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五 如愿

护法夜叉是坚韧的，在钟离眼中，魈与风之间的共同点，只有迅捷而锋利，无形之中便能取人性命这一点。更多的时候，魈是冷静而沉默的，像是一块坚冰。刀枪加身，不能令他动摇半分；浑身浴血，不能令他后退半步。
钟离上次见他哭泣，还是因为误以为自己已经仙逝。只不过两人方一见面，魈便知道了真相。通红着眼角，脸颊还挂着泪痕的少年瞪大了眼，又忍不住开心又不好意思的样子十分可爱。
但这一次不同，魈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哭泣，他拒绝自己内心的声音已经太久，久到可以用钟离熟悉的冷静眼神，说着刺伤自己的话。
钟离后悔了。
他本以为，魈在脱离牢笼之后，在他的护佑下能成为一只自由的鸟。只要提瓦特的风不曾停歇，便能飞到任何想去的地方。钟离不愿自己的欲望与自私束缚他，却没想到这只鸟儿太久没有挥动羽翼，早已经忘记了如何乘风而起。
他的心上人始终看低自己，主动将自己锁在了笼子里，不敢释放真实的心情。用这些冷酷无情的话强行割裂自己，哪怕在听到了他的告白之后，也要强迫自己拒绝。
魈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然在哭的时候，他慌乱地呆住了。浸透了泪水的金色眼眸闪着细碎的波光，在烛火下显得分外可怜。钟离凑过去一点点吻掉魈脸颊边滑落的泪水，那滋味苦涩得让人心疼。
“…呜…”魈小小的吸了一口气，吞下了自己呜咽的声音。钟离的吻像是初春的雨水落在身上一般，轻盈而温暖。魈清晰地感觉到胸口因此而涌现出了更多的喜悦，他喜欢帝君大人对他的触碰，能让他明确地感觉到自己是被呵护着，被爱着的。
就像他曾经立在树枝上，遥遥目送在山林间迷路的人类孩童跑向回家的路，又看到他们最终被喜极而泣的父母抱在怀里的时候一般。如今的他，好像也有了可以回去的家，有了记挂他的人，有了迎接他的怀抱。
钟离的嘴唇沿着他的脸一路亲下来，最后落在他微微颤抖的嘴唇上。
“魈，张嘴。”
钟离的声音仍然很温柔，魈无法抵抗钟离的任何要求，他顺从地将钟离纳入进来，品尝到交换的津液之中还掺杂着自己泪水的味道。这个吻仍旧亲密而缠绵，知道这或许是最后的温柔，魈甚至有些急迫起来，在钟离想要松开他的时候仍然主动卷住钟离的舌，贪心地想要再让他停留片刻。
钟离伸手抹了抹魈绯红的眼尾，擦去了他眼角的泪珠。
“魈，你方才说的话，我明白了。”他停顿了片刻，严肃地说：“但感情并非由般配而决定，乃是身不由己。自千年前起，我与你相识以来，魈是怎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
  “我的降魔大圣武艺冠绝三军，殊行绝才，胆识过人。面对魔神亦从不退让，坚守阵线，我曾数次将后防交于他手，却无后顾之忧，因我深知只此一人可当万人。”
  “我的护法夜叉为人正直守信，自契约签订以来，不分昼夜降妖驱魔。令璃月北至石门，南达璃沙，东及孤云，西通珉林，皆商路通畅，犬不夜吠。护法仙人的美名，我常在街头巷尾从旁人口中听闻，无人不交口称赞。”
“我的魈心如赤子，纯粹善良，因受人蒙蔽而犯下过错，以千百倍偿还罪孽，仍心有愧疚。为人谦逊，淡泊名利，且心性真诚直率。常听人说，人中君子如美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尚未见过此等美玉，但魈却是这般君子。”
魈知道钟离很会夸人，但他没想过钟离竟然用这样的方式来夸他，甚至说得滔滔不绝。他想都没想过的词一个一个往他头上砸下来，羞得魈几乎要抬不起头来。可魈没想到，钟离话锋一转，后面又继续说道：“至于…我的心上人…”
“他是我心中这世间最美好的人。”
“他的头发很美，像是鸟儿漂亮丰满的羽毛，柔软而光滑。有时他从战斗中回来，踏着风落在我的身前，短发就像张开的翅膀一样飞舞。我便会想：若是我亲吻他的头发，夸奖他做得很好，他会不会开心地依偎在我的怀抱里，将他的头发蹭在我的肩头上呢？”
“他的眼眸很美，像石珀般剔透明亮，又像烈日般耀眼夺目。每当他注视着我的时候，我都心如擂鼓，难以自抑，想要亲吻他的双眼，但我又不愿因此让他闭上双目，所以只能辛苦地按捺着这种冲动。”
“他舒展的四肢也很美，纤细修长，是十分适合跳舞的身姿。他战斗时带上傩面，有幸见过他舞姿的敌人大多身陨，无法欣赏这份美丽。但我不同，我因他的强大而与他相识，也因他的强大而为他倾倒。凌冽的杀意正是他的魅力所在，我爱他十步一人的狠厉，也爱他腾挪跳跃的轻盈。”
“…钟、钟离大人！”
魈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忍不住打断了看起来还要如数家珍说下去的钟离，“求您别说了，我…我…”
钟离见他窘迫的结巴起来，反而开怀地笑起来。
“哈哈哈哈，好吧，以后我还有很多机会说给你听。”
魈的表情微微一僵，他垂下了头。钟离所说的这些话，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才是真实的。若是把它们当真了，不过是自欺欺人吧？
可是因为被帝君大人夸奖了，而情不自禁地开心起来，甚至想着“哪怕只是今天而已，将它当真了也没有关系”的自己，已经无可救药了。
钟离伸手轻轻抚摸着魈的头发，他不再试探，而是肯定地说道：“魈，你也像我对你一般，喜欢着我。”
假如不是，魈不会因为拒绝他而伤心。假如不是，魈不会因为被他触碰而轻易动情。
魈的心十分剧烈地跳动了一下，随后，魈感觉到它更加用力的在胸口鼓动了起来。砰砰砰，砰砰砰，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在飞速升温。砰砰砰，砰砰砰，魈感觉大脑因为滚烫的血液涌入而开始晕眩。砰砰砰，砰砰砰，魈忍不住想要用手捂住耳朵，因为它实在太呱噪了。
喜欢吗？这就是喜欢吗？
我所不知道的时候，原来，我就已经犯下了僭越之罪，对帝君大人产生了这种罪恶的念头吗？
魈并不是完全没有觉察，相反，他很早就敏锐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尊敬在慢慢脱序，所以他选择将这份感情如同业障一般，针锋相对地对抗，抹除。
帝君大人。
在他满怀恭敬地匍匐下身的时候，魈将心中最重要的人捧上了神坛，光芒加身。无法企及的距离就能让他不再妄想，安稳地满足于护法夜叉的身份，只要能在扫除魔物的时候，些微地为帝君大人做一些事情，让他安心开怀就好了吧？
魈从记事起获得的东西就很贫乏，不论物质还是精神。魈很了解自己，他知道自己很容易满足。所以这样安稳的平衡才能维持了千年，直到帝君将他无法想象的东西在此刻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不满足了。
魈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曾经，因为他已经品尝到了更加美味的美梦。帝君大人从神坛上走了下来，将他抱在怀中，向他诉说爱意，把他内心压制已久的种子彻底激活，像一把刀刹那出鞘，将心口最柔软的地方搅得面目全非。这种疼痛却伴随着甘美，在引诱着他，让他屈服于内心的欲望。
快承认啊，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卑鄙地利用了帝君大人醉酒的机会…占据了心上人的位置…假如你不抓紧这一次机会，这辈子也不可能碰到他的衣摆一下不是吗？
钟离感觉到垂着头的魈沉默得有些异常的久。他知道魈是很容易害羞，又十分封闭自我的性格，想要让魈自己承认自己的想法，可能比登天还难。但千年的等待之路太过漫长，幸福唾手可得的时刻，他反而感觉等待简直度秒如年。
“魈，”钟离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同魈说话，他几近是恳求了，“请告诉我，我们是两情相悦的，你心里，也是有我一席之地的。”
“…是、是的，我…”魈紧紧闭上眼，仿佛是豁出去一般，说出了这句话，“我们是两情相悦。”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间，魈仿佛听到了什么尖锐的狂笑在耳边回荡。那是业障吗？还是…还是自己呢？他终于欺骗了帝君大人，也欺骗了自己。此刻他们是两情相悦，但三天之后，帝君大人与他之间却要回归过往的关系。他能忍耐吗？他能面对吗？他能…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吗？
魈回答不了这些问题，但在他将这句话说出口的那一刻，答案都不重要了。此刻的他，已经选择自己也走入美梦之中，成为梦中人了。他不用再抵抗内心里对帝君大人的渴求与喜爱，魈如释重负。
“魈，你是否…”钟离一瞬间意识到什么，他试图确认的话还没说完，魈已经扑进他的怀里了。
钟离顿时卡壳了，他方才想说的话统统从脑海中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魈温暖的体温，与呼吸落在颈畔的热度。他的小鸟，终于主动飞进了他的怀抱。
是的，他们是两情相悦。
“魈…”钟离忍不住呼喊心上人的名字，他欢喜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与你立约，往后余生，必当…”
他还没将话说完，怀里的少年便抬起了头，主动挨过来亲了一下他的嘴唇。虽然只是很浅的一下触碰，但钟离也呆愣住了。他此刻是清醒着的吗？钟离忍不住怀疑自己，他冷酷单纯又容易害羞的魈，竟然会做出这样的行为吗？
但魈确实脸也热透了，他从没想过自己也能做出这么孟浪的行为，他只是想要阻止钟离说下去。岩神用言灵立下的契约，哪怕之后他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也不可能当做不存在。虽说是一时情急，但魈亲完了才反应过来，顿时面红耳赤，低下头找补道：“方、方才我喊了您三次‘帝君大人’，您…您只亲了我一次…”
魈为什么这么可爱？
钟离不知道，他决定下次要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编入“小鸟夸奖簿”说给魈听。方才告白，他的魈就因为等他的吻等得焦心如焚，最后决定自己来讨…讨完了还害羞得耳根都红了，抱怨是钟离自己没有遵守契约。
“魈说得没错，”钟离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看着魈的眼神有多直白，又或许他已经不打算遮掩了，甚至丝毫也不惧怕小鸟会被他这种要将人吞吃入腹的凶猛吓跑，“但我方才可不是这样教你接吻的…”
他后面的话没入了两人交叠的唇齿之后，钟离决定他要身体力行教会魈该如何正确地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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