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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是惊鸿照影来

作者 : 木木木淼

分级 大众 无倾向

原型 山河令 温客行 , 周子舒

标签 温周

文集 曾是惊鸿照影来

700 2 2022-1-9 20:52
第一篇  敌非友
25
周絮杀出谷去了。
周絮出谷。
阿絮。舍他。去了。
阿湘仍立在他榻旁,哭得连额头也汗涔涔,颤巍巍地捧着药碗,浓黑的药汤旋转热气,像是引人催眠的图样,像是氤氲在一个山洞里宁静初晓的晨雾,他不肯醒,阿絮就从不点破他的徉睡,直到温香的药味侵沁入梦,阿絮唇拊在他耳边,发拂在他颈侧,唤他“醒来吧”。
醒来吧。自幽昧的长夜里,醒来到一个有阿絮的世间。
醒来吧。像一粒种子从冻土中醒来,春风早已在等它了。
他不再害怕醒来,醒来不再有风雪,只有暖怀,和蜜糖。
他便从梦中转醒。磕磕绊绊并不顺利地喝药,眼前的人耐了性子由着他。他喊烫便有人替他吹温热气,他叫苦便有人予他蜜糖。
他被一碗虽苦却甜的药汤唤醒,醒来是比梦更如沐春风的现实。
他真把这觭幻的梦境当现实了。
今日他又被另一碗药汤唤醒。只余苦。
无人软语相慰,无人吹温晨昏,无人攀绝壁为他寻蜜。
他从一枕黑甜的沉溺里跳出来,湿冷劈头与他撞个满怀。
他的心跳,也只是奇异又空洞的钟声,一味重复动作。
却从不诉说意义。
只有他赤裸裸,苏醒在缥缈又冷却的欲望里。
阿湘只是在哭,像个上了弦只是一味着重复哭声的人偶。
她只是个人偶,她说的话必做不得真。
做不得真么?
什么是真?刀光剑影、阴谋阳策、步步为营、意有所图是真?还是舍命相救、同谋合计、死生一诺、巫山云雨是真?
如梦的真,和似真的梦。
温客行辨不得真吗?
温客行的神思似随升腾的药气脱离了身子,袅袅然离地三尺,荡悠悠木然看着这滑稽的图景。
一个他破败着身子,方自一场春梦里醒来,梦里是和他的心上人,行巫山云雨之事,身下还灼烫,心意还绮靡,像打内里烂掉,汲到些微肉体的欢愉,便又自腐肉里将将开出花来,瓣和叶是一簇月白火焰。
一个阿湘,站在他榻旁,哭得肩膀像骤雨打芭蕉般颤抖,并着手里的碗也在颤,药汤泛起涟漪。阿絮的手总是稳的,药汤安静得光是看着就让人平心静气,像一湾永不起风的吞噬秘密的深水,只溺他一人,便足够了。
溺他于云端。
杀他于白日。
周子舒。杀出谷去了。
这样好理解的一句话,他却像咀嚼黄沙以充饥,惯饮胆汁以解渴,哽在他咽喉,咽不下去,消化不得。
温客行辨不得真吗?
人心鬼蜮是真,刀剑相逼是真,世人皆欲杀他是真,他欲与浊世共焚是真。
夜是真,晦暗是真,食月是真。
温客行的真,便是失,便是求而不得,便是自以为得,便是得而复失,便是不合时宜。
非溺于黄粱,自溺耳。
温客行辨得真。
温客行辨不得周子舒。
周子舒是谁?是他的阿絮?是他的云雨一梦?是教他方有些贪恋红尘的羁绊?是让他如入云端、如堕深渊的故人?
杀又是何意?杀了谁?不论杀了谁,他都杀了温客行,杀了温客行的心上一人。
出谷?他非谷中人,又何谈出?人间来的,该走回人间。惊鸿既来,教他起了贪念,铸造他如白瓷,击碎他为齑粉,便舍了他,仍做人间客去了。
他是人间客。而温客行是冥世鬼。
这便是这句话的意思了。
周子舒。杀出谷去了。
阿絮。舍他。弃如敝履。
他不为他来。
连舍也无从谈起。
温客行一人的梦啊。
或许周絮从不曾在救他时攥紧他刀伤见骨的手,在他以手攀岩时喝止他。
或许周絮从未在山洞里回过他的呼唤,他唤爹娘时听到的回应,不过是思念并意识昏沉所致,本就是无不听闻无所回应。
或许他们从未相伴听过雨晒过太阳,从未并肩赏过月饮过酒,周絮从未予他以温情小意,从未允他以共赴红尘之诺。乃是他,自识得周絮便是周子舒,便自说自话,勾勒了一场梦罢了。
他因着想要这样一个人。
便在这个人身上看到了不曾有的幻象。
或许周絮只是救他,只是饮酒,只是赏月,有他无他,一般无二。是他顾影自怜,当自己是曲中人。
三月飞絮啊,何曾为世人驻足,他不过恰好置身这絮雨中,柳絮不过无意粘了他的身,他便自以为是又心甘情愿地沉沦。
甚而生出些错觉,以为柳絮存情。
原是流水无意,落花有情。
不过是温客行的一梦呵。
是了,这便说得通了。
周絮救他,他正犯头痛;周絮回他呼唤,他方沉溺半睡半醒之中;至于温药、听雨、赏月、饮酒,哪一回没有教人迷离的晨雾、雨汽、月色和酒意,皆是朦朦胧胧,皆是氤氤氲氲,皆是如幻似梦,哪一回他都没有看清,哪一次他都没有听清。
氤氲的上头,鸿蒙的背后,牵开积云,混沌的谜底就揭晓。
原是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的一场庄周梦蝶。
荒唐啊荒唐呵。
爱他。爱他吧。
他便真做了一场周絮来爱他的梦。
难怪周絮从不言心疼他,从不言爱他。
他自己造了个梦,怎能要求未曾入梦的周絮回应他呢?
至于翻云覆雨,交换身子,共迷津渡。
至于意乱情迷,耳鬓厮磨,尝血饮污。
他抿了舌尖。一丝痛意也无。疯狂的吻,咬破肤体交换鲜血的吻,果然是一场梦。
他的灵魂地域般无可救药。
他的身体莲花般纯洁无瑕。
便连一个脏的机会也不给他。
什么交换痛与痛,交换污浊与污浊,什么吻他以待神佛的敬畏,慰他以残破躯体的欢愉,皆是假的。
阿絮怎会要他呢?阿絮怎会要了他呢?阿絮怎会柔声安慰他,怎会因他发出那样难耐的喘息?怎会握他的手如握满含希望的种子,怎会吻他的污浊如吻玉液佳酿?
阿絮怎会呢?光风霁月的周絮怎会呢?
爱吧。爱他吧。
他亵渎自己以不齿的乞求,践踏自己以无望的希冀,他踩烂自己于泥泞,以为纵是阿絮从不言爱,纵是阿絮不爱,纵是有所图,亦不会如此轻易舍了他。
他知周絮终会舍他。
却自以为算计筹谋,能拴住周絮的身子。
纵是不爱,他能囚周絮于身侧,既痛且快乐。
你不爱我,我亦不能妄论爱你,但我想要你,必囚你至终。
他似临嶙峋高崖观滔天巨浪之人,知灭顶之日终至,他自死境中来,浴血而活,像是群狼所逐之鹿,所有感官皆为感知危险而生,他自繁花盛景、自温言软语、自淫乱糜烂、自冰冷的温热的狂乱的郑重的吻里感到——
须弥化境。
大雨将至。
大雨将至啊。
至的却是盖尽世间路的大雪。
月落寒潭,舟行水上,行舟那日周絮拥了他,周絮对他讲了人和鱼、月和世间人,周絮曾言待他入得世间,若还有命在,陪他览山河,识人心,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沐露梳风睡明月,一起做个闲人,好不自在。
生死相随。
一场大梦啊。
周絮还说了什么?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周絮道:要下雪了。
要下雪了。
今日的窗外是皑皑的雪。
温客行的耳际雪崩般轰鸣,崩塌千万朵冰雪冰得他心寒体冷,他的魂重被冻入体内,心复跃,人复生。他是蛇之蜕皮,非凤凰之重生,他是杀不死的冷焰,扼不灭的夜色,杀死温客行,复活千万个浸满毒液与火的温客行。
下雪了。
下雪了呀。
盖尽世间恶路歧的大雪。
他睡了几日?这大雪又下了几日?
好一场大雪啊!
盖尽恶路歧!
盖尽白骨残躯!
盖尽鲜血剑影!
盖尽出谷的足迹!
好一场大雪!
大雪,天挂白幡,地洒冥币!
宜杀鬼主!更宜叛主出谷!弃暗投明!
天地皆白,哪里去寻足迹,哪里可追贼逆?
一径回人间去,回你的松花酿酒的人间,回你的春水煎茶的人间,回你的沐露梳风睡明月的人间。
回你的永无温客行的人间!
温客行必将永堕地域,燃尽屠清你的人间。
温客行冷眼看着顾湘哭,不劝也不问,像是自己流不出泪来,便把别人的眼泪当个有趣儿的物事来赏的恶鬼。
他一丝温情也无。一丝念想也无。
什么人如月亮,各有各的隐晦,各有各的皎洁,皎洁的皆去照了别人,隐晦的皆来予了他。
周子舒,浊浪滔天,你也是舟中人,你和世人也一般无二啊。
我道你,我道你……
罢了。
幸好我也不那么爱你,幸好我也不爱你,幸好我自心里剖出的定不是爱,定不能是爱。
只是想要而已。
就如同想要一条狗。
你便是那条狗。
欺我一次又怎样,是人是鬼,债数到头终有主,终要偿。
温客行又朗声笑了,看着窗外映进来的雪色,月色雪色相映,似泼汞,似流银。
他笑得开怀,笑得尽兴。
“阿湘,你且哭着,别停,你主人今日诗性大得很,你便哭来给我助个兴。”
顾湘却愣了神,止了哭,欲坠未坠的泪珠止在腮边,也不敢落下。
天地阒静。
雪仍在下。
“起哭,我没吟完,你便不准停。”温客行真成了鬼魅,他没了形体,既不躺在榻上,也不立于堂内,他是一口没有活气的气息,他是一道失了影子的鬼月。
素月分辉,山河共影。
他撑起身子,伤口崩裂,血染衣衫。
他口中吐出火来,吟出诗来。
每道狰狞的伤口都吐出火来,吟出诗来。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他不信周絮。
他想信却不能放任自己信周絮。
他的疑心如烈焰,视周絮如视将脱身的猎物,他依赖他,想信他,但内心仍有毒蛇的信子日夜火烛般明灭。周絮不知他是甄衍,何以救他?因他是谷主,敬他畏他吗?温客行怎信得这番揣测,便是他愿信,他不能教自己信。
那是为何?
他已是无根行草,一无所有,周絮救他,不为甄衍,不为鬼主之位,他还有什么可为世人觊觎的?
琉璃甲。
周絮或是为琉璃甲而来。
这疑心日夜烧灼他,他不为温客行来无关紧要,可温客行想要他,想要他爱他,纵是周絮或许不是为了琉璃甲,他不能冒这个险。
他想要他的心,但若先能囚了他的身子,也不算很差。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
他试探周絮,也想过利用周絮。
因他是想让琉璃甲出谷现世的。
琉璃甲被窃,他方才有由头,以寻琉璃甲之名,放众鬼出青崖山,鬼谷人世皆覆灭;他才能教琉璃甲重现江湖,世人熙熙皆为利趋,世人攘攘皆为利往,他以琉璃甲为引,引不属于人世的魑魅魍魉都滚回他们的十八层地狱。
他筹谋着。
鬼谷里觊觎鬼主之位的不少,有传言琉璃甲在他手中,虽不知传闻真假,仍想险中求取的更多。
正好为他所用。
老吊死鬼是个蠢的,不待弄清琉璃甲的藏处,便想以毒杀他,不堪大用,他便送他去真做个荡悠悠的吊死鬼。手刃老吊死鬼的倒像个还有些脑子的,关键时刻反杀其主以明志,面对他逼问,刀藏袖中也不急出,算个能沉得住气的。
就他吧。
窃琉璃甲之人,太鲁莽了不成事,太狡猾了生异心,方得是个进退有度,窃到手便逃出谷去的最好。
就他吧。
“此后你便是吊死鬼了。”
他亦知做局之人另有别个,知吊死鬼亦不过为他人驱使,他有意不追究,有意留着,待杀出人间,更有野心的鬼,他另有大用。
“天山雪云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
他和周絮做局。
以他的假尸引恶鬼自相残杀,为他重回鬼谷铺条血路。
是局。
他是布局人。
局中为人刀砍剑刺乃至手撕齿啮的不过是他的替身。
可他却似真真入了局,做了局中人。
青天白日下躺着的是他,眸未阖,气未绝,生生被人吞吃入腹。
阿絮捂了他的眼,拥他入怀,叫他别看。
别看了。
他的视线从尸身上回转,阿絮就撞进他心里。
还好有阿絮。
阿絮教他等在这里,不必沾血气。
阿絮替他杀欺他之人。
阿絮领众鬼跪他。
如跪神佛。如跪自己的主人。
他本已烂进尘埃,是被伏跳崖的落魄鬼主。
阿絮重把他捧回枝头。
他本欲试周絮。
他舍不得了。
阿絮,纵你不往,我愿相随。
“寒沙四面平,飞雪千里惊。”
假尸上他做了局中局。
他在假尸身上藏了布片,上有残缺的琉璃甲的图样并一首诗,暗指琉璃甲藏处,前四句:
“龙马负图,
神龟载书。
一气成水,
易中不易。”
来杀他的皆是贪得无厌之鬼,琉璃甲之谜正合在此时现身。血中燃血,火上烧火,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教他们杀个痛快!
活下来的,他等着,可取琉璃甲,可助他乱世间。
果然还是杀死老吊死鬼、被他提为吊死鬼的那只鬼最沉得住气、狠得下心。
好得很。
可堪重任。身后有他人指使又如何?温客行最怕的是热闹不够大。
聪明的越多,鬼谷世间越乱,他赴死越开心。
合当是吊死鬼了。
“本座便看你是个堪当重任的,你要好好瞧着看着琢磨着,莫辜负了本座的心思。”
莫辜负了我的心思,且好好琢磨,替我将这琉璃甲合情合理窃出谷去,莫使他人起了疑心。
之后你便可以功成身退,去死了。
“何时仗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周絮呢?
他该拿周絮怎么办呢?
他本想一并试周絮的,事到临头,却做了懦夫。
他杀了意图谋反的众鬼,尸山血海,他站在周絮身前,挡他的视线。
他怕周絮看到流血漂橹,憎他厌他;更怕周絮看到他藏于死尸胸前的图样和诗,真悟了琉璃甲的下落。
他最好是多心。
可他如果没有多心。
他想试探的。他应试探的。
一石二鸟,这才该是温客行。
若周絮真为琉璃甲,他与吊死鬼鹬蚌相争,死了哪个,于温客行皆不算亏。
皆不算亏么?
他当下决断的。
可他竟慌了。
挡了周絮的视线,半步不肯离,急急叫众鬼退去,不忘教他们收拾了尸身。
那布块给得恶鬼,他们只当那倒霉鬼盗得琉璃甲的机密,却横死此处,被温客行当作诱饵,白便宜了觊觎琉璃甲的众獠。
可阿絮,他决定了,他不能教他知晓。
他要永囚他在身侧。
我无温情系你,唯有蛇蝎之心算你计你,诱你欺你,莫离我身。
直至我之身陨。
世间无我。
便无人再算你计你,诱你欺你,只为囚你。
“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飘柳絮。”
众鬼得了琉璃甲样式,如觑着骨头的饿狗,不祥的风自鬼谷起又荡满鬼谷,处处皆是窥伺的目光、低沉的碎语。
快来了。该来了。
大计将行。大计将成。
可他们却先觑上了周絮,疑他身上有琉璃甲的下落。
是了,周絮救他护他,谁看不出?他已将周絮推向了悬崖之边。
那鬼欲杀周絮,他当出手的,却又想在周絮未察觉时真正一窥他的武功到底几何?周絮的功力总是忽强忽弱,纵有掩饰,却又不似全是伪饰,当是有伤,这伤却教他也无从分辨,且发作起来似乎极有规律,他在山洞时便察觉,这伤似乎总在夜半发作。
周絮果是有伤的,这伤果在夜半催命。
他救下周絮,周絮却似乎早已知晓他在屋顶暗中观察了。
他们之间总是这样,总是真作假,总是假作真,总是佯作姿态,总是默契地不戳破。
一旦戳破,便只剩难堪了。
一晌贪欢。他们几欲越过那道边界。
周絮却醒了,周絮总是沉沦得最浅,清醒得最深。
温客行却不愿醒,与我同住吧。
我从今日,永生永世,生生世世,以囚你不离,为内心啜饮不休的焰火。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周絮入了他的殿。
他便真当周絮做了他的人。
周絮怀中时时揣着甄衍的玉镯,给他唱支小曲。
他便真当自己是甄衍,是那个干干净净的少年郎,住进周絮的心里去。
周絮道他不想要琉璃甲,他便真教自己信周絮不想要琉璃甲。
周絮言他受了欺负,他便不太想死了,怕不能为周絮报仇,怕周絮再受欺负,毕竟他武功高,嘴却笨。
周絮讲了人和鱼的故事,他便有一瞬的恍惚,周絮的人世浮沉必不仅是镖局一段,必更波折,必更心酸,也许便如那鱼的遭遇,而他呢?他曾妄想,或许他是引鱼上岸的那人吗?
若他是那人,他怎会不给鱼一掬水呢?
他还给得出血,给得出命。
一切皆给得出。
除琉璃甲。
那是爹和娘的命,那是世间千万万冤魂的命,是正道狗假道义之下的江湖的命,那命萦绕其上呼喊耳畔,那些命太重,那些血太浓,那些江湖故事太烫,他给不起,他没资格给。
除琉璃甲。
那掬水是什么,他都给得起。
阿絮,你要什么?
可他不是引鱼入世的人啊。
阿絮也不需要他给。
他聪明得很,要什么,尽可自己取。
他要什么,都不会要温客行,都不要温客行的一颗心。
好一个阿絮啊!
好一个周子舒!
他要什么,尽可筹谋,尽可蛰伏,尽可算尽天机,算尽人心,连这场雪,他也算得到。
好一个神机妙算、卧薪尝胆的周子舒!
“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人。”
他是温客行,何曾相信命运赐他以蜜糖?周絮来路不明,他知;周絮或有所图,他知;周絮非为他而来,他知。可他攥住的是绝他以永堕沉沦的唯一一根绳,灼得烫手,他不愿放。
便是这陪伴教他终日惶惶,患得患失,终要失。
像落叶的碎语,像阴影惊散又聚合的碎语。
每一天都在谋杀光阴。
他不愿放。
便就这样吧。
就算是亲眼看着手中的烛,那么短,慢慢烧到指尖,终会熄灭。
他不愿放手。
温客行对自己从未施舍温情,从未给予怜悯,他予自己以痛,恨不能挫骨而扬灰,永堕炼狱;他赐自己以火,引春风而燃人世,他的灰与尘世的灰,皆是脏的,清风不会扬他于长空,皓月不会拂他以清辉。
他和世间,毒蛇与恶人,生生世世,羁绊不休,以我魂灵,永羁魍魉。
温客行是自己炼的刀,自己淬的毒,唾弃嫌恶却又珍藏爱惜,只待使命一毕,他便永绝此身。
可阿絮来了。
教他舍不得。
他不该舍不得。
原来他也并非只是自己的手中利刃案上鱼肉,他居然将将还算是个人,还会舍不得。
便就这样吧。
纵是有隐瞒、有怀疑、纵是白夜般虚幻易逝,可这是唯一难舍。
何况温客行亦有隐瞒、亦有试探、亦有揣度。
皆揣着假。
皆不戳破。
便作真吧。
真真假假一场大梦,虚虚弥弥两处幻身。
“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
诗已尽,温客行已还魂,顾湘早被他吓得没了眼泪,却不敢停,扯着嗓子干哭,哑得像窗外夹雪的风声。
下雪了。
这梦自一场清冷冷的大雪始,他见了燃尽亲人的春风。
这梦自一场冷清清的大雪终,他见了燃尽意中人的春风。
大雪和春风。
温客行的一生从不曾有从不会有失而复得。
复得之人,从不为他来。
温客行的心覆了雪,他是雪上霜,是孤零零的过客,打死里来向死里去,做了场春梦而已,做得他身下滚烫,这身子当真下贱,心里已凉如三秋月,身子仍柔如二月柳。
周絮当真该死,入了他的梦,教他做了一场绮梦,几番虚假的情潮,软香轻红嫁与春水,蝴蝶死吻夏日最后一瓣玫瑰般,便真坏了他的身子。
他的身子不肯随他的心一样冷硬起来。
血淋淋冷冰冰的现实摆在面前。
他的身子仍渴吻。像匹不听缰绳使唤的野马。
他又笑了。
他许久不曾这样笑,纸糊的一张脸煞白,粗糙勾勒个弧度便作笑意。他笑得快活极了,手撑起身子,总觉手心似乎真残留着白浊的腥气,他伸手到自己眼前细细瞧瞧,朗声笑起来。
顾湘被他一惊,顿时敛了干嚎的哭,像被吓坏的孩子,一时忘记了哭是什么,只顾惊慌地看着温客行。看看温客行的脸,又看看温客行的手,不知他在笑些什么。
温客行便分了心思去瞧顾湘,见她眼神在他五指逡巡,面上既是担忧又是惧意,笑着颤声问:“阿湘,你怎的不哭了?”
“也是,你哭什么?这样好笑的一桩事,你哭什么?”
“阿湘,你瞧我这手,你道我梦里梦到它握了什么?”
他的手指径伸在顾湘面前,像是燃在墓前火焰冷清又凝滞的白蜡烛。
顾湘看着他的手,皆是细碎的伤口,翻出肉来,没有流血,嫩白赤裸的肉袒露着倒尴尬了。
人总是见了血,才知道伤口是疼的。
可有些伤口,是不流血的。
顾湘又簌簌掉下眼泪来,像雨后新叶上不断滴落的雨珠,半声呜咽也无,只有泉水一样涌出的雨珠子。
她道:“主人,主人,阿湘不哭了,阿湘不知道主人做了什么梦,主人你快吃药吧,是你的头痛犯了,主人你吃药吧。”
他的头痛犯了?
他做这春梦之前,头确是痛的,像利刃磨砂、像木榫凿冰。可此刻他的头痛竟奇异地散了,像是雾霭重开见天日,他体内内力调和,周行不殆,脑中难得清明。
他仍是痛的,但那痛却不是自头脑中来,而是自躯体上传来,自心口传来。
他又笑了,好,好得很,教他清醒,教他疯,教他凛冽,教他杀得三月柳絮满城。
一笑千场醉,浮生任白头。
易醉扶头酒,难逢敌手棋。
欺他辱他,坏了他的心和身,他却忽的生了快意,他是暴君,对自己更是暴虐成性。周絮教他的身体背叛了自己,他经受过千般背叛,却还没有经过自己身体的背叛。
这倒有趣。
杀周絮,倒也应有趣得很。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只待他手刃此恨。
顾湘又哭了。
温客行笑得快活。
“阿湘,别哭了。你主人此刻好得很,快意得很,我笑良辰美景奈何天,笑梦长梦短终是梦。”
周絮深秋入冥界,初冬回人间。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你杀破红尘而来,我避无可避,原来你只为带给我一场空喜。治好我的阴郁,而后赐我以悲伤,阴郁与悲伤之间的片刻欢喜,便透支了温客行全部仅存的活气。
温客行边吟,边用指节铿铿敲着床榻,倒真似身处的不是一方病榻,而是高山大川,击节而歌,名士风流。
“主人,主人,吃药吧,阿湘一定努力练武保护你,你快吃药吧。”顾湘已哭得喘不过气来,脸憋成了个酱紫的茄子。
罢了,不过一碗药。温客行接过碗来,一饮而尽。
起身下榻,红衣著身,他又是那个神鬼莫欺的温客行。
“阿湘,你来保护我?你的主人可是温客行,左不过一个周絮,一只小鬼,狗一样贱命一条,逃得去哪里,怎得至于吓成这样了?真是半点长进也没有。你便好好待着看着,待我屠尽恶鬼,荡清寰宇,送你回人间。”
风动窗开,雪碎足下,风入怀中。
雪霁月出,千里一色。
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
月圆?
温客行似想起什么,如仙似魔,踏月色风声而去。
风雪归他。孤寂归他。
他必须冥灭。必须径向绝处行。
没有一个人须得他来保护。也没有一个人护得了他。
顾湘怔在原地,仍木偶般捧着只空碗。
许久才回神过来:主人今日怎的方服了药,便清醒了来,与往常要等药生效也得一时三刻全不同,倒似并未犯头痛一般。
又惊觉,今日主人这样疯魔,怎的不像往日红了眼角?



作者碎碎念:
作者哭厥过去了。
从昨天哭到今天。还是咧嘴嚎啕。。。
一打字就哭,泪水糊眼看不清键盘。
大概刀的是我,疯的也是我。
温客行自暴自弃地笑,我在笑;温客行心如死灰地哭,我在哭。
愿读到这篇文字的你也陪陪他,莫让他一个人笑,一个人哭吧。
那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当一个人离去,这个念头涌上你的心间,你已经开始爱上他了。
爱吧。被爱吧。痛吧。被伤害吧。
总比做个木胎泥塑要好啊。
于荒颓中睁眼,亦从深渊里脱困。即使触不到满天繁星,也要奔跑在萤火之森。
雪融化之后,是春天。
冬天从这里夺去的,春天会交还给你。
温客行,径向人间去吧。
我渺小如斯,但永远陪你们哭,陪你们笑,陪你们醉,陪你们梦一场。
另外,这章其实呼应了前文的许多伏笔,可以说伏笔贯穿之前的每一章,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回忆一下,说不定有了上帝视角再看前文,就会有许多不一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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