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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1
一
当李一一再三确认最后一个工作节点的数据已经成功加密上传至联合政府总部后,他终于合上了和他一起坚守了三天两夜的电脑,并把它小心地放回电脑包的夹层里,然后朝电梯左上方的屏幕望去,疲惫不堪的视线艰难地穿透脏污的镜片,李一一一时间竟没看清现在是在第69层还是96层,定睛一看判断目前的96层离地下城还有一段距离后,他又眯起眼睛寻找屏幕里字号比层数小得多的时间:
20时49分23秒。
静静向前跳动的秒数一下一下地催促着李一一,他略显烦躁地把手中的两颗二十面骰子转得咯咯响——离刘启所在医院的结束探视时间还有10分37秒。
自从北京一号理工大学的权威天体物理学教授发表了支持太阳派的论文后,无论是这反动学术权威被永久剥夺教学资格兼二十年有期徒刑,还是政府拼了老命跑断腿地辟谣,都没能熄灭民间早已燃起的星星怨火,地面上的太阳派更是变本加厉,甚至明晃晃地攻击联合政府的外勤部队,半个月前刘启带着包含李一一和实习导航员韩朵朵在内的救援队执行秘密运输任务时,就遭遇了一支太阳派武装队伍,如果不是击中刘启胸部的子弹偏离了心脏3毫米,如果不是增援队伍及时为已经进入失血性休克状态的韩朵朵手术和输血,恐怕整个队伍又会只剩下被理所当然优先保护的唯一技术员李一一,虽然当场死于太阳派枪管下的队友只有两名,但除了刘启和韩朵朵以外的另外两位重伤队友,都没能熬过从事发地点到最近地下城抢救室的漫长路程,结果7人的救援队最后有刘启、韩朵朵和李一一幸存。
由于遇袭的队伍里有三位地木英雄,联合政府高度重视此事,专门派护卫队把幸存的三位接回全国医疗水平最高的北京第三区中心医院进行后续治疗,然而事件发生后至今的半个月,脱离生命危险的刘启至今未苏醒,接受了血管缝合手术的韩朵朵尚未恢复,身体虚弱,因备受重视苏醒后还住在5A病房,而只受了轻伤的李一一没有被要求住院观察,但还是接受了联合政府为他安排的一系列繁琐的心理量表测试,结果还没出来,李一一就光速主动申请参加北京三号发动机紧急检修的任务,这个任务正缺技术员,加上联合政府见李一一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就接受了他的申请,这一去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李一一不要命地工作,能轮两班绝不只上一班,能写两个阶段程序绝不止步于一阶段,能喝提神饮料不睡就绝不闭眼,技术科科长都看不下去了,特意跟好几天只啃能量棒充饥的李一一约饭,套出来的话也只有“作为联合政府紧急技术观察员,在地球和科学最需要我的时候奉献生命是理所当然的balabala”之类,刚刚吃完饭还没到下午的集合时间,李一一又匆匆忙忙地回到总控室敲起键盘来,没人知道,此时极限的工作是多棒的一针麻醉剂,更没人知道,为什么李一一如此急不可耐地需要这针麻醉剂,就在这针麻醉剂快要压不住撕心裂肺的愧疚和那些血肉模糊的回忆时,李一一的通讯器里传来了医院的通知:韩朵朵已经进入康复期,以及——刘启苏醒了。
当李一一好不容易下了电梯,防护服都没来得及换下,赶上最后一班巡回车来到医院门口时,时间已经是21点14分了,虽然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但李一一还是焦急地踏进了住院部的大门,并跟门口值班的大爷解释了好半天,直到李一一出示了医院的紧急传唤消息并表示自己是地木英雄刘启的临时监护人,值班大爷才放他进去住院部。
自己怎么就成了刘启和韩朵朵的临时监护人了呢...残酷的答案让李一一叹了一口气,按照医院发送过来的位置找到了刘启所在病区的楼层。
“请问你就是李一一吗?”
李一一还没找到具体的病房在哪,就被一个轻柔的女声叫住了,他顺着声音回头一看,发现是5A级病区的护士在叫他,仿佛她在那等了自己很久。
“啊,是的是的,请问刘启....”
李一一开口一问,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居然如此沙哑,大概是工作期间一直没好好喝水惹的祸。
“我是负责刘启的护士,也是病区的护士长,刘启在昨天下午3点苏醒了,但现在他暂时还受药物影响,需要更多的睡眠,我先跟你说明一下刘启的情况吧。”
说着护士就把李一一带进了护士站的小办公室,跟他解释起刘启的情况来。
此时的李一一已经在电脑前连续奋战了三天两夜,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疲劳和困倦已经快要淹没他的意识,但他还是努力仔细听完了护士长的汇报,耐心看完了一叠厚厚的检查报告,大概好消息就是刘启心脏旁边的子弹成功取出来了,坏消息是周边组织受伤严重,伤口也比较大,经过半个月的精心护理,虽然伤口已经愈合到可以出院的程度,但仍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能有大动作,联合政府考虑到刘启的伤势康复和人身安全,如果刘启选择出院,就会在三个月内强制调配一名护工,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在出院后的三个月住进联合政府的伤兵疗养院,由于太阳军四起造成的伤兵增多和床位紧张,无奈的院方也委婉地表示过希望刘启能赶快决定,刘启本人对这两个方案都极度抗拒,刚醒来就跟负责传达和安排出院事宜的政府人员闹僵了。
从护士站办公室出来后的李一一,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推开刘启的病房门。
想象中复杂的仪器和缠绕交织的管子早已拆除,唯一的仪器只有心电监护仪,缓慢而规律的“滴——,滴——”声轻轻讲述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安宁,穿着淡蓝色护理服的刘启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放松又柔和的睡脸一洗印象里的锐利和骄傲,左额上已经结痂许久的撕裂伤和地木危机时留下的冻伤疤叠在一起,薄被随着伤口刚愈合妥善的胸腔浅浅地一起一伏着,露在薄被外的左手还连着滞留针。
李一一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他...真的瘦了好多...
李一一搬了个椅子坐在病床前,一直盯着刘启的睡脸发呆,内心五味杂陈,精疲力竭的脑子再难转动一刻,安全温暖的病房让极度疲惫的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刘启的各种事情,就渐渐沉入意识的海底,半梦半醒间,在工作状态下仍不断在思维里见缝插针的血腥记忆此时此刻一涌而上,阵阵心悸又开始活生生撕裂着李一一,他看见了运载车被来自四面八方太阳军截停,看见了车上仅有的4名军人组成人墙把自己挡在了运载车角落然后被成群敌军射成筛子,看见刘启用胸膛为腿部中弹而无法逃跑的韩朵朵挡下了子弹,枪林弹雨炸开的血花甚至脑花溅满整个驾驶室,躲在暗处的自己一边拼命捂住嘴,一边在脑子嗡嗡响的干扰下努力用听力分辨着太阳军的掠夺和离开,拼命冷静下来修复受损的通讯设备向政府军发送救援信号,和地木危机时在CN113-04重合的遭遇让他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胃里什么也没有,空有的那些酸水却也翻江倒海得几乎要吐出来,跌入丧失理智边缘的自己从熟悉的位置抄出管钳,混乱和绝望中,模糊地听见远处似乎传来了车辆的轰鸣,运载车的车门好像正在被撬开...
“啊!——不要过来!!”
还没来得及梦见接下来联合政府救援队撬门进来,不得不把陷入理智丧失状态乱挥管钳的自己敲晕带走的剧情,被拍肩膀的李一一瞬间就惊叫着弹了起来,猛地睁开眼,差点连人带椅往后倒,幸亏从背后拍他肩膀的护士长及时扶住了椅子,看着被噩梦吓清醒夸张地喘着气的李一一,护士长一点也不吃惊,反而镇定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等李一一冷静下来后,护士长递给了他几张纸,“心理健康综合测评报告”几个大字提醒了李一一他在去出任务前还做过一大堆心理量表,他带着不好的预感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最下面的联合政府意见一栏白纸黑字地打印着:急性创伤后应激障碍缓解并达到流浪地球计划技术类执行人员心理健康标准前,暂时全面停岗,有必要时批准进行药物治疗。后面还非常贴心地用括号括着:停岗期间发放伤兵津贴。
“我操...”
看到全面停岗四个字李一一没忍住爆了句粗,他总算知道今天离开总控室前领导特意找到他,拍着他肩膀说的“好好休息”是几个意思了。
“政府对你的意见其实和刘启差不多,考虑到你们都需要护理照顾的同时又没有能提供照顾的家属,建议你们入住联合政府的伤兵疗养院,你的情况很可能会被安排到精神康复科...当然,是否入住,原则上由联合政府决定,但考虑到你们身份特殊,联合政府还是选择尊重你们的意见,不过拒绝入住的话陪护人员这个事情还是强制的。”
虽然心理障碍和精神疾病在这个残酷的时代下早已成为常态,除了来自黄金时代的老一辈会对这方面会有意见甚至歧视,现代人都已经视其与普通生理疾病无异,但内心要强又骄傲的李一一肯定是不愿意的,在心理学专业知识并不多的他眼里,这是政府在质疑他的抗压能力,只要是给联合政府出外勤,谁还没被太阳军烦过了?我被太阳军袭击完了还接着炸木星呢这点焦虑能算心理问题?
护士长耐心地等待李一一的答复,李一一朝刘启看去,还不十分清醒的大脑冒出来一个念头,还不十分在线的理智也没及时拦住,他脱口而出:“停岗期间我去照顾刘启,我们都不住疗养院,也不需要陪护...”还没说完,李一一又突然想起来:“对了还有朵朵!你们消息里不是说韩朵朵已经进入康复期了吗,应该快出院了,她现在应该还不方便走路吧?难道我们去住院剩她一个人在家吗?我可以过去照顾他们俩...”
“......”
护士长稍微愣了一下,想起来联合政府的有效监护人里虽然有心理健康的限制,但PTSD好像确实暂不在列。
“这算是钻了联合政府的空子了,不过从刚才来看,你的情况确实还不...”
“我半个月来以来的工作非常顺利,没有出现过任何问题,当然也没求助过心理援助部门。”
李一一打断护士长。
“...嗯...既然这么坚决,那我就先不多说了,明天会向政府那边汇报你的意见的。”
说完护士长指了指刘启病床旁边的空病床:
“时间不早了,你要是太累又来不及回去的话,可以睡旁边的床,当然,只能睡一晚,明天下午会有新的伤员转过来。”
护士长出去并关上门之后,李一一站到角落小心地脱下防护服,不可避免的磕碰也尽量不发出太大的音量,躺到床上的一瞬间,半个月以来都是在总控室席地而眠,连临时休息间公共床位都不曾碰过的李一一在神志恍惚间想起了妈妈的怀抱。
刚才那一吓是把李一一吓了个半清醒,背对着刘启的他鬼使神差地转了个身,忍不住面朝刘启,回想着自己刚才的决定,才知道自己挖了多大的一个坑,他自从6岁离开家后就再也没和别人住过,联合政府科学院为了培养独立能力强的人才,哪怕是儿童班的孩子也要求独住一室,毕业参加工作后长期的外勤也经常让他东奔西走,常年在地表随遇而安,几乎碰不到人间烟火的他完全想不起来家是怎么样的地方,甚至从科研工作者的角度思考“家”的概念和定义,也想不清楚,想到自己要停岗,要去刘启家,要照顾刘启和韩朵朵...李一一越想越觉得奇怪,开始对自己擅自的决定感受了尴尬。
要怎么照顾刘启和韩朵朵?除了吃饭和睡觉,一般人会在地下城干嘛?毕竟是专门照顾人的总不能一直叫外卖吧?我只会煮单兵速食盒饭但病号长期吃这个能行吗?他们俩行动不知道方不方便,会不会起个床上个厕所都要帮忙?还有我该睡哪啊以前听刘启吐槽过他家挺小的就俩房间我总不能和韩朵朵睡一块吧?...
自然而然地接在这个想法后面的想法让李一一吓了一跳,他发誓,一直以来他对刘启都是单纯的共产主义革命友谊,是由地木危机时两个天才间心领神会的默契、日常工作时明里怼天怼地暗里相互扶持、为流浪地球计划和人类文明奉献生命的志同道合堆积起来的纯洁战友情,除了战友情,其他的情感也就只有那藏在心底的感谢,感谢刘启曾在自己最无助最彷徨的时候把自己从绝望里捞出来,当然还有对自己挟持韩朵朵的不杀之恩...平时和刘启最亲密的举动也就是下任务后CN171-11一起撸串时凑在他旁边坐,这一下子就要住到刘启家里是不是有点...
刘启和朵朵会介意我和他们住一起吗...
能不能晚上回联合政府的宿舍呢,但照顾病号的话应该得24小时随叫随到吧...
24小时住在一起算不算家人啊,应该不算吧我又不会一直住下去...
说来自从5岁那年爸妈死于发动机启动测试意外后我好像就再也没有过家了...
当年在联合政府科学院的儿童班到少年班,总有傻X同学每次在月末被父母接走的时候都要嘲笑我留宿...
和刘启和朵朵算一个家的话,好像也不是...
不能...
试一下...
还没来得及展开那些来源于记忆最深处的温柔想象,李一一就在极度疲惫和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隐隐期待中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