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却没捉紧你。


1


“庆明，你这样子，会永远没办法离开我喔。”

这句话成功再次弄哭了刚刚哄好的弟弟，男孩嘴一撇，水雾就噼啪一下全漫上来，眼看着就要大哭一场来叫轻描淡写说出可怕话语的哥哥回心转意，又害怕真的被当成爱哭鬼丢下不管，不敢让眼角的酸涩流下来，只能抽抽噎噎地仰头看着他。

“哥哥也要去别的地方吗？我不要这样……”

庆明翠色的眼睛浸在泪水里，像孤儿院旁边池塘里刚长出嫩叶的水荇，可怜可爱得过分。

其实翼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直接说出了内心的想法：人生还很长，总有照顾不到弟弟的时候。

但现在还没必要跟年幼的弟弟说这些，翼检讨了自己的口不择言，笑着揉了揉对方柔软的棕色头发：“庆明，你真笨。我刚才只是在举例，哪里都不会去的。”

笨点也好，反正有我在。

他本想再叮嘱一句，下次除了自己也可以喊老师来，又担心在这个当口说会让弟弟多想，就干脆咽了回去。

一垂眼就能看到对方眼周都哭得发红的样子，早熟的翼想着弟弟还是个小孩子，就微微屈膝，弯起笑眼，用手指把被自己弄乱的刘海理顺：“背你回去，要不要？”

庆明跟他约定过一直在一起就已经破涕为笑，闻言立刻连跑带跳地绕到他身后，熟练地环住哥哥的脖颈，头埋在他肩膀上，藏起了那股快要飞出来的开心，有点不好意思，奶声奶气地央他：“哥哥，从后面走……别让其他小朋友看到。”

既然都已经豁出去了，翼自然无所谓这点小要求。开始逐渐在意他人看法的小心思，还有自己感觉日渐吃力的事实，无不证明着当初那个软软的小团子也在长大了。

翼不喜欢消耗体力的事，因为总是整洁利落的他讨厌那种流汗之后黏腻腻的恶心感觉。

等他走到房间门口，早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翼轻轻颠了颠像块融化的水果糖一样死死黏在自己身上不肯下来的弟弟，松了松酸麻的手臂和肩背——但他竟出奇地并不讨厌这些——故意板着脸借机说道：“庆明，你也不小了，没有下次了喔。”

庆明早把刚才的插曲抛到了九霄云外，闻言自觉占了哥哥很大便宜，在他肩上美得直乐，笑完又小心地讨价还价：“我会很听话的。”

翼在床沿坐下，放弟弟下来，故意逗他：“那我先洗澡，帮你调好水，一会儿你自己洗头，不许叫我，能做到吗？”

庆明用力点头。

唉，傻弟弟听话还是很听话的。

……结果因为怕他把泡沫弄进眼睛一直在门口盯着，比亲自帮他洗还要累。

是不是我照顾过头了庆明才会很难独立啊？

翼一边热着牛奶，一边思考起这个严肃的问题。


2


刚到孤儿院的时候，庆明还很不适应和许多陌生人朝夕相处的生活。

院方把他们一视同仁地当做小孩子对待，事必躬亲地照料，但一大早工作人员刚坐下来要帮新来的小弟弟打理仪容，庆明就不太配合——护工姐姐看起来再亲切，都不能取代血亲带来的安全感。

他倒也不闹，就是一直委屈地看着哥哥的方向，怎么看都是随时要哭的架势。

翼当然是选择迁就他，反正给男孩梳头发也不费事，时间长了反倒成了习惯。小孩子有自理能力是好事，院方也乐得清闲。

最近庆明的头发又有点长了，吃饭的时候得用皮筋在头上绑个小揪揪。偏偏护工姐姐这段时间也比较忙，顾不上帮院里的孩子剪头发，翼就不打算再麻烦这些大人了，决定自己来剪，一有空就跑到街头的理发店去看人家操作。他还没什么亲自上手的把握，打算再观摩几天。

翼把皮筋叼在嘴里，一手拿着梳子，一手按在弟弟发顶——这样梳开发结的时候就不会扯痛了。

他弄到一半忽然想起孤儿院一个女孩子扎的双马尾，就顺手凭记忆给弟弟也一边歪歪斜斜地绑了一束称不上辫子的翘发。庆明茫然地扭过头来看他，翼想着“要是说很好看的话他真的会相信”，无端就涌出点罪恶感，又把皮筋拆了重梳。

等他终于摆弄完，小班都已经开课了。庆明完全没考虑哥哥今天动作怎么这么慢，照常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其他孩子一起去上课了。

翼站在原地目送他走远，把小朋友都成功交接到老师手上的护工姐姐终于可以稍事休息，站在翼旁边跟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说：“翼君现在也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阴沉了，真好啊。”

我以前很阴沉吗。翼侧目看她，独自一人的时候他脸上就没什么笑容，但对女士还是应该绅士一些，比如要露出礼貌的微笑：“可能是适应了这边的生活吧。”

……也是，阴沉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毕竟是从那样的家庭走出来的，没人要的孩子啊。

虽然他告诉弟弟，爸爸妈妈只是要出远门所以暂时让他们到这里借住，但小孩子是很敏感的，庆明一定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才那么没有安全感。

如果不喜欢孩子的话，为什么一开始要那么温柔呢？不想生活被累赘绊住的话，早一点直接说明不就好了吗？

没办法接受。没办法理解。

也没办法原谅。

就是因为不负责任的大人，这里才会有那么多、多到院方都顾不过来的孩子。

更何况，自己还要保守“那个”秘密。

不要跟外人有太多牵绊比较好吧。

“厨房那边，需要帮忙吗？”他问，繁忙的孤儿院里，乖巧懂事的孩子总是会得到更多优待的。

那种糟糕的父母怎样都好，反正现在庆明和他一起互相支撑地生活着，过得也很好。

他会保护好弟弟的，一定。


3


那天晚上的星空很晴朗。

明明前些天一起溜出去想要看星星的时候，还是阴云密布的。

翼自己的东西本来也没有多少，看来看去总觉得弟弟也用得到，最后干脆只用书包装了身换洗衣服，就算是收拾好了。

庆明已经睡熟了——他也是特意挑的这个时间——翼站在床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无知无觉地沉浸在梦乡里的弟弟。

明明已经下了很久的决心，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脚上却像生了根似的，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他仔细端详着弟弟的脸。其实他和庆明并不像，一个随妈妈，一个随了爸爸，个性也是天差地别，但别人看了他俩平日腻在一起的样子，也就知道这两个孩子之间肯定是存在某种血浓于水的羁绊的。

他总有种感觉，好像自己这一走，那份脆弱地维系着的，仅有的联系，便会就此消失。

这些天来，他一直很想痛骂自己一顿，他恨那些不知轻重的天真和不假思索的鲁莽。在公园里见四下无人就贸然打破禁忌使用能力的时候，恐怕也不曾想到代价会如此惨痛。

但他不能，他是院方眼里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也是弟弟心里唯一的依靠。他不能让弟弟、更不能让院长发现异常。

现在他终于理解了父母，但他宁可永远都不要，永远抱着恨意活下去。

如同他现在，对弟弟的期待一样。

最大的幸福，就是自由地活下去。

原来我和爸爸妈妈一样，都是笨拙的人。

我什么最好的都想给你，却还是一样弄巧成拙。

可能是哥哥的视线让庆明本能地察觉到了什么——昏暗的月光下，那抹蓝像一块烫人的坚冰，固执地反着光，发亮着。睡梦中的他蹭了蹭枕头，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句“哥哥”。

翼当然做不到就这样一走了之。

他俯下身，想轻轻摸摸弟弟的头发，手掌快靠近时才发现自己在发抖，甚至没办法控制力道。

不想把弟弟弄醒。

那就只能干脆什么也不要做。

明知道弟弟是在做着什么梦，但庆明没得到回应，像等待又像是催促地，又嘟哝着叫了几声。

翼没有动，只是定定地看着弟弟。那时候他突然明白，这种痛苦地盘桓在胸中的感情，叫做悲哀。

……庆明，你这样，我会永远没办法离开你。


4


顺利踏出孤儿院大门时，翼再三确认了是否有被发现、被跟踪。

回过头来的时候，他用余光瞥见了天空中什么一闪而过的东西。

流星…吗？能够实现人愿望的……那种东西吗。

他仰起头去找，天顶的黑绸却早已恢复了寂静，只有夹着落叶的风，吹迷了他的眼睛。

他微低下头，一只手覆上眼角，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使用能力。

今夜之后，指尖星点的蓝芒将和往事一起沉眠于此，成为永远无人知晓的秘密。

而他会乘上事先调查好的夜班巴士，去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越远越好。

车尾窗中，极速退远的建筑轮廓逐渐在黑暗中融化，如同夜幕包裹下一个安详、恒久的美梦。

如果这个晚上真的有流星，我会许什么样的愿望呢？


忘了你不成器的哥哥吧，庆明。

我对你做过的承诺，不论方式是什么，我一定会做到。

但是，你还是得自己走下去。

幸运的话，希望未来某天，能和你擦肩而过。


翼谨慎地在集散点来回换了几班车，坐在后座的角落里，始终不敢闭上眼睛。

他知道自己还是不安。



……可惜这一切，都只是孩子的童话。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