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8331382
作者 : 我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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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同性(男)
原型 金光布袋戏 史艳文,默苍离
标签 金光布袋戏 史默 默苍离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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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
3
2021-1-28 21:39
- 导读
- 同学们,要记住这张冷漠的脸,正是他弃人性与良知于不顾,陷害了史艳文,背叛了人民,侮辱了光荣战役!
阿青一直以为自己要进的是少年管教所。因此读不懂羁押处里的人看他的眼神。按说他们已经自身难保,大约要有三个死刑、两个无期、若干个很多年,三个死刑里又有一个电椅和两个神经类药物。神经类药物是最痛苦的那种,说是死刑,其实就是把你弄成能看能听不能动的假植物人,囚笼无限收缩,变成自己。足见他们罪恶滔天。即使联合政府外每天都有人权组织举牌,也没能废除这一刑罚。但就是这些罪犯,也常常同情地望着阿青的背影,眼里充满了天涯沦落人的哀愁。直到上法庭的那天,阿青在被告席大喊大叫:我只有十七岁!你们不能把我扔到监狱去!法官的投影闪动一下,嫌他多事,多他看一眼:你的算法是旧星历算法,按新星历算法,你已经三十一岁了。然后,法官就和她头顶的公正女神一同庄严闭目,消散在空气中。
只留下阿青的脑子嗡嗡作响。他立刻想起来,在羁押处食堂吃饭的时候。每个柱子上都播放着今日新闻,并有甜美女声播报:灭绝了新生物、培养了新基因、占领了新星球、扩大了域外探索范围、人类寿命稳步增长。光荣战役以来,人的平均寿命已经又增加到两百岁,很快就要突破两百五十大关,进而成为历史以来最为优越的新人类物种。粗壮的电视柱上,一对白发夫妇手挽着手,朝阿青露出欣慰慈祥的笑容。假如阿青有父母,不知道还会不会对羁押处的阿青这样笑。
羁押处的阿青现在成了孤岛监狱的阿青。尽管早在一百年前就发明了简便的全身扫描仪器,但冲冷水和捅屁股依旧是给新囚犯下马威的好机会。阿青被湿淋淋地安排在最顶层最尽头的834号囚室,囚犯们抱着衣服光着屁股,脖子上戴着沉甸甸的电击项圈,排成一列走过囚室门口,听见里面发出下流的口哨和挑逗声。
阿青咬紧牙关,恨不得也闭上眼睛。好不容易捱到囚室,进门时已经有个人在里面,不是新囚,却有些眼熟。他独自安安静静地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有点像睡了,也有点像死了,但眼睛是睁着的。阿青没敢抬头,他先手忙脚乱地把裤子套上,才支支吾吾着说:“你好,我是,我,你可以叫我阿青,前辈,呃,哥,叔……”完了,谁会在监狱里说你好?
“我是默苍离。”躺在床上的人说,“别吵。”
阿青知道默苍离。所有人都知道默苍离。光荣战役里最臭名昭著的叛徒,战后上了军事法庭。那场审讯持续了三个月,直到宣判,正是军工表彰典礼那天。宣判后有人朝被告席扔催泪弹,声音惨烈含泪:婊子养的魔鬼!下地狱吧!你该被凌迟!阿青那时还在念书,晨会时那一幕在校长身后循环播放:痛哭的人民、英俊的法官、威严的军警,和漠然的叛徒。叛徒被判处终身监禁——烟雾缭绕、兵荒马乱的投影前,校长愤慨地说——因为默苍离拒不认罪,按联邦法律,不能杀他。同学们,要记住这张冷漠的脸,正是他弃人性与良知于不顾,陷害了史艳文,背叛了人民,侮辱了光荣战役!不能忘记,史艳文将军的次子、史精忠中校的手足,正是被默苍离妖言惑众,才扔进了E号虫洞!
礼堂里议论纷纷:那孩子和我们差不多大,可是个孱弱的病人!史精忠——俏如来第二天代父亲史艳文发布公告,再劣质的投影也能看出他通红的眼眶。那时默苍离还是俏如来的恩师呢!
我也看到了同学们的愤慨。校长说。史艳文将军是人民英雄,光荣战役里,一口气解放了七十几个星球。就在审判默苍离的当天,史艳文将军被洗刷冤屈,授予最高等军功。颁奖者是谁?是中央学校一位八岁的女孩,看到了吗?就是穿着红色裙子的这个,叫七巧。她代表的不是史艳文,不是什么统治者,而是人民!即使在中央学校,七巧同学的成绩也是名列前茅的。仅在两万光年以外,就有这样优秀的孩子!同学们,几百年来,我校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役、无数艰难险阻,都不缺优秀前辈赴汤蹈火。光荣战役后国泰民安,我们作为联邦优秀的后辈,更应当……
他说了两个优秀,阿青站在意气风发的人群里想,一定是新的校长助理写的演讲稿,做这事还不熟练。默苍离的脸被抻在巨大的尺度上反复播放。现在阿青知道,那架号称花去全校全年一半经费的虚拟投影还是失真了,譬如默苍离的颧骨其实没有那么宽,鼻梁更窄,嘴唇也没有那么红——同一个刻薄又精神的叛徒比起来,他更瘦削,更苍白,更像是战时被人拥戴的那个“家教老师”。阿青无法判断这是不是得益于监狱的折磨。孤岛监狱是整个联邦管制下最大的监狱,默苍离并非一开始就被送到这里来,他辗转过好几个地方。还没死。餐桌对面的矮胖男人压低声音,对阿青说:哥们给你提个醒,别招惹他。
别招惹谁?
你那个伴儿,妈的你装什么傻呢?
哦……他还有人护着?
啥?不是有人护着,你不懂!你都没听别人说过?他是个瘟神!沾了就倒霉。
真的?
不然他为啥搬过那么多次监!你……
收盘子的铃声响了。每个囚犯旨在被训练得像巴普洛夫的狗,听见铃声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样他们被处决的时候才会懂感恩,做鬼也不会再为祸人间——足见即便研究与探索的触角早已扩展至域外,最聪明的那群人也绝不能说是信仰科学。吃了五顿饭,阿青才将默苍离在狱中的传闻听明白:孤岛是他转的第四个监——第一所甚至远在三个星系之外,那里有人想“和默教授玩玩”。他们僵持在浴室门口,只过了四十秒钟,那个高大的杀人犯就被狱警喊走了;又过了两个月,默苍离被毫无预兆地通知转监。据说那天向来目不斜视的默苍离路过那间空了一张床的囚室时,罕见地朝里投去一眼;再过两周,就传来那个失踪两个半月的杀人犯死讯。后来类似的事又发生了两次,最后一次,招惹默苍离的人甚至是死于监狱边缘的误触电,还有一个月就熬满刑期,谁也不知道他好端端为什么跑到那里去。
他看起来真不像个战犯,对吧。矮胖男人——他有个很难听的真名,因此只允许阿青叫他的外号——路障说,并且在桌子下面碰了碰阿青的脚,很快意识到这动作有点像同性恋,又收回去了,意犹未尽接上前言:只像个教授什么的,不过那些知识分子进来,基本都是因为钱。默苍离为了什么呢?光是做俏如来的老师,应该就很赚钱了吧?
阿青不觉得默苍离像老师。他和学校里那些动辄厉声说教的老师全然不同。他比电视上消瘦许多,下颌愈发尖削,被那个厚重的电击项圈衬得更薄了。阿青与他几乎没有交流,即使晚上起夜撞掉了窗边的金属盆,轰然一声巨响回荡在水泥城堡里,能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其他监室里失眠的诅咒,那时默苍离也只是睁开眼睛,又闭上,叹一口轻蔑的气。叹得阿青在冰冷的夜里毛骨悚然。他沉默寡言,好像做事的时候把一生的话都说尽了一样。阿青看过默苍离战时的演讲,也并不废话,但尚且愿意讲,还极具煽动性——现在叫煽动性,以前叫领导力——底下的小兵轻易就热火朝天,亢奋地举起拳头,连带屏幕前的人也热泪盈眶起来。
妈妈掀开门帘走进来,看到阿青对着电视上演讲的默苍离目不转睛,忽然爆发出愤怒的骂声。她一把扔掉手里的补给袋,扑上去试图关掉电视机,却失败了。阿青在她身后小声说,这个是要强制观看的,妈妈,你也一起看吧。这样有加分,每人可以多领两百克人造肉。妈妈死死地盯着不苟言笑的默苍离,嗫嚅两声,猛地转头出去了。墙上被阿青捡回来的机械钟忽然啊啊地叫起来,像一只兴致缺缺的乌鸦。默苍离在妈妈身后冷冷地扫视全场,失真的声音从劣质音箱里扔出来:“所以,士兵们,不必惧怕牺牲。而等到赢得这场战争,你们将成为新秩序的主人。”
后来那场演讲里的每一句都被证明是谎话:军方并没取得统治权,也没有人研制出能够沟通细胞活性的起死回生药,更没有死去的人可以复活。这骗人的药让阿青的父亲躺着进临时太平间,又躺着被扔出来,由于死得太迟,连那药品惊人的副作用也没来得及体验。他恐怕到死也不知道,自己不会再活一次了。
十六岁——二十九岁半的阿青那时还不懂得,默苍离在演讲台上所推销的精神,正是一种离奇玄幻的掌控感。光荣战役打了十五年,所有人的生活都被掏空,簇在一起,长成一片片死气沉沉的森林,每棵树木都在被敲击时发出惶惑的叩声。是默苍离给人们填上干草,哄骗他们去扑那场不会熄灭的大火,还谎称这是荣誉。所以他真该上火刑架。
但火刑早三千年前就被废除了。路障搓着掌心里的老茧,不无遗憾地说:对这种狗娘养的东西,讲人权就是狗屁,再不济也该叫他像那些兵那么死……啧,你看,我以前是干殡葬的,你懂吧,他们管我们叫殡葬,其实就是收尸。我们那镇子附近就有个基地,所以别的生意都做不了,就收尸还富裕些。有时候一天拉来一百具尸体——大概拼起来是一百具——这么些库房也堆不下了。那儿每天打得兵荒马乱,镇子里没什么人住,以前有个小学,先是没了一半学生,后来校长带着情妇跑了,再后来连学生都跑完了……我们就把装不下的尸体放在操场上。后来有个长官来看见,说这像什么话!让联邦的星星都横在地上!他娘的,什么“星星”,也是那个狗日的默苍离提的!他说牺牲的士兵都是星星!他搬过哪怕一具尸体吗?冷得跟他妈刚从液氮箱里捞出来的一样,比活人沉一倍!血还黏糊糊的,放个一两天,就臭得五百吨除臭剂都没用了!他懂个屁的牺牲!
你声音太大,有个条子看过来了。阿青目不斜视地盯着面前旧屏幕上的教育视频,监狱里用的屏幕都是联邦政府淘汰下来的旧货,再加上年久失修,万事万物到那里都变了个颜色:花是绿的,草是青蓝的,天空反而是粉红的,只有白色仍是兢兢业业的白。此刻屏幕上头就是个白裙子女孩,正伴着木琴声欢笑着,朝母亲怀里扑去。她的家很明亮,很温馨,墙上挂着的不是机械钟,而是史艳文将军的宣传画。阿青嘴唇轻动: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得给“星星们”体面点摆盘啊,好让大人物们看着舒心。死人就是他们的锦旗和嘉奖!但是没钱做那么多棺材,政府那里也要不到钱,我就自作主张,把学校里的桌椅板凳全拆了做床板,那都是铁的,拆起来还挺费事……那小学荒废很久了,有几个课桌里还有木浆纸做的作业本,穷人孩子写的字也整齐,后来在显眼的地方,拿这些本子给士兵的尸体当枕头了。你猜怎么着,老子现在睡觉连作业本也没有!
阿青回过头,看到路障的脸在荧幕的亮光下明明灭灭,今天的视频教育默苍离没来。真够无聊的,在学校是这样学,在监狱里又是这样学。刑期一百年,阿青要看一百年的白裙子女孩,现在已经记住了她每一次换气的节奏;等一百年之后,就能记住她的每一根睫毛、每一处毛孔。路障说:再后来,我就进来了。因为那些桌椅板凳是公共财产,浸了半年黑血,全他妈生锈了。操。还没问过,小子,你怎么进来的?
阿青晚上照例做梦,梦见一片操场,有球架和跑道,却密密麻麻摆的全是尸体,凑近去翻,每一张脸都是阿青的五官。在梦里那片操场自他脚下开始垮塌,从一张面变成一条线,像被人顺着线头抽散的毛衣,逼着阿青在线上惴惴地逃窜。起初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逃,一回头,发现身后是自己各种死状的尸体。他浑身冰凉,满头大汗,埋头狂奔,自己都没意识到是在做梦的时候,忽然感到被什么揪着领子凭空提起。阿青迷迷糊糊醒来,发现是默苍离揪着他的领子,正毫不手软地朝床板上掼他,又说:“你哭得太大声了。”
阿青才意识到自己满脸泪痕。铁栏外传来狱警的脚步声,又有人声问:834号怎么回事?他不敢出声,闭上眼睛用被子蒙住脸。狱警开始用警棍敲打铁栏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这声音就意味着明早所有人都要给阿青好看。就在这时,默苍离忽然提高声音说:没事。
阿青猛地拉下被子,几乎没有停顿,狱警骂骂咧咧的声音就渐渐走远了。简直是神迹。阿青小声说,谢谢您。默苍离没说话,径自转身回自己的床上去,考虑到那条舌头的危险性,在这样的夜晚里,他的确是不宜讲话的。阿青愧疚地翻了个身,半分钟过去,又翻回来,看到默苍离又以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个姿势平躺在那里,黑暗中看不清他有没有闭眼,但却听不到一点呼吸声。
就像是死了。
阿青忽然感到忍无可忍。
默苍离从这一周开始和阿青一同吃饭,这不仅吓跑了路障,也让平时对阿青嗤之以鼻的小团体忽然都紧张起来,连观看教育电影都绕着他坐。更别提这次教育默苍离也少见地拨冗到场。阿青同他坐在最后一排,隔着前面两排空椅子,才是黑黢黢挤在一起的人群。这也是很自然的,假如最聪明的那群人也不敢信仰科学,当然没有蠢货敢拿自己的性命和倒霉鬼开玩笑。可见阿青正是蠢货中的翘楚。总之,阿青和默苍离隔位坐在最后一排,屏幕上的白裙子映亮了默苍离的脸。这场景实在奇异,前排不时有人回头来看这场面,然后交头接耳。默苍离只是看不到听不到一样,无可无不可地望着那块屏幕。
白裙子从画面中央淡去了。按照惯例,接下来应当是轻柔的女声:潜心改造,专心做人,一心向善……阿青闭上眼睛,眼皮外的白光一闪而灭,竟然出现一句男声:银河的同胞,联邦的主人,你们好。
阿青倏然睁开眼睛。屏幕上的男人一身挺括的白色军装,嘴角全无笑意,却全身心友善亲切着,仿佛一柄永不会熄灭的火炬。火炬依次触碰了自己的额头、嘴唇与心口,优雅地朝镜头行礼:我是史艳文。阿青瞪着这个人影,仿佛见了鬼。前排也骚动起来,狱警在后面适时出声了:这是史将军新的全星系讲话,文件里特别注明要在弱文化场所也进行投放,这是将军对你们的慈善,懂吗?还吵个屁!再吵都关禁闭!
关禁闭只能吓得住一些人,更多的还是骚动,阿青听见他们一连串的疑问:听人说史艳文给他大儿子架空了,到底是不是真的?假如真架空了,今天讲话的怎么不是那个俏如来?不是说史君子眼里揉不得沙子,什么什么的,他也肯同囚犯讲话?天啊,光荣战役都过去几年了?他为什么还长这个鬼样子,他是不是不会老?还他妈联邦的主人,联邦的主人就让你们关起来做针线活儿?他为什么专门提一嘴监狱,他能知道这儿有个默苍离?
一片嘈杂里,史将军的全息录像接着讲下去:全星系……全人类与非人类认同者……我们已经……我们将要……我们还会……前面的嘈杂声短暂停顿一会儿,又轻蔑地哄起来:就这啊,又是屁话,长官收摊了,食堂放饭没有?
狱警的手扶在警棍上,看起来犯罪系数也很高,时刻预备着要冲进人群里把最大最吵的刺头揪出来殴打。大笑声、咒骂声、口哨声、哭泣声,一时间响得要把房顶都掀了。随后,突然有那么一个瞬间,所有人的话语都停顿了的那一刻,阿青听到屏幕里惨白的史艳文说:“最后,我做这次全人类讲话,是希望亲口告诉大家,我将会在本月底正式退役。”
阿青的耳朵忽然一麻,“退役”两个字掷地有声地扔出来的同时,一种本能的恐惧从脚底升起,阿青意识到自己做了个像惶惶奔逃的野兔那样可笑的原始反应。他扭头看向默苍离——一个成年人、一个史艳文的仇人、一个人类的叛徒——默苍离还是那副样子,没有表情,无可无不可地望着屏幕,好像屏幕上是史艳文或者一只被浇上汽油点燃的兔子都对他并无区别。史艳文有多少岁?前面的人交头接耳,五十?六十?按新历算,一百一十?总之他要想接着做他的联邦将军,理由有的是,没必要在这时候退休。这世上难道还有人会做长官做得不喜欢了吗?战后新兴的文艺作品,大多用来纪录士兵,而完全忽略指挥官的贡献,是默苍离的话语权残留的痼疾。默苍离倒台后,那些赞扬将领的声音忽然一股脑冒了出来,电影里的新星系将军一看就是以史艳文为原型,连领结都是一模一样菱形;只见他伸手轻轻一拨,沙盘上几个球体就碎成零散的光点,镜头一转,那几个星球正寂静地在太空中炸成绚烂的尘埃。
谁能拒绝这样的易如反掌?
阿青的手指搭在椅子扶手上,细小地颤抖起来,默苍离看也不看他,脸颊在柔和的白光下映出瘦削的轮廓,让他又像那天半夜834号囚室里,将阿青掼醒的默苍离了。他晃了晃头,试图回忆起那晚月下叛徒的神色,竟然与那年电视投影里演讲的默苍离判若两人。学校里曾经教过一些古老的寓言故事:如巨人逐日而死,死亡的身躯倒在大地上,化为山川与江河;而其手杖化为桃林。他一时难以分辨,默苍离究竟是仍在奔跑,还是已经无声无息地倒下,化为桃林。
史艳文是活着的英雄,珍稀的标本,濒危的好人。路障显而易见地兴奋了很久,放风的时候搂着阿青的肩膀一圈圈地走,他说老子平生最恨当官的,但也从没见过史艳文将军与俏如来——现在应当也快是将军了——这样爱兵如子的人。说到这个词的时候他显而易见地噎了一下,史艳文再好,他那个次子的下场还历历在目,那个病怏怏的苍白小鬼扔进虫洞里,那些长好没长好的骨头恐怕已经被一节节拧成麻花了。假如俏如来能接他的班就好了,是吧,十有八九是俏如来接他的班,路障说,假如俏如来接他的班,那可是个心软的,咱说不定就能减刑了!
阿青觉得心口堵了一团酒精棉球,冰冷地呼吸不畅。他下意识四处找了找那个寡言的室友,没有找到,默苍离本来就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不知道他如何买通狱警,或者如何躲过众人的耳目。路障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你说对吗,小子,你觉得呢,你觉得是俏如来杀了默苍离吗?
默苍离只有一个探视者,头发白得发蓝,监狱里竟然有人认识他,说这位仁兄以前是地下黑市做医生的,买卖尸体与婴儿、种黑芯片、售卖兴奋剂,业务很玄乎。他两月来一次孤岛监狱,也有人动过脑子检举他,但从没成功过;于是又有一些传言,说他是政府的卧底,生意便理所应当地急转直下,人也见老。很多人都见过他对默苍离拍桌子跳起来,默苍离一言不发,盯着他看,他就又颓然坐下来,在空中小幅度挥舞手指——一种古老而有效的计算方式。拨弄完了,有时他又会拍桌子,有时则故意极大音量地叹气,叹得整个探监室都愁苦起来。阿青父母双亡,没什么朋友,理所应当地无人问津。但就在史艳文宣布退役一个月后,竟然有人来看他,他满头雾水地去一瞧,竟然是这位传说中的医生。传说中的医生端坐着,对面的位子是空的。阿青一坐下,满室都寂静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嘈杂回去,搞得阿青浑身发毛。
医生说:“你是叫李青吧?我是冥医,你听说过我没有?”
阿青说:“我听过的。你是默苍离先生的朋友。”
“那就好办了嘛,”冥医说,“是这样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认为要请你自己做抉择:我有个很心硬的朋友,知道你和苍离关系不错,建议杀掉你,以免你说一些不应该的话;但我还有一个心软的朋友,觉得不必杀你,反正你也要在这里关四百多年,即使出去了,也没人听信劳改犯的话。我觉得都有道理,但人命关天,还是要看你的意见。你快点决定吧,我的时间很贵,如果不是你的前科,我会直接替你选后一种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前科?”
“这个很好查吧,这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你知道吗,默苍离先生瘦了。”
“……”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瘦了,但他瘦得很厉害,这里,这,都凹下去了。”
“病人是会瘦。”
“他看起来不像病人,不爱说话,但有些力气。冥医……先生,默苍离先生有天晚上和我说了一些话。”
冥医脸上露出怪异的神情,看来他不善于表达痛苦。阿青忽然感到忍无可忍。
囚室里太暗了,阿青要努力睁大眼睛,并想象自己的瞳孔像猫那样扩散到整个瞳仁,才能看得清默苍离在微弱月色下的脸。他睡着,看起来就像是死了。
假使已知死后能见到耶稣,犹大也会敢死吗?他也敢于把自己的脖颈伸进绞索吗?阿青的眼泪还没干,他草草用掌心抹了一把。狱警走远了,门外的吵闹恰到好处,能掩饰他们这里在做什么无用功。阿青在睡梦中喊哑了嗓子,鼻音浓重地开口:“你为什么一直没有死?”
他本来没指望默苍离理他,但默苍离几乎没给他后悔的时间,就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我的运气太差。”
“我爸爸运气就很差,”阿青不知道默苍离会不会忽然开口发难,但他着魔一样说了下去,“他喝多了,酒馆里的人怂恿他填了征兵协议,扫了虹膜。我们都以为征兵协议的虹膜识别也是能检测酒精含量的,谁能想到政府忽然用回了旧型号。他们说,这个也是你的建议。”
默苍离不答他了。沉默在两人之间如同鬼哭般回荡了一阵,阿青也闭上了眼睛。
“妈妈总说他们相遇的时候,天琴座的每一颗星星都闪烁着夺目的光;他们亲吻的时候,星星就在他们身边倾落下来。但假如星星真的有那么聪明,怎么会落在身边,难道不该落在他们头上吗?爸爸是个疯子,他们吵架的时候,会砸坏家里所有能砸坏的东西,满地都是碎片,闪着光,有的嗡嗡叫,叫得很刺耳。然后他们会和好。他们在废墟里拥抱、接吻的时候,我就坐在桌子上,地上没有一个能下脚的地方。
“他的运气全用在没用的地方了,他做逃兵,没被发现,晚上他来砸家里的门,整个房间的投影都在颤抖。妈妈喝了酒,他不喜欢她喝酒,所以我不想让他进来。但是我拿着刀,他动作很慢,表情很恐慌,这是他倒下来的时候我才知道的。
“他没有死,只是流了很多血。但我对清理房间很有经验,这让我有点觉得他被我杀死是一种报应,我不过是做了神的打手。我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黑市里偷的,又拿止血胶布裹住他的伤口。他盯着我说,我会杀了你;我说,默苍离他们有药,我们战区也分了一点,你不能做逃兵,爸爸,你要做星星。我告诉医院的人,他受了伤,他们说药已经用完了,申请下来的还没有到;只有太平间里还有位置。但爸爸那时候已经不说话了。他在太平间里只躺了三天,然后他们就把你抓起来了。
“妈妈年轻的时候,签过遗体捐赠协议,是他们一起签的。后来他们说你的药是假的,又说你不会死。她走进厨房,就用我拿的那把刀,戳进自己的喉咙里。刀上已经没有我的指纹了。但警察还是问了我很多次,因为遗体捐赠是有补偿费的;她戳进自己喉咙的动作实在太用力了,一点犹豫都没有。
“默苍离先生,你见的变态比较多,你说,有这样的妈妈吗?我一遍遍地和他们说,没有,我没有杀她,没有杀他。他们把遗体还给我的时候,很轻,肚子、胸膛和眼球都是空的。那个人说,她的眼睛将会给一个士兵,肝给另一个士兵,肾给一个做运输生意的女人,那女人有三个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
月亮升起来了。路障常说这月亮不过是人造月亮,早都离开太阳系了,还在搞这种把戏,实在是很幼稚。但那光常使阿青想起来那个夜晚,他在器官捐献所的消毒柜里躲了一整天,爬出来时走廊白生生的灯光从门口映进来,照亮了柜子里血红的肝脏。
然后窗外响起警铃声。
路障说:我日他妈,说到底你他妈也是被默苍离搞进来的!对吧?你现在天天和他住一起,真的就从来没想过要弄死他?
阿青说:“默苍离先生,他们什么也不懂吧。他们说你把所有人的生活都毁了,但我不这么觉得,恰恰相反,你复原了它。他们现在可以永远和好如初了。”
默苍离睁开了眼睛,他盯着天花板,久久没有出声。最后他开口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沙哑,他说……
阿青对冥医说:“默苍离先生说了一个秘密。他说,史艳文将军会退役,而他自己会死。史艳文哎,他那副样子有多少年了?从来没有老过的人,好好地怎么会退役?默苍离先生说,他只不过是一个塑像罢了。这句话我也一直没有想通,怎么有会动的塑像呢?”
但是史艳文宣布退役,随后默苍离也死了,一件件不能发生的事情接踵发生,冥医先生,您也很多年没有见过神迹了吧?探视时间快要结束了,在回答您的问题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十七岁的男孩恐慌地笑起来,年轻的脸即使在这样的惧意下,也如同桃林里的花瓣。他问道:“您说的那个心软的朋友,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