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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影

作者 : 旅人甲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六爻 韩渊 , 李筠 , 韩潭

标签 六爻 韩渊 李筠 韩潭 渊筠

状态 已完结

433 4 2021-7-4 22:46
导读
李二爷:抱一下好多心路历程哦
0.

“一日,就待一日。送你入主谷就走。”
她二师兄是这么许诺的,后边跟着的“扶摇山上容不下我,等大师兄这几夜再试试看”几字韩潭准备权当没听到。
争战群妖谷的豪言在三日之前放出,虽集了师门上下全部的挂念,但满手塞满的符咒还是没能防治住韩潭摔个狗啃泥的现实。她更没料到群妖谷入口虽是一汪寒潭,内里是天阶连地谷,高远且广。一番豪情经由两夜的风餐露宿消减不少,因而第三夜在茂林深篁中被她二师兄寻着的时候,好歹没急着赶人。
李筠一张刀子嘴上来就拿人开涮,等到拨开见了豆腐心,韩潭却恨不得一头撞死在上面——临行前她二师兄的话是句句意有所指,早料得了她今日的局面。“狗屁的大妖怪”三日没寻着,虽问过紫鹏真人,可“从小没离开过眼皮底下”的人还是自然而然在妖谷之中迷了路。
“是准你去当鸟头头的,不是准你去当鸟的!”李筠拿着严掌门的石芥子当令箭,一入其中就推了韩潭入内室。内室水气氤氲,雾气缭绕。末了将门一关,还隔门放声道:“你虽是半只鸟,但也别如此入乡随俗!”
“这熟练无比的老妈子!”韩潭还未来得及开口驳斥,就听门口声音远去了。


1.

纵使不算拖家,也算带了一人一雕两口,韩潭在榻上睡过一觉就忘了她二师兄的好,只觉得被寥寥几句聒噪得耳根疼。
“说起来,水坑,你四师兄算你半个产婆。”
密林之巅,石芥子又成了鸽蛋大小一枚,端在李筠手中。忽又晃动,险些从手心跌落。韩潭往他肩头怒袭一掌,鬼面雕随她动作振翅而起,就要去抓李筠混元髻中簪着的那根竹枝。
青山碧水中,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好一副山水又被搅动得鸡飞狗跳。
立于此处,镜照谷中一览无余。这一道谷纵贯东西,底深且平,像是两峰之间的平原整个陷了下去。谷中晨雾翻滚,随着谷外日出有渐息之势。
李筠的视线沉浮其中。他浅眉似峦,下着两点黑漆,一张没精神的脸上只有眼里还有那么丁点亮,里头蓄满了缅怀之色。虽无鹤发,看着却添了疲态。
“我上次站在这的时候,你还是个临仙台上的蛋。”他接着打了个哈欠,那点缅怀就这么没了,“真是年纪轻,精神好,风餐露宿两晚上还能下此重手! ”
他复归道貌岸然,口中却仍是一样。没有大师兄压着,嘴边没个把门的,话里刺多得叫人无从挑起。韩潭一掌上去他难得没躲。看他一人高叹“白云千载空悠悠”,难免叫人疑心他此番真意——究竟是真来引路的,还是来怀古的。
“你胡说什么?”韩潭到底脸皮比他薄,堪堪只挤出几个字。
“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说起来‘水坑'也是他瞎起的。”李筠倒是笑,挥手赶去头顶盘旋的飞禽,又摘了韩潭的手,“没仔细说过,就不好奇?”
“好奇什么?”鬼面雕终于忍不住,冷不丁一声鸮叫,忽而转为人声,“好奇被你拿金蛤破水点了,当个蛤蟆遛着巡山么?”
这雕起先在启程那日带过一句话,接着平安了两日。原以为是个识时务的,结果原主还在,昨日起又开始说尖酸之话。
肩头的突然出声吓了韩潭一跳,那声冷不丁的鸟叫高亢尖锐,害她猛地倒吸口冷气。韩潭烦不胜烦:“你们要和我讲是假,要吵架是真!要吵好好吵,别隔着我!不吵的话就好好说,铺垫这一大堆,如果目的要是劝我回去的话还是免了!”
眼下山谷的一方云雾之中,是同样一副血雨腥风之景,只于韩潭是初见。虽一路见了诸多阴差阳错遭至生灵涂炭的阵法,也见过连魔龙都险些没抗住的献祭之力,但谷中如一道血河般的同族相残还是有些不一样。她看红了眼,着急就要展翅向下,却被抓了手腕。
“急什么?又迷路多耽搁几天?”
韩潭狐疑地看她二师兄一眼,又转而迷茫地看向肩头上的鬼面雕。
李筠看她动作,面上露出个浅笑:“这是镜照谷,妖谷另有他处。至于怎么去,你看他也无用,他那个时候还赤身裸体在下面哭。”
韩潭正左右看一人一鸟,听到“赤身裸体”四字被突然哽住,斟酌半天,心却是傻且善良地偏向了她四师兄,偏头瞪李筠一眼。“二师兄,大师兄不是说这是你害的?虽然确实……”她一时止住应和,转而斥道,“但你这落井下石也太不厚道了!”
“是我害的。”李筠倒是坦诚,点头道。但奈何他的坦诚也离不了本性,这句揭过,后跟三个弯,又绕回到了原来的话茬。他又道:“笑两声还不行了么?”他话说得理直气壮:“就是南疆恶龙,屁股也是白乎乎两瓣。水坑,讲道理你也算看过,是不是都没了印象?你四师兄现在看着凶巴巴,那个时候却光着叫人抹得满身是泥差点烤了。”他末了还反问:“不好笑么?”
“也不用说那么细……”韩潭刚刚还在替人抱不平,耐不住他的言语太过形象,脑中画面彻底被李筠拽过去。旧事重提还添细节……她皱眉看了一眼飞到树梢的鬼面雕,肖想中的表情一时有些复杂。
“有一点我说错了。抓他的还不是人,是三只耗子精。”李筠见她表情缓下来,脸上浮现好生动的“幸灾乐祸”四字,“你最好对你心中同族做好最坏预想,免得失望。小渊还口不择言直说师兄会天打雷劈,把大师兄气得……”
“不知祸事由谁起。”鬼面雕又径自飞回,“真正斩妖的不是大师兄和三师兄?你蛊蚀人心的能力确实退步不少,从心的本事却是从一而终。有什么可多说的?”
他们这一来一回简直没完没了。
“少说两句!有完没完!”韩潭实在听不下去这叙旧般的吵架,说的还净是些她不知的事,便只推她二师兄,“还走不走了?”
“不是走不走,是怎么走。”李筠被推得趔趄,站稳后终于敛去笑意,“谷中全是他处幻影,虚实难辨。上次是用金蛤循着你四师兄这颗人肉桩走的,还有师祖引路,可如今……”他又瞥一眼韩潭肩头的巨禽。
鬼面雕开口,还是韩渊嘲讽的声音:“你就直说你不知该怎么才好得了。”
“你又有何高见?”李筠道,他语气平直,不像是被戳痛处,“有性命之虞的不是我,你大概比我记得清楚,还记得多少?”
“我是该夸你贵人多忘事?”韩渊道,“出了镜照谷再翻过那边的山头,就是临仙台下妖谷主谷。你也没比我大上几岁,不至于健忘如此?”
李筠听了也不恼,倒是点头道:“你说得对。”

有水坑在,李筠连御剑都不用。彤鹤化形,碧空中倏而多出一抹难以忽视的红。镜照谷的谷中雾隔了薄云,腥风血雨也就好似隔了层帘。天地之间还复一片清静,耳边只有风声絮语。
但耐不住有人突然止不住话头。李筠于水坑背上跨鹤坐,人倾身向下探望,忽而出声,话中还有丝讶异:“水坑,你慢点。”
“慢点?”彤鹤目视极远,此刻却问,“二师兄,怎么了?”
就连鬼面雕都忽而近了,与彤鹤齐肩。
“李筠,你是眼神不好还是眼神太好。有什么奇怪的,看着什么了?”话却是韩渊说的。
李筠似是一下被他们这反应哽住,也没看他们,视线仍旧朝下,一句话拖出好久:“这里竟然与谷外无异……”
此刻向下望,云霭中透过虚景可见阡陌交通,屋舍俨然,芳甸良田由点点瓦色相隔,由近及远,谷中皆是如此。
“这怎么了?”彤鹤依旧不明所以。
薄云随风而动,只露出一方空缺,窥去可见云影之下的屋瓦青色郁郁。
李筠道:“我原以为妖修居无定所,不兴土木,然而……”
然而没想到与人无异。
他这句感慨确实发自肺腑。先见妖谷大劫群妖逐鹿夺丹嗜杀,后见妖后仆从灵智未开不通人话,就连紫鹏真人也因镇谷之务只居洞中。以往种种难免令人生出门户之见。关于妖修秉性,他从韩潭身上确实见得一星半点,但纵使水坑总自诩天妖,与妖修同族,他心里也将这部分撇得很开。至于更像人的那部分,偏心使然,她毕竟有人一半骨血,李筠更觉心安理得的只当她是小师妹。李筠又看那一鹤一雕,他此刻突生的心距与惊讶自然无人能懂。
“不然呢?李筠,”他话未说完,韩渊倒是先明白,而后笑他,“妖修也好魔修也罢,殊途同归。妖修既然愿意修人形,你又怎会觉得能免俗?”
李筠难得没去赶他,无从辩驳。幸而有傻乎乎的小师妹不明所以,替他解围。
“二师兄,然而什么?你上回来就没发现么……”彤鹤甩尾,侧身又往背上看了莫名的一眼。
李筠钳舌一会儿终于寻到个能答的:“上回是用走的,哪有在天上看得清楚,大概只见到断桥残壁,以为是旧朝遗物,谁知道算不算是妖修的?没想到妖谷中的村落居然如此完整,若是没有巨妖显形,看着和谷外也没什么不同。”他俯身摸上彤鹤脊骨:“我总担心你去的是蛮荒之地,这回忧心的能少些了。”
彤鹤开口,唤了一声“二师兄”,是少沉声正色,但她的感怀来不及延续分毫就被李筠打断。
“幸好,幸好。”李筠接着叹,“至少我们的小师妹不是寻个巢去做鸟头头了。”他还说:“好歹是个山大王。”
韩潭刚想驳斥却被人先了一步。
“什么山大王?李筠你未免太掉价。”
嗤笑声从鸟嘴里出来总有些别扭。李筠皱着眉笑:“那你说说。”
“明明是……”鬼面雕忽而向高处飞,盘旋于彤鹤之上。
彤鹤转头,眼里满是期冀。
鬼面雕说完又接一声鸮叫,说的却是:“谷中夜叉就不错。”
彤鹤那一道三昧真火差点仰头直出,只有李筠拊掌粲然,高叹一声“妙极”,而后被迫御剑于空。

出了叫人迷路的深林迷瘴,唯一算得上拦路的便只有谷中镜照之雾。儿时也不过只走了半天的路,有彤鹤载着插科打诨间就到了。
山巅之下即是主谷,韩潭化归人形,鬼面雕栖于肩上。方才的欢声却如叶尖垂坠之露,一落了地就散去。此处趋同的景色叫人忽生现世似梦的错觉,但眼下视物更清楚,谷中还有临仙台,那错觉也不过片刻就过去了。
临仙台独独一块高出谷底平地,像横生的枝杈破石而出,而下是腥风的起始之地。
两面峭壁无一点绿,谷中宽广若有河,却是深岩处野火烧着尸身卷起了残烟灰烬。那崖边窊曲处,一面浅水似镜,映出谷中黑烟。焰似浪,灰如沫,二者此消彼长,随风而生。谷中之风被烧得暖了,夹着血雾,沿两面山脊溢出。
两岸寂然,唯余风声,谷底是无暇言语的搏命之争,只有偶尔的尖啸在旷谷中突生回荡,又渐消。
“这场面倒叫人觉得似曾相识。”鬼面雕忽又出声。
韩潭不语,好似没听到。
空旷之中,半天只有李筠接了两字:“怎么?”
“妖魔同根生,不是一句空话。”鬼面雕忽而发出一声冷笑,显然不是出自己身,却更显阴冷。
“是么?”李筠看了一眼韩潭,她自从立于此处就一直盯着临仙台下,面色凛然,像是换了一个人。
“这俩人……”李筠心叹。
一开始在谷中寻着,看她还是无拘无束如往常,隐怀一丝自私的期望,然而此刻看她,却觉得,人是傻,就是傻才句句是真话。他小心翼翼跟着两字,看她面色没有更沉悬着的心才安下一点。韩渊这话说得如有千钧又丝毫没有卸力的余地,他不好贸然接,只能继续顺着,不叫沉默显得太重。
“为什么?”韩潭出声,突然问道。她人尚未回魂,目光像是入谷底的投石,仍未有回音。
“这并不是一句完全不好的话。”韩渊终于正色道。“至于你问为什么……”他这一句说得好像隔得很远,又好似亲临。“你有想过,百岁年纪放在妖族天定寿数中不过是十中之一,又是为什么?”
韩潭终于转过头来,面色沉郁,她一张脸上满是情绪,写着明明白白的不明白和愤恨。
“启智晚,劫难多,执念大,这些都是厚积为勃发。”韩渊也叹了口气,而后终是缓声道,似是在安慰她,“因而,要超脱也难,谁不想跳过痛苦一步登天?妖丹代代传,招致同族相残。他们这样,但不是你,你不该……”
“我不明白。”韩潭打断他,又不去看肩头。
就连韩渊都像生出了十倍的耐心,默然不语等她继续。
她一腔愤慨寻不出个能诉诸言语的由头,眉头都皱紧了,却是半晌只道:“你们都这么说。可我还是不明白……”
“哎,”李筠等了半天,终于见缝插得苦笑一声,“水坑,怎么我和你说这种话的时候你就只光点头还赶我走?”
没人应他。
李筠只好又道:“光看也不是办法。师祖也没多说两句解释解释,不知他是施了什么才使谷中平息下去。”
他这样说完韩潭才去看他,倒是显得清醒了许多。“你还记得什么样?”她问。
“他要是记得就不会问那些蠢问题了。”韩渊替他答了,“要是有什么计策,他能憋到现在?”
“话不要说那么难听……”李筠难得没直斥,转而道,“那么大场面好歹还有印象。我那时只记了一道火光从东烧到西,掩盖了谷底黑雾,但黑雾是什么?火光又是什么?我怎么知道。”
“烧?”寒潭突然问。
李筠在她脑后拍了一下,笑道:“想什么呢?你看看这道长谷,从东到西,能烧光算你好大的口气。”
像是一掌被他拍蒙的人摇摇头才瞪他一眼:“二师兄你不要动手动脚!我只是觉得奇怪……”她又道:“你也见到刚刚的村子,那此刻又为什么是空的?”
“你想说什么?”李筠道,“若是换了你,不逃么?”
“我就是不懂这个。照你们说的,大妖夺丹是仗着自己修为,小妖惜命该是四散而逃。那又怎么解释刚刚和现在?”她看向来时方向又指脚下谷中。
“上次妖谷大劫,还在镜照谷中看得到耗子精。”李筠瞥了眼她的肩头,“被你这么一说到也奇怪,一路没见着一根尾巴……”
“废话那么多。”鬼面雕的鸟嘴里吐出了不耐烦,打断道:“你管他什么奇怪不奇怪,有没有耗子精,下去看了就知道。”


2.

几步之下的谷中,众妖厮杀仍未止,若仔细看去,皆是红眼,目窅神狞,原形毕现。混战之中贸然潜下去,就算不被发觉也难保不被误伤。李筠拦了人,又从袖中掏出一只四条腿不说话只蹦哒的东西。这回儿看着应该不是用水点的,那如同泥浆冒泡一般麻麻赖赖的东西见了眼下阵仗至少还没吓得仰面变石头。
“二师兄,这能行么?”韩潭见他小心翼翼地将那蛤蟆放到地上,再也忍不住,“这看着怎么那么不靠谱啊?”
李筠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水坑啊,不学无术就少开口。”他缓声又突转艴然:“这是天蟾,太阴之蟾!识不识货?”
“什么天蟾?眼睛都没……”韩潭却道,向后退了一步,嫌弃之色更深一层,闪身避开李筠来抓她的手,“二师兄,你至少擦擦手啊!”
李筠讪讪收回手,不逼她看了,手倒是往身上假模假样蹭了两下,衣服上一点湿痕也没有。
“天蟾天蟾,乃是天上蟾,月之蟾,是灵物。”李筠仰天高叹一声:“血本啊!”
他三字还没叹完就有人呛声:“得了吧,二师兄。你要么干脆在这儿搭个台打醮?”韩渊明着笑他穷酸,暗地讽他修为,这自欺欺人的民间把戏就连捞钱公子都不高兴干。鬼面雕又吐言道:“算我的。符纸钱你来南疆自取。”
“你求什么?”李筠一句怼了回去。鬼面雕还未来得及接茬,他却接着转而对韩潭循循道:“水坑,每逢朔望千妖朝月,这些妖不是最喜欢月亮?若它都能平安,那即使情况不太妙,我们也能下去。”
“二师兄,能不能不要那么怂?”韩潭视线徘徊了半天,无视了他紧跟的一句“小心驶得万年船”,又问:“可它怎么下去?”她满腹疑惑,看那天蟾这会儿不戳不蹦哒,一动不动像尊磐石,只有腹腔起伏证明是活物。
“这好说。”李筠似是就等她这句话,挽袍伸脚直接往那圆滚滚的屁股上踹了下去。
天蟾被踹上一脚,先如块石头被踢至半空,而后舒展了四根短腿,如步云梯,饶是此番努力,还是没止住下坠之势,直往谷底去了。
“不是吧……”韩潭道,“这玩意儿上得来吗?”
“我都没担心……”李筠道,“这天蟾同石芥子一样,你由着它,它便会自己往气清处走。踢它下去一是为探谷中气脉,二是看看谷中群妖是否还有半分余力。”李筠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个不过手掌大的香篆炉,嘴上耍赖:“水坑,要是这清心香点完还见不到,我就把帐算你头上。”

然而,香燃了还没一半,两人关于算帐的话头还没论出个结果,就看此物自寻原主了。天蟾凭空一阶阶蹦了回来,被李筠徒手捉了。
韩潭见了就要躲,立马又被笑。
李筠道:“躲什么?你小时候也这样。”
“二师兄你好意思!”韩潭鄙夷地一手反扣在他的腕上,就把他的手往储物袋里放。
“涨没涨见识?不差这一会儿。”李筠由着她动作,嘴上换了个得意法,而后泥鳅一样轻轻卸了她的力,弓腰又去拾香炉,“就是谷中浊气四溢才叫这天蟾回来得那么快,当心点。下去是可以下去了。”
然而他炫耀了半天没丁点回应。
韩潭末句得他首肯,便只抓住了那一句“可以”。她急不可耐了多时,此刻目光窅远,居然回头难得亲昵地道了声谢。
李筠直起腰只看得个她的背影,眉头不由皱起。
沉寂了多时的鬼面雕忽而从她肩头展翅先起,飞了不远,悬于谷中上空。韩潭跟着走向峭壁边缘,一脚空踏,眼看要坠去,却转眼化成了山雀,随着鬼面雕振翅而下。
李筠起身得太急,耳边渐起嗡鸣之声,手里用决封了的香炉揣到一半,闭目好一会儿才消。“哎!”他叹了口气,手中香炉干脆直接丢入袋中,快步跟上,嘴里重新骂骂咧咧:“真是胆大了!好歹等一下!”

他只身一人,一入谷中才觉不同,谷外只见残火飞灰,却没想到谷中实有雾。身入其中好似一头扎进了个底有淤的池子,面上看着水清,但倘若沉灰翻搅起来,一时半会儿不能歇。视线被浓浓黑雾所碍,只闻得到满鼻血腥妖气,好一会儿才勉强能见着眼前的嶙峋石壁。
什么鬼地方!俩人跑得也太冒失了,李筠想了就忍不住皱眉。他敛息于崖壁上,御剑不得,只用一根采药绳栓于崖顶,单脚寻了块突出的岩角立着,正处那峭壁的当中。不知是否由于雾气作用,一入内里才发觉深出许多,采药绳此刻已是绷紧了但人却未触底。
更恼人的是,那雾气好似成群的苍蝇,挥手才能驱散,散不多时又往人身上贴。像沾了满身湿气,风一吹更觉冷。李筠再次挥手,那雾气又散去些许,奇怪的是,那雾气一散,妖气似乎也闻着淡了些。他心中纳闷:这雾气又是什么鬼东西?可他耸鼻再闻又嗅不出了。
难不成是被水坑熏入了味儿?他心里暗笑,又抬肩往身上闻。衣衫上闻不出什么,只有先前一点熏香味儿。但渐渐透过那点熏香味儿,却闻到了一丝血腥。锈浊之气一入鼻便像铅坨般缀在鼻中,一直往深处陷,闻着越发浓重,叫人觉得眼前黑雾似血雾。
李筠一放开掩鼻的姿势,那腥气却又变回了深寒之气。寒气蚀体,倒让他更清明些,然而一旦他沉下心来,那寒气似乎也不那么显了。这个念头反倒叫他心里一惊:这雾似是随心而化,难不成妖谷大劫,不全是人祸?
事情一旦往不好的方向去想,简直像这谷一般没了个底。他放出一缕神识,平平探出去,心顿时凉了大半。什么都没有,是另一个极其不好的方向。那缕神识如入虚无之境,是再也收不回了。
李筠急忙在袋中摸索半天,掏出了方才被水坑硬塞回去的天蟾。他在那无眼的蟾蜍上轻触了一下,指尖触到片冰冷的坑洼。
“麻烦你带个路,”他一句没几个字却说得口干舌燥,“就去找先前那个不识货的。”
方才还无眼的蟾蜍倏而生出双目,通体发白,成了个玉做的,忽闪眨了眼。
情急之下,李筠干脆解了敛息,御剑跟着。那玉蟾浮于空中好似游在水里,比方才的蹦跶来得快些。但李筠仍嫌不够,他自己总是一不留神忽而超了过去又不得已再退后些跟着。
浓雾之中不说寻人,就是现在身处何方也难以辨别。他心知急也无用,却还是不免忧心,那自己养大的傻鸟总是让人放心不下。他刚宽慰自己水坑至少有个人跟着,却想到鬼面雕毕竟只是只雕,徒然看着威风。正主远在南疆,鞭长莫及。“若是……”他一口气简直叹不完,心道,“哪有什么若是。”这一想反倒镇定下来,心虽悬着,却不再扰人心智。
李筠这才得空环顾四周。
周身黑黢黢一片,只有眼前玉蟾一点幽微的亮。不知这谷深几许,剑下的黑雾犹如海中浪,被剑身破开又在剑柄处聚拢。他脚下不过一柄桃木剑,是他自己的,慌忙中随手拿的,并无特别。他心思绕了两个弯,掏出张未刻符的桃木牌子,向身侧一掷,却见那木牌融进了暗处,而后只听得风声,和很久之后才有的很轻的碰撞声。
原以为是桃木辟邪的作用,兴许是他想错了。
然而就在他思索更深时,却听得不远处传来清晰的骨骼异响,那闷响与蜀中天妖长筋抽骨之声如出一辙,太过相似。现世与往昔就在这一瞬声声相叠,叫他分不清。随之,眼前黑雾渐渐与那从噬魂灯中而出的漫天鬼影融在一起。他好像又回到了蜀中,回到了手执元神之剑时——地在千丈下,而他被迫御剑于天,身前是魔龙以肉身抗献祭之阵,身后是彤鹤为长修为硬吞妖丹险遭天谴,他顾得了前头顾不了后头,硬是一个也拦不住一个也帮不了。
一声鹤唳随后而至,倒是犹如洪钟大吕,震得他一个激灵。
只是那一声鹤唳过于凄厉,又由响及弱。李筠还没从那震颤中回神就紧接着浑身一滞,手里攥出一把冷汗,他心下暗道:“哪有那么巧?”又替自己开解:“水坑只是化了山雀,那声音不见得是她的。”
可偏偏眼前玉蟾也慢下来,火光冲天而起,硬生生将黑雾烧出一片红光。李筠迎面赶上,只感到一整狂风卷着热浪直冲面门。三昧真火在离他数尺处止住,吹去他一身的湿意。
“是水坑!”李筠只生出这一个念头,便觉得自己身上湿重的感觉又回来了,随着火光的远去,这回卷土重来的湿意好似结成了冰,快要冻他满身。
然而就在他身上真快要结上霜时却听到一声鸮叫冲他而来,鬼面雕在他眼前破雾而出。
“李筠!愣什么?先把人带走!”
那熟悉的声音好似一声天启之雷,李筠几乎是下意识去掏石芥子,鬼面雕落在他肩上,抓得太紧,害他手都在抖。石芥子扬帆而起的时候,他跟着呼出一口气,手脚终于是自己的了,却又觉得如在筛糠。
曾驶过北冥之海的巍峨巨船此刻破开黑雾,将化了原形的彤鹤收于其中。


3.

“你现在可以松开了?”
石芥子隔开黑雾,自行谷中,然而纵使内里种灵,却还是没能做到毓秀。李筠仰面瘫在甲板船尖处,双臂大张,一只脚还晃荡在船身外头。单看他湿漉又狼狈的样子,倒像是他们此刻真航行在海上,只是,他面上的水汽不过是先前冒了一头的冷汗。
李筠跌进来的时候没顾得上,鬓边碎发被巨船破开重雾时带起的风扇了满脸,此刻仍旧贴着。他就这么躺着,好似全然不在意脸上的黏腻,又一会儿才能动指头似的,只指尖稍稍向外挪了挪,终于将手中抓鸡似抓着的雕给放了。
“不好意思,情急之下没顾上你威严。”他还瘫在那里,脚也没收,倒是又闭眼摇头,接着自己先笑了:“怎会去抓你?”他笑声闷闷,笑完自答:“大概抓‘八哥’抓习惯了。”

自韩渊那一句之后,鬼面雕闭喙不语候他多时,看他又躺好一会儿,只在一旁抖羽踱步,也不知道正主在不在。它往返数个来回,冷不丁又被李筠一掌拍在身上。
“去帮我看看韩潭,我一会儿就来。”
好半天才有韩渊声音:“你有手有脚,自己去。”
韩渊难得没在这种小事上顺了他的心,李筠眉毛一下就吊高了,但他还闭着眼,叹了口气:“好。自己去。”他说完又过了一会儿才睁眼起身,看了那边更为狼狈的韩潭一眼。
本来不想亲自看,就算做了准备,真看到那一眼的时候还是叫人生气。
若不是她嚷嚷着要回妖谷,赶着谷中大劫回去就怕遇不上似的,也不至于落成这样。
但随着他站起身来,几步的距离越来越短,心中备好的嘲讽也渐渐消了。俯身替她将碎发拂至耳后的时候,李筠却开始觉得:什么以指挠沸,什么螳螂拒辙,这些此刻没人听的话,明明是该说给自己的。
韩潭人还没醒,眉心皱着,羽翅收不回去,垂在他身前,害他不得不使劲把她抱至胸口,走两步就得掂一下往高了抱,不然就得绊脚。
上一次将她捉回卧榻上时,人不过一只手就托得起,此刻像换了个人,动作都觉得生疏。鬼面雕留他一人收拾残局,李筠暗啐一声。甲板到内舱不过百步的路,却步履维艰,他只好从心中又重新翻找出先前疑虑,胸中几页泛黄竹纸翻了又翻,这才压下水坑还是小时候好的感慨。

韩潭在李筠打水给她擦面时仍未醒来。鬼面雕立于床头,只在飞进屋时闹出响动。心怀怨怼的人此刻坐于床边,膝前矮凳上摆了汲好水的铜盆,映出桌上烛光。李筠手里手巾已润湿过几回,口中喃喃,嘴里只自顾多话。
“水坑,水坑,坑人的坑。”李筠手中湿布浸入铜盆,入水搓上两把,又提起来,“天妖小时候不长脑子好养活。最近开始长脑子了……”
李筠将湿布折了又折,终成一方小帕,“结果倒好,是逆天而行。”
他停了会儿,手上用力,那帕子突然绞成了一股,积水入盆,哗啦一声。
“不过早现端倪。”李筠忽然停了,一时没人应他。躺着的人双眼阖上,关得很紧。“和那时候一样,看着没一点变化。”李筠道。
床头鬼面雕静了多时,忽振翅而动,只哑着叫了一声。“什么时候?”鬼面雕又静下来,这回儿终于是人声了。
“什么时候?你回来得真是时候。”李筠看他一眼才答:“是她烦人的时候。”他绞了手巾,湿布包了手指往她眉心上按。“小时候有一阵子老生寒热。人看着好好的,也没淋雨也没着凉,白天还能红着张脸上房揭瓦,一到晚上就不行了。”他指腹按着的那处紧着,揉也揉不开,倒是被他压得有些红了。“喂药也没用,只能每晚擦额。就两个人轮替,好几次睡过去被大师兄骂醒。十几天没睡过好觉。”李筠撤开了手指。“直到再后来他不骂我了。问他,他说大概不是寒热。”
“那是什么?”韩渊静静看他动作,只顺着问。
李筠很快接道:“不知道。那个时候回不了扶摇山,书上没写,身边也没有人可以问。”他这句说完终于放过了她眉间川痕,手里手巾又绞一次,这次绞得不太干,末了叠起,轻轻搭在她额头上。“后来她自己好了,醒来只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睡得倒是很香,连着上蹿下跳了好几天。”李筠道,“算是熬过了,没帮上她什么。再大点就再没生过。兴许真就是傻人傻福。”
“你也就趁她睡着。”韩渊道。
“人没醒,随便怎么说。她要是这样醒了更好,省得人伺候。”他俯身去够铜盆,起身了半截,一边又道:“这个时候被束南疆倒像是好处了。”
“你要是不想又何必亲手?”韩渊道,“换我来不如直接在她额上变块冰。但你也知道她现在不是寒热。”
“你前面不在,”李筠看床头落羽一眼,犹豫片刻又坐回床边,问:“去干了什么?”
“问了严争鸣。”韩渊只答几字,语气少有的平直,而后又道,这回倒是夹了一声笑。“你要听原话?”
李筠抬眉看了鬼面雕一眼,那一眼满是对它言语的不信任,末了却还是道:“你说便是。”
“他说听你描述也不知道,又多雾又使人身冷的地方多了去。问你干什么吃的,就没点具体的?”
这语气听着太熟悉,李筠习惯性地讪讪声音低下去:“这能怪我么?我怎么知道这鬼地方……”话说一半发现自己被往沟里带,他神色飘忽一会儿才能正色道:“他能少说几句?说正事。”
“严争鸣还说,只是水坑居然会抑制不了化形,她又不是三岁小孩。”
说到这,韩渊倒是停了一会儿,果然李筠脸上还能自镇,视线倒是低下来。
“能扰人心智的天生之境无论大小见得到的只有两处。三生秘境既已不复存在。”韩渊又停一会儿道,“他说他想到了心魔谷。”
李筠听了很快嗤笑一声,视线落在门外又迂回,开口:“他还以为别人都记不得?我还以为他有什么高见,他这一句也是白说。心魔谷在后山,况且自从他和小潜把那破石头搬上去后,后山清得简直连鱼都快没了。他自己搬的自己不知道了?”李筠道:“他还说什么了?”
韩渊倒是应和了一句:“你说得不错。”说完复言:“严掌门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石芥子会被困在妖谷。”他这句停在这,李筠也没接话。
兀自生烟的熏香炉正摆在韩潭枕边,横在一人一雕当中。
韩渊又道:“所以他让我问你。先前你那蛤蟆不都好好的?你既然说这两者同源,为什么现在却不灵了?”
“听你这意思,好像你也这么想?”李筠等他说完,这才回答,从床沿站起。“我不知道。”他只往前走了几步又踱回来,犹豫许久终于开口:“我隐隐觉得不对。”他往复几次,背对着床褥,终于站定:“你现在是附身于鬼面雕上?那你算是在还是不在?……算了,你先告诉我,你怎么觉得?”
“同三生秘境一样。”韩渊只答几字。
李筠听了回头,皱眉道:“细说下?”
“你还要我怎么说?你不是追着问过一次?”韩渊道,“还要我再说么?”
李筠似是一怔,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干笑一声:“三王爷一事有些久了。”
幸而鬼面雕的乌眼只有拇指盖般大,隔开了韩渊眼中的冷意,他道:“有你一份,你不觉得晦气?况且我同你实话实说,你又怎么?”
“我……”李筠终是没再说什么,手摆了摆,又道:“我以为有所不同。”
韩渊这才答:“是有不同。这次没给机会见着,本就已醒得差不多了,水坑又来一嗓子,这种事情有过一次就够了。但也没你有本事,什么都没觉到。”
“那正该由我再下去探一探。”李筠没抬头,却笑道,“水坑的清心香再点一会儿就该醒了,你帮我看好她。”
“你是不是早知道?”韩渊问。
“神机妙算。”他倒是相当会往脸上贴金,而后又四两拨千斤道,“哪有什么神机妙算?全是误打误撞。”

4.
石芥子被谷中之雾笼罩,好似潜于深海,头顶见不到一片亮,只有内舱里透出光,照亮甲板一方,像个突兀的豁口。
李筠走得远了,立在影中,整个人影影绰绰,没有掌灯,只就着身后一点光亮视物。光看他背影,好像石芥子的甲板只是扶摇山上的一条夜路,而屏障外的黑雾也只是山间湿重的水气。韩渊犹豫片刻还是随着他入了暗处,只是要说的话还未出口就被人堵了个严实。
“跟着干嘛?”李筠立在甲板上,将要行至护板处,忽而止住回身,鬼面雕自亮处翩然而至。
“我总不信你的话。”鬼面雕落到他身上才道。
李筠看了眼肩头先笑。“一朝被蛇咬?那也用不着十年怕井绳。”他身在阴影处背着光,面上是看不清带来的柔和,虽然他“别跟着”三字依旧写在明面上。
只是过了一会儿,换了个地方,再开口,哪怕是同一个话头也变得不一样了。质问的话被他几句消解得差不多,韩渊也只道:“我怕什么了?”
鬼面雕落在肩上高人半头,李筠仰面看他,半是揶揄问:“那你不信哪里?”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笑意浮现,那意思他也见过,多是同水坑讲话时出现的不正经调笑。
韩渊道:“哪里都不信。”这也是句玩笑话。
李筠听了还是笑。
一旦顺着他开始插科打诨,简直没有办法继续。韩渊看他一会儿这才接道:“好了。我跟出来不是为了和你演什么依依送别的戏码。”他随后正色道:“我来追你问个解释,你问我不信哪里,显然自己清楚。”
他这么一说,李筠的嘴角很快垮下来,撇了撇嘴,果然答:“顺着你话说罢了。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你不信哪里,我怎么知道?”他一说完,脸上丰神就收了个干净,又道:“想听什么?总得给起个头吧。”
鬼面雕看他一眼。李筠这回眯着眼,下半张脸没表情,大概自己觉得是在审视他,却不知道他一张清秀的脸上此刻透着奸佞还带了丝诙谐——全怪他比常人大些的乌眼。再加上他穿得很是正派,被这么盯得久了很难不笑。韩渊看了忍不住,刚拽紧一些的气氛眼看又要松回去了。他赶紧接过话茬:“你不如就从眼下开始。”
“小渊,”李筠接着咂嘴回道:“我好好问你,你能不能不要和我打哑迷?”他回得极快,堪称敷衍。
鬼面雕干脆沉默。
“眼下什么?”果然一会儿李筠自己接话,问完又开始望远忖度。
韩渊看他一眼,不去打断,看着人往他设好的洞里钻。李筠其人好揣度,心思机巧却说简单也简单。你若明面上说他不懂,他就承了,可要是摆个问题在他面前,他能就地入定,不寻出个解法不出来。果然他片刻之后脸上深色突然解开,得意忽现,伸手就去摸鬼面雕喙下软羽。
“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你俩影响大也正常。”李筠道,“精明过头心思动摇也有好处。”
虽然不知道李筠怎么思索半天得出这个结论,但听着好歹是句真心。只是他略去中途不表,只谈些浮于表面的,倒更叫人觉得他心中有想法,又无从下手往深里探究。韩渊心知他是想唬停这个话题,但此刻偏偏不想遂了他愿。先打哑谜什么都不说的明明是他,这会儿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是应该。于是他开口也是一句没头没尾的,只问他:“你这么有把握?”鬼面雕跟着避开李筠指尖,挑明了不吃他这一套。
李筠嘴上失趣,悻悻收手,倒是终于老实答:“从头说起也的确猜过这谷中雾会不会出自心魔谷。”
韩渊心里了然,听了故意将声音拔高“哦”了一声。与李筠迂回已久,现在开始听得答案,心防一卸下来,却是本性难以抑制,他忍不住讽道:“你不是前面还说严争鸣不对?”
李筠瞪他一眼,而后说:“他要是早说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毕竟后山与寒潭作为入处相距不远,两谷风貌又有些太过相像。谷深且平,中有高台,非人不可登。”他说完停在这儿。
鬼面雕看他,听了却另辟蹊径,问了个早想问的:“下妖谷的是你,他怎么跟你早说?”
李筠登时哽住,眼神横向飘忽了一会儿,轻声“啧”了一下:“你以为他为什么要我下来?”他甚至开始来回踱步,低头看脚:“每逢妖谷改朝换代必有大劫,还听起来不止是人祸。”他抬头一下,接着强调:“话是他说的,还问我有什么想法。说这两处实在太近了,一处有异动不知会不会影响另一处。现在想想他是明知故问。”他说得语气不忿:“心魔谷刚平就遇到妖谷大乱,他还是去放那破石头的人。我一直疑心他听到妖谷出事的时候就猜到过,石芥子都是他给的,说什么你们九连环道不应被束一方,应往他处云游。”他嗤笑一声:“如果他猜过,为什么不提醒我?如果他不知道,那也没夸他的必要。”这一句说完又转回来“呸”了一声:“什么你们九连环道,明明就我一人!”
他还有气被人坑的时候?“那不提大师兄。”韩渊乐得见他生气,甚至开始顺着他说,“所以呢?你又怎么觉得了?”
“见到镜谷的时候你没觉得很妙么?”李筠这才又看他一眼,道:“形影之说你应该比我理解更深。”
“想说什么?”韩渊突然冷静下来。这会儿突转正题,李筠又开始给人下套。他嘴里的夸人往往不是真的夸人,似是就等着他说“不知道”。
《形影》一卷第一句就是“一镜照形”,答不出岂不是给他理由笑话?韩渊心里暗笑,故意沉吟片刻,而后道:“寒潭是为水镜?”他向李筠瞥去一眼,人果然在盯着他看。“确实寒潭之下气脉不同天然,每逢朔望还得开谷,你要以水镜喻之也合理……”但……他笑了不一会儿,忽而止住。绕了一圈又绕回去,这说的不是一个意思?
韩渊越说越慢,这回却说得很正经:“若寒潭为镜,寒潭之下就是那镜照之形,大师兄的猜测有什么不对?”
“‘以一镜照形’没错。”李筠点头,接着道,“可还有后半句——‘以余镜照影,镜镜相照,影影相传……’”李筠忽然又别过头凑近了:“你别忘了,镜外可还有镜。”他说完这句显得很得意:“变数就在其中。”
“于是镜镜相照说的是寒潭之下。”韩渊了然道,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并非妖谷与心魔谷相通。”
李筠终于再次点头,这回儿笑了:“镜照谷这名字可是生怕人读不懂,只是前面得添个余。余镜照谷于镜照谷,是不是很妙?”
韩渊没理会他突发的诗情,开口诘问:“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李筠瞥来一眼,忽而叹了口气:“和你们说也不见得有人……”他一句话没说下去,改口而言。“水坑不说了,大师兄三师弟又专精一门,未必有你明白得快。实话说,刚见到时我也只是生出疑虑。还是托了水坑的福,拿铜盆打水时才明白过来。什么叫醍醐灌顶……”
韩渊看他这会儿夭然的样子竟一时无言以对,夸人难以出口,损人又寻不出个措辞。他干脆略过了他这一通剖白,又道:“但这无法阐明妖谷之雾由何而来。”
“小渊,你还没答我妙不妙。”话茬被截断,李筠干脆伸手在鬼面雕喙上捽了一下。
韩渊没回神,这一下来得太突然,没躲过,一声脆响后只见原处勾着的指尖停在那里。
李筠由话多急转嘿然,收回祸手,面上一变,嘴里忽然又越说越快,转而道:“你想想最近发生了什么,再想想《化书》中死生那篇。”
韩渊看他脸上慌神的模样差点笑出声,然而鬼面雕只是怫然不语。
李筠一连串道:“那篇原话是说:‘死复化为虚,虚复化为神,神复化为气,气复化为万物。化化不间,犹环之无穷。’”他嘴里说得快,书文就听着像咒,搪塞之貌比起儿时受罚背经文有过之而无不及。
捽栗子而已,至于么,被捽的人又不是他?韩渊心里暗笑。然而鬼面雕没有动作,韩渊只等他说完接着才道:“既然谷中障雾出自谷中本身,若与心魔谷如出一辙,可能无他,不过是因为妖王而起。死了还那么大的动静,真就没一个大能是消停的。”他看李筠静下来回望他:“只是妖修又有点不同,身死还有妖丹传世,多好的诱因,这障雾下一谷的妖,这就团团转了。入了轮回还在意身后事,身化虚,虚还神,没想到居然也算是个怨魂,阴魂不散末了化了一谷浊气,整得这样乌烟瘴气。”他突然笑了:“人的心胸反倒死后看得清楚。妖丹,妖丹,祸事皆由妖丹起。要我有这玩意儿就托人捏作齑粉算了。”韩渊看着李筠面色沉下来,赶在他开口前先说:“二师兄,你卖的哪门子的关子?你不就是要下去追根溯源,找那妖王埋骨地么?”
“谁手劲大得能把你捏作齑粉。不过……”李筠黯然一句,忽又愣了一下,皱眉自语,“我有说那么细?”
“你都直接背书了。”韩渊笑道,“我要负了你一番解疑释惑的好意,岂不是要与水坑争高下了?”
“那也好,”李筠干笑一声,而后才真的笑了,“不用费我口舌。”
“你还是要一人下去?”韩渊又循循而问。
“水坑估计一时半刻就能醒。”此时提及水坑,李筠又像突然换了个人,正色道,“助她醒来的香虽没坏处,但点久了有点反应,真要全醒还得过一会儿。你还是替我看一下她。她一醒肯定耐不住。”他一边叹气倒是忽然笑了:“赌不赌?”
“赌什么?”韩渊问。
“我猜她醒了之后肯定要摔。”李筠笑道。
“不和你赌。”韩渊避开他话中深意,自从入了寒潭,他的话就像片沮洳之地,又稠又密,生怕粘不上这些年他与韩潭落下的间隙。但听着又是他一厢情愿,倒不是隔阂真的难消,只是本就已经不再在意的一件事,他非要硬往上粉饰,这又何苦?韩渊只反问:“你看着她不是更好?”
“我哪看得住她?”李筠果然皱了下眉,似是看他不买账,面有踟蹰,半天才道:“我下去最稳妥。”他这回又连忙解释:“玉蟾至少能用上。虽然麻烦点,但可倒寻踪迹。”
“二师兄。”韩渊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
李筠看着他正欲移开目光,一下停在那里。
韩渊问:“你先前在谷中真的没事?”
李筠点了点头,移开目光,又道:“是真的没有。”
“真不骗人?”他忍不住又问一遍,几乎是带了哄骗的语气。
李筠再次点头,看他一眼,这回倒是皱了眉。
看他面上已经有不快,韩渊叹了口气才开口:“说实话我不信。常人都逃不开的铁律会在你那里失了效?我坦然答了你三生秘境之中的事,就连大师兄三师兄都能坦言,你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李筠听了就只是听着,眉间仍旧皱着。
他说了一通最后却妥协道:“你哪怕说个‘是’我也就不再追问了。你说兴许是你心气浮躁。可心气浮躁容易多想,反而更易生痛苦。”他话放得很缓,自觉说得是少有的柔声细语。
但李筠只瞥了眼他:“大师兄和你说什么了?”
半天没等到回音,李筠又自己接上,听着很是不快:“这话肯定是他说的。你没传完。”他听着已有不耐,问:“后面呢?”
他这句说得是少有的冷淡,甚至隐含怒意,看他态度好像这才是他本心。秋日枯柴被垒至一处,无风自燃。
但他硬生生忍下去。“严争鸣笑你受戒辞’抱樸‘,说你却只抱了‘樸’字一半,一‘业’障目。”原先严争鸣说得就很不客气,韩渊好歹没再往上火上添油。
李筠听完接了一声嗤笑:“他倒是会做文章。”他一双眼直勾勾盯着肩头,不带温度,嘴里又说:“可他‘琢磨’了半天就‘琢磨’了这?我何必扯这么明显一个谎?你要是有空回他,就回他不要以己度人!”他抬手向肩头挥去,打在鬼面雕翼下,迫使它展翅而起。他难得硬气一回,骂的却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末了又气不忿:“我说去去就回,就不会太久。又不是水坑,犯不着去犯险。”


5.

水坑比想象中醒得早。他刚一回屋人就呓语着睁了眼了,身后羽翼已经收了回去,一个懒腰打得四仰八叉,额上手巾被拨到了一旁,床褥上就那样湿了一片。门一开,人循着动静转头,眼里还有一个哈欠打出的水光。
“二师兄?”水坑迷糊道。
就该把李筠留下来,韩渊想。
“他出去了。”韩渊答。见她鼻尖耸动,他已进门几步,还是折回将门合上了。
“出去了?”韩潭翻身,一个喷嚏就这样没打出来,而后喃喃 ,眼睛眯着,话语中听得到失落。她又突然惊觉,一下坐起了身,终于看清来人,一抬手落在被褥上。“我们是回去了!”她视线在他身上打量一番,声音又小了,“还是在南疆?”
鬼面雕落在人肩上,踏着的不是虚形。蟠龙袍映着烛光暗光流动,韩渊干脆也不再靠近了,倚门而立,门扉上跟着落了个扎实的影子。
“仍在石芥子中。”韩渊道。
韩潭倒是没如李筠所说冒失地奔出去,她看着还有些懵,先问一个“他去哪儿了?”又问一个“你怎么回事。”再问一句“我怎么了?”
面对这疾风骤雨般的问题,韩渊这才醒悟。李筠为什么要解释一通又把自己撇下,敢情是当老妈子这事,人醒着比没醒更难缠。
她最后才听到他先前的回答,又问:“石芥子?我们还在妖谷?”
韩渊点头。“受谷中之雾影响,你睡了一会儿,没什么大事。二师兄给你点了香助你醒来,说你这会儿会有些昏沉也很正常,不必担心。”韩渊道,又撇她一眼,她看起来全醒了,眼睛打量着床边幔帐,“我看你倒是很精神。”
韩潭这才晃了晃脑袋,如鸟雀甩头,而后疑惑看他一眼:“被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她眼圈还有些红,又低下头说:“我好像做了个噩梦。梦里太过真实,也知道是梦,可无论多么想醒都醒不过来。”
“梦着什么了?”韩渊视线由她身上移到烛火上。
“不记得了,”韩潭答,“这会儿反倒想不起来。”
那忽明忽灭的烛火看了一会儿还是叫人捉摸不透,韩渊看得累了,又将视线挪回到她身上。“既然出了梦就别想了。”韩渊道,“这梦是由外物而起,梦到的也都是假的。”
“可是感觉那么真。”韩潭道,又去看自己的手,一双手翻来又覆去,看了又看。她一边低声道:“梦里感觉好像是被巨石压着,怎么也挣不开。就算醒了,总觉得喉头堵着,胸口喘不过气的感觉也还在。”
“正常。是要一会儿。”韩渊朝里走了几步,环视屋内终于寻到个远近适宜的位置,坐在李筠先前放铜盆的床边矮凳上。凳子太矮,他双腿只能局促地耸起,肩上的鬼面雕倒是自己寻了个更舒适的去处,又立回床头的横杆上。“你可以说是进了一趟心魔谷。”韩渊道,“做的梦想必是你最不希望梦到的。”他一手探出,本是要去宽慰她,终是止在半途,收回也觉得尴尬,只能将手蜷起。“你记不得也好。”
“心魔谷?”韩潭却只在意他言语,听了难得露出认真的表情。她想了一会儿,面中拧起,看着纠结了半天,而后问:“心魔谷不是在后山?不是不存在了么?”
韩渊笑了一声,果然是人听了都这反应,只是小师妹说起话尤为一根筋。
“谷怎么会不存在,你当三师兄他们是精卫,把谷当海填了么?”他斟酌了一会儿,只捡她听得懂的说:“心魔谷只是代称,与妖谷相似。妖王身死,余念未消。你可以简单将谷中之雾理解为心魔谷之雾,只是这回不是心想事成石引发的百万冤魂所致,没那么壮观。”
“什么雾?怎么就起了?”饶是他说得那么明白,甚至只说了论断,韩潭却还是道,“我不太懂,是不是这雾没了就好了?“
“你可以这么想。”
“那怎么消?”韩潭问,“四师兄,你能不能直说该怎么办?”
韩渊叹了口气,心里又开始怪罪李筠。他双手往腿上一拍,又看她一眼,终是站起了身。“等你二师兄上来再讲。”
她一下拽在韩渊袖口上,双腿着急就要往榻下拐。
韩渊冷不丁受阻,想去扶她却迟了一步,眼看着韩潭就一下腿软跪倒再他面前。他又想起李筠那句邀赌,原来是真的猜中。“就算着急也不用下跪啊。”韩渊笑道,掺了她起身,坐回床边。
水坑看着气鼓鼓,一头乱发,瞪他一眼,问的却是:“四师兄,你怎么不是雕了?”
这小师妹鸟嘴里吐不出象牙……韩渊扶着她的手就僵在那里,见她坐稳干脆甩手往边上站了一步。“水坑……”韩渊被她一句哽住,气得拂袖,居高临下看她,“说得都什么东西,本座什么时候是雕了?”
韩潭余光看他一眼,听了撇嘴,见他生气,幸灾乐祸的速度颇得二师兄真传,反问:“你不是被困南疆,过不来么?”她再次对他上下打量,又道:“你这袍子补好了?不再是块破布,倒看着是挺威风。”
他又想到李筠那句“蟠龙袍,什么蟠龙?看着像根柱,确实挺敦实,吃什么变的?”船沿边上,执旗抽龙骨给他的人这一句说完,也知道不是好话,手托他的宝贝蟾,御剑踏雾而下了,连骂人的机会都不留给他。
如今又听水坑嘴里吐不出象牙,他只觉得好好一个小师妹,为什么偏偏近墨者黑了?
水坑正巧接着又问:“二师兄呢,又去偷什么懒了?”
他一时不想答,只回了她前一个问题:“我要是真从南疆过来,你是想叫雷劈死我?怎么可能。”
本以为她又要学人说话,弄不明白,却见她眉头皱起面色凝重问:“是真龙旗?”
“你怎么这会儿机灵了?”韩渊笑道,但他这一句还未歇却见韩潭忽然又激动起来,袖袍又给拽了。
“什么?”韩潭道。
“龙骨化肉身,你二师兄不也是个聚灵玉修的?”韩渊说完也皱眉,被她带得疑惑起来,“你为什么这么惊讶?”
韩潭一双圆眼睁着,手还紧紧拽着他袖口,只自己怔怔道:“真龙旗居然是这个作用?”
刚刚还幸灾乐祸的人变脸变得如此之快。这回反倒是他自己问了一句:“什么?”
韩潭面色凝重,似是这时才想起先前关怀过却没得答案的二师兄,低语问他:“他怎么给你了?”她忽然仰面看他:“二师兄……入谷之前他明明和我说的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给你!”她手中拽得更紧,仿佛能攥出个答案,说话声音甚至开始颤抖,又问:“他到底在哪里?”

真龙旗这回倒不是他主动提的。话头都已结束,就连“快去快回”四字也已出口。都快目送着他踏出船头了才见人突然回身,反身就往内舱去。他刚想嘲讽却又见他急匆匆出来,手里那面小旗倒是捂得紧。
“事先约法三章。”
李筠说完,才将那真龙旗展了。近在咫尺的龙魂龙骨仿佛是种召唤,害他满眼只有那面无风自动的旗。
“你这雕身太不方便,没了主身一会儿给水坑擦脚都做不到。”
做也做得到,就是没这个必要。师祖残魂都能上临仙台,虽一辈子无法取其“北冥”代之,但也不至于无法虚而化实,不然他来干嘛?
然而韩渊刚欲开口却听李筠先道:“龙骨借你一用,但事先说好了,这是借。”
“小气不小气?”韩渊道,“我要是不还你,你还能拦着?”
“想什么呢?”李筠笑道,“得由我执旗。”
“看那么紧?”
李筠含笑看他一眼:“这样你也放心不是?”
执棋者与真龙旗引针拾芥,他的话现在看来是料事如神。
李筠接着道:“龙魂我另有用处,前提是等我回来。替我看好水坑,至少等我一炷香。”
“那要是不回来呢?”他多嘴问了一句。
“我看你在做梦。独吞龙骨,门都没有。”李筠倒是不气,旗还握在他手里,攥紧了,“丢了龙骨,大师兄不得扒了我的皮。”

石芥子稳居谷中,一根高桅上没挂篷,栈阔龙骨深,藏在雾里。船头两根将军柱边挂起了长明灯,近了看着也就一点忽明忽暗的光,倒像夜里隔着窗扇明瓦看去留给晚归人的烛火。
李筠一脚刚踏上船头突起的头伏狮就被围了个结实,差点踏空向前载,后一脚堪堪站稳,就被人从上摸到下。回来的人不明所以,拂袖打掉了水坑握在他腕上的手。
“多大一姑娘了?毛手毛脚轻薄师兄。”
“二师兄?”看着他的眼睛是真有些慌,这会儿见了人,眼里又亮了些许。韩潭一手被捉走,另一手还拽着,硬生生将李筠跩得平地踉跄一下。她倒是没觉得,又问:“你下去真没少一块?”
“不然呢?我看着很孤魂野鬼?”李筠倒是反过来打量一眼韩潭,“你是不是一觉睡傻了。”
韩潭这才手一挥,另一只手也松了。“谁要轻薄你啊?真没事?”
“没事儿没事儿,什么事儿也没!”他似是被问得烦了,又转头问另一人,“怎么急匆匆冲出来了?”
“她不信我。”韩渊在水坑身侧几步之后,抱臂站着,隔岸观火,“ 要怪就怪你话不说清楚,是人都得担心。”
李筠一愣:“怎么了这是?我又错哪儿了?”
韩渊这才走近些,却是倾身对水坑道:“就算真龙旗给我了又怎么样?我就说你替这一副薄唇满嘴寡义的人担心做什么?人能来去自如呢。”他话被韩潭瞪了一眼才止。
李筠听他这话才了然地笑了,冲韩潭吊着眉毛“哎哟”了一声,又倾身凑近道:“这会儿这么听话了?”
“听你个头!”她收回的手就往腰上叉,这才又成了那个活泼近乎泼辣的小师妹,“你说说!你跟我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给他旗,这会儿自己偷给了算什么意思?”
李筠看韩渊一眼,后者甚至扬了扬眉,脸上就俩字——“看戏”。
李筠受了这一通指摘反而笑得更开了,直起身,后句话却指着韩潭对韩渊道:“咱小师妹最可爱。”
果然韩潭就闭嘴不语了。
他这一招一直很有效,避重就轻得出神入化。韩渊不置可否,只耸肩而应:“说正事儿吧。”
“让我歇口气。”李筠“啧”了一声才答。

先前说笑着没注意,待人走进亮处才看到他广袖口子上的脏污。修士不染凡尘,那点赭石深色显然不是尘灰,星星点点布在袖口下方,随他拾杯喝茶的动作才看得见。
韩潭坐在月桌边上正低头给他添茶,老话又问一遍:“你真的没事?四师兄说我在妖谷里受到了瘴雾影响,妖骨难抑,好吵一声化了形,可我却一点记不得了。”
“你听他瞎说,”李筠一杯放下,又看向韩渊,从身旁拖出圆凳,挥手示意门边的人过来,“他比你吵,嚷嚷得贼大声。”
“我不嚷嚷你还在那里傻杵着。”韩渊如他所愿坐在边上。
广袖掩面没遮住的地方,李筠眼里看着有点笑意 ,他一杯喝完,止了水坑又提起的壶。
“二师兄,我一直没懂。”水坑却出声在一旁道,“你那香点的是什么?我梦里老闻到一股大师兄讨厌的檀木味儿。”
“水沉都能给你闻成檀木。”李筠又满怀怨怼看她一眼,“这价差多少你知道么?”
“哎呀,管它什么。我还没说闻起来像口水。”水坑立马就笑了,她一醒就有一种颇为质朴的机灵:“二师兄,你那么穷酸,哪里来的钱?真去给人跳大神了?”
李筠一时无言,表情狰狞了半天才说了一句:“你能不能学点好?不要老学坏。”他手往韩渊桌前拍了下。
看他这动作,显然是自己接上了先前的“打醮”。“关我什么事。”韩渊只道,“跳大神我又不会。”
水坑毫不遮掩的笑声简直能掀了顶。
“行了行了,”李筠两面受夹,终于再度搬出严争鸣,“娘娘给的,你那大师兄最讨厌一切凝神静气的味道,得了也没用,让我拿来入药。”
“什么药?”韩潭却问。
李筠略带疑惑地“嗯”了一声,像是没想到她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又接着皱着眉。
“水坑,不是你问的什么檀香味儿?”这俩人一起没头脑的场面简直看不下去,韩渊替他答了。
接着就见水坑一拍脑袋,自己叹了口气。“我这不是还没睡醒么!”她脸上倒是突然红了,“你们就当没听到!”
李筠嗤笑一声,这才说:“你提这一茬正好。我刚想和你说,你那三昧真火替我作炉火正好。”
韩潭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什么炉火?二师兄你别又让我当苦力。”
韩渊却道:“ 你这是找着了?”
“临仙台正北不过一里内,追到那里就追不下去了,雾太浓浑身都要僵了。”李筠道,“不知道为什么,以真元为剑倒是能劈散看清一瞬,知道谷中雾为何迟迟散不去么?”
“你直说吧。”韩渊答,边上韩潭认真听着,甚至坐直了。
“谷外看着的都是实景,谷底冤魂虽无百万,百千还是有的。”李筠低眉叹了口气,道,“妖王原身尸骨就在临仙台边上,远看着血顺着流到阶上,你说他为什么偏偏死在那边上?”他又低头去看那手中杯盏:“雾中探不到妖丹,倒全是血腥气,我怀疑夺位者也没想到这一遭——一谷的人都被困在谷中出不去了,这雾起了,再消就难,困得久了,死的更多,雾更难消,全围在临仙台边上。”
他言下之意不能更明显:临仙台众妖不可登,总有人就是死也逃不出因果,又想跳过循环,不愿为人作嫁。
“既然妖丹是雾起之源,”韩渊默默看了眼水坑。听了李筠的话,她似又成了谷外之人,面色沉静,不知道在想什么。当局者迷,作为局外人看着更为清晰。然而作壁上观的局外人,若生了同理之心,反而是另一种折磨。但这些话无法用作宽慰,有些时候无论何种开解,只要开口就是言浅。韩渊只继续对李筠道:“你想说妖丹在临仙台上?”
“不知道,看不到。”李筠也收回落在韩潭身上的目光,转而回答他,“我也就只来得及看了一眼。”
韩潭这时出声,打断道:“二师兄,你直说要我做什么。”
“替我点个火,一靠近临仙台,引火符燃不着,烟都没冒就灭了。”李筠起身,在韩潭肩上拍了一下,“也只有你那三昧真火能一试了。”
水坑怔神仰头看他,待他一句“这可能是一种天命”说完,只道一声:“好。”
“你要燃什么?”韩渊却问。
“清心香若是使用得当,可叫人片刻忘忧。太上有情而忘情,相忘以生,一个'忘'字用来解这障雾再合适不过,先驱了雾再看。”李筠道,“只是这香不够用,才需布阵,另外你也得帮我扇把风。”
“ 你倒是会使唤人。”韩渊道。
“还什么时候使唤过你了?”李筠此刻忽然笑道,“要不是你跑了,那么多年也该习惯了。”
“你要是再试一试,把腿打断兴许能行。”韩渊听了也笑,但一起身却见李筠脸上茫然一瞬,那一瞬虽很快掠过,还是叫他的干笑声迟了一步。
本是说笑的话若错过了笑的时机,便不像说笑了。原以为释怀了能摊开来一句带过的事,此时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印象中的天永远蒙蒙亮。
人世间非要有什么说是永恒的,也很难找出。日往月来,四时更替,轮回的只是规律,然而就算朝生夕死的蜉蝣,是否也会有那么一刻觉得无限长。
赤足而立,踩着得是粗粝的沙砾,只是脚麻了没什么感觉。眼里能看到漫上来的成片白沫,如雪一般。云被风吹走,朝阳露出来,海面上同金石一样闪着光。
然而美好的东西往往不能被人占有,代价也来得很快。知觉回来了,浪打在脚踝上开始觉得冷,海风咸得发苦,皮肉绽开的地方如被火烧。
有人要留住他,却不知道他们做的都是徒劳。
朝生夕死,若是真的能选择短命也不失为一种解脱,然而选择是最为可怖的,人又总是怯懦的,没有人不是。
青龙岛周遭无尽的浪声好像又现在耳边,那浪声永远没有变化,只固执地一波平了一波又起。
于是韩渊先行一步。
“又怎么了?”李筠无奈的声音很后面才出现。


6.

谷中一直黑着,叫人分不清时辰,借着头顶玉蟾透出的一点近月之色才能看清。
是真如李筠所说,不知为何只有他手里一道真元打下去,似破开夜色一角,见得谷外见到的洼地。
腥风吹得差不多,却又顽固不散,离临仙台越近越厚实,衬得临仙台全无临仙之意,反倒好似孽镜地狱敞门一角。众妖原形毕现,大妖如山,小妖如沙,垒在一处。谷外见着的厮杀也不尽然,尸身之上,仔细看去,生者皆为强弩之末却仍以空为敌,直至力竭倒下。混战之下,伤者不知因何而伤,伤人者不知己伤人。而开玩笑说得耗子细尾,随着残肢断臂随处可见,却又分不清究竟是不是。
石芥子行至临仙台下,混乱又荒谬的场景犹如瞬间幻境,而先前看着到处都是的野火只随着李筠手中真元来去才匆匆略过数回,直到被韩潭伸手止了。
她手搭在他广袖上,轻轻向下压去:“二师兄,我见着了。别虚耗真元了,你本来就没多少。”
李筠倒是不搭理她这无心的嘲讽,最后斜着朝下打出一道才收回手。那清亮破雾的一道称不上剑气,看着倒像根箭,只一条细缝裂到了远处才豁开得多了。在豁口处见着洼地上一块满是土垢的巨石,细看了才能发现巨石突起处形似两骨相结之处,再看一眼才能分清确实是尸骨。那尸骨皮肉全无,枯骨嶙峋,上布干涸了的深色血印,因而一时看着与巨岩无异,只单看一角便得以推出尸骨原身的巍峨。再往下,便能瞧见深褐一片绵延,直到遇上真的石壁才止,那忽止住的地方像块峭壁,干净得不生一簇蓬草,不染一丝脏污。
“就快到了。”李筠道,他手里真龙旗中蛰伏的龙啸声隐约可闻,“待我放出龙魂,真龙之啸可镇人心片刻。只是视物不清,众妖皆醒,多加小心。”他转身对韩潭道:“刚刚那处你看清了?”
“看得一定比你清楚。”韩潭手里塞着他的储物袋,抱着颠了颠点头道:“还说不是苦力?这是随便一烧就好了?”她看着对他给的东西颇为不信任。
“是。”李筠笑答,退后一步,站到韩渊边上,“记得烧完闪上头些,免得一会儿你四师兄一阵横风吹来把你自己烧成烤鸡。”
“你才烤鸡!”真到要紧关头,她反而松弛下来,看着是种璞玉般的天赋。
韩渊道:“不要什么话都往我头上扯。水坑,这事本身是你的,我也就只帮你这个举手之劳。”
李筠余光扫他一眼,只说三字:“得了吧。”

这回他的言语倒是很诚实。李筠说是放出就只单纯是放出,根本没费神掌控。真龙旗中无人拘束的龙魂一出,上古真龙的一声长啸,震得石芥子都在颤。
韩潭在他展了那旗时就御风而下了,彤鹤化形,这回尾羽上燃着的烈焰是发自本心,唯有她那一道红在妖谷上空冲破黑雾,犹如平旦时分的朝霞,驱散了黑夜,是旭日的升起,晴空的初始。
多少权力更替,都需要在前任帝王身上插上一面颇具神权的旗帜,借由一种更宏大而无法抵抗的模糊象征来建立威信,压制质疑,合理夺位之实。此刻谷中之雾是危机,亦是不可多得的天赐之机。彤鹤登台,身份不言自明,驱雾救苍生,听起来不能更名正言顺。
见了这场景,再看李筠,他的目光始终随着韩潭冲向临仙台的身影而动。
不可谓不用心良苦,韩渊心道。只是这目光看着,颇不适合他,韩渊刚想笑他却又发现无从笑起——无论主意馊不馊,他一直是个很好的谋士,这点倒是从一而终。就在这会儿,蟠龙袍忽然随着龙吟无风自起,韩渊随之感到一阵似水般的气绕着手心,直至渐渐没入他掌心,沿他脊骨蔓延全身——执旗的人将神识完全松开了,纵使真龙之骨永远无法脱出执棋者之手,韩渊此刻却觉得寄居龙骨的那根脊骨好像重新获得了新生。他看了一眼李筠,那人目光依旧落在彤鹤身上,看着临仙台下突起火光。
“举手之劳。”李筠话却是对他说的,这才看他一眼,“不是你自己说的?请吧。”

屏障一撤,石芥子就开始晃动,高挂的篷纵使没有放下来,仍旧被忽起的谷中之风吹得远离桅杆。将军柱边上的烛火只闪了一下就被浓雾掩盖了。
就在那捆束起的篷将要撞上桅杆之时,桅杆和烛台干脆一起不见了。石芥子仍是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一颗,又被李筠揣了回去。
韩渊不知去向何处,只有从舱内飞出的鬼面雕落在御剑的人肩上。风吹得李筠衣袍鼓动,广袖翻飞。
先是看得清临仙台了,那高台看着暗淡又冷清,上无一物,远看兀自浮在黑雾之上,若一叶枯黑浮萍。三昧真火的火光在谷底看着愈来愈烈,隔着雾看下去,好像平静的水面下有把火,要把那枯了许久的扁叶连根烧了。火光随着谷中之风卷起一阵黄烟,更似池底黄泥被烧得翻搅起来,滚滚不息。
又不止如此。
水沉味被埋骨地藏着的阵放大,掩盖了血腥,随着风补满谷中的每一处。那淡淡的几乎嗅闻不到的味道,一入鼻中却如涓流浸润肺腑——清心香,行气止痛,纳气清心,洗髓而忘忧。伏罩已久的黑雾不一会儿终于在火光最显处消融了一块,接着漩涡忽起,向四周扩散,渐渐透出了谷底洼地的土色。
鹤唳这时才从那一方清明中仰天而起。这一声犹如山间晨钟,敲破了旷日弥久的黑暗。此景之下,只叫人觉得尘世间所有的乌烟瘴气都为其让道,拉长的尾音在妖谷之中犹如感召,乘着风声向四周而去。
是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彤鹤御风而起,一尾烈焰却比日光更灿耀夺目,满怀凌云之志在谷中展翼。尸山血海之上,残烟不再障人目光,狼狈的众人皆仰头,蒙昧退去中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一抹赤色。

彤鹤浴火在临仙台上徘徊了一会儿,又远离了出生之地,似是要看遍谷中的浩浩平川。黑雾退去,谷中云霭之气渐起,复归茫茫一片。妖谷本无日月,此时远望却如朝阳登岭。
不远的崖壁之上,龙魂没了用处,自行回了真龙旗。执棋者手中之旗只晃动一下就被他夹在肘下。
韩渊临渊站着,是在等他:“我以为你还要再看一会儿。”
“不看了。”李筠载着鬼面雕自剑上下来,那柄木剑又回到他腰侧,“再看又惹麻烦。不比你们,我这人只懂蓼菜成行,留下来也没用。”
“说话这样,”韩渊伸手拦他去路,随他往后退去几步,“不像你啊?”
“她好不容易下定一回决心。明知谁也留不住谁,难道还要看她犹犹豫豫?”李筠看他一眼:“告别的话早就说过,再说又不是见不到。”
“听着挺感人心脾。”韩渊随着他又后撤几步。
“正好。”李筠停步,“妖丹拿来。”
借用龙骨就是这点不好,行踪脱不了人掌控。
“你又不见水坑,要来干嘛?”韩渊问,却把那不过一握就能藏在手心的的祸起之源递给李筠,看着他将妖丹置入袋中。李筠抽紧系带收了妖丹又要往前走,被他仍旧一把拦了。
“给她心里留一丝挂念。”李筠一手拍在他腕上,将人手向下压,“好让她逢年过节知道回来。”
“就说没那么简单。”
就见李筠露了个狡黠的笑。
然而他接着道:“那龙骨也是这样?”
李筠的笑就那样不见了。
韩渊仍半个人挡在他身前看他不语,这回带了丝认真:“你是忘了还是要害我?”
他话说一半就觉得手上吃力。
李筠往他手上重重推了一下:“有雷劈你了?”他瞥来一眼,嗤了一声:“只要你不贪,执旗者是我,就算不上违誓。”说完手负气一摊:“不要就还我。”
韩渊没搭理那只横在跟前的手,只敛容正色问:“你知道你这算是助纣为孽?”
他难得认真问一回,却李筠听了又嗤一声。“你说得好大一个帽子。”他一仰头,鬓边没束好的碎发就跟着扬起。“你以为为什么真龙旗会在我这?掌门师兄他想给但给不起,小潜也是个扎眼的。你这会儿倒奇怪,先前拽着我脚要的东西,到头来我答应了,又恁多话。爱要不要!”他这么说完把手收了,兀自往前走了两步,才像想着什么突然转回身来,再度摊开手,又说了一遍最后四字。
看着他这样,这么多年没有变过,听他每句之言,又好似真的毫无芥蒂。寒潭之下是他的桃花源,此刻身后谷外是良田美池,鸡犬相闻,借鬼面雕之眼不过也是想多看几眼。拿了龙骨真立身于此处时,眼睛片刻都不想眨。但偏偏又是龙骨,执旗者与龙骨引针拾芥,共感相生。这共感细若游丝,若不是因为先前一刹那的探究,根本不会发觉。可一但寻线而去,那共感又成了根冥冥之中悬着的针,非要去戳破那兄友弟恭的幻象。他心里有个声音渐渐起来——有些答案或许根本不想知道,但又忍不住问出口。
“二师兄,你只答我一个问题。”韩渊道。
“你说。”
韩渊能看到李筠脸上忽然又带上笑,看着他似是毫无防备,正待人开口。但这副模样看得越久,越觉得手上被捆了根松不开的丝线,那线盈盈闪光,细又锋利,暂且松弛,片刻平静。但他心里清楚,一旦开口,另一端可能就会就此收紧。
明知被线拴着的腕上是骨头包着血肉,可他就是有种非撞南墙不可的不甘心。
“你是不是忘了三师兄是我杀的?”
李筠唇齿微张,只一点变化,好半天才合上,而后眼里笑意一下子散了,不知为何,眉眼仍旧定在原处,看着他很久都没有言语。他半天开口却是一句再自然不过的反问:“这两者又有什么关系?”


7.

扶摇山上,曲径通幽。山间小路,用脚丈量反倒惬意。只是一到寒潭之外就被严争鸣神识探到,被人耳提面命的滋味不好受,李筠腿脚故意磨蹭了几分。
日薄西山,一入那檐上有瓦绿的大门,却见提灯迎上来的不是自家道童。李筠顿时心凉半截,果然就听到藤黄一句“掌门有请”。
“这一去两日,小潜气还没消?”
李筠老实跟在藤黄身后,正行至岔路当中。眼下左边清安居右边温柔乡,他一颗心提着不知是拐去哪里做准备好。
藤黄却只笑答:“二师叔莫担心,三师叔回清安居了,掌门近日也在那儿借宿。”

然而却是一路拐到了不知堂。
不知堂茅草顶上狗尾草随风飘飘,看着不是吉兆,再看堂前刻字,有如李筠此刻心里的一问三不知。
“至于那么晚叫我么?”李筠推门而入,心里还有愤然,但看着他那大师兄一尾白羽难得屈尊落在茅草屋里,甚至还坐在阴处藏着他的那张脸。李筠忽然心下了然——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转身把门带上,而后果然堂内才亮起盏油灯。
李筠脸上笑得犹如太监听寝:“大师兄,听说您又入驻清安居了?”
“不是这回事。”却听严争鸣没好气道。
桌上唯一一盏油灯着实不太亮,凑近了才看得清。严争鸣坐在桌旁,倒也不讲究,坐着的椅子把手下的雕花里还卡了灰,椅子上的软垫也没摆端正——显然是被道童草草放的。然而他此刻面色看着却不潦草,也没再多话。
看得出他火急火燎,又看着他不知等了多时,不知堂里门扇紧阖便如黑夜,此时油灯都快熄了。再想到先前韩渊传讯,多半这护犊孔雀蹲在这儿一直没挪过窝。
“你猜的也没什么大错,妖谷障雾已经被水坑驱散了。她还是打算留那儿了——真是儿大不由娘。后边有小渊看着也没我什么事,都还算顺利。”
被他这一连串安心剂灌下去,严争鸣面色好歹看着松动些。
“那就好。”严争鸣道,“本该我下去,辛苦你。”
他这样道谢,少有极了。李筠只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谢什么?你下去也不一定有用。况且不是我主动请缨?还有什么要我做的?”
“没了。”
“没了的话,放我先去睡一觉。”李筠笑了一声,就要转身。
“李筠,等等。”却被严争鸣厉声叫住。
李筠皱眉,转身再看他,这突然一声指名道姓听着有点奇怪,还突然带训斥。李筠脑中算上一卦,转念道:“是小潜又怎么了?长夜难眠,要我那销魂蚀骨的凝神香不?”
严争鸣瞪他好长一眼,而后道:“没事,用不到,他气消了。”他倒是越说越柔和。
李筠这才长吁一口气,自己寻了椅凳搬至严争鸣对过——自觉看上去好歹不像审犯人了。他一把掏出真龙旗拍在案几上,开口补道:“真龙旗也全须全尾带回来了,我看是派不上用场了……”见严争鸣没搭话,李筠干脆又从胸口掏出布袋,置于桌上,缓缓推至真龙旗边上。
“这是?”严争鸣问。
“先前忘了——妖王之丹。”李筠狗腿的皮笑肉不笑堪称灿烂,硬顶着严争鸣较真的目光好一会儿才垮下来。“这颗罪魁祸首,就水坑那脾气,估计不会要。但无论她要与不要,只要还在妖谷中,就是块烫手山芋,所以干脆给带回来了。”
“哦。”严争鸣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又夸了人,“想得周全。”
一天内被夸两回,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看来也不是这。
李筠只觉得同大师兄之间的不对眼迂回了百年,但落下风的依旧回回是自己。这一片败绩实在是叫人窝火,然而又碍于情面,才叫他说得低声下气:“大师兄,这会儿究竟是什么事?小潜面前为了给你撑面子也就算了,这回儿关上门就咱俩,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要这么说……”果然看着严争鸣坐得都松弛了些。
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多半知道严争鸣想说什么。于己的事严掌门固然扭捏,但使唤起人却从不赧然。妖谷一事交代得差不多了,听起来也与小潜无关,那剩下的……李筠开始觉得头疼。
“本来……”严争鸣扫他一眼,无奈道,“李筠,有些私事本来不该我去探究。”
既然是私事,又早不找晚不找,偏偏在和韩渊吵完一架之后找——根本算不上是吵架,龙骨自己回了真龙旗,鬼面雕头也不回冲向谷中。严争鸣要说什么简直不能更明白——虽然也是他揣度的:严掌门在他动身之前将真龙旗名义上予以他,叫他再给水坑,为的不就是借他的手与小师弟重修旧好?
但他向来不是先发制人的那个。
李筠坐着,上身微倾,看着他那张欲言又止的脸笑道:“掌门师兄,哎……”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又改一声叹息。“你有话就直说,我今天被带着兜的圈子可太多了。这一套就免了,我也累。”
“小渊找过我。”却听严争鸣道。
“他说过。”
“我原先也想问你,”严争鸣道,“他说你在障雾中什么都没看到。”
李筠几乎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很冲:“反正事情结了,管他那么多呢!”
却见严争鸣不言语。
本以为严争鸣会被他这句触怒,结果反倒是自己先觉得说得不妥——这一路憋着的愤慨真说出口也不过就这短短一句。李筠往后仰去,坐得比方才端正些,道:“但我觉得冷。那鬼地方阴湿难耐,往雾深去又冷得像冰窟。”
“李筠,说真的。”严争鸣狐疑地朝他探了一眼,“你是什么天纵奇才?韩渊还特意问小潜,心魔谷中情关少一窍的小潜都说受幻象影响 ,你居然没事?”
他也不是真的在讽刺,李筠那一口气百转千回终究卡在嗓子眼里,叹没叹出来,笑没笑出声:“大师兄,你是把你自己想得太轻还是把我想得太多情?”李筠又问,“况且那又不是心魔谷,那他没和你解释?”
“可同源还是你解的。欲念并非只由情而生。李筠,心魔之雾无孔不入,但凡有心志不坚定处它便会生根。”严争鸣似是也少见他如此油盐不进,又问:“你真做得到么?”
“我是做不到,可你又要我怎么辩呢?”李筠胸口起伏,视线在梁上徘徊一会儿,“我就猜到多半又是这,翻来覆去答了千遍——至于我为什么没受影响,或许我就是天生薄情。你若非认定人人都有心魔,那就当我是刚修出元神,心魔不显吧。”
“那清心丹呢?炼成了么?”却听严争鸣问。
李筠干笑一声,终于正视他:“大师兄……您说的话我敢不从么?要不然你以为你问我的清心香从哪儿来的?不都是清心丹改的?用的还都是同样的料,只是香不比丹药,至少不比经书上说的,这香仅能忘梦中之事,熏得多了稍微让人神智有些昏沉,也不出半日就会好。”他一双眼睛清亮又透彻地回看严争鸣,手伸在储物袋中摸索一阵:“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那一炉成的就这一颗,我哪敢独吞,多下来的料又都给水坑烧了。”
他说完又解开纸包将那一颗丹丸放严争鸣手里——那丹药看着就是寻常丹药,让人忍不住怀疑:是否真的仅吞了这一颗就能断却前尘了?
李筠说得也响了起来,不知堂里都他一个人的声音:“你留着,等什么时候想用了,再给程潜也不迟,放我这里也没意义。”
“你也不必这样。”严争鸣终道,那颗丹药就这么毫不被珍惜地摆回台面上,一会儿才说,“我也只是关心一下。若你真的能断情禁欲,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岂有再叫你想起来的道理。”
桌上那点明火,不是什么仙人长明灯。仙山上,只有在不知堂里才觉得身在人间。梁上是乱蓬蓬的茅草,一捆捆理不出个整齐,梁下陈设上总有一层尘灰,怎么也扫不干净。桌上油灯里的火看着很是缥缈,指尖般大的亮光,风一吹就能灭了。
“但我没有。”李筠又一声苦笑,视线定在那团绒绒火光上。今天简直要把叹息和苦笑用完了,他心里此刻除了了结二字,再没什么别的心绪。“我只是怯懦。兴许你们体会不出,于谷中之时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局外人必然不会深陷局中,但局中的热闹也好,冷清也罢,都是虚的。既然是虚的,又为什么会受困?”
严争鸣坐于堂中听了却很快笑了,他一声笑撇去了平时的居高临下,却又发自本心。他笑完只道:“我是不懂,你还理得如此透。但光听你这说的话就觉得像是借口。入局出局,不是当局者说了能算的。”
李筠看他一眼。
严争鸣脸上一片平静的笑——那笑好似超脱,又不像是。红尘苦,苦自心生。但他眼中分明有另一种凌然,是甘愿身在其中,知苦而不畏。
这样金光普照的场面显然需要消化一下。
“大师兄,你怎么……”李筠愣了一下,只是很快他的眼睛又忽而促狭起来,也笑道:“今天听起来颇有悟道?”
“二师弟,是以镜自照。”严争鸣不恼,展颜而道:“也是旁观者清。”
能见着严掌门这幅模样,李筠心道,也没算白活那么多年。
长夜漫漫,不知堂和扶摇山庄此刻如出一辙,只有他们二人年纪相仿,共享苦夜。
正当他感怀,却又听严争鸣道:“顺带一提,这话你要是想说,南疆恐怕有人比我更能体会。”
好一句“顺带“,瞬间叫话变了味。先是妖谷后是南疆,总而言之还是在赶人。
“好啊……”李筠这一声带笑又无奈,忽而一掌拍在腿上,站起身子。“我确实也有些事要找小渊一探究竟,结果正遂了你的意……”他走出几步,忽又回首,脸上带了几分揶揄,终是对严争鸣行了个礼:“大师兄,垫背的先和你请辞几天,最后斗胆进谏两句——这两日莫作妖了,没人再供你杀满山了。”
严争鸣笑了一下,只冲他挥挥手:“碎嘴的,滚吧。”


8.
出了扶摇山走了一半才想起连人在哪儿都不知道,金蛤也好蚂蚱也罢,不管气候合不合益,硬被逼着轮流蹦跳了一路。
南疆歧路通歧路,是另一种高山深林,好不容易隔着瘴气看到那山门上一个“魇”字,李筠就此驻足不前。
好歹得知会一声,再往前就算闯人家门了。

夜已很深,只有山门上血色无论何时都看得见。
韩渊一下山就见到山脚下一个提着灯形貌猥琐的人。山门边几乎被茂竹深林挡住了,李筠正蹲于一竹下,手里灯举得很高,不知在看什么,远看过去活像在听墙角。
山门上禁制是当着一众人面前设的,李筠显然还记得,他此举是很小心,将从不涉险的信条一直贯彻到了“险”字家门口。
没踏进山门,神识自然探不到他。他放出的纸鹤半路就被人拦了,辗转递到山脉的另一个尽头时,韩渊见到的只有张上有折痕的信纸。
没这个胆还来夜探魔窟?一路下山攒了一包气,但此刻见到了人,气又消解不少。
“等了多久?”韩渊问。
蹲着的人显然听到他的声音,颇为依依不舍地还在往那竹杆上细瞧,而后才转头瞥他一眼,对他伸了手,做的却是个叫他停在那儿的手势。
韩渊一头雾水地看他缓缓放下灯,又缓缓从储物袋中掏出不知哪儿来的细口竹编笼,而后猛地往那竹杆上一扣。
夜里很静,密竹枝枝相连,愣是被他这一下惊起一片沙沙声。
李筠这才开口道:“南疆水土养人啊,就连竹虫都那么大。”
韩渊只觉得刚消的火气转眼又起了。
但听李筠又多说一句:“还好,差不多酉时到的,估计也就四个时辰。”

半月不见,却没什么变化,山上这一路只听李筠一人聒噪。
接过那竹编笼,掀盖看去,暗黢黢的竹虫还是一群幼体,蛆状,白又胖,只会蠕动,层层叠叠看得头皮发麻。只有李筠像个宝一样,嘴里还说“居然都是拇指粗”、“等长成了留师大概能飞很久,用起来更方便”。
“你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啥都新鲜。”韩渊忍不住打断道,又把竹笼还回他手里。
“哎,没见识过呗。”李筠假意叹了口气,而后加快几步跟了上去,走在侧身。
妖谷初逢之时也是这样的夜色。
李筠说完还低头看了眼自己:“我是不是太惹眼了。”
山门之后掩藏着的是魔城不夜。入夜已久,山道两旁却户户通明,依山势而建,从半山腰绵延而上,灯火布了大半座山头,蜿蜒着向远处伸展,看不到尽头。唯一的主路窄又险,镶嵌其中,两侧楼宇檐角离得很近。
路中暂无一人,然而两旁窗扇之后又有不知多少双眼睛。
韩渊看他一眼。
李筠回了扶摇山,显然迫于严掌门的淫威换了身行头。此刻掌门余威未消,一顶玉冠还好好束在他脑袋上,好一副名门正派小白脸之貌。
“你也知道。”韩渊没好气道,“这样打扮只有送你副镣铐才像样点。”
李筠一手提灯,一手拎笼,似是故意等他这句,笑道:“那你是欺弱犯上,罪加一等。”

夜路上太静,夏虫低语,夜风徐徐,竹林掩映之中潺潺流水日夜流于石上。韩渊嘴边的话辗转几回到底没说。引着李筠登楼而上,踏入屋门,看着窄梯上的身影,硬是又叫沉默再往后延了些许。
直到踏进房门,转身亲手将门合上。
身后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再回头,李筠手上的东西都已摆摊似地摊在了桌上,那盏提灯忽明忽暗尤为显眼。
“你怎么会来?”韩渊问,却又几乎同时听到李筠开口。
“我这次……”李筠被他打断一下又重新开口,他说得倒很诚挚,“我来是有事要求你。”
“无事不登三宝殿?”
李筠没注意他的反问,一双眼正在屋内到处打量,探头探脑,脖子往长里伸,好一会儿才看完,终于确认了室内没有什么异样。
“你们南疆吊楼外面看着很不一样。”李筠道,“里面倒是差不太多。”
“临时找的。”韩渊道,“不满意的话就去睡洞穴。”
“哎……那也不至于。”李筠摆手,“这不是说了没见识么。要么下次干脆多带点东西来问问帐看,至少有地方睡。”
他这玩笑显然不能更离谱——买地在南疆,这是彻底不要名声了。
李筠兀自忙碌,两手一空又去卸身上的包袱,卸完甚至开始解腰间的蹀带,终了还从胸口掏出鼓鼓囊囊一包储物袋,丁零当啷一整套工序后才入座。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在妖谷中没事?”李筠如释重负,终于道,“来是为了补你个答案。”
原以为一开口又有弯弯绕绕,没料到却是单刀直入,不知道是什么叫他连本性都改了。立于门边,韩渊看他的眼神顿时带上了探究。“你说来听听。”他道。
“赶时间么?”李筠朝他招手,而后又摸上那盏伴了一路的灯,“不赶的话,坐下说吧。”
屋内一直没点灯却亮着,桌上的烛台成了摆设,他的提灯倒是长明不息。
那灯看他一直拽着,山路上多看了几眼。然而单从模样上来说不过是个寻常提灯,没有雕花,没有流苏坠子,现在被他揭了纸糊的罩子,就成了一盏更为朴实的铜灯——盏台里甚至落了锈绿。里边稍微独特一点的也不过是盏中那一团凭空而起的光——看着是同仙人长明灯一般朴实的用具。
“说来话长。”李筠的面庞被这点光照亮。又好像回到了石芥子中,他脸上是同那时一样的柔和,只是多了一丝真诚。
甲板上以为逼得出的答案,小半个月后放下了又听他提起,是不是一种嘲弄?韩渊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个意外。”却听李筠接着道,“大师兄很早之前给过我一本丹卷,里头夹了一张纸。”李筠话没说得没头没尾,自己却笑了:“他点明了要清心丹。清心之实,实为十又二字——‘断七情,洗六欲,无爱憎,了牵挂’。”他字字说得清晰,转而问:“你猜他是给谁的?”
这话好似问小儿,其中缘故他早猜到。
妖谷一别后一块藏了神识的信直接递去严掌门那儿——李筠脚程慢甚至还没回。严争鸣看到清心二字语气就开始不对,末了回信也只说晚些问过李筠再回一封,当时不知缘何,现在想来有一半是因为心虚。
“用得到猜?”韩渊道,“不过我不明白,他俩作的孽关你什么事?怎么会绕到你头上?”
“是不关我什么事,我说小潜会劝他去吃屎。”李筠将最为粗鄙的二字说得尤为大声,似是在泄愤,“本来没什么,但他隔天给了我一块水沉,那一方就缺这味,他知道得明明白白,至少那个时候是王八吃秤砣。”他这句说完接了一声叹气,伸手扶额隔开目光。“我当然还是没当回事。料子不知道塞哪里了,都快忘了——直到回了扶摇山理东西才找到……”李筠好一会儿才抬眼看过来,手还撑在额角,“而后好死不死找到了……那方子阴魂不散,就写在那里。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心痒手又贱。后来经卷摊在桌上没收好,还叫小潜看到了。”
他此刻将那欲念说得这样轻,好似一句玩笑话,但偏偏这十二字,不知为多少人所求。了尘缘,方修得长生之道。尘世漫漫,又有多少人想忘忘不得。
然而看他脸上表情一个接一个,又不觉得是真的断了凡尘。
“你……”韩渊刚要开口,却被他打断。
“知道你在想什么,”李筠眼中忽而躲闪,避开他目光,而后才道,“好奇归好奇,我也不至于那么傻。”他手里掐了个决,就见桌上的灯盏中焰光更亮一些。
韩渊手腕被一扣。李筠猛地捉了他的手就往焰上放,大概是察觉到他的抵触,还道了一声“不烫的”。
韩渊这才由他拽着。
“小潜提过唐轸取他记忆又还回。”
那火焰是如他所说,摸着没有温度。夏夜里碰到甚至觉得比手心还凉一些,拨弄一下又会避开他的指尖。
“这是什么?”韩渊纳闷道,“我不知道程潜这一段。”
“我一开始也不知道。”李筠道,他投来试探的一瞥,“他在明明谷的事我们知道得很少。他只见我找到这灯时提过那么一嘴。”
见他不语,李筠的手干脆又附上来,他的指尖一碰上去,那团火光就像被他吸引,顺着他的拨弄而起。
“这灯算是唐轸留下来的。有时也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他。”李筠道,“我在炼丹前将一份含了记忆的元神锁在里面,所以这灯才会有了芯。”
他这样一说,再看那点暖黄,突然就有了不同——手里把玩的东西一下变得沉重起来。韩渊一掌将其攥在手里,去看李筠表情,看不出什么。他又摊开掌心,那点暖色又还至原处,重新成了绒绒跳动着的一点焰光。
李筠的指尖还在他手背上,一直等他放开才收回去。他又道:“清心丹只炼过一回,一回只成了一颗,现在在严争鸣手里,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他。”
韩渊也将收手回。
“我要是不信也不是问这个,在谁手里不要紧。”韩渊问,“重点是你又怎么回事?”
“那一炉其他的只是没成型,看也是能用,后面都给水坑烧了。”李筠道,“几味药草有毒性,炼丹药么,总得亲自试试。哪怕是减了量,至少验个别吃坏肚子。”他又缓缓而道:“结果没想到昏睡了一宿,次日起来头痛欲裂。后来不敢口服了,做香粉倒是挺好用,一夜酣睡,少了头疼,除了醒得有点慢,也没其他不妥,全醒之后更是神清气爽,通体舒畅。”
他还擅自吆喝了起来,然而得意不多时声音自己小了下去。
“我一直怀疑是头次试药出的岔。那个时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毕竟人都认得。哪怕是忘了东西,也很难说清。活了比起常人还算久,不可能事事记得。”李筠忽而看他一眼,继续道:“直到水坑说要去妖谷,我一时竟想不起妖谷入处。”
李筠的手又自己寻过来。指骨被他裹着,好像一拳打在软布上。
“现在想来才觉得不对,仔细回望,有些回忆变得很浅。那感觉奇怪,好像你看着一汪清澈又深的潭水,手伸进去清清楚楚,可却怎么也望不到底,所有感觉都是虚浮着的。”李筠道,“但在那个时候,也没觉得不妥。大师兄接着就找我,然后就下到了寒潭。”
“那时匆忙,可以理解。但是现在过了这么久,你又有这灯,自己寻回就好,跑我这来做什么?”
他这么说,李筠听了却笑。
“你和我落入了一样的错处。”李筠仍旧盯着那光入神,嘴上却一直笑,“不是不寻回,而是寻不回。后来我才明白,若清心丹真让了人忘了想忘的,那元神既是我的,又为什么会是原样呢?若是灯中为原本,两份元神,究竟何者与我同在呢?”
就算是这样的法器,也只可将记忆随部分元神一同抽离,无法使其彻底分为不同的二者。这点事后看来合理,然而无法在事前预料,听起来确实不怪他。
“但你怎么在妖谷中那么言之凿凿?”韩渊蹙眉问。
却听李筠答:“我当你是夸我,谁说我言之凿凿了?”
他这话一出,再回顾之前,确实很多话听着又有了另一层意思了——原以为说那么细是为了讲给韩潭听,此刻想来,求证之意是更明显一些。
“我不确定,只是……”李筠转身往桌上储物袋内一阵摸索,摸出的一本面上没字、页脚泛黄的抄经本。“以前功课不好好做,日录写得倒是全。”他翻了几页,冲他摊开,“里边什么都有,甚至还有‘凝神香’的配方。”
果然是他的字,没什么太大变化。翻着的前一页还是日录,后一页就成了香方。香方第二列是“春梦千金”四字,而再旁圈划涂改了不少字,最后又一尾小注——“小渊错配之方,对师傅有奇效,花鸟蛇虫皆能引。”
寥寥几行字,记下的却是为数不多又不敢追思的日子。那几页泛黄的竹纸上一笔一画皆如刀锋。
“我只记到离开扶摇山。”李筠却好似浑然不觉,“也隐约知道后来发生了许多变故,估计就是这样没记下去。小潜身死又寻回,而你丢了却在南疆。泛舟登岸之后的事就很清晰,虽然也是苦日子,但大概也没那么难以释怀。我屡次试图再往前推想,却又不知道是不是不该。”
“你自己都讳莫如深。”韩渊平平道。他心中浪涛激荡,久久难消,但开口能说的不过也只是一句:“干脆忘了也是种解脱。”
李筠好似料到了这场面,摇头而笑。“若真能罣碍牵缠全断光倒好。”他道,“可惜哪能事事如人愿,脱胎换骨求不得,却是藕断丝还连。妖谷一去也有好处,将人之欲照得无处遁形……你问我见了什么,虽大概不是最痛楚之事,但仍有你们一份。”他又叹一声,竟是直勾勾盯过来道:“还得多谢你上次问我那句,我确实不记得。兴许一切不过因为这一句……与小潜有关,大师兄是不好再多问。顺着这句,这半月来心中已设想过许多最坏可能。如今千里提灯来找你,无非也是因为怯懦,思来想去如凌迟,算我求你,只求你最后给个痛快。”
他的话犹如把寒光凛凛的刀,却是手握刀刃,将柄递了过来。越是这样说,越是不该答应。
然而又看李筠将手置于灯上,低眉看过来。
“日录上看来,至少以前和你更亲近些。也知道这样做是亏欠你,但是求你,求你至少……”他顿了一下,言辞恳切。“求你至少让我弄个明白。”


9.

一入灯中,见得天上斗转星移,远芳萋萋枯又荣。
檐下的灯亮了又熄,桌上的饭食端上又撤下。美酒佳肴还未品出味来就成了粗茶淡饭,碗上细瓷还未看出是汝是钧就换成了粗瓷海碗。
不变的是往昔如车轮滚滚,从冬倒行至春,撵过冰辙,轧过草地。

南疆看不到的冬天,大江大合,可胜重载,旅人乘冰渡水。李筠牵马过河,篷布随风鼓动,韩潭缩在车板沿边打瞌睡。边上的挑夫一金才肯借扒杆,害得严争鸣面有薄怒。厚冰之下不见流水潺潺,对岸远处是大雪封了的山,而上阴云不散,血气冲天。
“那个时候,只要有听闻,都要去探一探。”李筠道,“虽然很多是捕风捉影。”
李筠神识不加掌控,眼前记忆仿若拆了缝线的书页。灯中再入神识,那段段记忆便如走马灯上的贴画,跟着后居者走起来。蜀中乃至朱雀塔都没什么再忆的必要,一直到没有韩渊的那段才又转徐徐。扶摇山庄徒有个空壳,买地改建不过几年,落成后也是空关,翻来覆去仅有匆匆一撇。更多的不是行路难,就是奔波急。
神识随心而动,韩渊想,会停在这里多半是因为这片南疆没有的冬日雪夜。神识入灯中便为虚影,李筠立于身侧,看着很是单薄,肩头略矮些,手背在身后,正注视着冰河之上。耳边是河川上的风声,风声如呜咽,同为虚物,反倒真切。看看身边人,再看远处一手牵马一手以袖掩口鼻的人——还是张李筠的脸,露出小半张。光看五官,看不出变化,这些年,数他修为最低,也数他看着变化最小。先前还见过这幅郁结的不情愿表情。
“这不是早上起不来么。”李筠似是有所感知,忽而开口,“水坑都在睡,还不允许我有点怨言了?”
车板上唯一睡着的人,身小脸圆,离印象中的更近一些,裸露的面中被冻得发红,手却紧拽着篷布一角,显然是后睡着的。而后拖着扒杆而来的严争鸣,将她手缓缓拽松了,又将她抱至扒杆上,从篷布底下寻出棉被,给她盖上。
“很多都是大师兄做的,”李筠忽又出声,“就算他脱不开身,也会让我先去。”他又看向被褥中翻了个身的人道:“水坑总要跟着,固执得很。”
他的话不像他本人,反而犹如冻结的江面一般广阔而沉静,至少冰下纵横的白色裂痕也无法将面上的平整破开。
韩渊这才明白,这分明是个圈套——一根直钩甩下去,愿者上钩。入灯之前美其名曰由他掌控,实际灯中给看什么,又怎么解读还是由李筠主导。
果然李筠后句就道:“就算你真的做了什么,连大师兄都没有真的在怪你。”
而后不给他开口的机会,风声渐渐急起来,灯上走马徐徐又转疾驰。

秋叶落,夏风过,冬去终是春倒来。
江南烟雨中,是另一种青绿与纷繁。山脚之下,人迹罕至处,却是一年最热闹之时。山旁道边,马车木轮碾过碎石,淅淅沥沥溅起泥点,最终停了下来。
车外泥路边是一圈圈的嫩黄,然而不是夹道迎春花的落英。细雨冲不去纸钱堆中的火苗,只在一块块碑上留下湿痕。有坟刚迁不久,坟包上都没长野草,褐色的土堆孤立其中,被初雨打湿成了深褐又显眼的一堆。
清明时节雨纷纷。
马车檐下李筠身着蓑衣,手执缰绳,斗笠压得很低。
车内没掀帘,却传来严争鸣不悦的声音。“李筠,停下干嘛?黑市还没寻着就要赶不及了。”
帘外的人转头多看了几眼,没听见似地自顾翻身下车。
此刻开口的却是身边的声音。李筠道:“大师兄总以为你们都活着。”
韩渊看向身边的李筠,后者这时眼中才有闪光,是春雨落在虚影上。
“但我总觉得你们不在了。”
不一会儿就看身着斗笠之人用一叠黄符换回了一篮黄纸。
李筠道:“本来没实感,第一年清明,碰上才突然这么觉得。”他忽而一声笑:“大师兄后来臭骂我一顿,之后年年清明都偷着过了。”
这是何种自欺欺人?明明是走在道上的人,却同求神拜佛的凡人一样。修行之道,是条不归路,死时若未修得元神,则连转世也算不上。登天之路的代价清清楚楚写在书页中,李筠怎会不知道?可看李筠此时笑着,言下之意也很清楚明白:明明知道,还是难以放下。这话放到现在说,成了一种无意义的安慰。
“生怕你们拿的钱少了,阴魂不散。”李筠笑完视线又寻过来。
他这么说,浅表一层,而下又是深渊。韩渊只得苦道:“你何苦要做两件相斥的事?”
“凡事总讲万一。”李筠答,“死不见尸,千里寻踪,是求万一;寻人烧纸并不矛盾,怕的也是万一——万一你们寄居人间,徘徊不散,有钱傍身总是方便些。”李筠补道:“好在都没用上。”这句听着感觉更像在安慰他自己。
眼前提篮的人跳上厢前,篮子放在腿上,改握缰绳,驭车逆行往城中而去。

草绿退去,再过一个冬秋,而后忽然止了。灯中一片静和暗。
“怎么停了。”韩渊暗处寻人,却连己身也看不太真切,只有神识相连感知到李筠仍在。他这才从那深沉追思中透口气,转身就笑:“二师兄,你就匆匆给我看这些?”
“油灯不比肉身。”这才听李筠答,他一声吞咽尤为响亮,“再往前恐怕不由我控制了。”听他口气有踟蹰,又好一会儿才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每每入内,好似入定,需要等潮退才能出来。不过亏得里头安宁,倒是有助于修行。”他又道:“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感情是走了半天,临阵了想脱逃。韩渊只在心里笑,而后道:“你拉我进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听得他哑口,又道:“你不用顾及我。”
他一句刚落,暗中就突现微光。
涛声震天。
浩渺沧海宛如急流,瞬间从那一道缝隙中向外涌来。

东海之浪四面袭岛,在初起的日光下有如乌金。不知名的沙岛固守海中,与周围群岛几近相同。
乘舟登岸。
一叶扁舟做得很是粗糙,只有木料相结处磨得平整,不知出自谁手,逆流将人送至此地,搁浅于岸上。韩渊终于从委身坐于的小舟中起身,心里彻夜摇动的涛声渐渐与浪击船身之音相合。他再看那仅能容他一人的木舟,方才凭空出现,将他载于其中。
李筠在岛上等了不知多时,倒是将鞋干脆脱了以手提着,裤脚袖口皆挽起,踢着沙石而来。他仍旧低头踱步,神态看着颇似青龙岛上违反戒律偷偷跑去踏浪的少年。青龙岛上,但凡偷鸡摸狗,他总不担心多个共犯,总是忽而笑着招手,再道一句“小渊,来”。此刻看他卷起的袖袍,那一身是真从青龙岛带出来的装束。
李筠忽而闻声看过来,这才发现来人,然而没有笑容,面露难堪的一眼,而后又转自然。细细看来,他还是比儿时高出了些许,就算袖口扎起,仍旧觉出那布料短出了一节。
“就这儿了。”李筠道。
看着岛上什么也没有——至少此时就他们二人。李筠自顾自席地坐下,双腿交叠似在坐禅,韩渊突然感到胸中有口气堵着。
壮士临死幸得酒,杀头饭吃过,神色自如交代几句而后自己跪于断头台前。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又是什么罪名?堂上也没审个明白。秋天到了,只知道冬天不用再去思虑。酒喷在刀上,刽子手的手又稳又狠。待到手起刀落,什么“入定”、什么“有助修行”就再也没有了。
韩渊手搭在李筠身侧的剑上:“我的那部分记忆一旦放出,你……”
“我知道。”李筠将他打断,仍旧闭着眼,只道,“那也有我一份,本该就是我的。”

手握在他的剑柄上,出鞘的那一刻带起了风声。反手一转,满载回忆的神识灌进去,听得剑身嗡鸣一声。而随着剑尖挑起,浪潮似布帘被掀起,顺着剑尖退去,只是有更多的从边上涌来。
一片浪中越是平静的那处越是危险,是暗流汇集之处,深不见之下的暗潮纠葛。
平静的天空刚亮了不多时,忽起浓云,滚滚而来。裂帛之声是先雷之兆。
周涵正以身引九天神雷,那一道亮光正往下来,劈开了之前的宁静。严争鸣扑开程潜,两人双双躲开这一劫,劫后余生地倒在一地焦黑之外,甚至还说笑了两句。
引雷之人经脉全毁,满口鲜血,口中是可怖的风声,挣扎着也爬不起来。
远处的李筠顾不上边上的水坑,怔怔看着程潜起身走近,眼中的喜色也渐渐露出。
胜局已定,无论再忆多少次,原本那颗心还是雀跃得就要跳起来。
只是后边紧跟着的,是变数。原以为的终点不过是个岔路,再往后走是大大的“分道扬镳”四字。
是什么时候变得身不由己的?怎么走近的,又是如何伸出的手?手是血肉,又怎么能伸进了另一具血肉之躯里?
为什么人不是马上就死的?程潜看了他一眼,霜刃架在脖子上,可为什么没有干脆将他一起带走?谁又跑来将他推开?谁又哭了?
这些探寻了千遍万遍也探不出个结果,人是木然的。每至此处仍像周涵正还活着,只清楚听到他最后一声哑笑嘲讽着命运。
为什么是他?
人死的时候是不是总是悄无声息的?
剑插进周正涵天灵盖的时候听不见声音,只是有东西感觉一并在他身中抽离。恨周涵正有一千种理由,硬要加一条,还能恨他为什么没有将自己一并杀了。
可死的人不是他,胸中空了一处的人不是他,被围着的不是他,但他却是一手造成这个局面的人。
感觉这才回来。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涌入鼻腔,指骨根根截断,只能软垂着,看着又很硬。十指连心,钻心之痛持续了一瞬而后好似截断了。只有手上是热的,灼热的,仿佛能烫出一手的血泡。血一直浸满了前臂,有的溅到了上臂,而后才发现脸上也热——脸上也有血,胸前也有,满身都有,都是程潜的,挂在他身上往下淌,落在地上。
一生中做过最勇敢的选择不过是那几步,就算之后的事做了许多错,这件事却是对的。
朝海走去的时候蛛丝打在身上,能感受到一点疼,但是看不出什么,身上的血够多了,也分不清谁是谁的。听觉还没有完全恢复,李筠的声音像隔得很远,落在身后,便也什么都阻碍不了。
涛声是最近的归宿,只是要再付出一些才能获得。身上的火是命运留下的,一切都走向既定的方向。
寒冷从脚底传来,但是很快浪涛扑面,盖至齐腰。只用再往前一步就踏不到岸了,而下多深不知道,也不想想象。口中渐渐能尝得到味道了,比泪还苦。不顾蛛丝的后果现在才显现出来,伤口细细密密,一齐开始疼起来。但还能忍受,至少手上、身上的热消退了,看不到红色,没有血了,什么都没有了。
青龙岛的浪,是唯一包容的,将一切纳入其中。
海面上浪打风吹,一波接一波,海之下却宁静无风,将神识湮没。

短而残忍的一瞬,回忆万遍也不差这一次。只是身在其中的时候,仿佛忘了己身的存在,没有一次能从中挣脱。
韩渊发现自己重回岸上,犹如梦醒,一片寂然。
刚刚记事的年纪,山下偶尔会来皮影戏的戏班,驴车上拉着一车车木箱还有五六个人。晚上才会架起油灯,拉上布,能躲在树后面偷偷看几眼。一幕演完,众人仍未从戏中醒来,方才还敲锣打鼓,突然停下来,戏中人变回驴皮做的。那个时候就该走了,等人都回过神免不了要挨一顿打。
李筠仍是跪姿,头低垂着,手举着,蛛丝上黏在他指尖,上头有些赤色,而延续的白色丝线一直垂着,直到断在海的尽头。
此刻看去,俨然是已幕间,严争鸣、程潜、韩潭仿佛凝固在那里,就连周涵正也依旧死不明目地躺着。
但风一吹却又动起来,锵锵锣鼓两声,又换上了一幕,继续上演。
李筠愣了片刻又跪着调转了方向,挪到严争鸣边上,只是他的一声声“师兄”都被海风吹散了,没有回音。
韩潭被赭石抱着,仍在哭喊不停。
看他们起来打水,替程潜擦身时已能置身事外,仿佛在看一场戏。没有给钱,但戏还在演。演的人在台上,看着便如水中望月,总隔了一层。
韩渊走得很近,果然没有一个人发觉。走出回忆的那一瞬间,场景就换了主,而后的大概是李筠记忆自己寻回。但身边虚影不见,只有眼前一个——一身脏污,此刻守在程潜身边。
李筠显然是年轻的那个,脸上的惊恐和茫然毫无隐藏。严争鸣仿若自镇,吩咐的声音难得亲切,却叫人生出一身寒意。李筠显然察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是手上仍旧乖顺地完成任务。似是忽而发现没有帕子,往身上撕了块碎布,替程潜擦身。
韩渊行至李筠身边,看他手上沾了海水也觉不出疼,又一点点去擦尸身上的血污。
说一点触动没有也是假的。青龙岛的身后事,本来不想去想,真见了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承受。后事已知,介怀的就少些。
如此近地再看程潜。从前没发觉人可以流那么多血,止不住的都漏进了砂石里。尸身泛着带死气的白,看着就有点不像真人。心里的愧疚多了一分,一点怅然,又好像有一口气堵着出不去。
那一口气究竟是什么,韩渊心知肚明。
每个人在做的事那么明显,每个人在想什么又那么难猜。
结果却是想什么来什么。
严争鸣忽而要走火入魔的时候,韩渊仿佛听到那心中那声久候的异响。
“为什么他们不去死?”听到严争鸣喃喃,“所谓天道,就是让无耻之徒长命百岁吗?”
从没见过严掌门这幅模样,听他说过这样的话——偏偏这一句说得太好,居然叫人生出几分亲近。
韩渊看着黑雾涌上严争鸣的面庞,郁结之气渐松,畅快之意忽起,那点恶念如火星落入枯柴,转眼燎原。成魔的一刻见过许多,却没有一次同眼前突起的飞沙一般看着如此愉悦。砂石凭空起,黑雾罩身是恶欲化型,也是挤压已久的愤慨终于冲垮堤坝,转眼再无回头的可能。
“我若得道,也要横行无忌、随性滥杀、强取豪夺,谁敢挡我的路,我比让他千刀万剐,永世不得超生,管他是神是佛!”
韩渊听了几乎要在心里鼓起掌来:少年人的心浅得就像一潭池,痛苦承载不住,便会涌向另一个极端,犹如命定。原为他们一路正道走到头,却没想到也有这样一段。
严争鸣魔气初显,李筠终于回神,冲了上来。
韩渊看着李筠贸然一抓被弹开,摔在地上。韩渊忍不住走近,蹲下身,凑得很近,打量着他。不远的另一边,赭石的目光落在李筠身上,好似他是能唯一指望得上的人。
再想想结局,便又多出几分愤然——严争鸣终未成魔,是不是有他一份?
韩渊忍不住问:“二师兄,你又做了什么?”
眼前的人几乎是贴着韩渊的面站起来,满脸怒意,却又越过了韩渊。
李筠少有地对着严争鸣直呼其名:“严争鸣!小潜出事,小渊丢了,你当我没心没肺,不知道难过吗?我宁愿死的人是我!”然而他初时色厉,奈何内荏,说着红了眼,而后更是被飞石打了巴掌,连着后退几步。
印象中他一直是张徒有丰神的脸,乖乖闯祸,老实受罚,再不耐烦也是嘴上难听,脸上皱个眉——这样敢直言的愤怒已数难得。
场面越发精彩起来,韩渊简直要笑出声,演到高潮,螳臂当辙的那一刻,该有观众给点面子,替人叫叫好。
水坑抱住李筠的腿,却是他没想到的事。软肉一块,看起来比记忆中还小不少。

一旦有了让人入戏的情节,精彩的悲剧也就不那么好看了。
李筠一头乱发,满脸的疲惫,盯着水坑看了几眼,忽而又好似多看了那关键的一眼,蹲下身按住了她的肩膀。
“搜魂针借我一下!”
这话之后,韩渊才明白过来,不禁皱眉。隔得太远,回想了半天终于有些印象——三根搜魂针是从仙市上偷得的,至于为什么会挂在水坑脖子上倒是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唯有三根,而现在剩下的两根,有一根正握在李筠手里。
韩渊苦笑一声:有时很难不去感慨命运的一波三折——自己偷的针,留给了小师妹,最后居然在李筠手里,派上这样的用场。
李筠破开针头木塞的动作堪称利落,毫不犹豫又分毫不差地打在严争鸣肩上。
针头一没进去,严争鸣就向前倒去,起时壮阔的黑雾就这样散了。飞沙落地时,不知为何,韩渊竟感到一丝失落。
李筠几乎是同时冲了上去,碎石砸了他满脚,可他只顾着去拔那根毒针,眼里只有严争鸣肩上的血,道道真元打上去,一直到黑血变红才看他呼出一口气。

李筠那口气一出来,好像时间也慢了下来。
浪声停了,东海之浪开始后撤,却没有聚起,阴云还在头顶挥散不去。
韩渊仍旧蹲在水坑身边,随着起身,渐渐看着印象中的小师妹变得模糊。再往另一个方向望去,远处李筠的身影也不那么清晰了——他一手在严争鸣完好的那肩上,另一手递了解毒丹,而严争鸣垂着头匍匐在程潜尸身上,终于听得见哭声。
直到水雾渐起,遮蔽了视线,而后又浪声渐起,水雾消失,岛上才变回了初登时的景象。
这时才是真的曲终梦回,台上的人退下,韩渊愣神片刻,终究醒来,看向李筠。
李筠仍在原处,一身青龙岛装束褪下,还成了那个带玉冠的人,衣衫上也没有破损。台上满是砂石,唯有他还固执地跪在上头。
韩渊叹了口气,朝他走去。
李筠抬起的那张脸,满脸的泪痕,双眼圆睁,蓄满湿气。看到有人走来,可是张了张嘴,终究没有笑出来,也没有说出声。随着他闭眼,湿漉顺着脸上的湿痕而下。
韩渊在他身侧坐下,看潮水拍岸,涛声一波一波温柔又平和。
安慰的话说不出口,只能多看他两眼,抓了他的手,放在手心里握了握。
却不料腿边的砂石忽而像边侧倾斜,又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李筠起身。
被李筠一把抱住的时候,心里枯柴已经快要燃尽了——盖被扑火,还真的扑灭了。韩渊笑了一声,那一声是在嗤笑自己,也是因为身上的拥抱实在太紧。
李筠几乎是跨坐在他身上,将头埋在他肩上,手臂紧贴着他的肋骨,双手扣在他的肩头。肩头传来颤抖,抽泣的声音很近很近,就在耳侧清晰可闻。韩渊双手垂着,只由他抱着,喉头被钳住,鼻腔中涌起腥气,心跳像停在了这一刻。他的怀抱那么暖,那么热,是真的,曾经想也不敢去想,如今也不敢回抱。
只是身上环住他的人甚至收得更紧了些,胸膛不会跳动的那一边,李筠的勃勃心跳正压在他身上,仿佛里面也随之跳动起来。
这百年间的执念也不过同严争鸣那句“凭什么”一样,只是大师兄有一针寻魂,而他却在这条路上走了太久。
参不透的无非也是得道二字。
万物变化,化化不间,犹环之无穷。然而草芥为草芥,牛马如草芥,凡人如草芥,修士如草芥,真龙如草芥,玄黄如草芥。到头来都是镜中掠影,竹篮打水空空一场又势不可遏。
肩上的鳞甲千金重,一切源自此处,唯有此处,故地重游,顺着李筠此刻紧扣在肩上的手缓缓松开而卸下。
看穿的这一瞬间,愤恨也好,欲念也罢,好像都能化作齑粉随着海风一起归去了。
韩渊这才将手扶上他的后背,将人压得更紧了些。远眺之处是天际尽头,水面之上泛起微光,阴云的缝隙中透出金色的日光,一片暖黄,一如方才屋内的绒绒火光。

草芥又如何,蓬草皆丛生,随风相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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