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burn
文/Austral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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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我将回到我的贫乏。——《比利亚·奥尔图扎的落日》
江添在国外的生活过得兵荒马乱。
真奇怪,明明是他自己主动收拾起行囊离开的,到头来又是自己狼狈得像被放逐的那一个。
他第一次下异国的飞机,过海关,住进青年旅店的时候尚没有什么感觉。一切动荡发生得一如往常,只是这次奔波的距离稍微远一些。他想,会好的。
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他们都需要一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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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适应接受新环境都是骗人的。
在异国的第二个月,江添发现,是他自己走不出来。
其实他英语很好,又有竞赛的底子,就是直接读本科也顺理成章,只要稍微适应一下语言的转换。只是事发突然,他到美国的时候正是二月底,兜兜转转折腾好些时日,一切尚未尘埃落定,大学申请不来,学年也已经开始。
他不太想去思考刚刚发生的鲜血淋漓的创伤——事实上他更想忽视掉一切,急需一些什么可以占满思绪的事情可做,于是赵曦和林北庭索性把他安排进了预科。
来读预科的中国留学生大有人在,按理说他应当建立几段人际关系以便日后种种。除却刚开始几日忙于折腾手续与安顿,周围的人显然都尝试向这个沉默寡言,但是天资聪颖、项项全能、一副好皮囊的中国男孩伸出橄榄枝。
而江添拒绝了一切。
他吃饭会想到盛望,做题会想到盛望,睡觉会想到盛望。哪怕只是走在冬末的校园里,他潜意识里也总觉得应该有一个男孩子故意踩过吱吱作响的落叶,最后一脚一定要把黄叶纷纷扬扬散得很远。盛望明明哪里都不在,但又好像处处都在。江添踩过的路,似乎都刻有一份盛望的足迹。
如果上一年十二月份江苏的冬风一直徘徊在校园就好了。保持氛围,保持浪漫,保持盛望和他有点小心翼翼又心照不宣的人生剧本。
他好难得嫉妒起从前。
他们去那次英语集训的时候,翻过了墙,其实在哪个小店里买过一对手链。只是不及盛望的生日意义深重,于是遗忘在行李箱的角落。他在异国他乡翻开行李箱的最里一小格摸出一条小东西的时候眼眶都热起来。
没想到现在再看,它这么残忍又温柔。缱绻的感情没有变质。是他们之间在坍塌,然后湮没于太平洋的风声猎猎。
所以只能竭尽全力把自己沉没在书本里。起码他可以暂时忘记一些记忆,哪怕会有更多记忆浮现出来。
江添很快开始着手申请大学。奈何此前并没有特意为国外的大学准备过,预科成绩又毫无着落,迟迟没什么回复,有的也往往悬而未决。他欠了赵曦和林北庭不止一星半点,只求尽快还清笔笔账面到人情上的债。他一天上课、面试、打一些零工,再绞尽脑汁迎合教授的意思做作业,只为了期末绩点能再向上窜一点。
只有夜色浓重,他实在快熬不下去了,才吝啬地拿出手链,在掌心捂一会。
江添不敢多,像踵之于阿喀琉斯,盛望是他武装不了的弱点,是他亲手种下的软肋。
他怕念想再久些,会前功尽弃。
而他将眼睁睁看着他的刺再一度伤害所有人。
然后把盛望推到万丈深渊。
江添不敢想盛望的处境如何。我先放的手,他想。如果苦难要来的话,让我慢慢咀嚼更大的那一份吧。
可以的话,他甘愿一辈子踏步在兜兜转转绕也绕不过的原点。
晴朗的青天、艳艳的烈日和年少轻狂的肆意,就都留给他喜欢的那个男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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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ays we spent were temporary,
But you will always be that sunburn on me.
——almost monday, <sunburn>
关于更多高中的事情,其实江添平日里会忆起的不多。
只有有关盛望的情影,一年多些的,每一帧每一帧每一帧都刻在他心头。
大二的时候,有一门中文文学课。冷僻的课程,本来不在江添的日程表上。舍友临时有事,为了来之不易的学分求他去代上一节——教授是个和蔼的中国小老头,对学生之间私下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能顶着名字到课再交一份中规中矩的课堂任务就照算。
那节课刚好提及一些现代诗与创作。教授大手一挥,轻飘飘带过了理论就开始讲创作。
课程进行到最后一小时,教授分下任务去,就特别的人写一首诗。一切自由不拘。只求随心随写。一时间,有关高中的所有记忆涌上江添的心头。大部分像拍上海岸的浪一样随着泡沫缓缓散去,剩下的一幕幕镀了层金光。全是盛望的一言一笑。
他犹豫了很久,久到半个高中都在脑海里流淌过,才提起笔来写第一句。江添斟酌到最后,还是没用“你”,用了第三人称。
他怕纸太薄,担不住他对盛望一点一滴百般念想。
同学大多用英语写完再艰难地从翻译器中拼凑出磕磕绊绊的中文,他她它齐飞。教授也不恼,笑眯眯地读完一篇篇晦涩堪比后现代主义的东西,附上打分与简评。大部分人很快就完成了任务,回到座位上再争论片刻便走。
江添写一句顿一句,写完静静看着纸,直到绝大多数人已经先行离开。
纸上赋的是他舍友的名字,他不语,把新鲜笔痕交到教授手里。
教授很惊奇于字秀文畅的一篇作业。再一看,一个“他”字行于通篇,没出过弄混他她它的纰漏,又写的一串美国英语名,遂抬起头,发现是幅中国面孔。
他会意一笑,继续读诗。读出笔画飞舞间框住的悲伤,读出止不住的念想和远远望着般谦卑的自缚。
……
他是我心头一场旷日持久的烧伤,
不见天日,不可遏止,
又血肉淋漓地长好。
所以我斩断:
链接他与我的电波,时间的这头与另一头。
我把沉默寄给两年前。
他沉默了一小会,然后轻轻问:“他还好吗?”
江添站着看教授读完那纸他热血上涌的产品,心里居然有一点隐秘的剖心析胆宣之于口的自虐般的快感。听闻此言,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生活有点荒谬。
我先松的手。他什么也没做错,是我带一身风雨毁了他。要如何问我他过得怎样。
大千世界,形形色色,人来人往,影影绰绰。偏偏他是最没资格答这话的那个。
他无言。
教授不再多言。他笑了笑,一晃间江添想起丁老头的笑,也是这样的,包容,尊重,带着一点长辈意味的笑意。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像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有一点难过。
“我爱她是违背常理,是妨碍前程,是失去自制,是破灭希望,是断送幸福,是注定要尝尽一切的沮丧和失望的。可是,一旦爱上了她,我再也不能不爱她。”教授最后对着那张纸说,“狄更斯,《远大前程》。”
这个小老头抽出一张便签,刷刷写下一串数字塞给江添。“有空一起去散散步,或者喝两杯——如果你愿意的话。”
教授又露出笑,这次有很明确的鼓励意味。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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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添不过生日。这件事起初无人知晓——无他,他性子冷,大二才辗转搬进校园宿舍,更是不怎么提及有关自己的事。
直到大三他在某个课题组跟着师兄师姐做研究。过了三四个月,他们终于初步摆脱实验机理的噩梦,开始着手写文章。
就此,无论从研究生到博士生的师兄师姐还是科研组的大老板二老板*都对江添有所耳闻。江添上手快,一教就会,做实验手很稳从来不浪,规范到位严谨踏实——是经手过的实验忘了记录数据都可以一项一项从他那里扒拉出来的那种。简直是关键时刻的全组救星。本人对课题非常上道,尽管全组风格比较放松乃至放浪,江添仍然朝九晚五甚至于朝九晚九。
有时材料死活做不出想象中的性能,江添还能另辟蹊径提出全新但有效的办法。
同期进组的大三生中,我自巍然迎风不动的冉冉新星。师兄师姐热泪盈眶信任有加的好师弟。
文章写起来江添就闲了。毕竟还是本科生,大部分都是研二研三的师兄姐在写在改。物化这一块能做出这样的成果,文章自然支棱得起来,小老板无事也让他写几段,修修改改几番权当练手。
文章写到尾声也很有SCI的风范了,江添申了提前毕业,也顺势大胆申博——直接对口组里的大老板。又进了一个老板的博士生研究生混起来的课题打打下手,很快申请过了。
庆祝江添即将进组,同时也纪念一下这位课题组兢兢业业的搬砖人,课题组的人灵机一动决定给他庆祝一下生日。他们只知道江添的生日大概在冬季,一月的某个时候——证件上瞥到的。
毕竟是搞科研的,向来有话直说,所以他们派出代表当即去向本人求问了。
江添起初以为是发文章或者进组要登记个人信息,很爽快地说了。
“1月27日,”他问,“哪里要用到?需不需要我写下来?”
于是问的人笑着坦言。
“江,你的生日也快近了……到时候给你搞一个组内party。”
没想到江添猛地变了脸色。
“不用了,谢谢。”
那人以为自己没说清楚,再解释一番。
江添截断了他的话,这次话很冷,似乎有点顾不上礼节和礼貌。“不需要。”
美国的寒假有些短,匆匆忙忙地就放了。就是寒假江添时不时也到实验室来,线上组会更是一场不落,自己的汇报做得也不错。开学不到一周马上到他的生日,众人于是以为他默认了这场party,偶尔也调侃一下。
江添回以沉默。
他们只当亚洲留学生往往脸皮薄,不爱麻烦别人。
没想到临近开学,师兄师姐开始上心了,江添却突然人间蒸发。一两回还好,次次消息不回便显得有些蹊跷。问导师,导师也只知道他请了开学前一周的假,差不多二月初才回来。只得作罢,各人给他挑了一件生日礼物放在实验室的柜子里。
一个星期以后江添姗姗来迟地进了组,在标着江的柜子里看到了一堆零零散散的东西,和一张写着生日快乐,大老板署了名的贺卡——想必是师兄师姐从导师那里求来的。没有太贵重,咖啡、钢笔、马克杯,以及一小份他们做成功的材料样品,封在塑料离心管里。恰到好处的热情,他的师兄师姐尽最大的努力给这个内敛寡言的中国学生不多不少刚刚好的善意。
他知道。
他沉默地注视着柜子。柜子打开的时候大家凑到他身后想看江添的反应。江添明明没有回头,但还是轻轻地说,
“谢谢。”
上一次生日的狼狈闪现在记忆里。他花了很大的功夫克制自己的情绪,只是话语里还带一点不易察觉的颤动。
江添道:“只是我的生日……不是什么好日子,我不大喜欢过。下次不用麻烦大家了。”
下午导师找他交代完事情,他要了一只打印纸的废纸盒。江添郑重地把一样样东西放进纸盒,然后端回了房子。
后来几年每到快生日的那几天,他就会断联。过几日再回来,桌上有一些心照不宣的小物件。
后来同门上过他家去逗猫玩,也有时会在他家小聚一下讨论进展——那栋房子只有他一人,由于主人的性格而格外简单干净,很适合一杯咖啡。
在逗猫时他们无意打开过储物柜。里面是当初的那只纸盒,工工整整放着所有他收到的生日礼物。
很精心地保存完好,只是没有拆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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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活着,一切幸福都对你不利。——《七月大道》
江添每一年生日都是一场流离迁徙的逃亡。
他辗辗转转先后住过几个不同的公寓,治安很差,有抢有砸。后来搬到安全些的大学宿舍住了两三年。再后来,博士学位奖学金到手,他急急忙忙还上赵曦林北庭那边欠下的笔笔债,稍微有余,他才又考虑回了搬到外面去。
每年逢上生日前后,他会到周边走上一整天、又或者随便找一份兼职,无所谓薪资,从早到晚。他的心神不宁深深根植于这几日,唯有用更多东西暂时占用。但他剩下的更多时候还是一个人,在屋里长久的沉默。
他的失态太狼狈,无处安放。
他还是很想,一如既往地想,甚至更加想念盛望。
与之倍增的是他的疲惫、他的沮丧、他的念念不可得不能忘。
他心底越是渴望,他就越是沉默寡言;他的表面越平静无澜,他的执念就越是偏激。他越忍耐,他越伪装,他越把自己投入一种新的生活,他就越发现往日太美好,带来的喜或悲他根本无力抹消。
盛望是山风,是野火,是一擦就着的烛焰,然后映亮漫漫长夜大路各两条。
深深烙在他心头的,相逢时是雀跃的日光;人一走,热一散,就只剩一道旷日持久的烙痕、险恶异常的烧伤。
他每每自嘲。他走得总也太慢,追不上世事无常时时动荡,赶不过险象环生人性寒凉,也来不及跟上朝前大步走的盛望,撑在他前面挡一挡风。
——风那么大,夜那么凉。盛望孤灯一盏,分给我过多的光和热。
一个人走的时候,会不会被冬风吹散烛光?
伤悲日久,江添慢慢咀嚼生生不息的孤寞。他心甘情愿流放到异国他乡,祈求最终审判日只降临在自己身上。
他本身即是疾风一阵与骤雨一场。
他注定难得幸福,但愿那一份时运一并算到盛望头上。他一贯善于承担。
记忆总在生日时分最为猛烈。一连串变故,眼泪、喊叫、他们一瞬间抽开的手。江添有时会庆幸,那天生日的是他而非盛望。
他知道同门看出来自己心里有事,他知道没有人不希望他快乐。
有时他一直盯着纸盒里越攒越多的礼物,也试图挤一个笑。只是嘴角的弧度好陌生,他大概知道这个笑不会好看。
那天他们的手抓得好紧,抽开的时候盛望好像一并带走了他的喜怒哀乐。
他本来会有一个笑和一句生日快乐的。
沉默的人往往最固执。他就要那个人手上提的那个蛋糕,他就要那个人开口的生日快乐。
别的他什么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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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没有别的世界。——《追风筝的人》
十二月份一开始,导师带江添开完科研会,在瑞典留了两天。大牛的世界纷繁交错,交际往来之间组里兴许就又能添一台仪器。
江添本可以先行回学校的。但他跟着导师搞的课题刚已有了一些很不错的进展——科研会上他对答如流,很是讨大佬喜欢。再做下去就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了,并不急于一时。
导师见识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多少猜到一些江添的心事。大手一挥,许他两天信用卡自由,让他在这个格外淳朴的城镇散散心。
前一日汇报完争论到很晚,陌生的环境里江添往往睡不安稳,断断续续睡到十点起来,他吃了点东西,准备往郊外走走。
瑞典语江添并无涉及,他也不大想交际,思前想后不若看看风光。
他走得很远,中途甚至有热心的当地人经过英语一番交谈,捎带了一程。
导师发来消息,说今夜不回酒店,让江添自己安顿。
于是他到一个观光小镇走了一圈。瑞典冬天天很轻易地就黑了,镇上游客不算多,本地人说英语也很流利。
天上时不时落一点雪,生意稍微有点冷清,生意人闲下来,也跟江添交谈。他们天性热情,一点回应就能讲很久。
江添慢慢地应着,恍惚之间回想起很久之前,盛望与他说话也是这样,他说一句,他应一下。
一个小孩牵着母亲的手,请江添教一句中文。
教一句什么好呢,就教一句我喜欢你吧。
“我喜欢你。”江添蹲下来,一字一字地说,“我,喜,欢,你。”
澄黄的灯光打下来,他一半脸淹没在昏暗里。天呐,母亲轻呼,江,你还好吗,你刚刚的表情像是要碎掉了。
江添站起来,回她们俩以一个微笑,然后他们分别。
他解决了顿晚饭,餐馆老板还送了这个清俊的中国男生一小杯自制酒。
酒不太烈,高中烧烤的时候啤酒也没少喝,可是江添还是感觉有点醉了。他谢过老板,上了街。
晚风在萧索的街道上分外猛烈,吹来寒意,吹来回忆。江添紧了紧大衣,还是冷。
时光太久远,他们都脱下校服换上新的皮囊。
会在他面前挣扎着走直线的男生早不见了。
江添走进这个安静的小教堂的时候也不太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不过今天和明天他是自由的,所以随它去吧。
这座小教堂的座椅整齐到甚至落了点灰,除了前几排。显然慕名而来的人们大多前来合一张照,然后匆匆忙忙赶向下一站。
讲坛上灯光黯淡,江添看见侧门里灯光正盛,于是向那里走去。
牧师正在门后的小房间里煮咖啡。听闻脚步声,回过头来,发现是张东方面孔。于是招呼江添来一起坐。他动作不停,在火上搅拌,还不忘叫江添烤烤手。江添道声谢,答应了老牧师给他也煮一杯。
“镇里出产的,这里的人送给我,”老人在跳动的火光中用英语说,“低因的豆子,不影响睡眠。很大一包,我也喝不完。”他似乎从英国来到瑞典这样偏远的小镇里,甘心做一个吉祥物意义大于传道的教堂看守者。
江添专心看他双手的动作。安定温暖狭小的环境,很适合酒精发挥功效。
他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松下来,就露出底下有点失意、迷茫、疲惫的情绪。
孩子,你看起来需要说些什么。老牧师就着火花与蒸汽噼啪的声音说。
江添嘴唇动了一下,看着他有点迟疑。
老牧师笑一下。很熟悉的笑意。江添在丁老头脸上看见过,在先前文学课教授的脸上也见过。“孩子,我的记性很差……明天睡一觉起来就忘了。可以不必告诉我你的名字,在主的胸襟里我们都是孩子。”
“我叫詹,很高兴认识你。”
可能是异国他乡无人认识的处境、炉火和咖啡香气共同服务于安逸的氛围、酒精作用在神经末梢有一点晕,也可能他单纯只是太久没再谈及爱恨情仇。他开了口。
总之,江添用半个小时,在苍白的语言中,回顾了整整半个高中。
他的逻辑思维向来备受称赞,连自伤痛处都有条有理。讲到最后,他声音渐低。
“然后,所有人就都知道了。”江添伸出手模拟火花炸开的样子。
“啪,又是一场梦醒了,我的高中结束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垂着眼,极力把脸藏在火照不到的地方。很痛,很痒。像割开一道陈年的旧伤,刮骨剔毒。
詹没有叹气,没有做出那种为他悲伤的神情,也没有搬出主的意旨一类道理。他平和而专注地听,像在听一场布教,一场祷告。
“我很累。”江添没有看詹脸上时光刻下的道道纹,他眼神放空,像在注视回忆里的某某。“我很急……可是我怎么也追不上。我还是爱他。”
“最后又是我一个人。”
咖啡早好了,一时间只有水沸声和呼吸声。
詹把咖啡倒进杯里,“马太福音说,那门是窄的,那路是小的。”他拿出一个罐头,从里面舀出一点渍乌梅,加进杯里,用小匙轻轻搅。“载货的骆驼要通过城墙的小门,唯有卸下所有的货物。”
“可城里自是更大的天地。”詹收起罐头和勺匙,却没着急给他。“我只问一句话,孩子,无论你回到故乡还是留在他国,你是选择说爱他还是缄口不言——你会为他走进更窄的门吗?”
“哪怕门后的大好光景只归他而没有你?”
江添点头。暖光打在下颌,形成斩钉截铁的阴影。
詹把咖啡递给他。怕洒在詹手上,江添托着底接过去。杯底很烫,他的手马上泛了红。
他接得很稳,无所谓一场可能的烫伤。
“我们爱这么喝,乌梅和咖啡叠加的风味由自己的心来解释。”老牧师大口饮下。
江添抿一口。酸,衬托出丝丝甜,乌梅的烟熏气激发出明亮的咖啡豆风味,浆果的果香。后味是慢慢涌上来的苦。
像一场戛然而止的爱情。他品出那段小心翼翼的恋爱的滋味。
江添喝得很慢,像是每一口的味道都散得不能再淡才肯续第二口。一杯见底,夜色已经很深沉了。几片雪偶尔落下,地面很轻很薄的一层。
“这里十分钟后本来要有一班开回城里的摆渡车的。可是要中午先预定好——你要错过回去的路了。”
“不过我有司机的联系方式。”老牧师对他眨眨眼。
窗外风声呼啸,稍稍漏一点风。手机日历滴一声响,十二月四日到了。
盛望的生日。
酒精和咖啡联合起来把江添的神智灌得不太清醒,他盯着备忘录里的一串数字出神了很久。
那是他从赵曦那里搞到的,盛望的现用手机号。
他犹豫了快一年,迟迟没加上。
加上了又能怎么样呢?盛望盘问起来他如何解释?瞒了过去,也只是列表底无关紧要不痛不痒的一行。更何况——更何况要是瞒不过去呢。
也许每见到彼此的微信对双方都是一种折磨。再深谈下去,难道还要将若干年前的闹剧再拎出来重演一遍?甚至——甚至,他们都已经变了。他不敢再想下去。
江鸥承受不住,盛明阳承受不住。
盛望和他承受不住。
他其实很早就已经记牢了。江添打开微信,点开添加页面,对着弹出来的名片上熟悉的一对大白眼和昵称,忍不住失笑。
凶凶的,还是很可爱。
手指悬在按钮上方,很久没动。不出意外的话,今夜他还是不会点下添加。
然后,意外发生了。
大巴一颠,他手指碰到了屏幕。他屏住了呼吸,看屏幕的反应。
可能手机太旧,轻轻的一下并没反应过来。大悲大喜一瞬间都从中来。酒精与情绪上头,他借着心里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再一次点下了添加键。
这可能是他此生为数不多的冲动时刻了。那一刻他真的不想再熬下去了,日子太苦,他甘愿当盛望列表里无名某某。理智不及情感的判断果断又了当,手机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倒是相当灵敏。
—申请已发送。
不过半分钟,盛望通过了他的申请。江添斟酌许久,决定见招拆招。
五六分钟后,一条消息姗姗来迟:
—谢谢你的祝福,同祝你快乐!夜太深我先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显然是被祝福消息砸晕了,群发消息不小心选到了他。
他松了口气。顺势编辑了一条生日祝福,以免第二天对方起来尴尬。
称呼改了又改,始终过于微妙。他是谁,他现在只是盛望生活里无法称呼的某某。
光标浮动,江添最后只发了一条生日快乐。
第二天也没有回音。盛望把他当陌生人。
也好,他本来就难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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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冲动,江添已经坐在美国飞中国的航班上。
他上飞机时,天气不大好。飞机穿过诡谲的云层,上升到平流层。
他落地时,天蓝如洗,云卷云舒。舷板的阴影都显得很弱,江添再一次踏上这片热土时,前路都浸在阳光里。
Burn up in flames,
And nothing, nothing's gonna wash it away.
——almost monday, <sunburn>
有些东西,刻骨铭心,失而复得。
譬如爱情。譬如某某。
*大老板:课题组的总负责人,最牛的大牛,江添的导师。
二老板三老板:也是导师,大部分课题由他们负责。更直接接触到实验室的日常。小老板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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