉了下去：

“‘我爱你’。”

而后，光芒出现在了眼前，他们走到了出口。


躲过最后两拨敌人的巡查，顺着战士们的暗号一路行进。
进入隐藏完好的收容所，肯先去找战友汇报。而她抱着孩子，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门边，哼着摇篮曲。
肯听得到她的歌声，那声音在他脑中久久没能散去。

不多时，收容所的领袖战士走来了她面前：

“你是……”
“光之国国立医学院的在校生，我叫玛丽。”
“那个孩子……”
“她是我的妹妹。”

她抹去了一切真相。
肯在一旁，同样一言不发。
他终于想到了，她那种特殊的气质究竟是什么。
是这世上，唯一能无偿给予爱的存在——
母亲。


肯的眼睛仿佛脱了一层遮蔽视线的薄膜。
在她抱紧女婴，面露微笑时，终于看清了整个世界。


与部队汇合后，肯听到了好消息，集结的战士们击破了两个入侵兵团，初步保卫了附近的小城市，并将那里作为据点，开展后期工作。
她也要带着女婴到那里去，作为民间志愿者，医疗人员和后勤保障工作员和肯在一线共进退。
肯在率先出发之前，先找到了她，想对她最后道别，不料机敏的她先看穿了肯的来意：

“你要走了吗？”
“是啊……反攻的机会不容错过，不然你们还要继续躲在这里。”
“我……等你回来。”
“真的？”
“真的。”

她哼着歌，哄着孩子睡着了。孩子的小手还拉着她的手指。

“因为……能记住那个人的，除了我只有你啊。”

肯摸了摸孩子的头，掌心中有细腻的温暖。
他握紧了拳。

“我会记住他的。我答应你，我一定回来。”


回忆就此结束。

“她一直都过得很幸福。”
“是啊。”

风吹得他们的披风猎猎作响，他们牵住了彼此的手。

“我爱你。”
“我也爱你。”
“玛丽，我一直记得那天我离开收容所时，你最后的笑容。直到我的生命结束，我想一直一直看着你的笑容。然后，把那些曾经的记忆也一直保留下去。”
“嗯，这些我们都会做到的。让更多的灵魂都刻入我们的生命，让我们见证更多的奇迹和爱。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以后也有很多机会来追怀这一天。只要我们还活着，关于生命和爱的记忆就不会有一刻中断。”


今天是我们相遇的日子。
在这一天，我们一起见证了这世上平凡的伟大。并发誓要把这份记忆永远刻入心中。
不过你知道吗？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
在我救下倒地不起的你的时候，在我看到你的眼泪的时候，在我听到你发誓要回到我身边的时候，在我们拯救了更多生命的时候，在我们见证了太多奇迹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了——

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