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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少年 年节前后,宣阳坊的卢家宅院又热闹起来。
过去街坊见卢家宅邸敞着门,便要笑道一声“卢二娘子回家了”;如今街坊倒是不说卢二娘子,却说卢家那几个小娃娃——卢家大郎的幼子,卢二娘子的一儿一女,还有那追着这三个小孩街前巷尾地跑、气喘吁吁的卢家四郎。
卢越萍本是这仨孩子的叔父与舅父,奈何他年纪也不大,姐姐卢二娘子怀着女儿时他才一岁多点,于是后来家中三个小孩都把他当“自己人”,聚在一起时没少折腾他。
少年人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逢年过节的都想去多看一眼自己的心上人,结果尽被家里小孩“糟蹋”,直到他三哥卢岱钦带着“三嫂”叶惜泽回来,卢越萍总算得以解脱,看叶惜泽就像看天神下凡,几欲涕泗横流:“九哥哥!”
他还没往叶惜泽身上扑,卢岱钦已经拿两根手指指尖点着自家小弟额头把人推开了些,正色道:“多大个人了,别动不动就撒娇。”
卢越萍委屈之相溢于言表,分明前两年卢岱钦还能和颜悦色“接待”自己,后来叶惜泽跟着卢岱钦回来见了趟家里人,他这三哥看家里小辈都爱黏着叶惜泽,立刻翻脸比翻书还快,愣是把人守着,不准旁人多碰一下。
少年人之前机缘巧合下撞见过这俩吵架,后来被卢岱钦“威逼利诱”封了口,再见叶惜泽时自然会更加亲近,于是卢岱钦的念叨便多了起来,到现在可好,连冲叶惜泽撒个娇卖个乖,也叫他三哥看不顺眼了。
“三郎,你几时这么小气……”卢越萍小声嘀咕,眼看天策要伸手捏自己肩膀,忙叫着“九哥哥救我”,慌里慌张躲在廊柱背后。
叶惜泽牵了卢岱钦那只正欲捉人的手,笑道:“行了,让着点萍儿。”
卢岱钦这才堪堪放过四弟,走时还拿手隔空点了点少年,眼神示意他“好自为之”。
哪想他前脚带着叶惜泽要进屋,后脚那三个小孩跑来,“叔叔”“舅舅”地混在一起喊,要么抱着叶惜泽胳膊,要么拽藏剑袖角,欢声笑语拉着人进屋里去。
卢岱钦在后面一时无言,末了好气又好笑地叫他们:“那我呢?”
“二舅舅过年好!”卢二娘子的长女回头对他吐吐舌头,复又转过脸去,“惜泽舅舅这次带什么好玩的来啦?我能带回家去么?舅舅,舅舅,夜里陪我们出去玩嘛!元宵灯会可热闹了——”
卢岱钦无奈地笑着摇头,躬身收拾地上孩童扔掉的玩具,听着内中笑声阵阵,莫名有些被撇下的凄凉。
他初次带叶惜泽回家时还以为多少会缓过一阵,哪想叶惜泽进门后没多久就成了家中“盛宠”,拿他二姐的话来说便是——“长得漂亮,嘴又甜,心又好,谁不喜欢?”上至卢正夫妇,下至卢大郎的幼子,个个都对叶惜泽颇为满意,卢岱钦松了口气的同时难免失落——叶惜泽成天被家里人拽着,两人只有夜里回房才能亲昵,也有那么一两回气氛正好时家中小孩在外闹着要叶惜泽陪玩,偏生叶惜泽喜欢小孩,惯得起劲,直接撂下卢岱钦就往外去。天策憋了满腹邪火却无可奈何,只能独自消受,盘算之后再讨——卢岱钦这时候想,万幸叶惜泽并非女子,不然要是有了儿女,他想碰自己爱人一回还得排队。
长安城上元节灯会通宵达旦,此时会暂停宵禁,夜里人山人海,灯火辉煌,再有圣人登楼亲手点灯祈愿,城里百姓自是要去凑这个热闹。
卢岱钦少时也跟家里凑过这种热闹,去时众人盛装打扮,光鲜亮丽,回来时卢夫人头上金钗都落了一只,卢二娘子丢了香囊,卢大郎掉了只鞋,卢正更是腰间系带都不知去向。反正年年都在天子脚下,再大的热闹都习惯了,近年父母年事已高,年节时观景也不便驱车,家里索性懒得再去人群摩肩擦踵,兴致来了就自己出去逛逛,若是不想去挤,在家中与亲人闲谈说笑也正好。
大人们想安定片刻,孩子们却乐得往外跑,且年年都新鲜。
卢越萍为着见他青梅竹马的女孩也不嫌麻烦,家里几个兄长姐姐只得轮流陪小孩,其后叶惜泽“从天而降”,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免了他们辛劳之苦。卢岱钦这回对叶惜泽再三叮嘱“早点回来”,藏剑笑吟吟地踮脚挂在他脖子上说好话:“知道了,早点回来陪你——”
卢岱钦索性先将人亲了个够,要不是那几个小孩在房外叫叶惜泽,对方恐怕没这么容易脱身。
卢二娘子的女儿今年十四,儿子刚满十岁,卢大郎的儿子是眼下年纪最小的,只有六岁,平日出门得牵着,这会儿就上了叶惜泽臂弯,叫人抱着走一路。
卢越萍一手拉外甥,另一手逮外甥女,生怕这位小祖宗在眼皮底下折腾事,心里又不免焦急与心仪女孩约定的时辰,走得很是焦灼。好不容易挤过人潮见了宋家女儿,两人正眼神相接,还没来得及“含情脉脉”,他那两个外甥就闹上了宋家姐姐,兴高采烈挽着女孩去玩耍。
叶惜泽抱着卢小幺走在孩子们身后,路上就听孩子喊“舅舅我要这个!”“舅舅我要那个!”,他给年纪大些的孩子们买了东西,又问坐在手臂上那个小的:“阿幺,你要什么?”
卢小幺声音软糯糯地说:“阿叔,我饿,想吃蒸糕。”
叶惜泽和他碰了碰鼻尖,笑道:“你是个有出息的,填饱肚皮为上嘛!”
卢小幺顶着红扑扑的脸蛋,不好意思地把头埋在叶惜泽颈窝。
一行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决定找个街边铺子歇歇脚,年节时武侯也不会为难临街店铺支出来的“额外店面”,于是坊中街巷多的是吃食玩物小摊。
叶惜泽在食肆摊上顾着两个小男孩吃东西,另外三个大些的孩子就在旁侧猜灯谜。卢越萍总算抓着机会与宋家女儿亲近,两个人情意绵绵,晾得他那外甥女直呼肉麻,干脆自己钻进旁边店铺挑果脯。
街上人群来往,当中不乏走巷的货郎与艺人,两个坐在摊边的孩子眼巴巴瞧见一名贩夫担着山楂糖走过,叶惜泽见状便笑着捏过他俩鼻尖:“想吃啊?”
大的那个立刻点头如捣蒜,嘴甜道:“舅舅!我就知道舅舅最好了!”
小的那个抓着他袖角红着脸傻笑,叶惜泽摸摸孩子头顶,唤来卢越萍:“萍儿,我去前面买点山楂糖,你来看着阿幺他们。”
卢越萍哎哎应声,和宋家女儿一道过来守在两个孩童身边,叶惜泽这才起身去找那卖山楂糖的小贩。
他这一来一回没费上多少功夫,然而叶惜泽提着山楂糖折返时却见卢二娘子的长女哭着奔向自己:“舅舅!小幺不见了!”
藏剑心下一沉,看那食肆小摊旁果然不见卢小幺人影,又听卢越萍急道:“怪我,我刚才见有人掉了东西过去还,回头就——”
“店家,”叶惜泽抬手按住孩子们的话头,转向食肆老板,“刚才坐在这里的小男孩呢?他自己走了吗?”
店老板这时候忙得脚不沾地,自然也没空多管外面的客人,但多少会瞥着点动静,听叶惜泽这么问便惊讶道:“啊,刚才那人不是你们家大人啊?我看他拿个花绳在那小孩眼前翻了翻,小孩就跟他走了……”
“他们往哪边走的?”
“这倒不清楚……哎呀,客人,你们莫不是遇上人牙子了,年节时候城里人多,人牙子也经常拐小孩……”老板顿了顿又道,“那人穿着件褐色菱纹的衣服,你们赶紧去叫城里武侯帮忙找,这会儿人多,他们肯定走不远!”
身后几个孩子哭的哭吵的吵,叶惜泽转身道:“玔儿,你带着弟弟去找巡坊武侯、不良人;萍儿,你现在就回家去找你三哥。”卢越萍点了点头,还没说话就见叶惜泽身形轻盈翻上屋舍顶,少年人只好仰头去喊他:“九哥哥!我们怎么找你?”
叶惜泽头也不回地踩上屋脊:“你三哥知道!”
人牙子带着个陌生小孩,必定要伪装成自家孩子的模样,但卢小幺已经会说话会认人,要么就让他睡着,要么就用东西让他玩耍,避免他意识到不对劲后哭喊吵闹。
此时街上人多,如果要脱身,最好是顺着人潮走,再靠边转进巷道,去往背街人少的方向。
再者人牙子怕暴露自己,一定会注意观察身后,或者用面具等物品遮掩自己。
长安城虽是因为节日暂停宵禁,然而进出城仍是严密防守,对方这时不能带小孩离开,一定会去向他自认的安全处,一是躲避官兵搜查,二是为脱身做准备。
叶惜泽在顶上往下看,目光飞快扫过一片人群。卢家不兴奢靡,但对孩子的吃穿向来用心,家中孩童穿着打扮很是细致,卢小幺今日穿着红衣,耳上带着卢二娘子为他缝制的护耳,在人群里自是惹眼,叶惜泽不多时便寻着孩子身影,男孩正专注地翻着手里花绳,抱他的男人则扣着傩面,时不时回望身后。
男人带着小孩贴在人群边缘行走,在行将路过转角时不声不响地转入阴暗巷道。叶惜泽轻轻巧巧凌空跃去,悄无声息地随着对方走了一路。
那人牙子没能察觉到叶惜泽,极其娴熟地绕到背街人烟稀少的坊巷,在一处模样普通的屋舍前站住脚,随后小心翼翼开了门。
这时卢小幺才发现不对,喊道:“这是哪?我要回家——”
他话没说完,已被男人一把捂住口抱进屋中,内里有几个同伙接应,动作麻利地堵上男孩嘴巴,又将他捆起。站在门口那人牙子刚松了松筋骨,摘下遮掩的傩面,道:“这小孩穿得金贵,家里非富即贵,卖也能卖个好价钱。”
他往院中水井边走,叶惜泽就从屋檐上纵身落下,直接扬起手肘重击此人颈项,男人没来得及哼上一声便栽倒在地,然而他摔倒时撞翻水桶,动静引得屋内同伙来看,自然也发现了院中的“不速之客”。
几人一看便知来者不善,立刻结团扑向叶惜泽,但他们眼前这年轻人仿佛飘来飘去,莫说捉他,几个壮汉都没能碰着他衣角。他们捉不到叶惜泽,叶惜泽却能出手——他看似体格纤细,然而出手狠重,有人心口挨了他一脚,立刻飞出数尺砸在墙上,两眼一翻就昏死过去。
这逼仄院里打得犹如沸水开锅,邻居或是过路人只听内中惨叫不绝便知出了事,忙不迭去寻坊中官军。
“哪里来的小白脸,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一人粗声怒吼,竟从柴堆里抽出把雪亮长刀,朝着叶惜泽劈砍而来。藏剑伸指挟住锋刃,手腕推移,竟扯着那人步履踉跄地往前跌。叶惜泽松手回弹,同时翻身抬腿,朝对方脸上毫不客气地踹过一脚,男人口中闷哼,遭这力道掼出去时还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
这下院中只剩满地乱滚求饶的“东西”,叶惜泽看也不看他们,抬脚踹开破屋门,霉味和灰尘扑面而来,叫他蹙起眉头拿手扇了扇。
他刚叫了声“阿幺”,却听屋中孩童啜泣声此起彼伏,叶惜泽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屋里关着的不止卢小幺,还有好些个男童女童。
这可好,意外端了个人牙子的窝。他过去为孩子们松绑,刚替一名女孩拿下口中堵物,便听小女孩哭叫道:“大哥哥快走,我身边这个是他们一伙的!”
叶惜泽猝不及防,右侧骤然刺来一道冷光,若非叶惜泽反应够快,他恐怕得被那小孩刺瞎一只眼。
飞刃擦过他的颧骨后钉在屋中木墙上,屋里孩子们乱了套,吓得哇哇大喊,卢小幺大哭着喊“阿叔”,叶惜泽回头要去捉那小孩,对方已经飞也似的逃出屋舍,撞门而出。
藏剑本要去追他回来,然而屋里这么多孩子,外面还有几个人牙子躺着,只能姑且作罢。他拿手背蹭过右脸,在昏暗光线里看见一抹猩红,叶惜泽心里骂过一句,蹲下身来安抚周围孩子。
卢岱钦赶到时见叶惜泽正与巡坊武侯交谈,他走到叶惜泽身侧站定,本要开口问话,却见那人右眼底下一道血痕,面色登时沉下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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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虽是惊魂,可好歹有惊无险,还救下了其他孩子,也算是好事一桩。
卢越萍和他那外甥女玔儿被家里人训了半晌,两人毕竟年纪大些,却没能照看好家里小孩,自是要挨一通责备的。
不过好在他俩补过及时,听着叶惜泽的话各去寻了救兵,大人们看他二人认错态度良好,摆摆手打发他们去睡觉——只是后面两天可别想再出门玩耍。
家中安顿之后,卢岱钦在房里给人上药,叶惜泽捉着他手腕惊叫道:“唉哟卢郎轻点!要破相了!”
“你还知道要‘破相’?”卢岱钦瞥他一眼,涂药的手指力道又重几分,叶惜泽眼圈都被他激得发红,只得好言好语地哄:“好卢郎,我知错了,往后必定事事小心——”
卢岱钦顺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人压在怀里狠狠咬上一阵,叶惜泽在这番亲吻里头脑发晕,两人唇齿分开时他还下意识地探出舌尖扫过天策唇瓣。叶惜泽伸手勾住卢岱钦脖颈,自然而然地坐在男人腿上,亲昵地吻了吻对方眉尾:“别生气嘛,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卢岱钦没接话,一只手掌环过他的腰,拇指顺着脊骨往下按,落在尾椎上不轻不重地揉。叶惜泽被他按得难耐,正要把人推倒“就地正法”,却听卢岱钦话音发紧道:“阿九,不要吓我。”
叶惜泽心便软下来,手臂舒展,给了卢岱钦一个拥抱。他略微坐起身,好让男人的额头贴在自己心口,而后握住卢岱钦的手指,牵引它们抚上自己面颊。
卢岱钦听着他的心跳,两人便在静默里彼此依偎。
长安城中点了烟花,于是斑斓的光照入千家万户,接连不断地驱散了黑暗。
叶惜泽在焰火鸣响声里笑,他抵在卢岱钦耳边说道:“卢郎,要去看烟花吗?”
卢岱钦略微施力,翻身将人压下,天策用嘴唇触着他的眉目、鼻尖和嘴角,轻声呢喃:“我更喜欢看你。”
屋中烛火摇曳几回,又因纱幔垂落,光也氤氲朦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