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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排球少年 及川彻 , 岩泉一
标签 及岩 濑见白 兔赤 黑研
文集 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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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27 13:19
红字 - 1
白布贤二郎
“完美的假面。”
孤爪研磨盯着自己手上的记事本,喃喃自语。
白布贤二郎也跟着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下这几个字。虽然他并不清楚研磨具体指的是哪方面。
这是他从业以来接手的第一个转诊的病人,刚刚好病人的原主治医师近期留在仙台开学术会议,于是白布便约了人面对面交流。一般情况下,稳定就诊于某个心理咨询医师的病人很少转诊。但据研磨说,病人要从东京搬家回仙台,所以研磨不能继续给他看诊了。
“具体资料都在病历里面。”
研磨跟上一句。“老实讲,我并不觉得我作为医生和这位病人建立了互信关系。”
他抬起头盯着白布,眼神让人想起了刚刚伸过懒腰,姿势慵懒却还带着警惕眼神的、有着光滑皮毛和漂亮的瞳仁的猫咪。
研磨似乎没有讲话时看着对方双眼的习惯。
白布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他送研磨出门,约好有问题随时邮件沟通,然后坐回桌前整理这个病人的资料。
白布在原高中排球部聚会时用棒读的语气告知他的原队友们自己修读了心理专业,结果学长们(此处特指天童觉)笑得差点把自己呛死。
但白布对这种揶揄并不以为意。相比起来,把和人的交流具像化成工作之后,白布反倒轻松了很多。
他自认并不是特别擅长社交的类型,这大概也是白布在高中时期对队里的绝对王牌牛岛若利全身心信任的原因。牛岛过于直接的个性明里暗里被吐槽过无数次,但这种性格无形之中减少了日本人习惯的拐弯抹角所带来的麻烦,这也是白布在白鸟泽如此传统的体育社团氛围之下坚持打了三年排球的原因。
白布深吸一口气,随手点开电脑上的音乐播放器。这是他的习惯,专心在某件事情上的时候总会放点音乐。有的时候为了找一首合适的歌,反倒在软件上浪费了太多时间;工作之后,白布就习惯于随机播放的选项了。
耳机的声音太大,一惊之下白布几乎将桌边的咖啡泼了一半在自己身上。他的工作歌单里面古典音乐为主,播到摇滚的时候耳机的音量明显和曲子不适配。
这首歌深埋在几百首钢协和大部头交响中,名字看起来就特别孤独。
白布皱着眉头,老老实实地切换回顺序播放模式。贝一响到一半,他不情愿地想起了那首摇滚的由来。
上次排球部聚餐的时候,濑见英太提到的最近喜欢的乐队。
他不记得濑见英太有没有对自己的专业发表过任何意见。
也许有,但白布贤二郎不记得了。
白布摘下耳机,回手把没喝的半杯咖啡丢进垃圾桶,然后删除了这首他并不记得听没听过的摇滚。
他重新打开病历。
哈恰图良为《假面舞会》所作的华尔兹一拍一拍地踏进白布的耳膜。
主治医师: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站在路口,比较自己的所见和手机地图APP上的街道实景。
“你去过青叶大道吗?”
在办公室门口,白布这么问研磨。
——据说所有来仙台的外地人,都会被问这么一句。
研磨摇头。
白布大概是尽地主之谊,但研磨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除了去秋叶原门口蹲游戏——一半以上的时间还是青梅竹马代劳——他很难对其他的、未知的地方提起什么兴趣。黑尾曾经说过,猫在自己熟悉的领地里觉得安全,它们能把自己打理地很好,研磨也差不多。
研磨没有反驳。他习惯于反驳黑尾铁朗,但不习惯反驳除了黑尾铁朗之外的所有人。
现代科技就这点好。它将人舒服地从头照顾到脚,让人很难对这个世界有什么惊喜和期待。
但这里似乎不太一样。
研磨环视周围。硬要形容的话,青叶大道和东京俯拾皆是的商业街没什么差别,除了路边成行的榉树。虽然表参道的行道树也是榉树,每年圣诞节时还会大张旗鼓地举办灯光节,但研磨总觉得仙台的榉树不太一样。
树木更加参差、疏朗,影子却也更加浓密。
他拿起手机,把参天的榉树的影像带着日光留在自己的手机里。
研磨手插在口袋里面,踏过宽阔的树荫搅拌着太阳投在路面之上的阴影。
夏天快要到了。
研磨准备参加的医学会议后天开幕。为期一周的会议结束之后,他预计要到白布就职的医院进修三个月,算下来整个夏天基本上都会在宫城度过。
“研磨也借此机会多转转嘛。”
在交流研讨定下来之后,黑尾来研磨家里喝酒时这么对他说。研磨毕业之后搬到了离医院更近的地方独居,黑尾有的时候会不请自来,以喝酒之名——黑尾自己喝,研磨家里的酒基本都是他带来的——研磨蹭一小杯,更多的时候则是一个人给老掉牙的电视剧增加收视率,另一个人为任天堂发光发热贡献力量。
“很麻烦哎。”
“拍点照片。”
黑尾是那种老土的拍照留念派,研磨想。他自己只有在塞尔达的荒原上的时候才会“拍照留念”。
他拐进一家小小的茶室。茶室门脸很小,算上研磨只有两个客人,室内装潢一望而知是招徕各地游客的设计,属于几乎没什么本地人会来消费的地方。
他划开手机,把刚才榉树的照片发给黑尾,然后关掉消息提醒。
玉露的滋味没什么特别,研磨也不是对茶有特别兴趣的人。
窗外的人群来来回回,像鱼缸里的金鱼,漫无目的、却又整齐划一地向着一个方向。
背对着他的茶室里唯二的客人正节奏均匀地在键盘上打字,打几行就持续不动。
研磨仅仅能分辨出原本文档里面大面积的黑色逐渐被DELETE吞噬。
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坐在他随便找的一家茶室里面,正在一行一行地删除他昨晚费了三个小时写出来的文章。
他撑着头,给自己的责编编辑邮件。
——对不起。但是我目前真的哪怕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
就这么一封简单的邮件,赤苇都编辑了三四次。
他长出一口气,合上电脑,揉揉发紧的眉心,为自己那杯没动的煎茶付账。
大学读的是日本语专业,毕业之后结结实实地跑了几年新闻,锻炼出了赤苇独有的非常特别的文风——理性、扎实,夹叙夹议中带着物语奇谭的味道,用他的责编的话讲,就是“平成版本的澁澤龍彦”。虽然赤苇不喜欢萨德,但他也听得懂这是高级别的赞扬。凭借这种特别的文字功夫,赤苇从记者转行成了专职作家,在几本杂志上有固定的专栏,也出版了两本小说。
外面的阳光很好,赤苇觉得自己几乎闻得到从榉树树叶和枝干里发出的草木汁液清冽的气息。
他等了一辆人少的公交车,抱着背包,在后排的座位上专心看窗外的风景。
这样的旅行,对于赤苇京治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他写上一本小说的时候跑到北海道住了半年,期间除了房东和便利店店员,很少跟人谈话,更别提是和远在东京的朋友联系。他的同学大半地都好好地读了书安稳的做社畜,很少有跟赤苇闲聊的余裕和心情。
但木兔光太郎除外。
在赤苇的定义里,木兔光太郎一直都是例外中的例外。
还在北海道的时候,赤苇有一天熬了通宵写字,到了早上九点钟困的不行,直接一头栽倒在被炉前面。睡了不知道多久,等到赤苇迷迷糊糊被房东摇醒的时候,木兔担心的脸出现在赤苇面前。
当时赤苇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后来赤苇跟房东闲聊的时候才知道,木兔天不亮的时候就来门口敲门,他又没有赤苇的电话,只能挨家挨户去问。赤苇租的房子是独栋,所幸步行几站路的地方有便利店,这才辗转找到房东来开门。
但这些木兔一个字都没跟他提过。
木兔在北海道留宿的晚上没有,赤苇回东京了之后没有,这本书出版的时候也没有。
赤苇在仙台城的前面下车,绕着仙台城的周围转了几圈,想起高中排球界的宫城强豪白鸟泽那首闻名遐迩的校歌,和着眼前的城墙,无法触碰的实感扑面而来。
但就算有这么多不同的情绪一齐向他涌来,赤苇京治仍然没有办法输出哪怕一个字。
他在路边的商店里挑了芥末味道的饭团和印着仙台城的明信片,坐在景区的长椅上解决午饭。
手机响了,是赤苇的责编发来的邮件。
没有报以理解,但也没有委婉责备。
“收到。随时联系。
——岩泉一。”
岩泉一
快下班的时候,岩泉一收到了自己负责的作家赤苇的邮件。
他想都没想,就给赤苇回复了收到。
岩泉对赤苇有天然的信赖感。赤苇京治跑过现场,为人又负责任的近乎严苛,甚至跟岩泉商量好在状态好的时候多写几篇以备不时之需,果然这次就派上了用场。
只是他没想到连赤苇京治都有写不出东西的一天。
岩泉刚刚工作的时候,偶尔会跟及川聊到这些。
“诶——这么厉害的嘛。”
他给及川讲过一次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的催稿事件,及川的反应轻飘飘的令人火大。
“不过我能理解他们哦。”
及川彻眼神闪烁,他没有看岩泉的眼睛。
“作家是在输出自己嘛。”
及川没有详细说,岩泉也就没问。
但他跟及川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像在青叶城西那样聊过天了。
哪怕是体育馆式暴躁的聊天也好,岩泉想。
从青叶城西毕业之后,岩泉和及川不约而同地选择在东京继续求学,彼此甚至没有问过对方的意见。
现在岩泉想起来,他们生命中的不约而同过多,以至于两个人都把这份难得的运气当成了理所当然。
他是在及川搬回仙台之后,才知道这个决定的。
“没有为什么啊,就是想回家住一段而已。”
那天岩泉刚好有事咨询及川妈妈,结果得知了及川搬回仙台的消息。电话里及川彻的声音一如既往。
“真难得,小岩也会想我的吧。”
似乎一切都没变。
但是岩泉一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质的变化。
——那条名为羁绊实为偶然的细细的丝线似乎在什么不经意的时刻悄然断掉了。
岩泉一和及川彻,不再分享牛奶面包和炸豆腐,更不再分享心事了。
他拎着啤酒,沿着自己熟悉的路线,摸到及川在东京的公寓房门。
——劳伦斯布洛克笔下的雅贼也差不多。
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岩泉这么想。
虽然他在及川的公寓消磨的时间,甚至比他在自己家的时间还要多。
公寓里如他所想,空无一人。
但岩泉一有一种奇怪的余温感,似乎及川彻马上就会给他打电话说自己十分钟之后到家一样。
他漫无目的地在公寓里面转了一圈——及川的家并不大,两个男人同框的时候十分逼仄——最后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拉开了啤酒拉环,顺手打开了电视机。
及川的兴趣爱好跟岩泉所知没什么差别,一水的各色排球比赛,间或几个选秀综艺,都是天天挂在电视上,听得岩泉耳朵起茧子的几个。
他换到录播的频道。
记录被清空了。
岩泉举着啤酒的手停在半空中。
——岩泉一大概对长大之后的及川彻一无所知。
他仰头把味道温吞的啤酒一饮而尽,认真地检查起及川的茶几。
一张乐队LIVE的宣传单歪歪斜斜地压在积灰的果盘下面,不知道被什么天才订了一张会社的名片上去。
主唱:E.S.
三井住友银行,濑见英太。
红字 - 2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做了一个梦。
梦境如此真实——白鸟泽宽阔崭新的体育馆,脚下球鞋和塑胶地面的触感,和夹杂着止汗剂气息的空气——还有白布贤二郎。
但正因为有白布贤二郎的存在,濑见英太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这个梦显然是咖啡因混合了演出前的过度兴奋的产物;梦的内容也无比平常,只不过是他们在白鸟泽训练的一天。
热身、被教练骂、训练、继续被教练骂、结束训练,三年级指挥学弟们清理场馆,就是这样的一天。
梦里濑见甚至看不清白布的表情。
很奇怪,毕业之后濑见英太没有在除排球部聚餐之外的场合遇到过白布贤二郎,一次都没有。不过也可以理解——濑见现在的朋友除了上下班天天见的同事,就是一起玩乐队的成员们。
某种程度上说,濑见英太属于擅长社交的类型。和白布贤二郎正相反。
这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在白布接替他成为正二传之后,濑见并没体现出任何的不满,而是继续尽心尽力训练,隔三岔五还会和白布聊天——当然,是他单方面的搭茬。再比如,进入银行之后的濑见顺利和几个同期成为了知交,不只是下班约在居酒屋的酒友,而是可以叫到LIVE house来给自己捧场的那种。
排球也好,工作也好,乐队也好,这个世界的每个体系都按照自己的那一套运行规则平稳冷酷地在轨道上滑行。偶有异类,它们使使劲将其碾碎,再一以贯之地继续运行。
在他提起书包和身后的众人告别的时候,白布模糊不清地说了句,再见。
——真奇怪。
——像是舞台的回礼。
濑见英太意识到自己快醒了的时候想。
这个梦的结尾以濑见差点把头撞到化妆间的桌角作结。
他对着镜子狠狠地拍自己的双颊,全然不顾半小时后的登台演出妆发已经set好了的事实。
贝斯手来敲门,濑见和他的乐队还有半个小时准备的时间。
他背着吉他上台,和乐队成员们一一确认今天要唱的歌曲。
今天的开场曲是翻唱濑见最喜欢的乐队的关于飞艇的曲子。
濑见闭着眼睛,听着贝斯和鼓的节奏在自己身后不断盘旋上升。
在运行规则之外,万事皆有可能,万事皆有例外。
——在排球里发球是自由的。
——身处狂暴的中心,台风之眼是静谧的。
他睁开眼睛,看见台下的同期以一种老派的姿势为他的乐队打着节拍。
濑见抬起手,报以回馈的手势,节奏在空中无声地相合。
他看着台下的听众,以及同期那个破旧不堪却从不离身的排球包,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黑尾铁朗
黑尾铁朗端着苦艾酒,头一点一点地随着台上乐队的节奏打着拍子。
他和濑见英太同期进的银行,培训的时候被分到一组,就这么偶然地成为了朋友。刚开始只是下班之后会约着去喝一杯,后来机缘巧合,濑见邀请他去自己的LIVE,就这么熟起来了。
黑尾起初很诧异濑见居然会玩乐队——虽然这人平时的私服也跟视觉系没什么差别,只是配色过于具有想象力了一点——后来关系好了之后发现也并不奇怪。濑见进了银行之后被分去了信贷部,几单硬骨头都被他四两拨千斤地啃了下来。黑尾则被分到了窗口工作,女客户都喜欢往他的柜台凑,这是黑尾工作的支行里面大家都公认的事实,没少被同期开玩笑。
“铁朗看上去是痞帅的类型,但工作的时候意外地认真呢。”
濑见这么说。
黑尾愣了一下,想起音驹和白鸟泽的传统都是喜欢叫队友名字。
大概他只有在这一点上不念旧。
这个世界决不会一成不变,这是黑尾从七岁就认识到的事实。
所以他才那么喜欢所谓的相对的一成不变。
对于黑尾铁朗来说,安全感意味着上下班固定的地铁路线、从高中用到工作仍然不舍得丢的排球包、按照工作日排好的西装、他熟悉的烧酒牌子。
还有孤爪研磨。
濑见的最后一首是抒情歌,黑尾看着他坐在舞台边上,抱着吉他,轻声温柔地唱。
——东京的夜晚已经让人出汗了,但仙台还没有进入夏天。
黑尾步行到LIVE house边的便利店买烟,出门的时候意外发现下雨了。
他翻遍了排球包,也没找到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塞进包的伞。
“不嫌弃的话,您用这把吧。”
熟识的店员追出来,递给他一把半旧的透明折叠伞。
“一位客人落下的,明天您还回来就好。”
黑尾点头道谢,单手撑开伞,把烟盒丢进包里的时候想起了什么,又拿出手机对着路面拍照,给研磨传过去。
路上的积水反射着对面高楼炫目的广告牌,LED刺眼的光芒在水波里揉碎了很温柔。
被黑尾手心的温度温暖的伞把上缠着一块胶带,已经被磨损得褪色卷边了。
胶带上是一只模糊的手绘的猫头鹰。
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知道自己又把伞丢了。
这把透明的折叠雨伞比木兔家里所有的伞加在一起年纪都大。
他站在樱田门的大门口,敲着脑袋努力回想自己最近都去了哪里,以及最后一次见到那把透明的折叠雨伞是什么时候——这说起来是职业病,但是在实践中真的有用。
木兔上一次见到赤苇京治,是在他的签售会上,当天木兔刚刚好有事出外勤。
他们之间隔得太远,远到木兔连赤苇说了什么都听不清。
不过赤苇的语气没变。似乎从木兔认识他起,就是一个冷静的、平稳的,理性永远压过感性的赤苇京治。
木兔当然没有去排签售——他还有公务在身,而且就算没有他大概也不会去排的——隔天他去书店,买了两本赤苇的小说。
为什么要买两本一模一样的,他也说不上来。用时髦的定义解释,这就是典型的冲动消费。
说是可以送人,但木兔也没什么关系好到可以送书的朋友。
他身边的人们都喜欢他,但很少有人愿意亲近他。
雨势渐渐减弱,木兔伸出手试了试,打算走回家。
他并不讨厌走路,虽然没有对排球那么喜欢。上次去北海道出差,木兔一个人走了不知道多久——小樽的公交车间隔时间太长,而他也并不是会有耐心等待的类型。
在小樽,木兔光太郎第一次见到成群结伴的、呼啸而来的真正的雪。
他站在窗前,把窗户全都打开。没有一丝风,雪静静地积在窗下,只有木兔的窗台没有积雪。
他开心到想大叫——没有理由的开心,就像小时候的无理的愿望被满足、高中的时候成功骗到了对手又打出一个完美的扣球一样的那种开心。
木兔光太郎的第一反应是,打给赤苇京治。他隐约记得赤苇也在小樽,为了写书取材,据说要多待一阵子,当时还说了一个地址。
事后木兔回想起来也觉得莫名其妙。
如果他记错了地址,或者赤苇干脆就没提过自己的方位,那木兔百分之二百会被他的小樽同行现场教育。
不过他没想那么多。
木兔光太郎只是想和赤苇京治分享一场大雪而已。
他爬上公寓楼,踢掉鞋子,洗了手,伴着调料包的工业香精的味道,和一碗速食拉面一起看以前高中的排球比赛录像。
——还是要把伞找回来的。
木兔在睡着之前迷迷糊糊地想。
电视上的及川彻对着镜头扬着嘴角笑,他的身后是岩泉一。
及川彻
及川彻只用了一分钟就决定把褪黑素推到一边。
这是他从东京带回来的。
当他向孤爪研磨宣布自己即将搬到仙台,因此短期内需要转诊的时候,及川彻觉得他和研磨都松了一口气。
及川喜欢猜测别人的心思,却极度讨厌别人看穿自己。
凌晨的仙台的温度不高,这个及川清楚。他裹好外套,动作轻巧的翻下窗户——他并不想惊动父母——蹑手蹑脚地挑开院子的门。
这套动作他做了无数遍,当时的院门外是皱着眉的岩泉一。
及川把手插在裤袋里,慢慢向着青叶城西高中的方向走去。
毕业式结束了这么久了,校门外居然还留着褪色的彩带。
他弯腰捡起一条彩带,绿色带着荧光在及川的指尖闪烁。
青叶城西的毕业式结束当天,舞会是被人吐槽又暗暗期待的定番。
大着胆子向及川邀舞的女生不少,而他也实在不能说厌烦这种被人簇拥的感觉。等到及川好不容易应付完了,他回身却不见了岩泉。
——想也知道小岩会在哪里吧,及川在心里默默吐槽。
果不其然,岩泉一一个人在体育馆发球。排球砸向地面的声音过大,他甚至都没听见及川彻的脚步声。
及川宣布自己到来的方式是把体育馆的灯熄掉。
这次没等到发球,排球便应声而落。
“原来小岩躲在这里呀。是告白失败了吗?”
没有头槌。
这种东西不存在的。你还真的是个恶劣的混蛋啊,及川。岩泉粗声粗气地说。
及川上前一步。
——跟我跳支舞吧,岩泉。
——你是我今天晚上邀请的唯一一个人哦。
及川把岩泉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笨拙地、慢慢地在满地是排球的体育馆中旋转,荒腔走板地哼着刚刚听来的最后一首曲子。
学妹刚刚告诉他,这是《瑟堡的雨伞》的插曲,名字叫I will wait for you。
但是岩泉没有问,及川也就没有说。
及川彻凝视着黑色的、巨大的、撕去了外皮的令人悚然的,凌晨时分的青叶城西体育馆。
没有人能永远年轻,但是体育馆可以。
所以青春是个如许之残酷的字眼,及川想。
——当我们身在其中的时候没有人懂得珍惜。
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把汗水、笑声和眼泪留在这里。体育馆记住了这些,也强迫每个在这里奔跑过跳跃过哭过笑过的人永不忘记。
——也许是我会错了意,也许是我们表错了情。
——但是曾经共舞,是我毕生快乐。【1】
他的手机在背包里面闪烁。
“请您在预约的时间到达诊室。
——白布贤二郎。”
【1】出自亦舒《圆舞》。
红字 - 3
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翻了个身,酒店的时钟提示他现在是早上5:52。在医学会议之前,研磨还有一天自由活动的时间。除了青叶大道,他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也没做什么计划。仙台城松岛这种名胜自然会有工作人员带着他们游玩,更何况研磨根本就不感兴趣。
他重又缩回被子里面,努力地闭起眼睛,但就是怎么也睡不着。
研磨在三点半就醒过一次,起床上了厕所喝了水,忍住再打一局的冲动,也才勉强睡了三个小时不到。
他坐起来,数着秒针指到6:00,然后按下了电话的通话键。
黑尾铁朗几乎瞬间就接起了电话。
“早啊研磨。”
一个长长的哈欠。
“吵醒你了?”
“没。闹钟刚响。”
研磨仰面躺回床上,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
他听见黑尾拖鞋踢踢踏踏的声音。大概是刚刚起来。
炉灶连着三声的打火响。黑尾家的炉灶不太听话,总是要多压几下才点得着火。
“研磨。”
“嗯。”
“早饭吃什么。”
“酒店有早餐。西式的。”
黑尾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类似嗯的声音,研磨知道他是不喝味增汤不舒服派。
碗碟被摞起来又一个个拿开,水在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气泡。
筷子撞击碗沿。
黑尾大概在搅纳豆。
研磨辨认出电视里早间新闻的声音。
“诶——!”
黑尾突然发出惊叹的声音,研磨感觉他很有可能被味增汤里的豆腐噎到。
“春高,兵库爆冷了诶。”
研磨拿起手机,搜索相关新闻。
“蛮正常的吧。新一届高一几个出色的人都没去稻荷崎。”
黑尾惊叹的声音还在继续,研磨忍不住吐槽。
“大叔吗阿黑是。”
黑尾轻声地笑,研磨都能想象到他脸上的笑容——是高中那时候发表完一大串羞耻的脑啊心脏啊血液啊之后的宣言后的带点得意的表情。
“有什么不好。”
水龙头打开的声音。
6:43。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只留下轻微的衣物摩擦,还有衣柜门开关的吱呀声。
研磨听着黑尾换好衣服,锁上房门,挂着耳机走路,一路上跟公寓的管理员、住在隔壁出门遛狗的阿姨、晨跑的大叔打招呼。
“今天的地铁也是这么恐怖。”
黑尾似乎在自言自语。
研磨爬起来,光着脚拉开窗帘。
他住的酒店坐落在一片榉树中央。
“仙台这里似乎到处都是榉树。”
“昨天的照片吗?我喜欢这种树。很漂亮。”
“回去穿袜子——仙台比东京冷。”黑尾又补了一句。
研磨听见地铁报站的声音。
京王站到了。
从京王站到三井住友银行新宿西口支行,走路要十分钟的路程。
还有十分钟,他默默地想。
对于他来说足够了。
“研磨今天加油哦。”
“嗯。你也是。”
研磨挂断电话。
他仍然光着脚站在地板上,凝视着窗外的榉树叶在风中微微颤动摇摆。
——这就足够了。
——我是渺小却又贪心的人,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又熬了一个通宵。
他全职写作之后经常熬夜,但也没对身体造成什么影响。
写作这种职业,有灵感的时候熬筋骨,没有灵感的时候熬心智,总归是一个熬字。
不过赤苇昨晚不是为了写作,而是阅读。
读自己以前的东西,读新出的书,写几句话,再放下,如此循环往复。
赤苇不知道自己无法输出的低潮期什么时候过去。但总会过去的吧,他想。
他到餐厅草草吃了点酒店标准的早餐,回到房间里面给浴缸放满了水,把整个人都窝在热水里。
浴缸不大,比起小樽民宿里面的还要窄一些。赤苇把自己蜷起来勉强可以,但以木兔的身高和块头,这个浴缸对他来说未免残忍了一些。
毕竟小樽的浴缸对于木兔来说就已经很具备挑战性了。
“我吗?我出差到这里的呀。”
头上裹着毛巾的木兔面对赤苇的询问这么说,湿漉漉的头发一绺绺披下来。
“真的不会耽误公事吗前辈。”
赤苇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上手给木兔擦头发的冲动。
“都办完了嘛!”木兔恢复到有点委屈的神情。
他的公事是不能和赤苇讲的内容。
“比预想的早——我想到赤苇在小樽,就来找你了。”
——想到你了,就来找你,就这么简单。
赤苇曾经试图把自己在听到木兔的话那一瞬间的情绪完整地还原给自己的主角,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甚至后悔当时没有马上说出当时最想说的话。
但赤苇的理智足以让他厘清“想到你”和“想你”的区别。
所以他只是站起来,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平淡地问木兔要不要喝啤酒。
“可以!有烤肉吗!”
“恐怕没有,前辈。”
赤苇无视木兔的哀嚎,看向窗外阴晦的天色,和越积越多的雪。
他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但那个时候赤苇京治希望能有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
赤苇在浴缸里仰起头,闭上眼睛。
时隔多年,他又在同样的地方卡住了。
对于他的男主角该如何向女主角表白,他毫无头绪,甚至还曾经就这个问题和责编岩泉一进行过友好的学术探讨,虽然最终以无结论告终。
不过岩泉看起来也不是擅长解决这种问题的类型。
赤苇的第一本小说出版之后,有批评的声音表示,赤苇京治的杂文太少自己,而小说又太多自己。
在岩泉不满意这种批评的时候,赤苇想,说得并没有错。
——我只会写一种爱情故事。
冷静自持的男生和聪明勇敢又脱线到可爱的女生相遇的命运的瞬间。
“也许我并不配得到这种奖赏,但我希望能有不可抗力的运气。”
赤苇匆忙爬出浴缸,还差点滑倒,不过就算摔伤他也要把这一句话记下来。
也许并不完美,但这是最合适的句子了。
如果那一刻能够重来,赤苇京治会对木兔光太郎说什么?
——我希望能够拥有把木兔光太郎在赤苇京治身边多留一刻的运气。
白布贤二郎
白布贤二郎翻开孤爪研磨交给他的病历,在转诊单的后一页空白上写字。
主治医师:白布贤二郎。
他把笔尖抵在纸上思考。
在交谈过后,白布明白了研磨在讲到病例时不由自主的叹气和莫名其妙的如释重负感的来源。
高中时代同为出身宫城的二传手,白布低及川一届,白鸟泽和青叶城西更是交手多次,但在工作场合以非对手的身份见面还是头一回。
短短几年,及川彻在高中时期令人注目的闪耀的气质已经完全蜕变成为一种不容忽视的尖锐的气场。
但白布无法通过这一次的交谈,探知及川不良情绪的来源。他看起来并不是不能承担工作压力的类型。
研磨那句“无法建立互信”并非空穴来风。
而白布贤二郎也并不打算建立互信。在这个问题上,孤爪研磨已经试过错了。
所以这场诊疗异乎寻常的简单。白布问症状,及川作答,开出适合剂量的药物,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如此而已。
况且白布并不是喜欢把人聊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类型,平心而论,他觉得自己可能也做不到。
“首要的目标是,减轻症状。”
对现在的你而言,好好休息好好睡觉比什么都重要。白布这么对及川说。
他不知道及川认同与否,不过这也不重要。
白布长出了一口气,撕掉已经写了自己名字的纸。他没来由地觉得胸口发闷。
办公室所在的大楼已经打开了中央空调,窗户也是全封闭的形式。
现在的白布贤二郎最想要的东西就是痛痛快快地跑步,跑到胸口疼痛、喉咙冒烟、不能呼吸为止。
就像还在白鸟泽时那样。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坐回办公桌前,强迫自己一字一句地写好诊疗记录,然后奖励自己五分钟刷社交网络的时间。
三分钟之前,名为E.Semi的用户上传了一段视频。
画质糊的根本看不清,白布只能从那件想也知道除了濑见没人肯穿的闪亮的翻毛大领子上勉强认人。
他换了好几个APP,终于识别出濑见在唱什么。
是昨天那首被他删掉的摇滚。
白布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认命地点开。
确实感觉是他的前辈会喜欢的类型——虽然濑见并没和白布有过这种过于休闲的关于“喜爱的音乐风格”话题的闲聊,但白布觉得自己就是知道。
白布贤二郎又花了三十秒,决定不取消刚刚因为手滑给濑见的视频点的赞。
他觉得自己需要跟研磨再多约一次面谈。
起码要搞清楚“完美的假面”的意思。
岩泉一
岩泉一忙到午休时间接近完结,才想起来自己忘了吃午饭。责编这一行就是这样,永远像救火队员,永远有意想不到的问题等着自己去处理。他供职的出版社规模不大,但在纯文学界算是小有名气,工作量也相应的较为惊人。
他算着自己应该是没时间吃顿完整的饭,便下楼买便当。岩泉看见便利店里面翻来覆去的几样菜色就倒胃口,索性挑了一袋牛奶面包,配着黑咖啡,在办公室下面一层的休闲区边塞面包边看赤苇传来的邮件。
赤苇似乎找回了一些思路,岩泉便也没多说别的。
作家在出版物的序言和跋里面一般都会半真半假地感谢责编,大概因为责编是最令作家们心情复杂的存在:一方面,责编确实是对出版来说出力最多的功臣。虽然岩泉没遇见过比较极端的情况,但听出版社的前辈们讲过,早年间负责昭和作派的作家们的责编前辈基本吃喝拉撒差不多样样包办。另一方面,写作过程中最令作家们感到痛苦的也是责编。连赤苇这种提前量打到足的半强迫症人格都有“写不出来了”的痛苦,更别提其他人。这个时候,责编的工作不只是保证按时出稿,更要努力通过对作家和作品的了解,争取引出作家全部的才能。
他直到升职之后自己带队,才知道及川当年有多辛苦。
对每个人的长处和弱点都了如指掌,场上根据不同情况要配合决定不同的战术,场下要和大家打成一片——现在岩泉光是想想都觉得要牙酸了。
但及川除了自己想不通的时候会找岩泉聊天,其余的场合绝少跟岩泉抱怨。
抑或是岩泉当时没有听懂。
他按照垃圾分类的标准处理了面包的包装袋和空的咖啡杯,在电梯里逐字逐句地推敲赤苇刚刚传来的下一章。
——他果然只会写这一种类型的爱情故事。
批评家大概也有点道理,岩泉想。虽然他并不觉得这足以对赤苇构成批评。
在岩泉看来,赤苇的杂文无疑是一流的;而他的小说虽然达不到这种高度,但有种奇异的少年气,加上男性作家少有的细腻,出版之后获得了不少好评,尤其受偏爱爱情故事的女性读者喜爱。
“要不要试试happy ending?”
在试读过赤苇的处女作之后,岩泉尝试着给出了这样的建议。
赤苇只是抱着茶杯盯着他,眼神让岩泉想起了即将出外觅食的猫头鹰。
“毕竟是虚构结局,happy ending大概会更受欢迎一些吧。”
现在想起来,岩泉几乎要以头抢地。
这种建议太不客观了,也毫无建设性。
赤苇摇头。
“从机率上来看,他们彼此错过的可能性是更大的。”
“在数十亿人中恰好和真爱相遇又携手的概率,我不觉得会比天降乐透的大。”
赤苇平淡地描述,岩泉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
他突然很想跟及川彻说话。
——什么都好,哪怕是毫无意义的废话也好。
——毕竟以全部人生相识的缘分比钻石更要珍贵。
红字 - 4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被肘击惊到,泼了一整杯啤酒,好巧不巧还是最尴尬的位置。
他确实一整晚都心不在焉。
黑尾铁朗隔着五个人还能姿势轻巧地丢给他一包面巾纸,濑见接的也顺手,还突然生出了“当年没跟音驹打过一场真是遗憾”的想法。
不过濑见不知道现在黑尾还打不打排球了。
谁都没提过高中社团的事。
他们几个同期不定期会约在下班后喝酒。进入社会之后,同期算得上是朋友——进入公司这种斗兽场一般的新环境,再适应社会的人都或多或少对当年同为新鲜人的同期有点雏鸟情结。从另外的角度讲,在银行里混,消息灵通甚至比业务能力更重要。换句话说,消息才是对于银行职员重要的业务能力。
“听说濑见你要被调去仙台了?”
刚才肘击他的同期转头问濑见。
濑见抬了抬眉毛。
“谁知道呢。社畜在仙台还是东京有什么差别?”
濑见语焉不详,他暗暗惊诧于消息的来源。
——这里没有人有秘密。
信贷部次长下午跟濑见有个小规模的会议,主题是交待濑见被派去出差的仙台项目的具体安排。次长本人是东北出身,被调动到东京之后手上也留了不少当地的资源,这种明目张胆跟当地支行抢食的行为为人诟病却也为他带来了升职的机会。
——想不想去仙台跑两年业务?
在讨论完项目之后,次长这么问濑见。
次长当年工作的仙台分行营业部恰好缺人。这种类似于最底层的经验,无疑为濑见将来回东京铺平了道路。银行职员在支行之间的流动极为频繁,越早去东京之外的地区,就越早握到了未来升职的砝码。
不过濑见更清楚,上司的承诺是一回事,他履行与否,又是另一回事。
他只说,请您给我一天时间考虑一下。
但是他没想到耳报神跑得这么快。
还好有人有意无意地岔开了话题,讨论起第二摊要来的名为续摊实为联谊的妹子们。
濑见不续摊,但他这个样子也不好坐地铁,只能在路边等计程车。
居酒屋离他家有点距离,濑见半靠在车后座上刷手机。
他的Twitter名字是中规中矩的濑见英太,头像是去松岛玩拍的剪刀手游客照,和一大票大学同学银行同事互fo。
一个普通平凡又正常的濑见英太。
但他的TikTok账号算是私人性质,除了白鸟泽排球部三年级的几个队友和黑尾之外,没什么人知道。
另外一个少有人认识的濑见英太。
濑见也就仗着没什么人知道,发发自己的演出或排练视频。牛岛若利永远给他点赞,不过濑见怀疑牛岛给所有的东西点赞——哪怕濑见发个丰收的麦田感慨年景真好,牛岛也会第一时间点赞——他可能就是喜欢按赞这个动作。
他昨天发的视频,在今天上午多了一个新的赞。
头像是一片白色,跟在牛岛的公式大头照后面格外显眼。
这个人什么都没关注,显然是谁的小号,地址也只填了日本这么一个泛泛的说法。
濑见盯着那张仿佛相纸的背面的头像。
他有种冲动,想给那张空空如也的头像留个言,但又放弃了。
Twitter上第二摊的照片正发的热闹,同事们还特意圈出了不在场的濑见英太和黑尾铁朗。
他突然觉得今晚的烧酒有点上头。
濑见英太切换回邮件的界面,回复次长发来的关于仙台项目的邮件。
“关于项目的信息我收到了。听从您和支行的安排。”
他靠在车后座上,闭上眼睛。
——谢谢你。
——无论你是不是陌生人,都谢谢你。
黑尾铁朗
黑尾铁朗没怎么喝酒。
“不去第二摊?”他陪同样不续摊的濑见英太站在路边等计程车的时候,濑见这么问他。
黑尾摇头。
“不去。研磨不在家。”
“诶??”
黑尾笑得露出一排整齐的牙,是银行职员的招牌笑容。
“哦呀——开玩笑的。回见。”
把摇摇晃晃的濑见塞进车里面,黑尾一个人慢慢地向地铁站的方向踱过去。
下班之后黑尾经常会跟同事喝酒,但研磨似乎完全没有这个习惯。研磨刚开始在医院里面实习的时候,黑尾就问过他科室里面会不会一起去喝酒。
“大概吧。我不知道。”
标准研磨式的回答,情理之外而又意料之中。
研磨并不是不会交朋友。高中还打排球的时候,研磨意外地跟乌野的小不点关系很好。每当他们聊天的时候,黑尾总能察觉到研磨绝少露出的兴奋的神情。
他只是不喜欢费十二分心思去打点所谓的人际关系而已,黑尾想。
黑尾下到地铁站,想了想,又换了一个方向。研磨的家离他们喝酒的居酒屋不远,黑尾惦记着那几盆被他强行塞给研磨的绿植。
研磨没有摆弄花花草草的习惯,其实黑尾也没有。但从家里搬出来自己住之后,黑尾有一阵可能是晨间剧看多了,总想着给家里添点生气。养来养去,仙人掌都养死了一批,但是盆栽和绿萝顽强的活了两盆,大有星火燎原之势。黑尾借着去研磨家玩的机会,不由分说地分出了好几盆摆到阳台上。研磨嘴上表示拒绝,但绿植也坚持到了现在。
研磨的家里是密码锁,密码还是研磨第一台智能手机的锁屏密码。
黑尾默认研磨没换密码。
虽然他每次开锁的时候都怀疑自己下一秒会听到刺耳的错误提示音。
黑尾把窗户打开,又按按花盆的土,给几盆土壤干燥的绿植浇好水。
他没开灯,坐在沙发上喘口气。
研磨住的楼层很高。开着窗户,黑尾能够听到偶发的、不规律的鸣笛声,和没有根基的音乐一起,悠悠的漂浮在城市上空,带着潮湿的味道卷进房间里面。
一阵困意向黑尾袭来。
每当黑尾铁朗一个人在孤爪研磨的房间里的时候,总是会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好像身上所有的精力都已经被抽空了一样。
他把窗户关好,又确认了一遍研磨家里的各种开关都好好的关着。
黑尾总有种自己忘了什么东西的感觉,但却想不起来。
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向最近的地铁站口走去。
木兔光太郎
木兔反手推上便利店的门。
他终于想到了伞的可能去处,但经过一番语焉不详的描述之后,便利店店员很遗憾地告诉木兔,他的伞被路过的隔壁公寓楼的邻居借走了。邻居通常回家不早,一旦还了伞会第一时间通知木兔。
木兔胡乱摆摆手。
他其实没抱着能找回伞的希望,这个答案已经算是某种程度上的意外之喜;不过差一步和差一百步在本质上并没有区别,都是达不到目标而已。
他还要回樱田门继续加班,跑出来只是为了透口气。
木兔也不知道自己对这把伞这么执着的理由是什么。他后来才知道,自己就是会对其他人不在意的点格外认真。
——大概是因为某件事对我很重要。
赤苇京治问过他同样的问题,而这是木兔的回答。
他已经不记得这把伞是赤苇的还是自己的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从高中二年级起,木兔就认识这把伞了。
枭谷虽然整体实力不错,但进军全国并不是打打哈哈就能完成的目标。当时还上高中一年级的赤苇加入排球部之后,他们所有人几乎没日没夜的泡在体育馆。一堆大男生都大大咧咧,两个经理照管都不太顾得过来,木兔怀疑自己丢三落四的毛病就是那个时候培养出来的。
在他第三次因为丢伞抓狂的时候,赤苇拿过一把看起来和木兔丢的伞高度相似的透明折叠伞,在伞把上忙活了好久。
“留个记号就记得住了。”
伞柄上贴了一只小小的歪着头的猫头鹰。
很奇怪,从此之后木兔的这把伞再也没有丢过。有的时候也会被过于粗心大意的主人丢在什么地方,但却总能以奇异的方式回到木兔身边。
不过赤苇大概率是忘了这件事了,木兔想。
他知道自己就是这么奇怪的人。地球公转自转之类的话题木兔搞不清楚也不感兴趣,偏偏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记得很牢。
离樱田门还有一个转角的书店准备打烊了,店员正把畅销小说再版的海报撤回店里。
木兔掏出手机,通讯录刚刚滑到A开头的部分,却被插进来的同事的电话打断。
他三步并作两步向着灯火通明的樱田门跑去。
宫侑
宫侑已经一个人坐在通宵营业的咖啡厅里半个小时了。
他讨厌等人,但无法拒绝电话里面殷切的岩泉一。
但宫侑并不相信岩泉一所谓“及川拜托他来如此这般”的说辞。作为队友,他知道及川彻有关系甚笃的好友,不过宫侑并不认为自己和及川的关系好到了可以谈论排球以外的事的程度。
他和及川是同队队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竞争关系——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不应该是朋友。
宫侑的个性甚至可以用恶劣形容,但及川在面对他的时候永远是微笑的好脾气的面孔。
这就让宫侑更加生气。
虽然及川并没有理由让宫侑生气。
——既然我们是竞争关系,你有权利堂堂正正的看不惯我。
何况看不惯宫侑的人有的是,绝不差及川彻一个人。
岩泉一推门进来,似乎一秒钟就确定了宫侑的方位。
宫侑皱起眉毛,他觉得自己需要一副眼镜。
他确定稻荷崎从未和青叶城西在比赛上交过手,但宫侑很明确地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岩泉在说话,但宫侑并没在听。
“你知道你们很像吗?你和及川。”
他突兀地开口,看着对面的岩泉吓了一跳。
——岩泉和及川,在某些小动作上简直一模一样。
——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但是是在哪里呢?
宫侑看着岩泉为自己的唐突约见道歉,然后掏出钱包。
他不由自主地出了一身冷汗。
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了,岩泉君。
但他并不打算说出来。
宫侑伸出手去制止岩泉准备付账的动作。
“您不需要这么客气。”
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敬语。
“但关于及川,我一无所知。”
宫侑径直站起身付账,对愣在原地的岩泉点头。
“那么,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推门离开。
四月份东京的夜晚并不暖和,宫侑也没带外套。
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擅长表情管理,更不能在岩泉一面前多做停留。
——及川彻的秘密,不应该由我先知道。
——但岩泉一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红字 - 5
岩泉一
岩泉一对着宫侑留下的杯子坐了很久,久到服务员为他换了两次热咖啡。
约见宫侑是岩泉的心血来潮。
他知道及川彻在东京的地址,知道他的球队的人员构成,但却不知道该对谁说很担心及川。
相比宫侑过于直白的言辞,他当时的表情更加吸引岩泉的注意力。
宫侑一开始的表情就十分奇怪。他似乎并不关心岩泉说了什么,而是紧紧地盯着岩泉的一举一动,似乎要为什么问题找出一个答案。
直到他露出恍然大悟的、带着一丝震惊而更多怜悯的神情。
岩泉现在唯一能确定的事实就是及川向球队请了长假,具体时间宫侑也不清楚,但似乎及川打算在仙台度过整个夏天。
及川在东京的公寓也并未退租,岩泉已经向房东确认过了。
他此时很想发火,但更多的是惘然。
——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变成了连求助都不能讲出口的关系了?
岩泉原本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一起长大,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打排球,一起来东京,直到一方——及川彻——结婚生子,因为家庭的关系减少往来,但到了装假牙的年纪还能肆无忌惮地吐槽对方,就是这样的关系。
岩泉盯着手机上及川的号码,直到屏幕再度暗下去。
——而现在,我连决定给你打电话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岩泉把手机塞回口袋,推开咖啡厅的门,听着身后店员如释重负的跟他道别。
在他刷卡进地铁站之前,手机上收到了赤苇京治今日写作成果的邮件。
岩泉只草草扫了一眼,不由得为赤苇几乎非人的效率和自制力苦笑。
他突然很想问赤苇这种毫无破绽的努力家,是不是哪怕也有那么一刻,感觉到无人倾诉,和无能为力。
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他只有写完固定字数才能安心地按照所谓正常的作息休息,简直不像在这个拖延成风的行业里面泡了四五年的人。在酒店餐厅吃早饭的时候遇到一群西装笔挺的人,反倒让赤苇不太适应。
他已经离所谓的正常社交生活太远,连星期几都需要提醒。
工作之后,木兔也曾经说过类似这样的话。职业所限,木兔忙起来就消失无踪,连以前场场不落的聚会都迟到早退还无故缺席,被木叶敲了好几次头。拜这群前辈所赐,尤其木兔,爱热闹又喜欢聚会,枭谷排球部现在几乎是吃喝玩乐小分队的代名词。
“出去跑外勤还好,文书工作简直烦、烦死人!”木兔端着啤酒杯这么说,“如果赤苇还在就好了。”
“咦额——你不要继续欺负后辈好不好?”在吐槽木兔这点上,几乎所有的枭谷三年级都从善如流。
赤苇礼貌地笑。
他对于“枭谷的司令塔”这一称号向来不置可否。赤苇确实在调节木兔的情绪上下了很大功夫,但他只觉得这是二传该做的事。换句话说,没有赤苇的枭谷也很强——木兔对赤苇来说是充分条件,而赤苇对木兔而言只是必要条件。
——你在认真地过生活,而我只是在重复地书写我自己,一遍又一遍。
“我想听赤苇的故事。”
在小樽的时候,木兔趴在榻榻米上这么说。
“不要。”
“我想听哎。”
于是赤苇不得已拿起已经刊印的部分,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念给木兔听。他知道木兔没有看书的习惯,这么做大概纯粹只是为了让自己开心而已。
他念完了一章,听见身边传来轻轻的鼾声。
赤苇给木兔盖好被子,把他不听话的头发抚平以免第二天起来效果过于爆炸——木兔的头发颜色是家族遗传的少白头所致。高中的时候看熟了不觉得什么,但毕业后赤苇见到总觉得心头隐隐发酸。
那颜色太刺眼,提醒着赤苇他曾经拥有过什么,又错过了些什么。
他背对着木兔,开始敲字。
赤苇京治有好多要写——稍纵即逝的快乐,永不复还的青春,还有从未宣之于口的爱意。
傍晚停了的雪又开始下了,但天空却是毫不阴郁的宝蓝色。
赤苇拉开窗帘,坐在酒店的写字台前,整理他这几天随手买的东西。
他把明信片放在桌上,拔开钢笔,一滴墨水随即落在了赤苇的食指上,顺着皮肤的纹路一点点渗透下去。
致 木兔光太郎
赤苇京治隽秀的笔迹在明信片上缓缓洇开。
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翘了会议的午饭,他和白布贤二郎约好在会议所在酒店旁边的西餐厅见面。地点是白布挑的,考虑到研磨初来乍到路线不熟,以酒店为中心选地方最好。他甚至还在电话另一头道歉,似乎对耽误研磨午休时间而感到十分不安。
研磨早到了几分钟。他通常很难坚持听完连篇累牍的会议发言。
这家西餐厅的装潢是昭和路线的洋派风,背景音乐是邓丽君的精选集。研磨虽然不喜欢,但黑尾在做饭的时候经常放,久而久之他也熟了。虽然是在午饭时间,但顾客并不多,几乎都是衣冠楚楚的中老年男性。
白布一路小跑,坐定之后对研磨小声道歉,说是被临时预约的患者耽误了几分钟。他先是询问研磨有没有什么忌口,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周全地为研磨点了午间套餐外加柠檬水,自己则要了一客蘸汁荞麦面。
不知道东京有没有这种类型的店,研磨想。
这家店不论是从口味还是风格都完全是黑尾的type。
据白布带点歉意的介绍——他似乎觉得在这里招待东京的来客过于老土——仙台几乎所有的医学会议都在这家酒店开,鉴于目标顾客群的年龄段,这附近的店家投其所好,风格一水的比昭和还昭和。
和白布的谈话对研磨来说并不能算是不愉快,虽然他们聊的大多都是公事。
——无论是作为医生,还是普通人,白布贤二郎都很有趣。
——看起来很冷淡,但却意外地礼数周全。
研磨知道自己会不自觉地开启人间观察模式,大概这也是及川始终没有办法信任研磨的原因。
作为心理咨询师而言,这一点对他的工作很有帮助。研磨个性过于纤细敏感,共情对他来说格外容易,但大多数人并不喜欢跟这种人做朋友。
但黑尾并不讨厌研磨这样做。
这些话研磨从来没跟黑尾讲过。他在潜意识里觉得,有些话一旦讲出来,附着在语言之上的魅力和情感似乎就会随风而逝。
他只是在换了地方无法入睡的时候会打电话给黑尾,只是在看到和东京不一样的景色的时候会随手拍下来发给黑尾,只会跟黑尾一个人讲他的人间观察。
而黑尾永远会在第一时间接研磨的来电,会回复给他一张莫名其妙的照片,会耐心地听研磨讲话。哪怕是毫无目的的废话,黑尾也会看着研磨的双眼,一字不漏的听。
孤爪研磨只是会习惯性地依赖黑尾铁朗而已。
他和白布道别,步行向会场的方向。
东京的夏天很长很长,有的时候长到研磨都觉得窒息。
而仙台的夏天还未到来。
他突然对仙台生出了几分好感。
白布贤二郎
白布决定今天提早下班。
本该下午举行的科室会议由于科主任在医学会议上的发言无比拖沓而取消,白布因此有了难得的空闲时间。
虽然只有两个小时。
但白布并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
他并不习惯空闲的下午三点。
从决定要考白鸟泽起,白布贤二郎的人生就比别人饱满。他的排球水平并不能达到体育特招的水准,而白鸟泽作为升学院校偏差值又令人发指。学医之后,专业性质决定了他不像别的科室的医生一样没日没夜到不知东方之既白,但要读完医科,不花力气也是不可能的。
他并不是有什么不能言之于口的m倾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排时间而已。除了做“正确”的事之外。
白布收拾好办公室——上一位咨询者是位泪腺发达的女性,讲着讲着就开始掉眼泪,白布安静地听她说,看她消耗了大半盒面巾纸,最后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正常的,没有人的身体和生活是时钟。
白布并不是擅长表达出共情的类型,他甚至认为过度的共情表达会影响咨询效果。毕竟咨询师与咨询者有相同的经历的情况并不多见,达到真正意义上的情感共鸣的可能性不算大。
但研磨可能属于擅长共情的天赋异禀的类型,白布猜测这也是及川令研磨感受到挫败的原因。研磨并没和白布说太多细节,他在病历之外的叙述也完全符合医学伦理:在及川和研磨交流的一年三个月里,及川从不迟到或取消预约,对研磨的医嘱也极其配合,但症状毫无缓解。
“这是我个人的理解,白布医生可以暂且听一下作为参考。”
“病人主观有求助的愿望,但真正导致他无法摆脱不良情绪的原因,他并没有展示给作为医生的我。”
“或者说,潜意识里,病人并不信赖我。”
白布沉思着带上办公室的门。
这就是这个病例如此棘手的原因。
——如果不信任医生,那么又为什么要求助?
从前的白布遇到挑战会感到兴奋,就像他当年在白鸟泽时一样,总是期待着能打出一个完美的、合牛岛心意的托球。
但如今的白布只感到深深的疲惫,更是对自己没办法帮到每一个来求助的人的无力感。
从这个角度想,他似乎能理解濑见英太为什么在自己取代作为正二传的他之后那么平静了。
因为排球也好、全国大赛也好、选择大学的专业也好,这些再重要也只是人生的上半场而已。
而下半场早已开始,可白布自己似乎被困在了原地,靠着回忆上半场的余味坚持到现在。
也许濑见英太只是比白布贤二郎更早地对上半场说再见了而已。
——但是我、我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说再见呢。
——对白鸟泽是,对排球是,对濑见英太更是。
办公室在三楼,白布从来都不耐烦坐电梯。他今天想心事想得过于投入,快到一楼的时候差点被自己绊倒,顺手扶到了左手边的布告板上。
布告板最中央的位置贴着一张项目的志愿参与招募,为期一周,地点位于东京。
白布盯了布告板好一会儿。
他垂下眼睛,拿出手机确认自己的日程表。
名为E.Semi的账号没有更新。
红字 - 6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对着融资方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鞠躬。
这次的融资方提出的目的是建设医学城,濑见此行的主要任务就是确定医学城的建设方案可行且必要。
“真是添麻烦了。到仙台的新干线时间都不太合适,不是太早就是太晚。”
濑见连忙摆手。
“没关系。我好歹也是仙台出身嘛。”
他特意复健了自己的宫城口音,搭配设计好的爽朗微笑,果不其然对方露出了拉近距离感的笑容。
“那这回是住在酒店还是顺道回家?”
“没跟家里打招呼,在酒店住离医院也方便。”
濑见自己都觉得好笑——在仙台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回来一次居然还需要住酒店。他甚至连银行安排的酒店位置都一头雾水,出了仙台站居然还要坐计程车。
逢年过节他偶尔也会回老家住几晚,但都时间不长。在东京住得久了,回到仙台反倒感觉自己是个陌生人。
濑见此行主要是对融资方进行第二轮实地调研,再针对双方都关心的问题做一些解释,预计很快就会回东京。除了西装,他也没带几件替换的衣服。
谈话非常顺利。他们如愿进入正题,医院负责这笔融资的工作人员非常专业,看得出是有备而来。濑见敲定了明天要参观的医学城工地的具体时间,婉拒了医院办公室主任晚上设宴的邀请,抓紧时间告辞。
这个时候的酒局基本等于鸿门宴,濑见想。
银行职员的酒桌是不存在《半泽直树》里的情节的:常务请吃饭,手下居然能板着脸一声不吭。濑见入行几年之后当过几次摆设面试官,好几个热血的愣头青说自己是看了电视剧想为中小企业融资做贡献,他只能报以微笑。
在那个可以相信都市童话的年纪决定一生的志向,倒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他再次鞠躬向送他出门的工作人员道别——这天鞠躬鞠得太多,濑见觉得自己的腰都要断了——走出办公楼。时间还早,他决定在医院四周转转,估算一下大致的规模,再和融资方提交的数字对比一下。
大学附属医院的环境很好。
正值仙台的春天,气温没有东京温和,但凉意令人很舒服。
无论在东京住了多久,濑见始终觉得哪里也比不过仙台。
这里地势不低,走到坡顶处甚至还能看见仙台城,是东京的高楼林立里看不到的景色。
一个身着白大褂的影子从他身侧经过。
只是一晃而过的瞬间。
一瞬间究竟等于多久,从来都没有精确的定义。
用时间计数的话,是风吹过一片叶子的时间,是鸟儿衔起一根树枝的时间,仅此而已。
等濑见回头的时候,只剩一个模糊的身形,也已经看不分明了。
濑见愣了几秒,转身向着人影离去的方向追过去。
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看见的是错觉还是别的什么。
他们已经太久没见了。
那个影子消失在一群同样穿着白大褂的男生里。似乎里面有人说了什么,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这一幕对濑见英太来说似曾相识。
他盯着那片开心的背影。
这个场景他确实见过的。
只不过上一次,是披着白鸟泽运动服的濑见英太自己。他的身边,是牛岛若利天童觉川西太一,还有白布贤二郎。
而现在的濑见英太连白布贤二郎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垂着头坐回到座位上。
他经常因为文书写得太烂被骂。虽然说樱田门本身也不是什么格外强调文书工作的地方,尤其木兔所在的课室;但当一个人的外勤工作出色却被文书这种小节拖累的时候,任谁当课长大概都有类似恨铁不成钢的气结。
枭谷排球部里面,在赤苇还没入部的时候,以木叶为首的众人奉行不理会政策,木兔的消极模式倒也出现得不频繁;他们升高年级之后,在赤苇有意无意的影响之下,大家都形成了照顾王牌情绪的氛围。
“赤苇那孩子看见开心的Ace,自己也会很开心呢。”
猿杙这么说。
所以木兔自私地庆幸自己比赤苇早一年毕业。
同事们也都习惯了木兔时不时的情绪低落。樱田门里面的人见惯了人类的极端情绪,在里面泡久了或多或少都有一点铁石心肠。人生几苦见得多了,也就不称其为苦。
但木兔却始终不能适应这种氛围。
他是抱着一腔傻乎乎的热血加入这里的。排球再好,能吃这碗饭的人终归是不多。能像及川彻和宫侑那样把热爱作为事业的人,不仅需要与生俱来的才能,还需要很多很多的运气。
而木兔光太郎手握着无与伦比的才能,却没能拥有这种运气。
所以他更希望赤苇的事业可以顺利。
木兔对着一摞卷宗发呆的时候,被一个陌生的号码震了一跳。
便利店的店员告诉他,他的伞还回来了,今晚下班路过就可以来拿。
木兔握着手机连声道谢,整个人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
“没问题吧木兔?”
对面的同事看他一秒从消极模式切换成积极模式。
木兔展开一个灿烂的笑。
“是幸运符哦!”
他把一头雾水的同事晾在一边,重新修改起刚刚被从头到脚批评了一番的文书。
——我就知道,它总归会回到我身边的。
——这是我的二传留给我的,代表幸运的咒语。
木兔想起小樽的那个晚上,赤苇平静又温柔的声音。
他听着赤苇读自己写的东西,声音忽远忽近,木兔的意识也跟着一起摇曳。
像是春天里温度正合适的风,抑或是月光下陷入深沉睡眠的海洋。
黑尾铁朗
黑尾铁朗坐在沙发前,漫无目的地给电视换台。
研磨在开会,平时跟他臭味相投沆瀣一气的濑见英太早上也奔赴仙台出差,黑尾今天晚上难得有空闲的时间在家。研磨半小时之前刚刚发了一张看着就很难吃的苹果派照片给他,抱怨说会场的饭菜太糟糕。黑尾回给他自己做的乌冬面,换来研磨一张满脸写着拒绝的三花猫图片。
其实黑尾做饭自认为不算难吃,好歹他自己能吃下去。以前父亲忙工作,黑尾只能学着料理自己的一日三餐,久了也就习惯了。
研磨口味算得上挑剔,但黑尾做的东西他倒也不拒绝。
不过他的好几道拿手菜都是偷师研磨妈妈的手艺。黑尾从七岁起就在研磨家泡着,连爸妈都是跟着研磨叫。
虽然研磨不是一般意义上乖巧窝心的弟弟的形象,当然黑尾也没把他当弟弟。
他翻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自己想看的节目,声嘶力竭的综艺黑尾早就腻味透了,干脆去影碟柜里面翻片子。
研磨对电影没表现过什么特殊的喜好。黑尾在高中三年级结束的暑假为了打发时间,倒是看了好多电影。
“我要是什么都考不上,就安心当家里蹲。”黑尾在被升学考试折磨的要死要活的时候跟研磨这么抱怨。
“不会的。”
研磨的双眼闪闪发亮。
“阿黑会好好的长成立派的大人的。”
他掏出一张蒙了灰的《情书》。
说是看电影,其实就是放着当个背景音乐而已。
黑尾开着电视,一边听电影,一边做家务。
平心而论,黑尾对这种细腻的少年心事并不是很能心领神会。高中的时候山本每每看到自家部长打开鞋柜都羡慕到滴口水——不是手作小礼物,就是写满娟秀字迹的少女情怀。成不成诗黑尾不知道,反正他被排球部众人逼着请了好多回关东煮加可尔必思套餐,现在想起来黑尾都肉疼得牙痒痒。
但研磨从没提到过类似的事。
研磨是什么都跟黑尾讲的。大到他所谓的“人间观察”——研磨似乎有一眼看穿人的本事——小到今天在路上看见一只洗脸的黑猫,研磨都会跟黑尾讲。
他们之间,连沉默都不觉得尴尬。
离他们在便利店门口分享一瓶汽水的时候似乎只过了一眨眼的功夫,而孤爪研磨和黑尾铁朗都变成了大人。
黑尾把下巴垫在拖把上,看着电视里的女生闭着眼睛躺在雪地里,耳朵上精巧的珍珠耳环闪闪发亮。
这种内心平静的时光,对于黑尾铁朗来说比什么都珍贵。
也正由于这份无可匹敌的珍贵,他才宁愿维持现状。
——自己想要的一切都在唾手可得的地方。这对于容易满足的我,已经足够了。
——但我深知这份平静就像池中水面一般脆弱,哪怕蝴蝶振翅那样轻微的震动都足以打碎它。
他并不知道如今自己和研磨之间的平静会被谁先打破。
但只要研磨愿意,黑尾可以一直保持现状。
及川彻
及川看着几乎把卡拉OK屋顶掀翻的矢巾秀,深深懊悔没多学几招岩泉的头槌以致用。
他约金田一出来喝酒,本来想闲着也是闲着,正好白布说了几遍要加强运动——虽然他也知道大夫的本意一定不是这种运动,但总比在家闲着长蘑菇强。结果金田一突然福至心灵,拉了休假回家的国见英,国见又叫上在仙台工作的矢巾秀。矢巾看见及川前辈也在,瞬间夸张的涕泗横流,一个电话不由分说地把京谷贤太郎抓了过来。
及川和岩泉刚到东京的时候,总是惦记着回仙台找大家玩。毕竟败给乌野的刺激过大,一时间排球部连着毕业的学长和留下的部员全体都有了种相依为命的莫名其妙的孤苦感。再加上矢巾平时浪惯了,乍一当上主将是从头到脚全方位的不适应。
尤其是岩泉,格外操心,倒真有点当家长的自觉。
“小岩将来一定是个好爸爸呢。”及川当时这么说。
“哈?”岩泉瞪过去,及川从善如流地闭嘴。
不过当时连及川彻自己都毫无意识。
现在及川回想起来,这些记忆都仿佛前世一般遥远。
矢巾大概是喝多了,扯着嗓子喊高了八度的“One Night Carnival”,还没到第三个单词就破音了。金田一喝得也不少,十分配合地给矢巾摇铃鼓,但没有一个拍子踩在点上。
“金田一你长成这样结果酒量这么差吗?”
及川忍不住吐槽。
金田一依然顶着那个发型。他没听清及川说什么,一脸茫然,旁边的国见忍不住笑了出来,又马上收好表情。
回仙台以来,及川彻似乎已经被永久封印的知觉终于一点一点地在矢巾秀狼哭鬼嚎的歌声中复苏。
——原来酒是这个味道。
——原来青叶城西是我的开关。
及川默默地想。
为了保持状态,及川很少喝酒。岩泉倒是应酬得不少,酒量也不错,及川就没见他喝醉过。
“矢巾的酒品绝对差。” 岩泉这么说。
“绝对。” 及川表示同意。
“金田一空长那么大个子。喝起来光国见就能放倒他。”岩泉对金田一的酒量表示不乐观。
“未必。他自己就能把自己放倒。”及川比他还悲观。
他们当时还猜过排球部的几只的酒量如何。现在看来,基本言中。
“我说你啊。及川你长得就像不能喝的样子。”
及川笑了出来。
京谷默默地递给及川一瓶开了盖的啤酒。
——关于这一点,小岩错的彻头彻尾。
“我啊,是千杯不醉的体质呢。”
及川彻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就栽在了沙发上。
红字 - 7
白布贤二郎
最后白布贤二郎还是没有想好做什么,干脆跑到大学图书馆里窝着。他所在的医院似乎是预备大兴土木,周围拦了一层又一层。
他在念书的时候就格外喜欢这里,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去图书馆的路。工作忙起来了之后白布很少来,但这里跟他记忆中的图书馆几乎毫无二致。
坐在对面的情侣、飘窗前对着榉树默诵演讲稿的少女、书架边永远堆得乱七八糟的手推车,都跟白布贤二郎以图书馆为家的时候一模一样。
排除掉排球之后,白布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孤僻——虽说医学类专业确实在念书这方面比较夸张,但白布在医学生里面也算是拼命三郎的级别。他总觉得自己可以做得更好,说到底还是诡异的虚荣心作祟。
但图书馆也在独自默默地进化。白布发现自己完全不会操作最新的还书设备。正在他打算去板着脸的管理员那里碰运气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
“这里的触摸屏不太好用,要多点几下才有反应——前辈。”
月岛萤面无表情地替白布操作还书,俨然熟练工种。
敬语叫得不情不愿,白布甚至怀疑月岛是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才有这一声前辈。
“多谢。”
在不情不愿这方面,白布的道谢也彼此彼此。
他们肩并肩地走向电梯,月岛按了开门。
“你也在这边工作?”
白布觉得自己得找点话说。
“读博士。犯罪心理学。” 月岛不看他,径直盯着泛着冷光的电梯门。
“很棒。”
这是白布的真心话。
电梯到了,月岛要去的楼层比白布的低。
“不——正常人都会敬而远之。”
月岛语气平静,像在简单地谈论天气。
“所谓’正常’本身就是伪命题。”
“多谢。以后我可以用这句话去反驳别人了。”
“能做到’正常’的成年人,本身就不太正常吧。”
月岛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和白布告别。
留白布一个人在电梯里上上下下。
他夹着两大本厚厚的书,但已经没有心情专注在森田正马上了。
——你说得对。
他出了电梯,把书狠狠地丢在手边的书架上,全然不顾由于声音过大旁边人投来的惊异目光,转身又进了电梯。
白布贤二郎努力地打排球,努力地学习,努力地做一个好医生。
——但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循规蹈矩,努力成为所谓的正常人,我都已经回不去了。
白布不是宿命论者,但他相信每个人的命运都有其固定的走向。
但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白布贤二郎还是会选择遇见濑见英太。
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对着一大摞文献打哈欠。他的科研任务很重,今年应该交的课题还没有着落。
所以科主任才派他来仙台的医学会议——这次会议上着实有几个学术大牛,科主任说听听他们的报告对研磨的研究有好处——顺便进修三个月,完成医院要求的规定工作。
研磨并不讨厌做研究,相反,他很喜欢。
但工作也好、研究也好,总而言之都是一种输出,而非输入。
他不记得自己在哪里看过的文章里说,对于内向者来说,外向者甘之如饴的社交其实是极大的消耗。对此研磨深以为然。
研磨揉揉发胀的眼皮,盯着酒店精雕细刻又带着奇异的粗制滥造感的天花板发呆,直到眼前出现一片一片炫目的花纹。
——这是柠檬哦。
小时候妈妈第一次给研磨榨果汁的时候这么告诉他。
年龄只到个位数的研磨踮着脚,看那颗坚硬的、散发着清洁气息的黄色果实被反复轧过来碾过去,直到它变成研磨手里的杯子里的一抹若有似无的酸味。
长大之后研磨才知道,人们之所以把柑橘类果实的香气和清洁感联系起来,是因为工业香精的缘故。
就连这点清洁感都是假的。
——在面对周而复始、日复一日的生活的时候,我们都是柠檬。
——可能连柠檬都算不上。当我们被生活挤压的时候,可能连那一点隐约的酸涩都不曾拥有,就消失无踪了。
他顺手把半米高的报告推开,核对起近几天的日程。明后天都是休息日,除了参观仙台的景点以外没有别的必要行程。
研磨从地毯上一骨碌爬起来,用手机查列车时刻表。
最近一班回东京的新干线四十分钟之后开车,从研磨的酒店到仙台站要二十五分钟。
研磨套上鞋子,拿了房卡就往门外冲。
直到他手忙脚乱地冲上新干线,才发现自己除了手机和酒店的房卡以外,什么都没带。
他把额头贴在车窗玻璃上,近乎贪婪地看着窗外掠过的明艳的灯火在遥远的无法抵达的方位静静地闪烁。
孤爪研磨看到了头发乱翘面无表情的自己,还有叠加在瞳孔里的仿佛火焰一般的灯光。
——柠檬榨干了,渣滓被扔在街头的角落。【1】
到东京最快也要十点钟,再转地铁,到黑尾家怎么也要十一点。
但研磨只用了一秒来思考“会不会打扰阿黑”这个问题。
——清洁感是假的,我们是渺小的,如此而已。这是我们早就理解到的事实,我和你。
——但你是真实存在的,就足够了。
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把那张预计给木兔光太郎的明信片端端正正立在书桌上。
他只写了个称呼,就对正文完全失去了灵感。
甚至比赤苇前一阵的无法输出还严重。
他曾经无数次地模拟过这种场景,但落到纸面上,万语千言都化成一片沉寂。
如果只是简单地问候的话,用不到明信片这种形式——继上次在小樽找不到赤苇之后,木兔就以暴力镇压的形式更新了赤苇的电话和邮件地址。
但除了问候之外,赤苇更想不到要说什么。
说自己的近况?
没什么好讲的。赤苇的工作性质木兔也清楚,无非是反复地书写,努力地出书,仅此而已。至于书的具体内容,也无非是被人重复了成千上万遍的爱情故事——男生和女生相遇相爱再分开——赤苇并不觉得木兔会对这些感兴趣。
更何况他对自己谋生的方式,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尊重。
——只是恰好有人愿意为我的作品买单而已。
问候木兔的近况?
特意写张明信片也未免过于矫情。
赤苇只能把明信片重又夹回书里面。写有木兔光太郎名字的墨迹已经干了,纸上是浓浓的沉郁的近乎黑色的深蓝,就像黑夜的眼睛。
他打开窗户,让夹杂着清新草木味道的风吹进房间。
赤苇住的酒店离大学很近,周围经常可以见到三三两两的学生相伴而行。
大概自己以前念书的时候也这么吵,赤苇想。
他靠在窗棂上发呆。
远处一群学生模样的人大概是喝醉了,几个人和着音唱起了歌,荒腔走板的调子伴着发音不准的意大利语,听起来有种莫名的幽默感。赤苇想起大学时念英美文学的老师在冬天给他们班上念的济慈。故事里的世仇家族的少年少女约定在圣亚尼斯节前夜私奔,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两个人出逃结局未明。
他曾经有不看剧透就无法阅读的习惯,但如今觉得这大概是最好的结局。
等待和希望。
——而我在漫长的等待中已经丧失了拥有希望的权利。
人总不能靠着回忆过日子,崇拜也不是生命必要的养分。
赤苇翻到木兔光太郎的邮件地址,自暴自弃地打了一行字。
“木兔前辈:
我们逃跑吧。”
岩泉一
岩泉一把手提包放到工位上,顺手给电脑开机——他的电脑不是卡住就是在即将卡的路上,非得提前半个小时开机不可。
他昨天晚上睡得极浅,只记得翻来覆去的做梦,但起床之后愣是一点都不记得。
想不起梦问题倒不大,但岩泉一莫名地觉得心慌。
上一次他有这种感觉还是及川彻在练习赛中肩袖撕裂的那次。
那次岩泉和及川约好了等他练习赛结束见面——为了准备练习赛,及川已经闭关差不多一个月了——岩泉算着结束的时间给及川打电话,但三个电话都过去了他还是不接。岩泉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好容易挨到下班跑去队里问,结果及川急性肩袖撕裂被换下场,直接被送到医院了。好在后来恢复得还不错,宫侑的联系方式也是那个时候留的。
“小岩跟我有心电感应的哟!”不能动的及川还不忘了附送岩泉一个wink。
考虑到他还是病人,岩泉只是象征性地殴打了及川完好无损的下肢部位。
现在想起来,及川彻报喜不报忧的毛病大概从那个时候就露出端倪了。
只不过岩泉一并没放在心上。
谁会放在心上呢?
那可是及川彻啊。
是不是天才又有什么要紧——想要的事情就努力地去做,想要的东西就一生悬命地去争取,就算结果不尽如人意但也不会被自己困住,而是好好地告别再好好地继续下一段旅程,这是岩泉一认识的及川彻。
岩泉拨了两遍,都无人接听。
他正准备给及川打第三个电话的时候,国见英的电话进来了。
国见在仙台念的大学,毕业之后在当地找了份工作,工作一年后被公司派到了驻东京的办事处开拓业务。岩泉和国见见过一两次,发现一向奉行省电模式的国见也开始慢慢适应社畜昏天黑地的加班了,但估计听他吐槽最多的还是金田一勇太郎。
电话另一头的国见例行问候完就开诚布公地问及川的情况。
“倒没什么特殊的。及川前辈昨天约我们出来喝酒——更准确地说,是约金田一。金田一又叫了我们其他人来。”
岩泉稍稍安下心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讲——该怎么说呢——”
国见很少见地犯了难。
“及川前辈昨天没怎么说自己的事,只是说请了假休养。”
“跟以前没什么区别,但感觉他不开心。”
——连国见都能看出来的事,我却毫无意识。
岩泉简单安慰了不安的后辈,便挂掉电话。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国见继续说下去。
岩泉把额头贴在大楼的玻璃幕墙上,左手边是隔着磨砂玻璃的吸烟室,面前是文京区的十字路口。
吸烟室里的一片烟雾蒙蒙中传来大笑的声音,十字路口里人群依然川流不息,仿佛进入了土拨鼠日的循环,日夜不息,每时每刻。
岩泉没来由地想到了“困兽”这个词。
是他,也是及川彻。
掌心的手机传来震动。
及川彻三个字在暗色的手机屏幕上执着地发亮。
【1】出自巴尔扎克 《高老头》
红字 - 8
黑尾铁朗
黑尾铁朗正在冲澡的时候——准确地说,是对付他那头乱七八糟的头发的时候——隐约听到家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细声细气的敲门。
他关了水龙头,凝神听着门外的响动。好一会儿没有声音传来,黑尾疑心是自己幻听了,又打开花洒。
工作之后黑尾的手机24 hours on call,有没有动静都觉得手机响,他还开玩笑说要去研磨那里开证明,要找银行赔偿因工作造成的精神损失。
“工资不就等于精神损失费。”
研磨扎在游戏里,头也不抬地说。黑尾觉得很有道理。
反正研磨说什么他大概率都会觉得有道理。
水刚刚淋下来不到三十秒,黑尾又听见了门口传来的声音。
——是确凿无疑的敲门声。
他围了块浴巾跑出去。
研磨站在门口打哈欠,看见这副打扮的黑尾,先是呆了一小会儿,又笑了出来。
“打扰阿黑了还真是对不起。”
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歉意。
“你钥匙呢?”
“没带。”
研磨摊开双手。
黑尾这才注意到研磨连个包都没背。
“麦茶在冷藏的柜门上。我还没买菜,家里只有泡面。要吃吗?你的睡衣我洗了,但还没收回来——”
“阿黑。”
研磨熟门熟路地找出拖鞋换上。
“先把澡洗完吧。”
炸着头毛的黑尾替同样炸着头毛的研磨把收在最顶上的柜子里的马克杯拿出来,才回浴室去洗那个时间线拉得过长的澡。
他没问研磨为什么突然回东京,他也不想问。
研磨想说的话自然会告诉他。如果研磨不想说,那黑尾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问。
等到黑尾从浴室出来,研磨已经靠在沙发背上睡着了,呼吸停匀。
茶几上泡着一碗小份量杯面,研磨大概是还没等到吃夜宵就睁不开眼睛了。
黑尾从柜子里拽出毯子披在研磨身上。
然后他对着已经有发胀趋势的杯面犯了难。
黑尾认命地叹了口气,端着杯面往浴室走。吃面的声音太响,他的家又太小,在除了浴室的任何地方吃都有可能吵醒研磨。
他走到半路又折回来。
一个轻轻的吻落在了研磨的发顶上。
像是蝴蝶在人类眨眼那一瞬间的无数分之一停留,然后飞走。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捏着一张自由席的车票,在车厢里摇摇晃晃地找位子。
仙台医学城项目比他预计的要顺利得多。原定回东京的时间是下个星期,在濑见电话汇报完之后次长决定让他早点回来,正好能在星期六上午到东京,还余出了一天的休息时间。但票买得仓促了些,濑见也没想到周六从仙台出发去东京的人居然几乎塞满了整个车厢。不过空位还是有的。
离濑见最近的靠走道的位置上没有人,靠窗的位置坐了一个浅色头发戴着口罩不停打字的男生,小桌板上摆着一大杯咖啡。
男生的发色看起来有点熟悉。
“请问这里有人——白布?”
别着耳机的白布回过头来,濑见注意到他一脸倦意。
“没人。”
“濑见前辈。”
濑见木着脸把包放到车厢上方的架子上,同手同脚地坐好,活像犯了错的小学生。
他整个人都僵在座位上,简直尴尬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濑见估计白布也是差不多。白布只是冷淡地打了个招呼,又专心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正在濑见思考要不要干脆装睡再变成真睡,让明显不想理他的白布也轻松点的时候,白布在座位空隙允许的范围内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突兀地冒出来一句。
“品味还是一如既往的烂啊,前辈。”
白布伸手勾住濑见的领带,冰凉的手指几乎触到了濑见的喉结。
他这才想起来,早上差点睡过头,领带估计打的乱七八糟。
被白布无意碰过的皮肤上传来一阵战栗,酥麻的触感从濑见的喉结传到全身。
濑见屏着气,等白布仔细地帮他整理好领带。他甚至能闻见白布身上淡淡的似有若无的薄荷香味。
高中的时候白布就喜欢这个味道,他所有的止汗剂都是薄荷味。夏天的体育馆里所有男生闻起来都令人上头,只有白布特立独行的清爽着,像颗行走的薄荷糖。
“可很贵哎,这条领带。”
等白布若无其事地坐回去,濑见盯着自己的领带若无其事地说。
“逻辑不通——贵又不等于好看。”
白布拉下口罩,灌了一大口咖啡。
大号的咖啡杯已经快要见底了。
濑见语塞。
“一点都不可爱,还很啰嗦。”
他赌气一般地说。
“是啊。”
白布接话,且毫无悔改之意。
濑见一阵恍惚。
省掉了寒暄,似乎濑见英太和白布贤二郎半个小时之前刚刚见过,因为拉面汤底辩论又因为领带斗嘴一样。
似乎他们从未分开过一样。
他向白布摊开掌心。
“耳机给我。”
白布盯了他一眼,摘下右耳耳机,又用酒精棉片小心地擦了一遍,再递给濑见。
“职业病吗你是?”
“先说好,不可以切歌。”白布对他的吐槽置之不理。
濑见抬抬眉毛算是默许。
他戴上白布的耳机,越过车窗上白布的身影,看着窗外的景色。
从仙台出发时明丽的日光已经消弭无踪。离东京越近,天色就越暗,浓密的积雨云在大地的正上方挤成一个灰扑扑的云团,大军压境一般向他们扑来。
白布浅色的头发倒映在车窗上,过度曝光一般明亮。
沉郁的弦乐在濑见的耳畔响起,伴着轻盈的竖琴声。
他瞟了一眼白布的屏幕。
论文界面旁最小化的音乐播放器上写着,洛杉矶爱乐管弦乐团,柴可夫斯基:《罗密欧与朱丽叶》幻想序曲。
及川彻
及川彻醒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穿越了。
昨天晚上的事他也只记得个大概,除了矢巾糟烂的歌声仍然在大脑里一遍遍单曲循环之外,及川对之后的事情一点印象都没有。
眼前的卧室对及川来说完全陌生,他甚至考虑要检查一下自己的肾还在不在。
但及川头疼得厉害,挣扎了半天也只做到了从床上坐起来。
钱包倒是完好无损地放在床头柜上。
“醒了?”
松川一静推门进来。
“吓死我了。还以为及川大人被劫色了呢——”
及川夸张地捂住心口。
松川把毛巾扔到及川头上。
“我对你不感兴趣。”
“阿松太无情了!”
“快去洗脸。”
松川不为所动,粗暴地上手把及川拽起来。
在松川煎过头的面包片和没煮熟的鸡蛋中,及川总算拼凑出了昨晚的全貌。他大概是喝断片了,搞得一群正在酒精的刺激下兴奋的后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最后还是金田一想起来松川的家离ktv很近,于是矢巾负责联系前辈,唯一残存一丝的理智国见负责联系及川家告知及川在外留宿的消息,几个后辈七手八脚地把及川送上松川的车,金田一还跟到松川家确定及川前辈没事了,早上刚刚走。
“你还真是会给后辈添麻烦啊。”
及川吐了吐舌,松川把杯子推给他。
及川的手机铃响了起来。
“我的手机——麻烦阿松帮忙找一下!”
“我还以为是什么。响了一早上了。”
最后及川和松川齐心协力地在沙发靠背的夹缝中发掘出了手机,但由于用时过长,还没等接到电话,铃声就断了。
几条后辈的问候邮件,还有岩泉一的两个未接来电。
松川笑了出来。
“都折腾到岩泉那儿去了。”
“及川,我去公司加个班。家里吃的喝的用的都有,不过你大概也不会跟我客气的吧——”
松川一静披上外套,指给及川备用钥匙的位置。
“还有,在我家住几天。反正你也是休假,就当散心了。”
还没等及川磕磕巴巴地想出词来道谢,松川就把门关上了。
他把早餐的碗碟丢进水池,站在厨房里刷手机。
十分钟之前国见刚刚上传了一张他栽到沙发上的照片到青叶城西排球部的群组里,果不其然收获无数笑到飙泪的猫狗兔表情包。
及川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刷屏的群聊上,但他的心思不住地往未接来电那里飘。
他下定了决心,给岩泉回拨过去。
一秒接通。
“你没事吧?”
岩泉直截了当地问。
“没事、没事、真的没事——我说三遍,及川大人现在完好无损。小岩放心好啦。”
在听到岩泉的声音的那一刻,及川以为被酒精暂时驱散的心境又重新换了个方式反扑。
他终于欣慰又绝望地意识到,与岩泉一相关的回忆和心情,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化进及川彻的血肉之中。
——何其幸运,我们能这么早遇见。
——但这么早遇见,又是何其不幸。
“我没有不放心你。”
岩泉顿了一下。
“这个礼拜我回一趟仙台。”
“出版社那么忙,你回来干什么啊?再把我灌醉一回拍个四仰八叉的照片?”
及川听到自己用平稳的声音拒绝。
在电话的另一头,是岩泉隐不可闻的叹气。
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支着下巴,试图辨认车窗外夜色之下飞速后退的建筑。
他和赤苇京治约好在仙台站见。
木兔在很久很久之前来过仙台,久到他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因为工作的关系,木兔光太郎跑过很多地方,但并没有花心思在参观闲逛上。
地名对他来说就是个名词而已,是地图上的一个点,手机app里的行程记录,还有厚厚的卷宗。
昨天晚上木兔正在加班,手机突然猛的震动,木兔的笔迹都偏了一道。
到樱田门报道之后,木兔已经习惯于这种突然袭击了,但有的时候还是会被搞到心悸。同事告诉他,工作久了,恨不得把手机换108个方式毁尸灭迹以泄愤——但手机铃一响,还是老老实实地奔赴现场。
“没办法啦。”
操着一口关西腔的大前辈拍拍木兔的肩膀。
“咱们跟社畜没什么两样嘛。”
但这次不是任务的通知,或是某个案件的信息。
而是赤苇京治的邮件。
他们上一次联系,还是去年新年会时赤苇发邮件通知他聚会的时间地点。
“木兔前辈:
我们逃跑吧。”
木兔想都没想就回复赤苇:
“好。你在哪里?”
他胡乱地把桌上的卷宗叠在一起,转身去找课长。
昨天课长刚刚半真半假地威胁过木兔,如果不把攒的假期一起用掉,就罚他新年也在樱田门值班。
“仙台站到了。”
木兔背起包,心跳突然毫无预警地加快。
赤苇在站台等候的方向向他挥手。
他们肩并肩地坐在候车室里,木兔嘴里塞满了赤苇递给他的饭团。
“木兔前辈,你都不问我们要去哪里的吗?”
“赤苇想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看见赤苇被镜片遮挡的双眸一瞬间被点亮。
“有点像合宿呢。”
赤苇平淡地说。
木兔还没把饭团咽下去,无法回答赤苇,只能含混不清地点头。
但硬要木兔说的话,这可不像什么合宿。
而是粗制滥造的cult片中男女主角携手狂奔,身后是无数看不清面目的丧尸。
红字 - 9
白布贤二郎
快到东京的时候,路边的树枝在风中摇曳地越发厉害,看得白布都担心它们就此千古。
他成功得到了去东京的医院交流研讨的名额,为期一周。本来周日出发就可以,但白布本着万事提前的原则,在安排好病人的咨询时间后,买了提前一天的车票。
拖一天又没什么好处,白布想。
但这一提前,就遇到了提前而至的东京暴雨,和不期而至的濑见英太。
他们一路上并没怎么讲话,只聊了几句白布的研讨和濑见的出差,夹杂着毫无情面的互相吐槽。
濑见似乎在专心听歌,白布假装专心在自己的论文里,手上还留着刚刚帮濑见整理领带时留下的温热的触感。濑见的体温一向都比白布高。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
大概是咖啡因摄入过量,加上缺乏睡眠的联合作用。
白布小心翼翼地切歌,避开歌单里濑见喜欢的乐队。
“快下雨了。”
濑见毫无自觉地说,把耳机还给白布,起身拿自己的包,又问白布的包是哪一个。
“不用了——”
但濑见手脚过快,白布只能干巴巴地道谢。
白布收拾好东西,看着旁边的濑见在手机上查天气预报的降雨概率。
“100%。”
“我没带伞。”
“我也没。”
濑见无辜地摊开手,他抬起手腕看时间。
——现在的濑见英太越发像个成熟的社会人了。
——而且是帅的。
白布装作不经意地打量濑见。整套的西装,看得出料子不差,虽然领带的品味一如既往的糟糕——一望而知是自己挑的——手表和公文包样样齐备。
大概濑见老了也会像地铁站里面常见的打扮得一丝不苟的老先生们一样,还可能学会用发蜡。
白布被自己的想象逗得差点笑出声来。
列车准时到达东京站。
濑见顺手拿走白布小桌板上的空咖啡杯。
“走吧。”
白布跟在濑见后面。他上一次来东京还是一年之前,关于路况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他有种莫名其妙的安心感。
“你住哪儿?”
濑见站在出站口这么问白布。
天空灰得发黑。
白布拿出手机,给了濑见自己酒店的地址。
“离这里倒不太远。我送你吧。”
白布不明所以。
“摩托车在我去仙台那天刚刚送修拿回来,就干脆停在东京站了。”
白布迷迷糊糊地跟着濑见走到停车场,接住濑见扔来的头盔,跨坐到摩托车后座上。
他觉得自己还没醒。
前面的濑见突然咳了一声。
“那个,白布。”
“嗯。”
“用邮件把你的酒店地址和电话发我。”
“好。”
白布一手环住濑见的腰,一手发邮件。
直到现在他都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白布忍不住哼起小田和正那首比他年纪还大的名曲。
但对白布贤二郎来说,这不是突然发生的爱情故事。
2个小时之前的清晨,白布端着咖啡坐到从仙台开往东京的新干线靠窗的位置上。
他刚刚打开电脑,就从屏幕的倒影里面看见了许久未见但又无比熟悉的身影。
白布贤二郎闭起眼睛。
他甚至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请问这里有人吗?”
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醒得很早。
昨晚在黑尾进浴室后,他先是觉得饿,泡了一碗杯面,但没等到泡好就直接睡过去了。后来睡到一半,研磨突然惊醒,发现黑尾坐在沙发脚边打呼噜,于是又费了一点力气把黑尾叫醒——他觉得黑尾以那个姿势睡觉一定会扭到脖子。黑尾醒了之后,他们又因为谁睡沙发谁睡床争执了一小会儿,最后以研磨实力验证黑尾的那个身高根本没办法躺到沙发上告结。
他光着脚爬下沙发。
黑尾家里虽然剩下的食材不多,但足够研磨做两人份的早餐了。
他拿了几片吐司出来放到碟子里,挑了两个肤色好看的鸡蛋,又从冰箱的角落里面找出了半块即将过期的火腿和一点点生菜,打算把它们打包切片做成三明治。研磨的手艺自认照黑尾还是差点——黑尾的土豆炖肉几乎完美复刻了研磨妈妈的味道——但研磨并不打算跟黑尾说。
“早啊。”
黑尾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走到厨房喝水,顺手揉了揉研磨的头发。
“快好了,早餐。”
“嗯。”
浴室里传来黑尾漱口的声音。
——真像个大叔了呢。
不过研磨并不讨厌这一点。
——就像是我们已经一起变老了一样。
“明天走?”
“嗯。”
黑尾像是吃饱了,满足地瘫在沙发上,不停地切换着各个台的早间新闻,研磨觉得他根本就没什么想看的。
“那去趟超市吧。晚上做苹果派。”
“阿黑,据说频繁换台对电视不好的哦。”
“胡说。”
“没有。”
“就是胡说。”
“才没有。”
研磨蹲在超市的地上,盯着货架里的酵母。
一颗酵母、一滴墨水、一个吻。
数量虽然不大,但足以让面团膨胀起泡,足以染黑一整杯水,足以改变他们之间的走向。
但既然黑尾不想提,那研磨也不想问。
黑尾伸手拉他起来。
“走了,研磨。”
研磨使了点劲拉住黑尾的手。
“腿麻了。”
他小声地说。
黑尾没说话,牵紧了研磨的手,向着收银台走去。
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坐在大巴上努力地让自己清醒,旁边坐着的是不知道为什么格外精神的木兔光太郎。
由于是临时起意的旅行,赤苇根本没做什么攻略,木兔当然也不是在这个方面可以指望的人。
他们最后决定从仙台机场出发,跟着观光巴士走到松岛和花卷的线路。
这还是木兔在仙台站从观光广告上得到的灵感。赤苇来了仙台将近一个星期,也只是在仙台市内的景点转悠。
但他不知道木兔光太郎为什么总是这么精力充沛。赤苇自己在连着熬了几夜之后已经快睁不开眼睛了。
其实他更没想到木兔居然会一口答应他所谓逃跑的任性要求。
赤苇是怀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给木兔发邮件的。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在精神上对木兔的依赖已经到了一个非改变不可的程度,不能再用缪斯来简单地解释。
换个残酷一点的说法,这种情况如果不改变,赤苇的作品将永远原地打转。
岩泉曾经隐晦地问过他,书里的故事是不是有什么原型。
赤苇当时没有正面回答。
——当然。
——每一句男主角对女主角想说的话,都是我想对木兔前辈说的。
他都想好了对策:如果木兔报以疑问,赤苇就说是写书时遇到了瓶颈,在对情节进行推演;如果木兔干脆不回复,他就正好顺水推舟,反正不过就是漫长的单恋加上漫长的失恋。那么多年都过来了,赤苇也不介意再来一次。
但赤苇京治唯一没有想到的事情是,木兔光太郎居然真的出现在了他面前。
赤苇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
旅行刚刚开始,他和木兔谁都没提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但赤苇清楚得很,假期是有限额的,成年人的世界是有边界的。
他从成年人的世界里偷来的木兔光太郎是迟早要还回去的。
“赤苇想睡的话就睡吧。”
木兔简单粗暴地把赤苇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又把外套递给他。
他感觉自己被木兔身上木香混着烟草的气息缓缓包围。
岩泉一
岩泉一开着电脑,一边挂着耳机跟松川说话,一边打字。
虽然电话里及川彻一再强调岩泉可以放心,还特意交代了自己现在在松川家,还要打扰多一阵子。
及川越是这么说,岩泉心底的不安就越发强烈。
所以他嘴上答应的很好,转身就给松川发邮件问能不能聊聊。
松川很快就回了电话过来,说是在公司等课长来,正好有点时间。
松川一静和花卷贵大大学毕业之后都留在了仙台。花卷去了电信企业,而松川在搞农产品外贸,大家总开玩笑说他应该多跟牛岛若利搞好关系。
“岩泉。”
“及川的大衣里面掉出来这么一样东西,我在放回去之前拍了照。”
岩泉在电脑上查看松川发来的邮件。
是一张处方单。
“你留好,我就删除了。”
松川很平静地说。
像是在交代什么工作任务。
“我说实话,其实及川跟以前压根没什么两样。”
“但越是这样才越不对劲,不是吗?”
岩泉停下打字的手。
松川敏锐地指出了问题所在。
“我们都变了。你、我、及川、花卷——大家都变了。”
“所以硬是要戴上一切都没变的面具的人,是谁呢?”
这个说法很特别,岩泉想。
戴着面具的及川彻。
“我是在说你,岩泉。”
“你才是那个人。”
松川的语气没有一点温度。
红字 - 10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站在白布贤二郎房间的浴室里面,深深后悔骑摩托送白布回宾馆这个耍帅的建议,果然古训装逼遭雷劈诚不欺我。
他们距离白布贤二郎住的宾馆还有十分钟的车程的时候刚好跟大雨面对面。东京虽然尚未入夏,但说变就变的天已经有了夏天的气势,雨落得又快又急,他们被雨浇了个正着。
不过白布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在雨势渐大的时候环紧了濑见的腰,皮肤的热度透过湿透的衬衫稳准狠地烙下来。
濑见原本真的只是想送后辈回宾馆的,于是到了宾馆门口还忍着一身的水说,白布我就不下去了,你赶紧去check in,小心感冒,回头见。
反正他还有白布的邮件和电话。
但白布没给他说完“回头见”三个字的机会。
“前辈还是进来洗个澡等雨停了再走吧。”
语气很平淡,但白布的动作却不容忽视——他直接捏着濑见的手腕把人拉进了大堂,濑见都差点没机会锁车。
濑见余光瞟到前台一票小女生看见白布一本正经地check in,全体呈现窃窃私语的反应,其中一个还甚至红了脸。
这也难怪,濑见想。
白布好看他是知道的——他一直就知道。在白鸟泽的时候白布特别招学姐,一到毕业季准有学姐来表白,从黑丝御姐到金发太妹什么类型都有,但白布无一例外予以拒绝,真真正正地片叶不沾身。
川西太一有一回人品爆棚,遇到过白布被表白的现场。
“白布说,对不起。然后转身就走。”
“就没了?”
天童代表群众提出疑问。
“没了。”
川西摊手,等着听故事的吃瓜群众目瞪口呆。
“哎呀——年纪轻轻这么绝情可怎么好。”天童拉长了声音说。“让女孩子伤心可是罪过哟。”
但白布明显兴趣缺缺,所以谁也不会自讨没趣到拿这些事开玩笑。
白布手指冰冷的触感仍然留在濑见的手腕上。
他们挤在卫生间里面换衣服。濑见坐在前面,骑摩托又逆着风,几乎连内裤都湿透了。
好在排球部一堆大男生总是挤在一起,当年又正值青春期,该看的不该看的也都看了差不多了。濑见也就克服了羞耻心,以最快的动作把浴袍披上。
两个人的西装拉拉杂杂扔了一地。
好在白布似乎没注意到他,站在镜子前用毛巾擦头发。
“你什么时候打的耳洞?”
濑见凑上去研究白布的耳朵。
“大三吧。后来工作场合不合适,就长起来了。”
太近了。
凑近了濑见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几乎是耳鬓厮磨,呼吸相闻。
他把浴巾塞到白布怀里。
“你先洗。”
等到濑见站在花洒下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也有一个长起来的耳洞,天长日久,连自己都忘记了。
濑见磨蹭了好一会儿才从浴室里面出来。
他实在觉得过于尴尬。
白布小声地说了一句话。濑见的耳朵刚刚被吹风机冲击完,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
白布没看他,又重复了一遍。
来做吧。
白布贤二郎说。
如果有人想知道上千个问号在脑内炸成上万个烟花的感觉,可以采访一下现在站在酒店房间里的濑见英太。
——这是什么情况???
——大白天的白布贤二郎你在cos赤名莉香吗虽然我知道我喜欢你但我从来没觉得你是弯的我我我只是来借个地方洗澡等雨停不要搞得我像是满脑子奇怪事情还逼良为娼的学长啊!
但最后这一大串话全部加载失败,化成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哈?”
濑见英太不是靠本能生存的人,但他的身体比脑子动作更快。
白布贤二郎居然不是薄荷味的。
濑见英太用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想。
木兔光太郎
到松岛的路程比木兔光太郎想得要近得多。
就是这么奇怪,开车40分钟出不了东京,但40分钟足够从仙台到松岛。
赤苇京治睡了一路。他刚开始还能保持一个坚强的姿势,后来可能实在是困,便放心地把头的重量全部交给了木兔。
木兔对此也没什么意见。虽然对赤苇的工作性质不了解,但他总觉得赤苇过于勉强自己——赤苇并没提过关于写作上的困难,但木兔就是有这种直觉。
他一向是直觉高于一切的类型。
木兔背上赤苇的包——他自己除了换洗的衣服塞了一个小包,几乎没有别的行李,而赤苇则准备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也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拉着睡得迷迷糊糊的赤苇下车。他的后辈压根没醒,一边念叨着“这就到了吗好快啊木兔前辈”一边乖乖拉着木兔的手。
他对赤苇京治总是有莫名其妙的保护欲。连木兔都说不清为什么。
木兔光太郎就是想看到赤苇京治开心。
高中的时候,看到对手二传针对状态不好的赤苇,木兔就会一个大斜线打过去;工作了之后,只要聚会里有赤苇,木兔就算前一天熬夜加班,第二天也会准时参与聚会。
他们坐在椅子上等着开船。
赤苇似乎是醒了,把手抽了回去,反穿上木兔的外套,推着眼镜给木兔念旅游攻略上的内容。
“让松尾芭蕉都无言以对的日本绝景——”
“松尾芭蕉是谁?”
“诗人啦诗人。木兔前辈都不看书的吗?”
“喔喔喔好像是有听过!是那个肉丝汤吗!”
“是‘树下肉丝菜汤上,飘飘洒落樱花瓣’。重点完全不是肉丝汤好吗。”
木兔听着赤苇讲话,但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些不知所谓的宣传语之上。
——重点当然不是肉丝汤,也不是什么松尾芭蕉以及莫名其妙的俳句。
——是此时此刻。
——我和你拥有的,独一无二的,只属于木兔光太郎和赤苇京治的时刻。
及川彻
及川彻站在排球场边,好整以暇地拍球,顺便用余光打量岩泉一。
岩泉根本没理他那套说辞,干脆利落地赶了一班新干线回了仙台。东京似乎还在下大雨,及川见到岩泉的时候他裤腿都是湿的。好在他们常年运动,淋这一点雨算不得什么大事。
而且岩泉连提都没提,直接去找了松川和花卷吃中饭。他们饭后才夺命连环call给在松川家补觉的及川,说岩泉回来了,要不要出来转转。
及川彻本来觉得有点吃味。但他又想,自己心血来潮回仙台,连个招呼都不跟岩泉打,岩泉不开心也是正常的。
但这种有来有回、你来我往,并不像及川彻和岩泉一。
准确地说,是不像以前的及川彻和岩泉一。
至于现在的他们,及川一个人无法定义。
虽然只不过快半个月没见,但及川觉得岩泉瘦了。
仙台的阳光很好,又清亮又充沛。他们绕着青叶城西高中转了三四圈,听着东京人士岩泉感慨还是家里好。
“要不要打会球?”
及川落在后面,猛然被岩泉这么一问,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是现役哦。没有恃强凌弱的嫌疑嘛?”
及川指着自己。
岩泉上手抓着他的衣服后领。
“废话太多了你。我给国见和金田一打电话。三对三。”
岩泉扬起眉毛。
及川笑了出来。
这是他自从回仙台以来,第一次的、真情实感的开心。
“怎么定人?”
岩泉冲着松川问,但这话却是对及川讲的。
“猜拳吧,或者你们先挑。”
几个同级一起露出“懒得理你”的神情。
“那猜拳。”
几轮下来,花卷大叫。
“哇没得玩哎。”
他指着及川和岩泉。
“你们两个永远出一样的——”
“我要松川和金田一,国见给你们,就这么定了——猜拳怕是要猜到太阳落山。”他推着松川的后背,向网的另一边走去,金田一跟在他们身后。
及川感觉到岩泉也在看着他,回头也冲岩泉笑。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是想说你永远支持我。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
——但我比你想的要贪婪得多。
及川突然很想要哼歌。
——东京塔再好,也不如我们一起看过的通天阁。
黑尾铁朗
孤爪研磨蹲在烤箱的玻璃前面,认认真真地盯着刚扔进去的苹果派。
黑尾铁朗忙着收拾厨房。他好久没做苹果派了,总感觉有点手生,比例也有点别扭。黑尾做做家常菜还可以,但并不擅长烘焙,唯一会做的点心就是苹果派。研磨总是说好吃,但鉴于评价的人也只有一个研磨,黑尾觉得这并不能算客观准确的评议过程。
“脚又该麻了。”
研磨应了一声,慢慢地站起来,又跑到窗户旁边去看雨,像是在玻璃上呵气。
东京今天从上午起就开始下雨,到了下午还没有停的意思,衬得房间里有种浓郁的末世感。
“阿黑今天不出去吗?”
他转头问黑尾。
“不。”
研磨没再说话,转过头来泡茶。他总是喜欢放很多很多的茶叶,苦到令人丧失味觉的那种,不过喝久了也就习惯了,配苹果派刚刚好。
黑尾瞄了一眼烤箱里的苹果派。他现在的家是纯西式设计,炉灶下面一个硕大无朋的烤箱,观察食材的变化还得弯腰看。
大概是姿势不对,黑尾痛得吸气。
“阿黑平时上班姿势就有问题。”
研磨连看都没看,就知道是黑尾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坐在沙发上,龇牙咧嘴地转脖子。
黑尾铁朗自从进了银行工作就落下了颈椎病的毛病。研磨提醒过他要注意操作姿势,定期理疗,但黑尾嘴上答应得不错,到了时候就忘。后来研磨也干脆不提醒他,偶尔自己上手摆弄一番黑尾的脖子——虽然黑尾感觉这是种纯粹属于泄愤的行为。
研磨灵巧地坐到沙发扶手上,开始对黑尾的脖子敲敲打打。
“颈椎病严重了是可能晕眩昏倒的。”
游戏里暂停界面的音乐反反复复,烤箱里的苹果派暗暗地发出哔哔啵啵的脆响,餐桌上的茶叶在滚烫的开水中卷曲、伸展,发出属于它们自己的原本的香味。
“有什么关系。”
“我有研磨就好啦。”
黑尾肩上的动作突然一滞。
研磨关掉游戏界面,滑下沙发。当他再开口的时候仍然若无其事。
“阿黑。”
“烤箱的温度,太高了。”
黑尾也撑着脖子过去看。果不其然,完全不是他以前用的温度。
——我和你,到底是谁更心不在焉?
黑尾把温度调回正常值,他想。
——我确信你是听懂了的。
研磨依旧保持那个蹲在烤箱前的姿势。
红字 - 11
白布贤二郎
白布贤二郎勉强克服着腰酸准备起来整理房间——眼前的一团糟他实在看不下去。
结果刚坐起来,就被濑见英太盯着他的目光烫了个正着。白布顺着濑见的眼神打量自己,一眼望到大腿根不可言说的暧昧痕迹,羞耻心油然而生,他没好气地上脚踹濑见。
“前辈也收敛点吧。”
却被濑见拉着脚踝拽到怀里。
“让我看看。”
濑见哑着嗓子说,白布挣扎未果。
“我得把房间收拾一下——不然晚上怎么睡觉?”
“叫客房清洁呗。”
白布从来没觉得这人这么恶劣过。
最后他们想了个折衷的办法。
濑见把需要清洁的牌子挂在门口——他带的全是西装,只能勉强套着白布的私服,好在他俩身材也差不多,就是白布瘦削一点而已——然后两个人溜到酒店大堂等雨停。
两个人一本正经地等电梯,濑见盯着电梯楼层数字的变化,白布盯着濑见。
电梯到了。
“前辈。”
濑见刚回过头,白布就圈上了他的脖子。
“有监控的。”
说是这么说,但濑见英太已经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他自己根本不在乎监控还是什么的存在。
白布闭起眼睛,在濑见热度丝毫不减的吻中读秒——他们刚刚好在二层分开,还有余裕整理自己。
东京的雨仍然没有要停的意思。
他感到胸中像是有只气球,从和濑见英太相遇的那一秒起就无限的膨胀、膨胀,再膨胀,直到白布觉得自己像是踩着棉花在云端行走。
白布趴在床上,等濑见把披萨外卖和肥宅快乐水拎进房间。
他们还在酒店大堂的时候就决定好了要吃什么——准确地说,是白布单方面决定,无论他说要吃什么濑见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饿了。”
白布探身到沙发上装模作样看报纸的濑见那里,满意地感受到濑见的呼吸陡然急促。
“回房间了叫外卖吧。”
濑见低下头跟他咬耳朵。
“那我想吃披萨。”
“垃圾食品。”
嘴上这么说,但濑见却抓起手机查最近的披萨外卖的电话。
“这是什么?”
白布抓起莫名出现的一包薯片。
“我没注意——说是赠品。”
濑见也凑过来看。
“气泡水口味?”
白布撕开包装袋,尝了一口,把薯片递给濑见。
“你尝尝吧。”
他皱着眉头说。
濑见拿过薯片放到一边。
“张嘴。”
“怎么说呢——挺特别的。”
濑见放开白布。
白布贤二郎感觉到自己胸中的气球带着他一起雀跃,本该是心脏的地方似乎空空如也,填满了又甜蜜又心酸的泡沫。
时隔多年,白布原本的耳洞的位置再次隐隐作痛。
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站在甲板上,看着木兔光太郎在他旁边指手画脚。
他们怎么来的赤苇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他只对自己睡着之前有点印象——还有木兔外套的气味。
赤苇睡得很好,他几乎连梦都没做。
和高中时代不一样,现在的木兔身上的味道是沉郁的带着烟草气息的、充满了男性荷尔蒙的味道。
今天的松岛湾算是风平浪静,偶有一点轻微的波澜。
“原来这都是火山石吗!”
赤苇听着木兔兴奋地向船上漂亮的导游小姐确认。
天长日久的侵蚀,连石头都不能维持原状——所以没什么海枯石烂,赤苇这么想。
但松树仍然站在岩石之上。它们待得心安理得,仿佛从创世纪之时起就是这样了一般。
与过去相比,赤苇觉得自己变了很多。
或者说,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在木兔光太郎面前,赤苇京治永远是冷静的、自持的,他曾经是枭谷的司令塔,更是木兔光太郎的锚。
但只有赤苇知道,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对自己的排球也好、作品也好,他始终没有自信。
——我不是影山那样的天才,更没有及川那种数十年如一日顽强的执着。
——我只能做到你最需要的样子。
赤苇转头看着伸头出去望着火山形成的小岛的木兔。
——而我更比任何人都清楚,木兔光太郎的情绪并没有那么需要调节。
在关键时刻,最靠得住的人是木兔光太郎,而不是赤苇京治。
——正因为我了解你,了解真正的你,我才迟迟不敢迈出那一步。
他对木兔的感情正像松岛成群的火山石,赤苇想。
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化,海水侵蚀了火山石,慢慢变成冠绝天下的景色。
——但我不能否认我自己,更不能否认你。否则我就太痛苦了。
赤苇深吸了一口气,打开记事本,准备下周要发的专栏的稿件。他有获得灵感就随手记下来的习惯,省去了很多麻烦。
他跟着船摇摇晃晃,一只手按着记事本,一只手歪歪扭扭地写字。
我在念书的时候,教俳句的老师出身于宫城。
赤苇只写了这一句话,就被在浪下颠簸的游船晃得站不稳。
木兔伸手过来,但并没看赤苇。
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和黑尾铁朗挤在沙发上,分享刚刚烤出来的苹果派。
黑尾从一开始做就念叨着手生了,但研磨并不觉得有什么差别。黑尾的烘焙是粗放一流,那些精致的秤啊模具啊都跟他搭不上关系。用黑尾的话说,大厨不拘泥于形式,无招胜有招。
但研磨知道,黑尾对甜食并没有兴趣,他自己在家的时候也不会做苹果派。
“好吃。”
“嗯。”
黑尾盯着电视,嘴里含糊不清的答应着。
但研磨并不是客气。
他是真心觉得好吃。
和味道无关——当然和味道无关。家庭手作的苹果派,当然做不到和外售连甜度都拿捏的刚刚好的标准。
今天的苹果派甚至还有点焦,也不够甜。
有的时候研磨会觉得,他也没有那么喜欢苹果派。
他只是喜欢这种氛围而已,喜欢黑尾在厨房忙忙碌碌,间或来几句啰嗦,伴着茶和即将出炉的苹果派的这种氛围。
研磨下意识地看向窗户。
入夜之后雨转小了,但仍然淅淅沥沥,绵延不绝。
每一下都足够敲击到心脏之上。
还好玻璃上的雾气已经消失了。
下午孤爪研磨在起雾的玻璃上反复书写的是一个名字。
Kuroo Tetsurou
一遍又一遍。
研磨开了switch打塞尔达,黑尾举着平板看古早的推理连续剧,顺便给没有手拿叉子的研磨投喂苹果派。
“哎呀。”
研磨偏头去看屏幕。
漂亮的凶手把负心渣男关在了地下室。
“这是谁来着?”
“中森明菜。”
研磨没抬头。他都懒得吐槽黑尾的缺乏常识,天天看电视剧,结果连个演员名字都记不住。
“哦哦哦——可惜了。”
黑尾意味不明地感叹,不知道是在说剧情还是女主演。
孤爪研磨感觉自己被熟悉的、他多年以来执着着不肯放手的,名为黑尾铁朗的氛围浓厚的包围。
——如果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回来。
“还剩一块。”
“吃不下了。”
“浪费啊。”
黑尾这么说着,不无愉快地端起了盘子。
“一人一半怎么样?”
“嗯。”
研磨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但许久等不到黑尾的投喂。
他转过头,本该端着盘子的黑尾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如果我听懂了你的意思的话。
研磨想都没想,轻轻贴上黑尾的嘴唇。
岩泉一
岩泉坐在地毯上,听着及川对电视里的排球比赛发表评论。松川和花卷在厨房里面做下酒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下午的三对三以及川-岩泉队完胜告终。就像及川说的那样,好歹他也是现役选手——不过大家也都知道,及川完全没有使出全力。
现在的排球,已经退化到他们聊以自娱的手段了。
但在高中的时候,胜利就是一切。
岩泉盯着及川神采飞扬的侧脸想。
他不可能承认,自己是有多想看到及川彻这样的神情。
晚上大家兴致都很好——其实是及川彻兴致高涨——于是他提议抽鬼牌。
松川仿佛哆啦A梦一般,瞬间就从茶几下面掏出一副牌。
“阿松是真的厉害啊。”
岩泉也真情实感地觉得惊讶。
“我就说了嘛,”及川把手背在头后面,“阿松家是约会圣地——聚会,聚会啦!”
岩泉疑心自己看见松川抬头看了及川一眼。
花卷接着牌,无比流畅地洗牌切牌。
“你们俩是不是去做过什么兼职?”
连及川都忍不住吐槽。
“那就开始吧。输了什么惩罚?”
“真心话大冒险呗。”
及川脱口而出。
“哇,好土——”
松川和花卷同时大叫。
松川扬起空空如也的双手。
“OUT——”
然后他和花卷击掌。
——糟糕。
岩泉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但他就是觉得糟糕了。
他和及川彻面对面坐着,及川手上还剩一张牌,岩泉剩两张。
而且鬼牌在岩泉一手里。
“是哪张呢?”
及川动作夸张,语气更夸张。
“让我看看小岩是怎么想的。”
他凑得更近,直直地盯着岩泉一的眼睛。
“及川大人是mind reader哦。”
岩泉什么都没说,维持面无表情的状态。
直到及川捏住那张牌。
岩泉的心一沉。
“我输了哦。”
及川愉快地把鬼牌捏出来丢到一边。
“不可能吧。这不科学。”
花卷在一边吐槽。
“但总要有人输的。”
“我选真心话。”
及川扬起脸说。
岩泉僵在原地。
——按你对我的了解,你不可能在我手上抽到鬼牌。
这只是游戏而已,岩泉反复告诉自己。
而及川彻准确无误地选中了那张错误的牌。
——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害怕和我曾经同呼吸的你嘴里说出来的任何话语。
无论那是什么,它都是个秘密。
红字 - 12
黑尾铁朗
黑尾铁朗觉得他能听见自己理智崩断、智商离家出走的声音。
研磨的吻很轻,只是贴了一下就放开了,黑尾甚至都没有任何感觉。
黑尾的一只手滑到研磨腰间,另一只手别好研磨耳侧的碎发。
照理说男医生是不应该留研磨这种发型的,算是某种程度上不言而喻的行规,但研磨也没有剪头发。黑尾隔三岔五会给他修修碎发——研磨经常忙得没时间正常吃饭,为了不耽误正常诊疗大早上五点爬起来看论文,更别提理发购物这种社会活动了。
研磨没有讲话,仍然凝视着黑尾。
真奇怪,黑尾居然现在还能想到头发这种无关紧要的话题。
“你想好了吗?”
一开口黑尾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像是经年累月被尼古丁渗透过的大烟嗓一样。黑尾抽烟,但他抽的不多,更不当着研磨的面抽——研磨巨讨厌他抽烟,每次见到都会认真的黑脸很久——间接导致濑见英太被动吸了很多黑尾的二手烟,虽然他也不抽。
果不其然,研磨露出无比嫌弃的神情。
“阿黑还是把烟戒了吧。”
研磨垂下头,又抬起来。
“但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没想好呢。”
黑尾没有讲话,他专心地盯着研磨额边的碎发。
——因为这和带你打排球不一样。
——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应该试试去遇见更好的人,你也可以遇见更好的人。
黑尾铁朗的生活已经肉眼可见的能够一眼望得到底了,而孤爪研磨还有很多机会。
但这些他并没有说。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研磨讲。
虽然研磨的聪明敏锐是黑尾从小时候起就无比了解的事实。
“头发,该剪了。”
最后黑尾铁朗只是这么说。
他捧起研磨的脸,用指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拂去那一两根落到研磨额前的碎发。
研磨闭起了眼睛。
黑尾感觉到自己的手心被覆盖上了研磨嘴唇的温度。
他们在黑尾家狭窄的沙发上静静地接吻。
及川彻
“我啊,一直在看医生哦。”
及川彻听见自己轻快地说。
花卷垂下眼睛,松川拍拍他的肩膀。
但岩泉一没有看他,而是将易拉罐里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及川在松川家的厨房里面找零食,岩泉追进来。
“及川?”
岩泉在他身后出声。
及川转过脸来,摆出无辜的表情。
“嗯?”
他当然知道岩泉要问什么。
及川很坦诚地跟他们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从大概一年半之前就发现在如此之大的运动量之下自己竟然还会失眠,且自我调节无效,于是找了东京著名的公立医院的心理医生,一直坚持到现在。
当然,细节中的细节他是不会说的。
就好像他的咨询令自己和研磨都感到疲惫结果回到仙台转诊的医生居然还是白鸟泽的臭脸二传这些,及川都是不会说的。
“就只是这样?”
“就只是这样。”
及川把一大盒口味过甜的饼干拨到一边,想了想,又塞回到岩泉怀里。
“这个拿回去——花卷可能喜欢。”
“好像是你在做主人一样。”
“是松川家啊。有什么关系。”
岩泉难得语塞,及川抬头看着他。
“那个,及川。”
“你说。”
“我不太清楚你到底什么情况,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每个礼拜都会回仙台的——起码在你休假这段时间内。”
及川憋不住笑,他给了岩泉一拳。
“又没多大影响,我真的只是休假而已。小岩也太紧张了吧。”
但及川感觉自己的忍耐力已经快到了尽头。
——距离我能够保守我最重要的秘密的时间,还剩五分钟。
岩泉依然不肯放过他。
“我没那么忙——没你想的那么忙。”岩泉低下头,摸了摸鼻子。
“你需要的时候,我都会在。”
他补上一句,没等到及川彻回答,就以及川见过的最快的速度移动出了厨房。
及川听到岩泉在客厅和已经半醉的花卷大声讨论排球比赛的细节——他们四个人玩抽鬼牌实在没什么意思,彼此都了解到内脏了——最后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每次聚会的保留节目排球比赛上来。
他面对着厨房水槽,把水量开到最大。
——再给我一分钟就好。
——因为及川大人现在又想哭又想笑。
——知道我为什么抽鬼牌会输吗?
因为岩泉一每次说谎的时候,鼻翼都会不自觉地微微颤动。
就在在及川捏住鬼牌问“不是这张吧”的时候。
——谎言无法覆盖谎言,但秘密却可以保守另一个秘密。
及川彻整理好情绪,抱着从松川家厨房搜刮的一大堆零食走回去。
——我知道我没能骗过你。
——因为我在说我真的没事而你说你知道的时候,你的鼻子还是在动哦。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钱包的位置。
还好,它还平静地躺在松川家客房的床头柜上。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开了电脑看尽调报告。这是他的习惯,在上班面对面汇报之前总要自己先过个几遍,何况仙台医学城项目金额不小,事关重大。
但他没看几页,白布就凑过来。
“这是什么?”
“工作呀。”
濑见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语气里几乎能溺死人的温柔,但白布的耳尖可疑的慢慢泛红。
“前辈,你是早上出门没刮胡子吗?”
白布不由分说地把濑见拉到浴室照镜子。
濑见只好把电脑关上。
谁让他就是吃白布带着冷淡的撒娇这一套。
濑见坐在房间的沙发上,旁边还像模像样地有座台灯打光。
“不要乱动。”
他揽着白布的腰,白布跨坐在他腿上,手上是足以致命的剃须刀。
“闭上眼睛。”
冰冷的刀片的触感划过濑见的喉咙,白布的动作却很轻柔。
“现在还哪有人用刀片刮胡子的。”
“你不觉得很帅吗?马龙白兰度就是这样的。”
濑见闭着眼睛说。
白布靠在他肩头闷闷地笑。
“天啦,你真的是——都令和了。”
然后他感到下巴上被不轻不重地亲了一口。
“Mission completed。”
濑见睁开眼,看到白布带着他鲜少露出的、近乎天真的得意表情。
他突然心里一阵抽搐。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可爱。虽然我这么说,你一定会摆出我习惯的臭脸。
——但你越好,我就越是不安。
所以濑见英太不带情欲地亲了亲白布贤二郎的面颊。
他们面对面地挤在浴缸里面泡澡——折腾了这么久,谁都需要彻底地重新洗个澡。
“会遇到那种非常蛮不讲理的人吗?”
濑见近乎胡搅蛮缠地要求白布讲自己的工作。
白布刚开始是不太愿意的——他似乎没有一次说太多话的习惯——但架不住濑见软磨硬泡。
“其实挺正常的。也会有一些极端的人。”
白布把汗湿的额发撩到头顶。
“习惯了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他平静地说。
“或者说,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极端的情绪或者时刻。”
白布把手压进濑见温暖的掌心,濑见诧异地发现就算在浴缸里面白布的体温也不高。
“有点冷。”
白布换了个姿势,后背抵着濑见的胸口。
心跳太快了。
白布的心跳叠加在他自己的心跳之上,节奏并不一致,仿佛贝斯与鼓点的相合。
大概是因为白布几乎把咖啡当水喝的毛病,濑见想。可乐被濑见承包了,但白布连吃披萨都要配咖啡,还是无限加糖加奶派,十分地不彻底。
两个人一起泡澡还是有点拥挤,浴室的瓷砖上又溅了水,但无论是濑见还是白布都懒得去想以后。
“你需要我陪你吗?我是说晚上。”
——或者说,你希望我陪你吗。
白布哼了一声。
“我睡相可能不太好,所以如果早上起来你发现你在地毯上的话,请不要太惊讶。”
“濑见前辈。”
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泡在温泉里——他们订的民宿连着温泉浴场。木兔一直就属于能泡的类型,枭谷吃喝玩乐小分队出去玩的时候,连雀田和白福这种动作慢的女孩子都出来了,大家还是找不见木兔。结果赤苇进场发现,木兔正在跟池子里的大爷相谈甚欢,还差点留了联系方式。
“又不是妹子——也不知道这个联系方式要来做什么。”
木叶秋纪代表枭谷的众人这么吐槽。
但赤苇京治跟他正好相反,三分钟必须出去透一次气,五分钟不出场的话就得需要木兔出马把人扛出来了。而且他一进温泉脸就发红,出来一个小时都很难恢复,格外显眼。
赤苇已经提前出去了,说是要回房间整理稿件。
他们选择了一个绝妙的时机出来度假,无论是景点还是温泉,人都很少。
但木兔一直不知道怎么过假期。以前的假期跟排球打交道,工作了之后的假期对于木兔来说就是在家睡一天,晚上起来吃外卖,简单到令人生厌。
但如果、如果有赤苇在的话,那就不一样了吧。
木兔光太郎把头埋进水里,又浮上来大口吸气。
他曾经以为赤苇京治不需要他。
但木兔光太郎多么希望赤苇京治能够需要他。
赤苇京治对木兔光太郎来说,是有关于青春的记忆,是稳定的大后方,更是无数个心动的加和。
那是木兔光太郎人生中,最纯粹、最快乐的时光。
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感情的,就连木兔自己也说不清。何况他并不是个能够很好地组织语言的人。
他只知道,得分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看向的人是赤苇,无意识地想到的人是赤苇,最想分享不期而至的大雪的人还是赤苇。
——我不能够说你不开心。
——但我希望我的存在能让你更开心。
赤苇似乎已经睡着了。他在被子里翻了个身,旁边的记事本和笔还没来得及收拾。
木兔跪在榻榻米上,尽量轻声地把本子和笔放到一个在赤苇翻身的时候不至于吵醒他的位置。
赤苇好像在说梦话。
“……木兔前辈。”
木兔停下手上的动作。
他近乎贪婪地用眼神描摹赤苇京治的轮廓。
等到假期结束的时候,就好好地告白吧,木兔光太郎想。
赤苇的本子斜斜地趴在一边,封皮由于过度使用已经有点旧了,歪歪扭扭地露出扉页上赤苇的手迹。
“我只记录闪光的时刻。”【1】
【1】出自姞内瓦•金的日记。
红字 - 13
岩泉一
岩泉一看着及川彻轻轻地把门带上,顺便还从沙发上抓了不知道是谁的外套递给岩泉。
松川和花卷都睡着了,但及川和岩泉无论是谁都无比清醒。
就像当年看及川翻自己家的围墙一样,岩泉想。
他从小时候起就不怕黑,但及川小时候会。及川彻在某段童年时期曾经十分突然地变得敏感多思,不仅怕黑,还经常哭鼻子,岩泉就带着他走夜路。
但似乎是在某一天,及川就突然不怕黑了。
社会人被塞进符合规范的条条框框里,我们把感受到的削足适履的痛苦叫做成长。
而把日复一日的麻木叫做适应。
岩泉一总是忍不住去想以前,好像自己已经老到除了过去没有什么可聊的了一般。
他们沉默地在黑暗里面漫步,岩泉觉得这条路似乎看不到尽头。
年号都改成了令和,结果居然松川家附近还有这么黑的小路。
“都怪阿松家住的太偏了。”
及川居然冒出一句,但岩泉却不知道怎么接。
直到及川撒娇一般地碰了碰岩泉。
“小岩,我好像喝多了。”
及川酒量不好他是知道的——刚上大学的时候两个人在东京突发奇想想试试酒量——大概男孩子长到某个年纪都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执念——结果及川完全不行,三罐啤酒下去就手舞足蹈,最后岩泉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他拖回宿舍,还受了管理员好一顿教训。
他想都没想,向着身边模糊的轮廓不清的空虚中伸出手。
及川的手指在岩泉的掌心中微微颤抖。
“这样就好啦。”
及川轻快地说。
“再一下就好啦。”
岩泉很庆幸他们此时身处黑暗,及川彻看不见他的脸。
他想起周六松川电话里的最后一句话。
“岩泉,我的意思是,你可能太过了。”
“及川是成年人——虽然我不想承认——”松川似乎是为了缓解过于凝重的气氛,突然说了个不算笑话的笑话。“他还是成年人里优秀的那一种。”
“他可能不需要你这么担心。”
岩泉看不清及川,但他能听见及川的脚步声。
也许松川是有道理的。
也许及川并不需要他这么担心。
——但我为什么还会如此不安呢。
岩泉一并不相信心灵感应这一说法,但他现在觉得他和及川之间的连结虽然微弱,但正在慢慢恢复。
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又一次在凌晨四点这样的时间段醒来了。
他已经很努力地在调整自己的作息了,但生物钟并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跨越的——连倒时差都要将近一个礼拜,何况早就习惯了昼夜颠倒的赤苇。
但他能与木兔光太郎相处的时间就这么多,赤苇不想都浪费在睡觉上。
虽然睡觉的时候身边有木兔前辈,对赤苇来说是件很安心的事。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间的一角坐好,捡起被褥旁边的记事本和笔。
赤苇借着月光写字,他不敢开灯,怕吵醒木兔——虽然木兔光太郎睡觉像小孩子一样,沾枕头就着,打雷都不会醒。
不过木兔光太郎是赤苇京治的灵感来源,是他的缪斯——这一点,赤苇在写第一本小说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当时出版社的编辑岩泉一找到他,希望他写一本爱情故事,什么走向都好。
赤苇当时从来没想过写小说,本想婉拒,但岩泉的诚恳几乎打动了他。那天与岩泉告别之后,赤苇一个人找了家旧书店随手翻书。
可能有洁癖的人会心生芥蒂,但旧书店是种很有趣的存在,对赤苇来说就好比博物馆一般。扉页上有故事,批注上有思想——甚至还有秘密。
他突然觉得也许能写出来也不错。
所以赤苇一口气在三个月内写了三十万字。
现在回过头去看,赤苇京治自认处女作的文笔青涩,转折也有点过于戏剧化——但他也承认,自己再难以灌注如此的热情到下一本书中了。
漫长苦涩的单恋对赤苇来说已经成为一种类似于行为艺术的习惯:他必须写,必须表达,且必须从这段沉重的感情中汲取养分。
对木兔光太郎的感情令赤苇京治成为了一个好作家,而不是更好的人。
他轻轻拔开钢笔的笔盖。
木兔前辈:
你好吗?
虽然在你还在我身边的时候,写下这句问候简直是愚蠢又矫情还自以为是的行为。
我们总是无法坦诚相对,就好像爱人是什么罪过一样。
笔迹隐忍地落在纸面上,留下清浅的沙沙声。
白布贤二郎
白布贤二郎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边算时间一边发呆。
明天——也就是周一,是他在东京的项目上正式报道的日子。除去这一个星期白布都要在东京之外,他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都将频繁往返于仙台和东京之间,也就是说白布的工作量比起以前是增加的。
濑见主动承担了出门买晚饭的任务,顺便把摩托车送回家。
白布甚至觉得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住酒店了。
——大概以后只要是住酒店,就会下意识地想起这段近乎疯狂的晕眩吧。
他发现自己在手机上查询 东京 心理学 博士三合一的关键词。
——我这是在做什么啊。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整个人趴到被子里。
无论从哪个方面,白布贤二郎都是过于敏感的人。
在床上的时候濑见英太也这么说。白布刚开始的时候还维持着冷淡矜持的人设,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偶尔漏出几声呻吟。结果濑见比他想的要坏心眼得多——他趴在白布的耳边讲你叫得很好听,白布瞬间红了脸,甚至想打他一耳光——但更没力气也不舍得,变成轻飘飘地爱抚,被濑见拉下来十指相扣。
但白布并没提去濑见的家看看这种事。
虽然他知道,只要他说出口,濑见就一定会同意。
但白布贤二郎并不敢再向前了——他已经走得够远了。
来东京之前白布不敢想能够拥有濑见,但现在他更害怕核爆一般的伤心。
再来一次的话足以摧毁他。
濑见刷卡进门,他一手提着寿司外卖,一手提了一个亮紫色的背包,颜色过于刺眼,看得白布几乎要瞎了。
有时间一定要替濑见英太清清衣柜,白布咬牙切齿地想。
“这包里都是什么?”
濑见忙着把他那堆西装挂起来。
“西装、运动服——”
“运动服?”
“对啊,我早上还要晨跑呢——咦白布你盯着我干什么?”
濑见被白布盯得奇怪,下意识地去摸脸。
白布移开目光。
“没。”
他轻飘飘地撂下一句话,转身把窗帘拉开。
东京的夜晚已经放晴了,但还是看不见星星。
没有人能在东京用肉眼看到星星。
“就只是觉得前辈很帅而已。”
白布转身去衣柜里面扔出一条领带给濑见。
“这是我的——我带了好几条——你明天戴这个上班。就是通知你一下,反对意见无效。”
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和黑尾铁朗肩并肩地坐在地铁上。周日下午的地铁没什么人。
研磨买了周日下午从东京回仙台的新干线车票,黑尾送他去车站。
不过黑尾和研磨的关系在表面上并没有什么质的改变,他们还是一个人看电视剧一个人打游戏,不过间或交换一两个亲吻。
就甚至连吻都很克制,研磨也没想到黑尾居然是手都不乱动的人,很少吃惊的他还在心里认认真真地感到诧异。
当然研磨也没有对他们关系实质性改变之后的生活有什么特别的期待——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对某个人、某件事有期待的人。
唯一的不一样就是黑尾终于理直气壮地要求研磨晚上直接上床睡觉——他对于研磨在他家睡沙发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虽然研磨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所谓。
睡前研磨照例游戏,黑尾无事可做,一边玩手机一边和研磨聊天。
“研磨?”
“嗯。”
“还要在仙台待多久?”
研磨停下手,思考了一下。
“至少三个月吧,我估计。”
“哎——”
“那就不能在东京过夏天了。”
“也很好啊。东京太热了。我喜欢仙台的天气。”
后来研磨不记得他和黑尾是怎么睡着的了。也许是他先睡着的,也许是黑尾——但研磨醒来的时候,被子好好地在身上盖着,手机也放到一边的地毯上充电。灯还没关,黑尾面对着他躺着,似乎在做梦。
研磨下床找水喝,回来的时候顺手关了灯。
他想了想,钻到了黑尾的怀里。
孤爪研磨一整晚都没有做梦。
不过第二天白天黑尾和研磨之间并没有那么多话可以聊,也不需要说那么多。
很奇怪,本该是回东京却变成了去东京,本该是去仙台变成了回仙台,研磨想。
他从小就是脑袋里面装着奇奇怪怪东西的难搞小孩。所以当黑尾铁朗搬到他们家附近的时候,研磨爸妈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总算能有个让我看起来不那么像怪胎的人出现了吧,当时他们一定是那么想的。
但研磨也能理解,父母就是这样一种会担心过度的存在。
自由和孤独在某种意义上是可以划等号的。
研磨需要自由,但他偶尔也会觉得孤独。
黑尾铁朗是孤爪研磨与这个世界联结的桥梁。
“下个礼拜还回来吗?”
黑尾不经意地问。
研磨干脆地摇头,转身上了车。
他看着缓缓发动的列车把自己带离东京,留下黑尾越来越小的人影。
——我并不讨厌离别。
直到黑尾的身影已经看不清了,研磨才坐回到座位上,打他那个通关了一遍又一遍的游戏。
仙台在下一周似乎都是晴天。
红字 - 14
濑见英太
周一早上的银行一切照旧,各个部门忙着开晨会,准备开业。
晨会结束后濑见英太和黑尾铁朗只打了个照面,彼此简单地寒暄了一下,就各忙各的去了——今天是黑尾坐柜台的日子,开业点钞就够他忙一阵——而晨会之后濑见要给整个信贷部评审委员会做关于仙台医学城项目的汇报。
濑见莫名其妙地有点心虚。他从白布住的酒店直接来上班,当然换上了白布的领带——白布就差拿餐刀逼着他换了。
项目的汇报结果还算不错。评审委员会问的问题基本都在濑见的预测之中,他也做了充分的准备。虽然会议的结尾是惯例的委员会开小会讨论再把结果用邮件的形式通知濑见,但他觉得仙台医学城项目的投放基本是十拿九稳。
他把文件夹放回到工位上,如释重负地松松领带。
隔着玻璃,濑见看见大堂另一角的黑尾对着他挑眉毛。支行规定,柜台工作人员每隔两个小时会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
濑见回复他一个点头,看着黑尾把写着“暂时离开,请您谅解”的牌子摆到柜台上,再绕到办公区后侧的更衣室——坐在等候区的一位年轻的女客户明显露出了失落的表情——等黑尾再出来的时候,身上挎了个包,还是濑见熟悉的那个黑尾从不离身的排球包。
他们肩并肩地站在银行门口透气。
濑见看着黑尾欲言又止无比扭曲的表情。
“换新领带了啊。”
黑尾憋了半天,结果来这么一句。
濑见张了张嘴,但他发现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在黑尾似乎也没想着能从濑见这得到什么像样的答案,而是在包里翻来覆去地找东西。
“研磨回来了?”
濑见脱口而出,惊讶地看着黑尾的表情又一次变得精彩纷呈。
“啊——嗯。”
——只要研磨留宿黑尾家的晚上,第二天黑尾的烟盒总是会迷之失踪,次数多到濑见连规律都总结出来了。
黑尾放弃了寻找,叉着手在银行门口发呆。
还有十分钟。
有好一会儿的时间,他和黑尾谁都没说话。黑尾在专心看云,而濑见在想心事。
他仍然在想黑尾关于领带的问题。
似乎全支行的人都注意到了他换了领带。同部门的女生还特意来打招呼说,濑见君今天很帅哦,领带是我喜欢的风格。
但从哪儿开头好像都不对。
说他睡了后辈,还一起在酒店泡了两天?
不对。这个开头太黄暴。
说他在新干线上偶然遇到了当年的后辈?
也不对。这个开头莫名其妙。
还是从遥远的白鸟泽时代说起?
濑见确定没人想听。
当事人的故事,只对本人有意义。
濑见甚至不确定白布会不会想听这个故事。
——从濑见英太对白布贤二郎的一见钟情说起的故事。
他拿出手机,本想孤注一掷地给白布发邮件,但白布的邮件先濑见一秒跳进手机界面里。
“晚上可以去前辈家里吗?我可能需要个安静的房间。”
濑见用他平生最快的速度打字。
“好。我去接你。”
木兔光太郎
“早,木兔前辈。睡得好吗?”
赤苇推开纸拉门,他似乎是刚泡完澡,耳朵上还泛着健康的粉红色。
木兔光太郎花了几分钟时间清醒过来。
“天气预报昨天还说是晴天,但刚刚查又说有一定的降雨概率。”
赤苇京治拉开窗帘。
松岛的天空露出淡淡的阴郁的颜色。
木兔揉着眼睛从榻榻米上坐起来,赤苇伸手给他。看木兔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赤苇笑了出来,手上用了点力气。
“前辈再不起来的话,早上我们只能吃便利店的饭团了。”
“我们”这个代词突然让木兔很开心。
他借着赤苇的力站起来,抓着他的后辈的手直到房间门口才放开。
餐厅的早餐除了省事之外完全没有其他值得称道的优点。
但赤苇仍然坐在对面,塞了满嘴的饭团——他好像到了任何一顿饭都会选择吃饭团——一边努力地吞咽,一边举着手机刷新闻,间或给木兔报两句社会新闻。
——虽然他喜欢赤苇所有的样子,但此时此刻,这个松弛的赤苇京治最让木兔光太郎心动。
“前辈?”
直到赤苇越过桌子看他,木兔才意识到自己大概是盯着赤苇一直出神。
没有必要再等了,木兔想。
不会再有比此时此刻更适合告白的时刻了。
“赤苇。”
“我有话对你说。”
餐厅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赤苇把皱成一团的餐巾折成块放在餐桌上,抬起眼睛盯着木兔。
“前辈,我在听。”
木兔光太郎吞了口唾沫。
他非常懊恼地发现,自己打的腹稿几乎全部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木兔此时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明明他有那么多可以说的话想说给赤苇京治听。
木兔再次鼓起勇气开口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樱田门的号码。
他简单地用眼神向赤苇示意,然后跑到一边去接电话。
木兔的余光瞥到赤苇重又把刚刚叠好的餐巾揉成一团,塞在手心里。
偏偏在这个时候。
木兔焦灼地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向赤苇道歉。
偏偏在这个时候,他有不得不赶回东京的公事。
“没关系。”
赤苇抬起头,眼神从失焦变为木兔不熟悉的茫然的平静。
“想要赶上下一班新干线的话我们可能得快一点收拾行李。”
他没有看木兔,转身走出了餐厅。
及川彻
及川彻把备用钥匙放回原处,关上松川一静的公寓门,还特意给松川发了邮件感谢这几天的打扰和照顾。
虽然在上班,但松川倒是回复的很快,他表示对及川从与后辈意气相争的前辈成长为礼貌周全的大人而感到欣慰,还借机敲了及川一顿酒。
及川回复以几个只有可爱的女高中生才会感兴趣的颜文字,代表抗议,然后把手机塞到口袋里面,又检查了一遍钱包,确认它还在原位,才安心地按了电梯门。
他们几个在松川家过了一整个周末,直到晚上松川开车送岩泉去车站——本来及川也要去的,但松川和岩泉一致反对,都觉得他既然还在松川家住一个晚上就干脆别跟着折腾了。
“反正你都住了好几天了。”
已经恢复成吊儿郎当模式的及川彻完好无损地回到家,刚刚上楼,及川妈妈就在楼下喊他名字,问他手边有没有零钱可以找给别人。
“等一下——我找找看。”
及川彻打开钱包的一瞬间,整个人愣在原地。
钱包内侧夹层的位置露出一张照片的边缘。
及川清晰地记得,他自己亲手把照片放到夹层里,又确保它不会被过于放飞的动作甩出来。
那是十年前从青叶城西毕业的时候,及川彻偶然之下给岩泉一抓拍的一张侧影。
男性朋友之间是不会把对方的照片保存在钱包里的。
岩泉一才是及川彻最大的秘密。
他努力地回想钱包离开自己的时刻。
再上一次,是他回仙台之前一个礼拜的事。及川偶然和宫侑拼桌吃了顿饭,结完账钱包不小心丢在了座位旁边,结果被宫侑捡到,在训练的时候还给了他。
上一次是在松川家的客房里面,谁都不肯睡床,结果岩泉一和及川彻一起打地铺。
及川把脸埋在手心里。
他现在只能祈祷岩泉并没看到。
——只有你不知道,我才能若无其事地站在你身边。
如果把照片拿掉,那么什么事都不会有,他对自己说。
但是及川彻还是选择了让自己的心为所欲为。
及川感到自己被扑面而来的无力感包围。
他在狂乱的心跳声中打开手机翻通讯录。
——这种时候,居然想打给自己的医生。
及川简直想笑。
他也只能打给自己的医生。
白布贤二郎很快就接了电话,但声音很小,似乎是在忙。
及川听见自己用结结巴巴的声音道歉。
“没有关系,这是职责所在,你并没有打扰我。但我现在在东京开会。”
及川彻听见白布在电话另一头用冷静平稳的声音说。
“你有时间的话,今晚可以安排电话诊疗。我会邮件通知你,时间合适的话记得回复我。”
黑尾铁朗
按照惯例,周一的晚上濑见英太都会跟黑尾铁朗约顿饭——他们都有身为银行职员遵守雷打不动时间表的职业病——但今天还没等黑尾问,濑见就躲躲闪闪地说这礼拜可能吃不成了。
黑尾了然,他只是点点头表示同意。
只要不瞎的人都能看出来,濑见英太一望而知地是脱团了,对方的品味还不错。
但濑见显然并不想说,所以黑尾也不问。
就像他没办法描述自己和研磨的关系一样。
黑尾带着研磨和濑见吃过几顿饭,他看得出来研磨并不讨厌濑见,但对这种家属一般的身份并不适应。
虽然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在一起。
但现在黑尾铁朗也不清楚,该不该用在一起来定义自己和研磨。
黑尾放弃了找烟的努力。
明明整个周末研磨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但就是能有办法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把烟盒从他的包里面拿出来。
“研磨,下一次我要收你的游戏机了。”
黑尾曾经对研磨州官放火的行为表示不满。
“性质不一样。”
研磨置若罔闻。
“电子屏幕对眼睛不好。”
“但尼古丁对肺的影响是经过科学验证的。”
黑尾气结。
研磨竖起了一根手指。
“那我今天少打一个小时游戏,交换阿黑少抽一根烟。”
黑尾想了想。
“成交。”
在他第二个两小时之后,窗口业务的负责人示意另外一名同事接黑尾的班。
“跟我到办公室来一下。”
黑尾站在课长的办公桌前面。
“你在柜台多久了?两年?”
黑尾心算了一下时间,点点头。
“是。下个月刚好两年。”
课长点点头。
“根据总行人事的统一安排,计划把你安排到证券公司轮岗。当然是有留下的可能性的。”
“这是个接触不同业务的好机会——怎么样?考虑考虑,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黑尾坐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消息来得太突然,他实在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黑尾是学金融出身,当然知道这意味着更广阔的发展空间,更意味着打破舒适圈——这是黑尾铁朗最不想做的事。
他看了一眼时间。
距离自己下班还有六个小时。
而距离研磨回房间还有八个小时。
红字 - 15
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送木兔光太郎到车站。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以最快的速度给木兔和自己收拾好了行李。
“我不陪前辈回东京啦。毕竟旅行还要继续嘛。”
告别的时候赤苇这么说。
木兔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他在站台上挥手向赤苇告别,赤苇目送着木兔消失在列车里。
虽然说旅行还要继续,但宫城已经失去了对赤苇的吸引力。他甚至希望马上离开松岛,越快越好。
但下一站是哪里,赤苇也不清楚。
他总是幻想可以有完美的、供他和木兔相处的时间,只有他们两个——他可以自由地做真正的赤苇京治。
但这种完美的时间只在虚构的世界存在。
赤苇京治静静地坐在松岛的湖畔看夕阳。
他其实并没有太多情绪,只是觉得幸福果然如所说的一般那么短暂。
像长了翅膀会飞。
赤苇拉开背包,刚要找他不离身的记事本的时候,手机适时地响了起来。
是岩泉一的电话。
赤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希望讨论工作。
岩泉在电话里问了一个问题。
“赤苇君是专家。所以有个问题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算是公事吧。”
虽然岩泉的目的并不是讨论工作,但赤苇也很高兴可以分分心。
一听就不是公事,赤苇想。
“我负责的另一位作家,他的小说里面的桥段——在钱包里放青梅竹马的照片算是什么意思?我可能理解力不太够。”
“那大概是早就超越了青梅竹马之间的感情了吧。”
赤苇这么回答。
据他所知,岩泉一另外负责的作家里面除了赤苇自己,并没有写爱情故事的人。
但赤苇愿意帮忙圆这个谎。
他放下电话,继续找记事本。
但赤苇翻遍了自己背包的里里外外各种夹层,记事本仍然不见踪影。
找不到了也好。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是时候对过去说再见了。
赤苇京治拎着背包站起来。
岩泉一
岩泉一放下手机。
他编了个工作有关的笨拙的借口,打给赤苇求证。岩泉和赤苇算不上普遍意义的朋友,但建立在工作上的互信关系是毋庸置疑的。
赤苇一如往常的声音在他脑海里盘旋,占据了岩泉大脑里所有的思考空间。
“那大概是早就超越了青梅竹马之间的感情了吧。”
——但我为什么不知道?
岩泉一虽然自知在这个方面他一直没有从小受女生欢迎的及川彻开窍,但他觉得自己不至于迟钝到这种程度。
他坐在咖啡厅里,烦躁地抓头发。他负责的另外一名作家迟到了半个小时,但岩泉现在并没有任何心思考虑工作。
岩泉又想起宫侑那天晚上奇异的怜悯表情。
——原来真的只有我不知道。
像被一根无形的锐利的针刺入皮肤,那些原来岩泉无法解释的、匪夷所思的问题,居然完全串联了起来。
及川钱包里面,十年前的青涩的岩泉一。
周六晚上及川突如其来的牵手,和岩泉掌心里面汗湿冰凉的手指。
松川欲言又止的神情。
及川莫名其妙的不告而别,和突如其来的休假。
答案在他眼前晃了将近三十年,但岩泉却浑然不觉。
及川彻三个字是谜面,更是谜底。
当然不是友情,岩泉想。
他和及川彻的感情早就超越了友情那么简单粗暴的定义。
及川彻当然不只是岩泉一的朋友。
他是青梅竹马,是最好的玩伴,更是岩泉可以交托后背的战友,他唯一的知己。
但这份感情的尽头是否指向另外一种更隐晦的解释,岩泉并不敢想。
或者说,他从来、自始至终都不可能往这个方向思考过。
——要么爱你,要么失去你,这个选择题太残忍了。
岩泉一是完美的社会人,但他知道——也许及川彻比他更清楚——自己有多软弱和胆怯。
不仅是及川无法承担,岩泉自己更无法承担失去及川。
但岩泉更清楚,这个选择对他有多残忍,反过来对及川就是成百上千倍的放大。
再给我点时间,岩泉想。
——起码在我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之前,再给我点时间。
他约的作家终于到了。
岩泉站起来迎接。
他突然想起来郝思嘉面对白瑞德已经离去的事实说的那句话。
“不管怎么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但明天真的会是新的一天吗。
白布贤二郎
白布贤二郎把自己关在濑见的书房里面。
濑见英太很准时地来接他,他的前辈看起来心情不错,手上还挂着一大堆装满菜和日用品的超市塑料袋,看起来倒真有点过日子的感觉。
但白布没时间吃饭,他今晚有工作。
和及川彻的电话刚刚好约在半个小时之后。
他带点抱歉地对正在厨房忙着把新鲜蔬菜处理了放进冰箱的濑见说,前辈先吃吧,我需要借用一下书房,还得关门,但时间不会很久的。
白布正准备解释一番医患之间的保密协议,濑见却无所谓地伸了伸腰。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会发出声音,你关门就可以了——书房有隔音板的。就当是在白布自己家好啦,不然你人生地不熟的,要到哪里去呢。濑见顺手拉开了一罐啤酒。
这下白布连道谢的话都讲不出来,只能点点头。
白布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书桌前的椅子里,摊开笔记本准备记录。
他一般的咨询时间都不长,30分钟到一个小时不等。
上午的电话里及川听起来并不太好,但这个时候的他似乎已经完全平静了,一再向白布关于上午的打扰道歉。
白布本想说你真的不用那么客气,这是我的工作,而且你也是花了钱的——但他当然忍住了。
及川彻并不是一个自我评价偏低的人——换句话说,几乎可以跟刚愎自用划等号——但他显然不需要任何否定。
但在一个小时的咨询时间里,白布和及川显然还是在兜着圈子。
及川只是强调自己情绪有波动,但仍然不肯说原因。
白布又一次错失了咨询者敞开内心窗口的机会。
要不是考虑到这是濑见家,他可能早就摔杯子了。
白布挂断电话。上次在办公室那种令人气闷的胸口烦躁再一次袭来。
他把门打开了一个小缝。
濑见的家面积相当大,显然是牺牲了优良的地理位置得来的。他的书房与其说是书房,倒真的像个隔音室,墙上成排的CD,还有好几把吉他,甚至还有台88键的电钢琴。
白布从很小的时候就学钢琴,他的条件很好,天分也不低。但后来考上白鸟泽之后,他就跟家里讲好——毕竟人的时间精力有限,排球和钢琴只能选择一个。
他转了一圈,仔细地研究了一下濑见的CD,得出该添点古典的结论。
毕竟白布是固执的学院派出身,坚信古典才是一切的基础。
濑见的吉他都保养的很好,在墙上安静地闪闪发亮。唯独电钢琴似乎很久没人碰过,白布的指尖上沾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犹疑地、轻轻地按下一串轻快的琶音,在听到电钢琴精准的回应之后,双手大跨度地弹了几个拉赫玛尼诺夫式华丽的和弦——曾经在练琴过程中折磨白布最久的,但却也是他现在记得最牢的。
他打开书房的门——虽然濑见说不会出声音,但这也安静的太过分了一些。
濑见英太背对着他,在开放式的厨房里面小心翼翼地切菜,刀的动作都放慢了好多拍。
似乎听见了白布的脚步声,濑见愉快地说。
“好快,我还以为咱们的晚饭要变成夜宵了呢。奶油炖菜怎么样?你想吃胡萝卜吗?不想吃我就不放——白布?”
白布什么都没说——吃不吃胡萝卜他根本无所谓,不吃饭都行——他只是从背后狠狠地抱住了濑见。
“哎呀。”
濑见放下刀,回身拥住白布。
濑见英太爱不爱他他不知道,今后他们一个在仙台一个在东京到底要怎么办,白布也不知道。
“我好累啊。”
情绪已经涌到喉咙口,但最后白布只是这么说。
濑见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头发。
白布贤二郎把头埋在濑见英太的肩窝里面。
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踢掉鞋子,套上酒店的拖鞋。
在他离开的这两天,房间已经被默默地打扫过了,扔得一地的专业书也被好好地摞在了桌上,看得出清洁人员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他把黑尾的烟盒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来,放在床头柜上。
研磨回东京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去仙台的时候也就多带了一盒烟。
虽然孤爪研磨从不抽烟。
在研磨闭着眼睛泡澡的时候,手边的手机响了。
他一直有把手机带进浴室的毛病,黑尾念过他很多次,但研磨改不了——毕竟他从来没有失手把手机掉到过水里或是其他的什么地方过。
想要抓牢的东西,研磨一般都不会放开。
这个时候来电话的想也知道是谁。
或者说,会给孤爪研磨打电话的除了咨询者,就是黑尾铁朗了。
“阿黑。”
研磨听见自己的声音被蒸汽和光滑的浴室墙面放大打磨,直到传到他耳朵里,变成他自己都不甚熟悉的光滑的音色。
“哦呀。在洗澡?”
黑尾听上去很愉快。
“嗯。”
他们沉默了很久,久到研磨都快睡着了。
“到仙台还顺利?”
“阿黑有事要说吧。”
他们同时开口,研磨听见黑尾在电话那头清嗓子。
黑尾言简意赅地给研磨说了自己很可能即将被调职的事。
“我知道了。”
研磨只是这么说。
他完全了解黑尾的犹豫:研磨认识的人里面,没有人比黑尾更不喜欢变化了。也许是黑尾爸爸在他小时候一直搬家,也许是黑尾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分开——也许都有,但研磨从来不会跟黑尾聊这种话题。人生相谈什么的,不在他们的议题之内。
况且研磨也不认为过去有那么重要,重要到足以决定未来。作为从业者,他更不喜欢以童年时期的问题解释一切的论调——研磨觉得这是种偷懒。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研磨再次闭起眼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已经慢慢消散的蒸汽里上浮又下沉。
“我在来仙台之前,曾经被一个咨询者搞得非常非常挫败,挫败到我几乎想放弃这份职业。”
黑尾发出疑问的声音,活像猫在打呼噜。
“无论我怎么做——我都没有办法帮到他。”
——这是身为咨询者的及川彻带给身为医生的孤爪研磨的最彻底的无力感。
他们再次陷入沉默。
“但研磨一定可以的。”
黑尾开口。
“这不是鼓励,是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所以我对阿黑的调职也是这个想法。”
研磨接着说。
“变化没那么可怕。”
——而且我会一直在这里。
——无论怎么变化,我都在。
这是研磨没说出口的话。
黑尾笑起来。
“我知道了。”
他学着研磨刚才的语气说。
“那个,研磨。”
研磨正准备挂电话,黑尾突然在电话的另一头冒出来一句。
“我爱你。”
这次研磨是真的差点把手机掉到水里。
好在黑尾飞速挂掉了电话。
等到研磨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还在浴缸里捏着手机傻笑。
——我也是。
他用邮件回复黑尾。
红字 - 16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坐在餐桌边,看着白布贤二郎将他面前的第二罐啤酒一饮而尽。
虽然啤酒对濑见来说根本不能算是酒——他和黑尾出去应酬的时候,喝啤酒是要被人笑的。一般都是直接上烧酒才能拿下客户——但白布看着也不像对酒有特殊兴趣的人。
“不能再开第三罐了啊。”
他竖起一根手指,拿出前辈的做派教育白布。
白布倒是无所谓地点了下头。
“我吃饱了。没想到前辈的手艺还意外地不错。”
“我怎么觉得这不是夸人呢。”
濑见把自己的腹诽说了出来。
“当然是夸你。”
白布一本正经地盯着濑见,濑见看见他的手又去下意识地摸那个耳洞。
“都长好了还会疼吗?”
濑见探身过去,触碰白布那个和他自己的位置几乎一模一样的耳洞。
“可能是神经痛吧。我经常这样的。”
“需要治吗?”
白布干脆地摇头。“完全没必要。”他补了一句。“我好歹也是医生。”
“诶——?!那我的右手这个位置,”濑见把手伸出来,“就是小指和中指之间也会痛。这是神经痛吗?”
“前辈这个不挨边。”虽然嘴上嫌弃,白布还是抓过濑见的手。“平时用笔姿势不对,可能有轻度的腱鞘炎。”
濑见稍稍放下心来。
只要白布还能跟他斗嘴就没事——刚才的状态太让人担心了。
他并不清楚白布具体的工作性质,但能清晰地感受到白布的压力。
濑见本来想说你不需要那么拼,偶尔也可以依赖一下我——但他反应过来,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立场说这种话,说得多了可能还给白布增加困扰。
他回手握住了白布的手腕。
白布的骨架在男生里面算是纤细的,当年就在以牛岛若利为首的一众人高马大的白鸟泽排球部人员中格外显眼。时隔多年濑见再次见到他,发现他居然比从前又瘦了一圈,再加上每天劳心过度又酗咖啡,白布的手腕几乎可以用伶仃来形容。
“我还是有腹肌的,前辈。”
濑见本来想回嘴我知道啊反正早都坦诚相见了,但白布似乎看穿了他在想什么,平静地抽回手腕,又眼疾手快地抢了濑见自己那罐没喝完的啤酒。
“喂——!”
“你只说不可以开第三罐。”
濑见英太只能气急败坏地看着白布贤二郎把易拉罐丢到垃圾桶里,顺手拿走他手上的碗筷。
“我去洗碗。”
白布把洗好的碗碟餐具摞在沥水架上——他洗碗简直像有洁癖,濑见感觉自己完全失去了在厨房的话语权。
“我好像从来没听过前辈弹吉他呢。”
白布看着濑见把碗碟上的水擦干净再放回碗柜里面,冒出来一句。
“其实我上高中的时候就想学了,但一直没时间。”
白布沉吟着抿起嘴。
濑见记起他在做饭的时候听到的钢琴声。他的吉他指弹不错,当时为了组乐队也练过几天键盘,但最后也就勉强能弹个谱——而白布随手弹的几个大和弦一听就是有底子的。
关于白布贤二郎,濑见英太爱上的太早,却又懂的太少。
濑见坐在椅子上,抱着吉他——说实话,在白布面前弹吉他,他总觉得有点局促。
音乐和写作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极为私人的表达。
“弹什么好呢?你点歌吧。”
白布把下巴放在椅子背上。
“什么都好,前辈定吧。”
濑见几乎都不用想——自从和白布贤二郎重逢以来,他的脑子里只剩下那首《突然发生的爱情故事》。
他的手指划出全日本人都熟悉的那个泛音。
白布从椅子上滑下来,关掉书房的顶灯,只留了一盏暗黄的落地灯,然后安静地坐在濑见的脚边。
濑见并不是个迷信的人,但他总觉得永尾完治和赤名莉香的故事在这里像个诅咒。
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他听见自己的肩膀发出一声脆响。
他回东京之后就一直扎在密不透风的工作中,直到接近午夜才有时间出来转转换换脑子。和霸占各大电视台黄金档的搜查一课不一样,木兔待的是二课,主要负责经侦类案件。虽然不像一课连轴转,但由于案件的性质特殊,忙起来也是不遑多让的。
他给赤苇发了几封邮件,但都没有收到回复。
木兔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要锈住了,他推开椅子站起来,做了几个聊胜于无的拉筋动作,但幅度有点大,一不小心把他放在桌角的包碰到了地上。
一个带着毛边的旧记事本滚了出来。
木兔和自己的好奇心搏斗了三秒钟。
然后他毅然决然地把本子揣到了怀里,装作要出去透气的样子。
木兔跑到走廊上借着窗外的灯火看赤苇写的字。
——我不是故意要看的。
木兔在心里对赤苇道歉,然后打开了本子。
赤苇的本子有点旧了,木兔顺手就翻到了最新的几页。
东京的夜晚温度不低,但木兔浑身颤抖,几乎有一盆冰水从头扣到脚的感觉。
赤苇的字迹瘦削中力道满满,木兔感觉自己似乎能听到他无比熟悉的赤苇的声音。
木兔前辈:
你好吗?
虽然在你还在我身边的时候,写下这句问候简直是愚蠢又矫情还自以为是的行为。
我们总是无法坦诚相对,就好像爱人是什么罪过一样。
但就算如此、即便如此,我也无法否认木兔前辈对我而言的重要性。
能够在同一片月色之下,我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不坦率的我,只能在你的呼吸声的陪伴之下,写下这样的文字。
在我决定放弃的时候,我却依然一如既往地爱着你。
他开始给赤苇打电话。
木兔手机里的未读邮件依然空空如也。
及川彻
及川彻在和白布贤二郎通电话之前就平静了下来——他在家里睡了一下午。
及川通常都用这种方式消灭自己内心的困扰。但用的多了,副作用就是晚上常常失眠,他身为运动员,也不允许自己经常服用褪黑素,虽然每个医生——孤爪研磨和白布贤二郎——都向他保证褪黑素并不使人产生依赖,在睡眠节律调整好之后就可以停药。但他们也考虑到了及川的运动员身份,都不约而同地提示他要和队医及时交流,保证不会影响身体状态。
兜这么一个大圈子也太麻烦了。所以及川宁可不吃药。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继续看诊,毕竟无论哪个医生除了给他开他并不吃的药之外并没有其他作用,这个做法堪比往水里扔钱一样豪气。而且白布贤二郎的诊费平摊到每个小时甚至比孤爪研磨的还贵——毕竟是仙台以心理科闻名的医院。
及川最初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但他完全没有办法对医生说出他内心最真实的困扰。
他不是没有想过一股脑说出来,总比留在心里折磨自己好。
但要如何开口,及川完全没有头绪。
难道要他和医生说对青梅竹马爱而不得导致自己天天失眠?
这也太无厘头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说出来——既然选择了求助。
但应该和能够之间,隔着天然的鸿沟。
及川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苍蝇,日光就在眼前,但却毫无出路。
正在及川对着一本杂志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上视频通话的提示音响了起来。
联系人:宫侑。
“打错了?”
及川毫不客气地说。
宫侑也毫不避讳地翻了个明显的白眼。
“拜托。我这是关心你。”
宫侑人还在练习场里面,脖子上挂着毛巾,额发也被打湿了,他举着手机给及川展示灯火通明的训练场地。
“这么晚了还在练?”
及川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
“说得好像你在这个时候会回去一样。”
——倒也没错。
“所以你到底有什么事?及川大人可是很忙的。”
“岩泉,就是你朋友——上个礼拜来找过我。”
宫侑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压低声音说。
及川感到心脏被狠狠地捏住又放开。
“不管怎么说——调整好了就快点回来吧。”
及川轻声笑起来。
“我知道了。”
“宫。谢了。”
“及川,反面人物偶尔正面一把可是效果拔群的。”
宫侑挂断了电话。
虽然他只离开了两个星期都不到,但及川彻已经发现自己十分想念排球场的空气和声音。
他把手机扔到床下,仰面躺在床上,喉咙里面是刚刚咬过泛青的萝卜一般的又辣又甜的味道。
——你已经成为了我的伤口。
——但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要继续下去的。
及川闭着眼睛,直到窗外响起石块敲击玻璃的声音。
声音又细又轻,他甚至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及川彻和岩泉一的暗号。
黑尾铁朗
黑尾铁朗每隔一分钟就要看一眼研磨发来的写着“我也是”三个字的邮件,直到手机发出电量不足的提示音,他才舍得放过它去充电。
要是被濑见英太看见,估计这就变成黑尾一生的把柄了。
他们俩在刚刚熟起来的时候,也曾经借着酒劲搞过所谓的恋爱相谈。
和外表不太一样,濑见是不折不扣的肉食系,而黑尾却意外的是纯情派。
“女朋友等着回家啊?那就早点回去嘛。”
估计是看见黑尾在回邮件,濑见给他倒酒的时候这么问。
“——不是女朋友,是幼驯染啦——男的。”
黑尾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这么说,就怕他误会,结果濑见耸耸肩。
“哦——这样啊。”
他和黑尾干杯。
“巧了,我也是弯的。”
“不过你有幼驯染很幸福了。”濑见拖长了声音又舔了舔嘴唇。“我是一直单恋哦。”
黑尾差点一口酒喷到濑见脸上。还好他控制力好。
——可以不用这么坦诚吧。
因为那个时候连黑尾铁朗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是直是弯。
他在青春期也会买官能杂志——泡在排球部这种满是男性荷尔蒙的地方,想不讨论这个都难——但研磨从来不参与这种话题,大家也习惯了他在一边默默地打游戏,除了夜久卫辅有的时候会过保护地说研磨还在啦你们不要带坏小孩子,后来研磨变成了学长了夜久还是这么说。
但黑尾觉得研磨比起小孩子,更像精灵。
后来他和濑见约酒的时候,也会有意无意地叫上研磨,当然前提是研磨并不讨厌这种场合。在酒桌上研磨一直很安静,回答濑见的问题——做信贷出身的濑见永远不会让场子冷下来——偶尔也会插一两句,最后负责帮濑见叫车,再照顾黑尾回家。
濑见在见过研磨之后对着黑尾感叹原来你喜欢的是这种型。
什么型啊,研磨就是研磨。黑尾本来想这么反驳他,但后来还是含混过去了。
他没想过和研磨之外的人在一起。
黑尾无法接受有别的人——除研磨之外的人——过度介入自己的生活。
这也许是古怪的相依为命,但也是黑尾铁朗面对世界的底气。
但只要研磨不跨过那条线,他就发誓自己不会动。
黑尾甚至不相信研磨会真的爱上他——他们接吻的那个晚上,黑尾曾经无数次地想和研磨确认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曾经满足于研磨显然易见的孤僻,让全世界只有自己知道孤爪研磨有多好。
研磨这么好,他完全有机会爱上别的人。
他在床上翻身,对着另一侧轻声说话。
“晚安。”
红字 - 17
赤苇京治
在“舞女号”上听着《翻越天城山》的我,怀着虔诚的心情,终于如愿来到了伊豆半岛。
赤苇京治趴在旅馆房间的桌上,在借来的稿纸上写下这么一行字。
他昨天几乎没费什么劲就决定了来静冈——因为从宫城到静冈的票时间最合适。
而且作为作家而言,不来伊豆半岛这个现当代作家的福地朝圣简直说不过去。
托旅游淡季的福,赤苇居然临时用电话订到了汤本馆旅社的房间,也就是川端康成写下不朽的《伊豆的舞女》的地方,这让他几乎开心了起来。
光是用想的赤苇就已经兴奋到颤抖了——这里诞生过多少光辉的名字啊,他想。
《伊豆的舞女》、《女怪》、《黄金夜叉》、《真夏之死》、《天城山疑案》……
不过代价是,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天城山北麓。
但这也不算什么,无非舟车劳顿而已。
——如果木兔前辈在就好了。
木兔一定会像在松岛听他讲松尾芭蕉一样听赤苇讲这些没人要听的书袋。
赤苇京治第一千次这么想。
如果这个时候他们在一起的话,那该多好啊。
但赤苇相信人的运气都是等额的。就像他有订到汤本馆的运气,就注定要把手机掉到洗手池里——虽然他还算眼疾手快地把手机捞了起来,但已经无法开机了。
他也不打算在这里修手机,反正除了岩泉一也没人会找他。下一期连载的稿子可以直接在伊豆找个传真传回给岩泉。
“请进。”
赤苇整理好桌上散乱的稿纸。
汤本馆的女侍优雅地轻轻敲门,通报了自己的姓名,然后用昭和时代招待客人的方式给赤苇铺好被褥。
“客人您来得也算巧也算不巧呢。”
女侍连和客人聊天的习惯都这么昭和。
“怎么讲?”
赤苇倒是很愿意听。
“游客不多,能够好好休息。但伊豆最近天气不是很好。您准备雨具了吗?”
赤苇想起自己背包最下面那把伞,点点头。
女侍退出房间之后,赤苇收好自己的稿纸,整理明天翻越天城山要带的东西,把背包底部的伞拿了出来。
但赤苇很确定,虽然都是透明折叠伞,但这把伞并不属于自己。
伞柄上贴着他画给木兔光太郎的猫头鹰。
赤苇慢慢地打开这把伞,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小心地重新折好,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书桌上,又把刚刚收好的稿纸铺开。
旅行,在某种意义上,类似于自我放逐。
他这么写。
白布贤二郎
最后他们还是在书房做了。
濑见似乎不想让白布觉得自己是那种满脑子黄色废料的人,但白布要主动得多——甚至超过了他自己的想象。
当他的后背抵住书桌光滑的表面时,白布很难分辨出是冰冷的桌面还是濑见带着一层薄茧的手指让他浑身战栗。
“冷吗?”濑见似乎误会了,轻声问白布。
白布摇头。他只是压下濑见,像溺水的人需要氧气一般接吻。
想让你每次进到这个比卧室还私密的地方都会想起我。白布这么想。
他清楚自己的本性里的一部分就是这么占有欲爆棚又恶劣,白布贤二郎从不否认这一点。
虽然他伪装得很好。
但濑见英太一定很受欢迎。
床上又无赖又温柔,床下性格好又会照顾人。
白布强迫自己把思路从濑见身上转移开去。
——关于你,我了解得越多,就越不舍得离开你。
白布闭着眼睛假寐,背对着濑见躺着。
濑见的手指从他的尾椎骨一节节地数上去,抚过他的颈项后侧,在白布左耳的耳洞处停留。
“还疼吗?”
“前辈好像很在意那个耳洞。”
白布依旧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回答。
“因为跟我的位置一模一样诶。”
——那是当然。
——因为就是按照你的耳洞位置打的。
白布大三的整整一年几乎都没参加白鸟泽的聚会。那个时候他是真的忙,所有的专业课都一股脑堆了上来,没时间也没心思聚会。最后还是牛岛给他发邮件问候近况,五色又好几个电话打来说想见前辈,白布在前辈和后辈的共同施压之下才勉强答应。
结果他一脚踏进门就后悔了。
穿得格外显眼的濑见英太就坐在门口。
白布十分勉强地坐在濑见左手边。不过他们也没太多交流,濑见忙着跟其他人讲话,白布则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他刚刚下课,还惦记着下个星期的随堂考。
濑见的左耳上多了一个耳洞。
“前辈是新打的耳洞吗!好帅!”看什么都觉得特别帅的五色这么说。
有的时候白布怀疑五色不是傻,就是单纯的缺心眼而已。
濑见摸摸自己的耳洞。
“因为在玩乐队啦,成员一起的时候顺便打了一个。”
白布没怎么讲话,他对着面前的酱油拉面皱眉头。
他从来就不爱吃酱油拉面。
濑见默默地把自己的盐味拉面换过来。
——我还没动筷子。你不是才下课?快吃吧。
他小声地跟白布说。
但白布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跟他说过自己不吃酱油拉面这种无聊的小事了。
第二天白布下了课也赌气式地直接去敲皮肤科的门,医生还吓了一跳——虽然医院也有打耳洞这项业务,但专门来做这个的人还真是寥寥无几。
现在想起来,白布贤二郎也觉得自己太意气用事了。
他也知道,自己最爱濑见的部分,不是能罗列出来的外表的一大堆优点,而是那种坦率的外圆内方的个性。
无论在什么环境里都能很坦然地生活下去,永远坦率、真诚、温柔——
——所以我才希望你永远幸福。
——但我不确定我可不可以给你带来幸福。
濑见英太在他身后叹气。
白布贤二郎翻了个身,面对着他的前辈。
“总是前辈前辈的——”
“偶尔也叫叫名字嘛,贤二郎。”
在濑见温暖的体温的包围之下,白布渐渐陷入梦境。
岩泉一
岩泉一站在及川家楼下,最近疏于锻炼,导致他用了点力气才翻过及川家的围墙。他直接放弃了给及川打电话,采用他们小时候最古老的交流方式——往及川的卧室窗户上扔小石块——把及川叫起来。
反正及川彻在这个时间段睡着的可能性也不大。
他晚上给及川打电话,但一直没人接。
岩泉等不及,直接跑到了东京站,刚好赶上下一班去仙台的新干线。但为了赶周二的上班时间,岩泉最晚早上五点半就得坐上回东京的车。
还好一天有八十多趟列车在仙台与东京之间往返,才经得起岩泉这么折腾。
最近还真是为东京至仙台的客运事业做贡献了啊,岩泉一头大地想。
但他马上要见到及川彻,再晚一秒都不行。
及川彻果然还醒着。
在岩泉一扔到第三块石块的时候,及川彻打开了窗户,托着腮,和仰着脸的岩泉一互相凝视。
赶紧下来——他用口型压低声音冲及川喊。
一个念头像烟火一般掠过岩泉的脑海。
——这简直像罗密欧在阳台下等朱丽叶。
及川几乎都没惊讶于岩泉怎么又跑回来了——起码岩泉没看出来他吃惊——他只是冲岩泉一吐吐舌头又点点头,才关上窗户。
等着及川从后门出来的时刻,岩泉几乎度秒如年。
其实也就不过半分钟的时间。
他在心里一遍遍重复想了一整天的台词。
直到及川猛地捏住岩泉的脸,他才回过神来。
“小岩干嘛来了?”
及川也用气声说。
一瞬间,无数个问题在岩泉的脑海里面浮现。
他想问及川怎么可以瞒得这么久这么好,怎么可以自己咬牙扛着一声不吭,又怎么可以到了现在还能装作若无其事。
但岩泉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用自己的最大力气给了及川彻一个拥抱。
上一秒还在小声嚷嚷“及川大人要被你勒死了”的人突然在他的怀里温顺下来。
虽然看了那么多的小说,但岩泉一连一句在这个场合该讲的漂亮话都没有。
那些是工作,但岩泉现在面对的是人生。
他在这个时候突然理解了赤苇小说中无法告白的男主角的心情。
岩泉放开及川。
及川没有看他,把头偏了过去。
“你要按时去看医生,好好吃药。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邮件也可以,有的时候我在开会但看到了就会回复——我会一个礼拜至少回仙台一次的。”
及川终于回过头,直直地盯着岩泉。
“为什么?”
像是怕岩泉没听清,他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岩泉想。
——因为我担心你,想看你笑,想看你开心的样子,就这么简单。
“因为与失去你的风险相比,我宁可我们一起冒险。”
及川的嘴张成O型,但嘴角保持上扬,岩泉也能读出来他现在是真的开心。
“小岩干脆把银行卡和密码都告诉我得了。你就为了说这个?电话里也能说呀。”
岩泉有一瞬间真的在思考自己带没带工资卡,但马上反应过来及川是在开玩笑,简直火大到不行。他严重睡眠不足,又在新干线上折腾了将近两个小时,耐心已经快耗尽了。
“你还问我干嘛来了?你看看你接电话吗?电话里能说的事我至于大半夜跑回仙台?”
及川做了个鬼脸,突然抛弃了他运用的十分熟练的欠揍的吊儿郎当的语气。
“对不起嘛。”及川彻低声地说。
他终于撕下了几乎快和真正的及川彻融为一体的、那张愉快的面具。
岩泉叹了口气——他总是对及川毫无办法——再次把及川彻按在自己的胸口。
“对不起。”
他听见及川的声音闷闷地、和岩泉自己的心跳一起,从胸口传来。
“以后要接电话,及川。”
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起得格外的早。周二上午他有一个报告要在医学会议上做。
他提早了45分钟到会议室,给自己留出充分的时间调试电脑和查看ppt格式,再最后走一遍流程。
研磨念书的时候,他的学校有个CPU的恐怖外号——Crazy Presentation University——尤其研磨的专业,沟通交流占据专业能力的第一位,教授们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在教学中穿插做presentation的机会,弄得所有学生都苦不堪言。白布贤二郎虽然在仙台念的医科,但连这种一望而知的绩优生在听研磨闲聊到presentation的时候都直皱眉头,看来所有学校都天下乌鸦一般黑。
研磨的优点是逻辑清晰,论据翔实,而且不夹杂无用的枝枝蔓蔓,但缺点是声音太小,表达力不强,听众听一听就容易走神。
后来他为了改这个毛病,几乎所有的presentation都给黑尾讲过一遍。
刚开始的时候研磨还有点不自然,但黑尾倒是大大咧咧。
“你就把我当萝卜,或者白菜,或者别的什么都行。”
“那就萝卜吧。”
“喂——!”
比他高一个头的大萝卜也确实在语音语调语速方面给出了很多中肯的建议,是一只富有智慧的萝卜——以至于后来研磨不需要他帮忙了,黑尾还为从此以后丧失了变身成为萝卜的机会失望了好一会儿。
研磨坐在第一排,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和低语声仿佛涨潮时的海浪,一浪一浪涌上海滩。
——但我现在已经不会不知所措了。
主持人介绍孤爪研磨的履历,他站起来简单地跟参会者打招呼,然后站上讲台。
“研磨会紧张吧?”黑尾在第一次听完研磨的presentation时这么说。
“我当时也超紧张的。”
“但研磨在游戏里面,面对怪兽的时候,会紧张吗?”
研磨摇头。
“这就对了。”
黑尾站起来,做出奥特曼的标准手势。
“相信自己的结论,然后大声地讲出来——通关就是这么简单。”
——所以没有所谓的想好,我更不是在某一个时间点突然爱上你的。
——你已经成为了我的勋章、我的伤口,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你的大脑,但你却是我的血液。
研磨在走下台阶的时候,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在初次接触自己的专业的时候的热血沸腾的感觉再次在血管里流淌,再次奔流不息。
也许我更适合研究,而非临床。
这个模糊的念头在孤爪研磨心头盘旋了很久,而今终于成型。
但也只是个念头而已。
红字 - 18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醒来,还能赶在闹钟响之前三分钟把它掐掉。
白布贤二郎整个人全挂在了濑见身上——难怪白布说自己睡相不好,原来不是在开玩笑。在酒店的时候白布可能还有所顾忌,在自己的那一侧躺得老老实实,但昨天晚上就原形毕露了。
濑见头一次觉得起床是这么需要勇气的事——他简直想抱着白布就这么睡下去——但毕竟身为规规矩矩的社畜,他只是轻手轻脚地移开白布的胳膊,以一个扭曲到不会惊醒白布的姿势下床。白布昨天跟他讲过,今天的论坛十点开始,算上午餐和social最多到三点,有充分的理由晚睡晚起。
他简单地洗漱,套上leggings准备出门晨跑。拜白鸟泽惊悚的训练量所赐,濑见一天不运动就不舒服。他刚准备出门,想起来还有个人在卧室里,又折回去写了张“晨跑,马上回来”的便利贴——濑见费了好大劲强忍住想把便利贴贴在白布脑门上的冲动——像在银行办公一样,端端正正地贴在了白布的手机上,为了以防万一,他又把备用钥匙放在床头柜旁边。
濑见的跑步路线跟原来一模一样,但确实有什么不一样了。
直到现在,濑见英太都觉得和白布贤二郎的重逢简直像做梦一样。
濑见是在排球部招新的队伍里第一次见到白布的。
白鸟泽的排球部全宫城县都出名,当时刚升入二年级的濑见英太被派去招新——其实就是接申请表的苦力,谁都没有牛岛那么好命可以只出个等身背景板还被一堆学妹围着合影——天童这种社会闲散人员不请自来,在一边从人类起源讲到日本男排,虽然也不需要他格外吸引人气了。
队伍的人格外多,濑见光用肉眼看的就知道要一直坐到傍晚。想起回去之后就算下刀子也得完成的跳发练习,他和大平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其实这根本没意义啊,濑见想。基本的主力阵容都是经过白鸟泽官方邀请,剩下的人就算不是炮灰,也很少有人挨得过监督的精神攻击。
一个对于排球运动员来说过于瘦削的男生把申请表递给濑见。
濑见抬起头,正对着男生那双异常冷静的双眼。
——和大多数兴奋迷茫的一年级学生完全不一样的眼神。
濑见低头去看申请表。
姓名:白布贤二郎
位置:二传。
等到濑见再次抬头的时候,男生已经离开了。他先是在牛岛的人形立牌前面驻足了片刻,又像下定了决心一样,头也不回地挤出了人群。
那是濑见英太对白布贤二郎的一见钟情。
濑见在公寓附近的便利店买牛奶——家里多了一个人之后,库存的量完全不够——他提着牛奶上楼,结果刚进门,和穿戴整齐的白布在玄关撞了个正着。
白布啪的一声把便利贴贴在濑见脑门上。
“你起这么早?我都不想叫你。”
“家里没牛奶了啊。”
白布所答非所问。
濑见一眼看见餐桌上另外两大盒牛奶,还套着便利店的袋子,实在是忍俊不禁。
“拿牛奶煮火锅吧——这么多喝不掉绝对过期。”
白布露出一个嫌弃的眼神。
“好腻啊。”
濑见把四盒牛奶排排坐地放到冰箱里——他还是想笑——顺手把贴在脑门上的便利贴摘下来。
在他简单的落款Semi下面,是白布龙飞凤舞的笔迹。
我下楼买点牛奶。
贤二郎
濑见捏着便利贴,才意识到一个星期根本不够。
他有太多太多想带白布一起做的事了。
但是在集体装死方面,濑见英太和白布贤二郎似乎有种诡异的默契。
“白布。”
“嗯?”
白布背对着他,正在研究鸡蛋的保质期。
“那个,晚上要不要见见我朋友?看你时间,你要是没时间无所谓啦。”
濑见没喝咖啡,但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好啊。”
白布连头都没回,但是却无比顺手地捏碎了一个鸡蛋。
这次濑见英太实实在在地笑了出来。
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把额头贴在办公桌上。他的同僚们早都熟悉了他莫名其妙的一惊一乍,并没人理他。
赤苇始终不接他的电话,也不回邮件。木兔甚至拿公共电话试过,但还是无法接听——基本排除了赤苇故意不接他电话的可能性。
到了这个时候,木兔光太郎才发现自己连赤苇京治的具体工作地点都不知道。
我浪费了多少时间啊,木兔想。
但论这个方面,木兔可是专业的。
他打开浏览器,搜索“赤苇京治”这个名字,点开图书出版的页面。
赤苇写作以来出版的图书都是一个出版社负责的。出版社规模不大,主业集中在纯文学领域。
木兔把手头的工作简单整理一下,堆给他带的后辈——还礼仪周正地说了实在对不起——抄起西装外套就往外冲。
赤苇的责编岩泉一看见木兔居然能直接叫出名字,木兔还吓了一跳。
但木兔一口气说出来意之后,岩泉却一脸纠结的表情,先是多此一举地问了问木兔是不是因为公事前来。
在木兔给出否定的答案之后,岩泉叹了口气。
“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赤苇君现在人在哪里。他的上一份稿子是用传真给我发过来的——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传真号码写给你。”
岩泉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张写有传真号码的纸。
木兔道了谢,把纸夹在笔记本里收好。
查到所属地并非难事,但不动用系统内资源的情况下,木兔也只能查到这么多了。
“你看过赤苇的书吗?”
木兔摇头。
“如果有时间的话,还是看一看吧。”
他暗暗地记下了这句话,问岩泉要了所有赤苇写专栏的杂志名称以及赤苇开始连载的时间,便起身道别,岩泉送他到公司门口。
传真号码的归属地是静冈县伊豆市。他给传真所属的号码打过去,号码所属人听起来年纪不小,也说不清楚是否有木兔描述的人来用过传真——附近小旅社基本都在用这台收费传真,理清头绪几乎是不可能的。
木兔用他最快的速度狂奔到地铁站,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在手机上搜索杂志的名字。
网购的话,这么多篇文章,已经来不及了,木兔想。
据岩泉介绍,出版社的业务范围主要集中在纯文学类,那么能够最快最全搜罗到所有赤苇在近期写过文章的杂志的地点就是文京区。
赤苇从来没跟他说过旅行的目的地,更没有说过离开仙台去伊豆的理由。
——也许有偶然的因素,但你绝不是一时兴起跑去伊豆的。
木兔在心里计算时间。
今天是周二。
他现在连一秒钟都不舍得浪费。
木兔光太郎和赤苇京治已经错过的太久太久了。
——在原地等我。
木兔在心里这么说。
——在我找到你之前。
——而我一定会找到你。
及川彻
及川彻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做仰卧起坐。
这已经远远超过了他每天规定的运动量。作为现役运动员,他就算休假也有每天的规定动作。但自从及川回到仙台,这还是第一次他主动给自己加练。
岩泉昨天根本没停留多久。在实际是表白但听起来像训人的一堆话之后——及川看得出他特别紧张,其实及川自己也特别紧张——他们就只站在院子里聊了十几分钟,最后以一个拥抱结尾。
及川本来想让岩泉进卧室躺一会,但岩泉急着赶回东京。
“我在新干线可以睡。出版社早上有很重要的会。”
岩泉硬生生地把一个超大号的哈欠憋了回去,又逼着想要送他的及川上楼。
所以及川只能像轻小说里的女主角一样,在窗台上目送着岩泉跟他挥手道别,再手脚不利落地翻墙离开。
东京和仙台之间的往返很方便,只要新干线就可以搞定。
但要怎么走才能从朋友变成恋人,无论是及川彻还是岩泉一都不了解。
岩泉在上车之后给他发了一封类似报平安的邮件,还特意说不用回复好好睡觉。及川当时确实在睡觉,但醒了之后他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他和岩泉的交流方式一直都是有事说事型。或者说,认识的太久,无论是及川还是岩泉,都不需要从铺垫开始对对方交代那么多。
往往一个眼神就够了。
但及川对岩泉的感情生活一直比对自己的还要上心。岩泉一直抱持老派的高仓健时代硬汉式爱情观,被及川笑过不知道多少回。
他和岩泉的开始十分仓促又充满了机缘巧合,也正因如此及川才格外小心翼翼。
虽然他不确定,岩泉是因为和他有一样的情绪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才会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
——但起码要试一试吧。
他愿意用以后的心碎,来换取此时此刻的及川亲身感受到的几乎满到要溢出来的开心和满足。
及川彻从来就是不信邪的人。
他的邮件还没编辑好,岩泉的电话就进来了。
黑尾铁朗
黑尾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需要过研磨。
濑见英太被项目融资条件的临时更改拖住,留下早到的黑尾铁朗和白布贤二郎互相通报过姓名后干坐着大眼瞪小眼。
——这是白鸟泽的正二传吧??是吧??
——作为大亲友濑见英太你事先不能跟我说一声吗??
黑尾在心里疯狂吐槽,强压住马上给研磨打电话研究这个大八卦的冲动。
快下班的时候,濑见英太以一种死板的语气通知他下班在老地方见,但自己可能要晚一会儿。
“晚上下班一起走就好了啊。你要加班?”
黑尾发出疑问。
“是、是要加班——但也不全是——反正有个人带给你见一下。”
“哦呀。那老地方见。”
黑尾看见濑见这么支支吾吾,也明白的差不多了。
濑见走开两步又回头。
“研磨——?”
“不在家。他得在仙台待到八月份呢。”
黑尾大幅度地摇头。
——我比你更希望研磨在家好吗?!
“白布——”
“在。”
白布瞬间坐直,连敬语都用上了。
黑尾简直要原地爆炸了。
——你这么紧张搞得我也很紧张啊!
白布像相亲一样报出自己的职业,黑尾愣了一下。
“咦?那跟我们家研磨是同行。”
他脱口而出。
“研磨——孤爪医生?”白布瞬间放松下来,“我们在仙台见过的。孤爪医生专业水平很高,建议也很实用——”
——敢情只有我不认识?!?!
黑尾觉得自己的吐槽之魂马上就要爆发了。
好在这个时候加班结束的濑见英太及时赶到,拯救了黑尾铁朗。
在濑见和白布讲小话的时候,黑尾抓紧宝贵的时间给研磨发邮件吐槽。
——研磨!!!你知道濑见的交往对象是谁吗!
研磨回了三个问号。
这在研磨的语言体系里代表着“我怎么可能知道”以及“你在说什么”的意思。
——白布贤二郎ovo!
研磨回了三个感叹号。
白布作为后辈乖巧地主动去拿酒,黑尾在座位上杀气腾腾地瞪着濑见。
“你什么时候跟你后辈搞到一起的?”
濑见举起双手。
“什么叫搞到一起,太难听了——再说研磨不也是你的后辈?”
黑尾无言以对。
——研磨你什么时候回来QAQ我需要你www
隔了十分钟,研磨发给他一只翻着肚皮的三花猫。
不过他真心地替濑见开心。
没有人比黑尾更清楚这种关系的脆弱性。
对于失去研磨的可能性黑尾无法想象,但他没办法不去想这件事。
“总而言之,恭喜恭喜。”
他举起杯子。
濑见和白布对视一眼,同时露出“这是什么老派的发言太羞耻了”的表情,但黑尾视而不见。
“等研磨回来再好好的聚一次吧。”
红字 - 19
岩泉一
当木兔光太郎出现在出版社的会议室并自报家门的时候,岩泉一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樱田门的人出现在普通民众所在的位置,总是让人有点心惊胆战。
虽然知道木兔并不隶属于交通课,岩泉还是仔细思考了一下自己最近有没有违章停车。
木兔开门见山地说明自己的来意——他居然不是因为公事来拜访,这令岩泉更为诧异。
他当然听说过木兔光太郎——和及川彻一样,他们都是那个时代里高中排球界最如雷贯耳熠熠生辉的名字之一。而且岩泉和木兔当年的位置相同,今天得见真人,他甚至有种神奇的兴奋感。及川如果在东京,没准还能凑在一起聚一下。
但真人和想象中确实非常不同。传闻中的木兔光太郎是能力很强但孩子气的主将,这种神奇的设定让岩泉觉得有种彼得潘或者长袜子皮皮的感觉。再加上岩泉和赤苇很熟,赤苇京治给人的印象也确实是可以配合木兔的稳重冷静的个性。
但见过社会人版的木兔光太郎之后,岩泉的第一印象就是此人极端的聪明,也极端的坚韧。
就像及川彻成天嬉皮笑脸,但绝不能把他简单地跟轻浮男划等号一样。
岩泉一瞬间感受到了赤苇小说里主角的具象化的冲击。
——原来是这样,他对自己说。
送走木兔之后,岩泉突然很想给及川打个电话。
虽然他觉得这样很矫情,但及川接得很快,显然是在刷手机。
“在干嘛。”
岩泉肩膀上夹着手机,手上戳着自动贩卖机——他实在太困,急需罐装咖啡提神。
“仰卧起坐。你开完会了?”
电话那头的及川听起来一点都不像刚运动完的样子。
“唔。”
他拉开易拉罐的拉环,简单地把木兔的来访描述给及川听,当然省去了当事人们显然不希望岩泉透露的重点。
“挺有意思的——”
及川在电话那头拖长了声音说。
“木兔不打排球了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可惜。”
及川彻很少用这种惋惜的语气来描述一个人。
“队里有教练原来是负责引进高中出色的人才的,我们聊过几次。关于木兔的传闻直到现在都有,等你有时间了我给你细讲。但小岩,你想想我们都毕业多久了——不愧是传说中的男人啊。”
及川似乎能跟所有人聊得很好,岩泉想。只要给他一个突破口,他就能打开一整个圈子。
“你不是还负责木兔的二传的作品——叫什么来着,赤苇京治?”
及川突然转换了话题。
“木兔的二传。”岩泉重复了一遍,他觉得自己今天的反应速度严重变慢。
“是呀。不过说起可惜,我倒是觉得小岩你不打球了也一样可惜。”
“及川,这就是不客观了。你知道我的——”
“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也做过小岩的二传嘛?”
岩泉几乎可以描摹出及川说这句话时的神情。
他对着空气微笑。
白布贤二郎
白布贤二郎几乎没喝什么酒,虽然濑见英太和黑尾铁朗有双双喝大的趋势——他在陌生的环境里算是滴酒不沾,更别提今天的场合对他来说本身就有点尴尬。
他答应濑见答应得太快太急了。回话的时候白布不假思索,但话语出口的那一瞬间他就后悔了——还报废了一个鸡蛋。
究竟要以什么样的名义见朋友,这个他没问,也没有办法去问濑见。
他以前没有发现自己这么有做鸵鸟的潜质——不敢说也不敢动,好像把头埋到沙堆里就可以假装问题不存在一样。
白布甚至恨自己嘴太快,早早地就把下午的行程给濑见剧透了个底掉,导致自己陷入这么尴尬的处境。
但既然答应了,再放鸽子毕竟太不厚道。
还好白布还算残余一点先见之明,他周一已经把行李箱拎到了濑见家——虽然谁都没明说,但濑见似乎已经默认白布会继续住在他家,白布也就跟着这么默认。
他硬着头皮准备晚上穿的衣服,打开濑见的衣柜,瞬间倒抽了一口冷气。
——果然不应该抱着没准能拿前辈的衣服替换的想法。
——这堆衣服五色都不见得愿意穿。
白布还天真地想过替濑见清理一下衣柜。但现在看来,就算濑见同意他插手,白布也懒得管。按白布的标准,这一柜子衣服除了西装都该扔,太给垃圾分类工作人员添麻烦了。
他叹了口气,用力地关上衣柜门,决定还是穿自己的卫衣——反正越不显眼越好。
早上濑见简单地给他介绍了一下黑尾。他们在培训的时候认识,当年在高中打排球的时候也都隐隐约约听过对方的大名——比如“音驹擅长拦网的心机队长”和“白鸟泽发球能杀人结果被后辈顶下去的二传”云云——结果被分配到同一所支行,慢慢就变成了大亲友。
当然包括黑尾已经有主这个事实。
好在酒局本身并没太让白布为难。黑尾铁朗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聊起天来也很愉快,似乎天生带有一种令人放松戒备的安心气质,让白布想起只会在带着做旧色调的电视剧里出现的、混合着电风扇西瓜和沙沙作响的古早月九的夏天。
和孤爪研磨那种敏锐的、混合着金属气息的超现实的气质截然相反。
但他们的眼神近乎一模一样。
在某个时刻,黑尾和研磨都会露出仿佛夜行的猫作为捕食者的锐利眼神。
在陪黑尾等出租的时候濑见还算清醒,但一旦剩下他和白布两个人的时候就原形毕露了。
大街上就要牵手也就算了,反正大半夜的也没人关心醉鬼——白布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但进了电梯还撒娇是怎么回事?
“喂。”
“好重。”
濑见把下巴以及整个人的重心都放在白布身上。
“贤二郎太瘦了啦。”
“啊,是太瘦了。”
白布应付着智商有些许退化的濑见——反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呗——一手牵着非要跟他十指相扣的前辈,一手开门。
这个样子放濑见去泡澡是不可能的。还好他自己还能换睡衣——要是连换衣服都需要别人帮忙白布就真的要窒息了。
濑见闭着眼睛,任凭白布拿着热毛巾在他的脸上乱抹一气——反正白布很少做照顾人这些事,他完全是凭感觉来的——终于肯乖乖躺到床上,摆出要睡觉的姿势。正当白布以为今天的节目正式告一段落的时候,濑见又睁开了眼睛。
“睡不着。”
白布已经没脾气了。
他坐到床边的地垫上,直接把自己的电脑打开。
“我可不会讲故事。前辈只能听听专著了。”
他用会被导师骂的语气给濑见念《占有还是存在》。反正白布自己最近也打算重温弗洛姆。
“去体验,去创造,去给予,去接受新鲜的思想和变化。”【1】
直到濑见的呼吸声从细不可闻逐渐变得清晰可辨。
但白布贤二郎此刻睡意全无。
他轻轻地把额头贴在濑见空出的掌心。
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将近午夜的时候才回到酒店房间。
他花了点时间,和他即将参与的项目负责人聊自己的论文。研磨上午的presentation效果异乎寻常的好,项目负责人也对他的研究方向很感兴趣,还说这是目前大学附属医院心理系少有人做的选题。他甚至暗示,如果研磨有想法在夏天结束之后继续,他甚至可以申请延长研磨的研修期限。
但研磨并没有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对于研究来讲,临床经验是必不可少的。但做最终决定的话,研磨还需要一点时间。
而且他清楚地知道,黑尾的工作性质意味着如果研磨选择了在仙台继续进修,他们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保持这种两地书的状态。
他和黑尾不是那种抱着手机发邮件到没完没了的状态——或者说,他们从未有过这种状态。就算现在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的变化,研磨也想象不到他或者黑尾变成夺命连环call狂魔的样子。
只是氧气稀薄了一点而已,研磨想。
他在修士阶段跟着导师去过马来西亚的金马仑高原做项目。虽然顶着高原的名字,但金马仑高原的海拔不过1500多米,按理说几乎和高原反应绝缘。
整个项目组的人都没事,但研磨确实适应了好一阵子。
所以医学理论上症状的定义是普适的,但具体表现却是因人而异的,研磨觉得自己的高原反应很好地验证了这个理论。
他丝毫不怀疑黑尾的真心。以黑尾的外表和个性,他根本没必要在自己身边待这么久。而且就算研磨认真地问黑尾的意见,黑尾也一定会支持他在仙台继续研究,甚至会考虑自己主动换岗到仙台来陪他——就像黑尾关于调职征求研磨的想法一样,他们彼此都一定会以对方的发展为重。
但如同高度可以稀释氧气一样,距离也确确实实可以稀释爱意。
研磨打开房间门,把手机从口袋里面拿出来。
整整齐齐四个黑尾的未接来电。研磨把手机静音之后忘了调回来,再加上想心事想得太认真,回酒店的路上一直没看手机。
他知道黑尾今天晚上跟濑见有约。黑尾就算是有急事找他也不会连着打这么多电话,一般都是打一个电话,无人接听之后黑尾会给他发邮件,然后研磨看手机之后视情况定要回电还是回邮件。
研磨打开窗户,给黑尾回拨过去。
只响了一声,黑尾就接起来了。
“研磨。”
“嗯。”
“研磨。”
“嗯。”
“研磨。”
“嗯。”
果不其然。但跟濑见英太喝酒不至于喝得不开心啊,研磨在心里想。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刚做好听黑尾念自己名字念一整晚的心理准备,黑尾突然说。
“很快就回去了。”
然后黑尾就再也没有讲话,研磨从呼吸声中判断黑尾应该是睡着了。
但研磨并没有挂断电话。
他把手机拿进浴室,把水龙头调到冷水的最末端,盯着镜子里面的自己。
“阿黑是笨蛋。”
孤爪研磨听见自己这么说。
赤苇京治
天城山横亘伊豆半岛,将其分为北伊豆和南伊豆两部分。
赤苇京治坐在去修善寺的大巴车上,回头向汤本馆的方向望去。
汤本馆在成片的雪松的掩映之下,仿佛和周围永不褪色的绿意融为一体。
赤苇睡得很好,该传真给岩泉的文章也在周二就交差了,现在是轻装上阵。本计划是周四早上出发,但赤苇一不小心就睡到了中午,干脆顺势把这天的行程取消,就在附近转转,周五也可以起个大早,没有那么累。
他今天的行程是重走舞女步道,路线早就烂熟于心了——赤苇甚至在专栏里面写过伊豆对于日本现当代文学的意义。
从修善寺开始,途径净莲瀑布,穿过天城山隧道和河津七陇,目的地是汤野,全程大约21公里,赤苇就算脚程再快估计也要耗上6个小时。
当然不一定是一天全部走完,川端康成就花了三天四夜。赤苇也没有严格地规划行程,他也并不害怕这种类似于苦修一般的徒步。
枭谷排球部在训练日程安排没有那么满的时候,也会组织这种活动。
木兔光太郎一般都是兴致高涨地走在最前面的,他总说作为主将要起到带动作用;而赤苇则是默默地断后,以防过于兴奋的部员们忘乎所以。
他们都习惯了这种安排,赤苇也习惯了远远地凝视木兔的背影。
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对木兔光太郎的背影更加熟悉。
在这个时代,和舞女在途中相逢三次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是在天城山里的话,似乎一切又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这是伊豆,也是初恋。
修善寺是个小镇,街上除了游客,几乎没什么当地人的身影,路上最多的车就是接送游客的旅行大巴。
虽然起得很早,赤苇一点都不困。
他排在队伍的最后下了大巴,正赶上另一批途经三岛的大巴车驶进修善寺站。
车站门口的商店很有趣,店门口立了一块木牌,牌子右上角绑了一把新鲜的赤苇叫不出名字的花。
木牌上面贴了张纸,用不错的书法写着小林一茶的俳句。
一把小菜一块煤,此乃我春天。
赤苇暗暗地背诵下这首他觉得很动听的句子。
当他再次抬起头,瞬间整个人被震惊的情绪攫住,动弹不得。
他无比确定,自己看见的是木兔光太郎的背影。
木兔光太郎转过身来,一身西装皱皱巴巴,头发也没有好好地set,歪七扭八地乱七八糟。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露出了赤苇无比熟悉的猛禽捕食的表情,然后向着赤苇京治走过来。
赤苇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大脑里,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木兔说话。
他看见木兔的嘴唇一张一合。
以罗马音的第一个元音开头,以一个微笑的唇形结尾,木兔是在叫他的名字。
赤苇,抓到你啦。
【1】出自弗洛姆的《占有还是存在》。
红字 - 20
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把腿翘到桌子上。
周三凌晨的搜查二课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木兔关掉办公室所有的灯,东京夜里的霓虹光影从老式的窗户透过来,投在终于有片刻安静的地板上。
他自己也很少见到此时此刻的办公室。
他胡乱地把桌上的卷宗文件都推到一边,又把桌子下方成捆的杂志搬到办公桌上。
木兔在文京区有几家相熟的旧书店,好在店长还都比较好说话,基本上把赤苇的杂志也搜罗了七七八八,着实花了不小的一笔数目——拜工作所赐,木兔光太郎在很多莫名其妙的领域有很多莫名其妙的熟人。在电子化还不普及的年代,旧书店和图书馆的报刊查阅区有的时候可以意想不到地解决问题。
但木兔也没想到工作中学到的东西会在这种地方派上用场。他也怀疑过自己这么做到底有没有必要,或者不如就直接去赤苇家门口蹲着等人回来也许更有效率一点。
但木兔光太郎无法忍受这种局面。
为了自己也好、为了赤苇也好——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才能缓解这种焦躁的心情。
他不能放着赤苇一个人默默地消化。
通宵对木兔光太郎来说是家常便饭。他想了想,把几本杂志按名称和类型分类。
赤苇写作过的专栏算得上包罗万象,他居然还给《女性自身》写过一段时间的小豆腐块镶边。但全部都是木兔平时不会看的杂志——或者换句话说,木兔平时就不怎么看书,他三年级的课还是靠着赤苇预习然后手把手教的。除去为了表示支持买的几本赤苇的小说还简单地翻了翻,他工作以后基本就没怎么买过书——光是消化二课的几摞专业书就够木兔头疼了。
他发现自己既了解又不了解赤苇京治。
木兔熟悉的,是高中的后辈赤苇京治:他喜欢吃饭团,几乎在所有场合都能保持冷静,并想方设法满足木兔的一切天马行空的想法。
但对于社会人赤苇京治,他几乎一无所知。
赤苇的小说都很工整,但杂文里的赤苇近乎流露出一种天真的气质,坚持描摹自己生活的每个细节。他会不厌其烦地比较各种饭团的优劣,但到最后还是坚持吃街角便利店的芥末味饭团;他会为了写作跑到小樽,但在写作遇到瓶颈的时候也会吐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莫名其妙的举动;他直到现在还在坚持收看月九,对电视剧的不合理之处会毫不留情地批评,再加上一句聊胜于无的“一家之言”。
木兔翻开一本旅游杂志。
没有一个作家会不向往伊豆。
当然,这只是取样自我本人。
木兔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浑身上下的兴奋的颤抖。
赤苇的语气是专栏里难得一见的、面对热爱之事物时的真正的热忱。
他打开浏览器搜索地图,手指跟着赤苇描述的路线逡巡。
从修善寺温泉开始,途经天城山隧道、河津七陇,最后到达目的地。
木兔光太郎决定赌一把。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和白布贤二郎挤在街角狭小的拉面馆里,头碰头地吃面。
这是濑见私藏的拉面馆之一——东京的拉面馆比苍蝇都多,但能让人真心地说出好吃的没几家。
虽然是周四晚上,距离胜利大逃亡的周五晚上时间越来越近,但濑见却有种奇妙的不同于以往的沉重感。
可能是因为白布回仙台的车票就在周日下午。
今后他们很难有这种心无旁骛的只属于彼此的时间了,更别提他周二晚上还喝大了,总觉得对白布有点心虚。
这几天濑见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早上起来他和白布分头出发,一个银行一个医院;晚上白布通常比他早到家,于是买菜做饭的任务就自然而然地换了人——濑见以前是能不开伙则不开伙派,不像黑尾对做饭颇有心得,有的时候还惦记给被工作摧残的研磨做点好吃的。
他总是觉得他还有好多事没能带着白布一起,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特别的事。
无非是晨跑的路线、几家好吃的店、他唱歌的LIVE house这种小到不值一提的事。
可能是发现濑见正在走神,白布无比娴熟地从他碗里夹了一筷子。
“你不是不吃酱油拉面。”
“偶尔也会想尝尝嘛。”
濑见一直都知道白布的口味偏清淡。白鸟泽时代他们几个偶尔会出来吃饭,众口难调,吃拉面的时候居多,但白布一般都固执地点盐味拉面,好像就只认识这几个字一样。
他做的菜也确实淡得可以,从养生角度讲十分利于身体健康。
濑见昨天在黑尾面前有意无意地炫耀——黑尾惯研磨惯得不像话,也从不肯要研磨下厨——结果黑尾邪恶地笑着说,得了吧濑见,你不知道那天喝酒你看他什么眼神?我看白布喂你吃毒药你都能含笑饮砒霜。
濑见气结。
“前辈酒喝的不少,再吃太咸的容易水肿。”
白布一本正经地这么解释。
但濑见也确实对食物没什么特殊的挑剔。再说白布做菜也确实不难吃。
让他吃一辈子都没问题。
或者让他给白布做一辈子饭也没问题,虽然濑见拿手的菜也就只有三脚猫功夫的奶油炖菜和寿喜锅。
但关键是无论谁给谁做,都得白布先点头说yes。
濑见正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里,抬头看见白布一脸狐疑地盯着他。
“前辈今天怪怪的。”
濑见故作轻松地抬抬眉毛。
“工作太心烦啦。以后哪个小朋友再说是看了《半泽直树》来的银行,我就先让他去搬几天的档案。”
他装腔作势地皱起眉头,也不知道自己的演技好不好。
“你都下班了就换换脑子呗。”
好在白布并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把碗往前面推了推,然后叫人来结账。濑见刚想掏钱包——他坚持迂腐的社团前后辈观念,只要是在外面吃饭就坚决不要白布花钱——但被白布一个眼神噎回去了。
他们肩并肩地走在回家——回濑见家——的路上。
濑见凝视着路面上白布被即将落山的太阳拉长的身影。
他在心里默默地列着调职到仙台的pros and cons。
cons:一切都是未知:离开熟悉的环境、上司的许诺并不一定可以实现、也许有无法调回东京的可能性;
pros:也许有回东京升职的可能性——
以及白布贤二郎。
“东京的夏天来得好急啊。”
白布走在比濑见快半个身位的地方,突然说。
及川彻
及川第三十二次打开雅虎搜索仙台附近的网红餐厅。
岩泉一早早就发来邮件,告知他自己周六上午到仙台,并强调不准及川浪费时间去接他,直接找家餐厅集合。
以前岩泉到及川家吃饭算得上是定番。大学毕业之后,及川正式进入职业排球运动员的行列,回家的次数也不多,导致岩泉一每次回仙台都要自己家住两天,及川家吃几顿饭。有趣的是,及川爸妈嫌弃自己儿子看起来有点欠打的人生态度,逮着岩泉一就能把他夸出花来;而岩泉爸妈觉得自己儿子太闷太古板,反倒喜欢家里能有个及川彻那样的孩子活跃气氛。
但这次岩泉没说回他家吃饭,及川也没提。
在这种情况之下,“回家吃饭”四个字似乎从原有的温情脉脉的壳中脱离开来,变成了面目狰狞的枷锁。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及川想。
他的失眠症状也确实有所缓解。针对于他的失眠,研磨和白布给出了两种思路。研磨希望挖出深层次原因,在解决问题根源的基础上根治;而白布似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及川配合,更强调接受自己身体或者心理的变化,在适应的前提下慢慢改变。
及川彻觉得两个人都有道理。但他也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他和岩泉之间的及川彻曾经以为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
但他仍然隐隐地感觉不安。
及川完全能够感受得到,岩泉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每天都会给及川打电话,聊意外来访的木兔光太郎,聊难搞的作家和没完没了的编辑会议——他在尽力转移及川的注意力。
——似乎是像对什么东西感到亏欠的弥补。
——但我不稀罕你的亏欠,我也不要你抱歉。
及川随便选了一家,把地址发给岩泉。
对于即将到来的周末,他既期待,又无法控制的害怕。
——我只需要你爱我,不需要像我所期待地那样爱我,也不可以像爱其他任何人那样爱我。
黑尾铁朗
黑尾铁朗正在狭小的房间里面团团转,忙着往背包里面塞换洗衣服。
他下了班就直奔家里。
好在濑见这几天忙着陪白布,没什么时间搭理他。
——把后辈照顾到床上,濑见英太也算是重色轻友的典型代表了。
黑尾在心里吐槽。
当然他也承认自己对研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又检查了一遍背包:周末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品、以防万一存有工作资料的硬盘,还有研磨的switch。研磨上次回来的时候抱怨过一嘴,酒店的电视可以连switch,但可惜自己没带,也多半是没什么时间玩。
黑尾关好家里的开关,又检查了一遍窗户。
他并没跟研磨提前说自己会去仙台找他。
但研磨上次回东京只带回了那张酒店房卡,黑尾记下了酒店的名称地址,以及研磨的房间号码。
直到黑尾坐上夜班的新干线,才有余裕思考自己想带给研磨的惊喜会不会变成惊吓。
黑尾高中的时候没少跑宫城,都是带着研磨和音驹高中排球部一起——但也不会在仙台多做停留,都是直奔乌野再直接回东京。
——也许太粘人了吧。也许你需要多一点空间。
——但只一次就好。
——既然你说过这个礼拜不会回来,那就换我去好了。
黑尾的逻辑一向这么简单。
“哪位?”
黑尾固执地敲了三次门,门里面终于闷闷地回应。
“Room service。”
黑尾捏着鼻子说。
“走错房间了。”
黑尾差点笑得破功。
“请您开门,工作人员可以帮您确认一下。”
房门慢悠悠地、不大情愿地转开,门链还没拉开。
研磨捏着门把手,直直地瞪着黑尾。
这大概不是开心的反应——黑尾一瞬间手足无措。
“先把门链打开呀。”
他只好低声说。
研磨低头打开门链,然后扭头往房间里面走。
房间里面暗得可以,没开灯,研磨刚才多半是睡着了。
黑尾关好门,刚要对自己的不请自来道歉,研磨就整个人猛扑到他怀里。
“我把包先放下?”
黑尾亲了亲研磨的额头。
怀里的发顶固执地摇头。
于是黑尾只能背着一个大背包,保持被研磨抱着的僵硬姿势。
“阿黑是大笨蛋。”
过了很久很久,研磨抬起头,瞪着黑尾说。
黑尾实在舍不得不吻他。
红字 - 21
岩泉一
岩泉一买了周六早上回仙台的车票。他甚至在考虑也办个月票之类的东西,毕竟及川彻的假期还至少有半个月,这样两头跑的日子岩泉估计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说是表白了及川也听懂了,但岩泉总觉得他们之间除了聊天变多了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变化。
及川彻也基本恢复了正常的作息,每天按时训练,甚至看起了以前的排球录像,周四晚上岩泉回家早,在视频里陪着他看了一晚上的高中比赛,当然包括对乌野的那一场。
不可否认地是,岩泉甚至希望他们之间保持这种关系。
这几乎接近于他们还在仙台上学时的状态。岩泉会早点到及川家门口,有的时候还能赶上及川家的早饭,然后两个人到青叶城西的体育馆里,及川负责安排训练内容,岩泉负责管理后辈,放了学再依样画葫芦地重复一遍,然后岩泉给体育馆关门,两个人再一起回家。
但在这种状态之外要如何相处,岩泉并不知道。
岩泉一确定自己是爱及川彻的。
他只是假设了一下失去及川彻的可能性,就体会到以前从未有过的、从心脏蔓延开的刀绞一般的生理性疼痛。
岩泉想起赤苇小说里写过的情节:男主角已经到了女主角的楼下,但最后还是决定不告白,一个人默默地走了回去。
“他的呼吸依然平顺,但能感觉到一种疼痛从心脏最隐秘的深处升起,慢慢蔓延到四肢百骸,顺着血液扩散到指尖,最后和呼吸一齐起伏。”
赤苇这么写。
岩泉当时觉得赤苇写得过于细腻也过于夸张,但现在回头看,也正因为过于细腻,所以很大可能是来自于赤苇的真实感受。
因为他只是假设了一下以后再也没有办法联系到及川、再也没办法听及川用那种轻飘飘的一听就令人火大的语气喊他小岩小岩,再也没办法见到及川彻的脸,岩泉就觉得自己几乎心痛地需要叫救护车了。
及川给他发来餐厅的名字,他们约好周六直接在外面见面。
岩泉回复了一个好,把手机丢到一边,对着电脑上的工作发呆。
他担心及川会以为他是为了让自己开心才会表白的。
其实不是。
虽然开心的及川彻对岩泉一来说很重要。
他不希望成为及川的药物。
如果硬要说的话,岩泉更希望他们是两株植物。根部交缠在一起,向着阳光共生,接收同一片阳光,迎接同一场雨水,在微风里面用叶子互相打招呼,必要的时候可以借彼此的枝干依靠。
岩泉一希望及川彻幸福,但并不想及川彻失去他就无法幸福。
赤苇京治
直到木兔光太郎不停地在他面前挥手,赤苇京治才慢慢地找回了自己在刚刚那一瞬间丧失的五感。
木兔前辈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听见自己这么问。
——不对,语气不应该是这么冷淡。
这是赤苇自己都不敢写的情节。
木兔并没回答他,而是从西装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拽出赤苇那个皱巴巴的记事本,又塞到赤苇手里。
“物归原主。”
“在松岛的时候我就有话要对你讲——”
然而赤苇打断了木兔。
“前辈今天有时间吧?”
他提起背包。
“从这里开始,陪我走过天城山隧道吧。等过了隧道,前辈再决定到底要不要跟我说那些话。”
木兔点点头,沉默地跟在赤苇身边。
伊豆的风景是赤苇从未看过的亚热带风光,但赤苇现在完全无心欣赏景色。
他几乎能猜到木兔要说什么,但他也真的不想听。
“现在木兔前辈应该冷静下来了吧。”
木兔只是保持盯着赤苇的姿势,一动不动,似乎完全没有听懂赤苇在说什么。
他们站在天城山隧道的出口,踏过舞女走过的每一块砖石,而他们身后是索多玛和蛾摩拉,似乎回头多望一眼都会变成盐柱。
“赤苇,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起码比我要聪明得多。”
赤苇诧异地抬起头,迎上木兔岩浆一般滚烫的目光。
“小樽、仙台、松岛、伊豆——”
“赤苇京治。”
小樽、仙台、松岛、伊豆。
木兔又说了一遍,他掰着指头数。
“我们一起去过那么多地方,一起打过那么多场比赛——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木兔光太郎的声音近乎颤抖,他抓起赤苇的手,力道大到赤苇的手腕骨骼在木兔的手指下咔哒作响。
跳动的脉搏顺着木兔的拇指,和赤苇的心率渐渐重合。
——赤苇那么聪明,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喜欢你?
急速涌起的水雾瞬间占据了赤苇京治的整个视野。
“不、不是……赤苇——”
木兔手忙脚乱地到处摸手帕,然而想也知道当然一无所获。
他干脆把赤苇紧紧地箍到自己怀里,木兔光太郎的味道铺天盖地地包围了赤苇京治。
“我又没有事——木兔前辈,拜托你小声一点。”
赤苇一边吸鼻子一边说。
“所有的人都在往我们这边看呢。”
木兔只是摇头。
“他们看他们的好了又没关系——你可以哭,随便你哭多久我都会抱着你——但你不要再跑了、你不能再跑了……你不能再跑了。”
他在赤苇耳边语无伦次地说,木兔的语调甚至带上了一丝哀切。
——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再次找到你。
白布贤二郎
白布贤二郎坐在濑见英太家的沙发上,对着电脑上的申请界面皱眉头。
濑见一回家就钻到了书房里面,说是有工作没做完,还有几个电话要打,白布也就没去烦他,更没有追问。
但他隐约也有自觉,令濑见走神的大概不止是工作。
白布不可能追问,他觉得那样就太像家庭主妇了。他在东京几乎没几个熟面孔,仅有的几个能叫的上名字的也不算什么朋友。但濑见不一样——他高中毕业就独自求学,东京相对于仙台来说更像是濑见的家。
白布深深地吸了口气,把思路拉回到自己正在做的事。
他一直就想继续深造,所以才会申请当下在东京进行的项目,当然最好是有机会读个博士。
符合条件的学校里面,研磨当年念书的那一所是最合适的,另外也有几家专业排名不错,也有在白布的研究方向很知名的导师。
但白布贤二郎并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迈出这一步。
如果说完全为了濑见英太,那是不可能的;但白布也不会否认,濑见是他选择在东京深造的决定性因素。
正在他纠结要不要联系研磨打听导师的具体情况的时候,濑见一脸疲惫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白布手忙脚乱地把电脑合上,再顺手丢到沙发边的地垫上——濑见似乎对地垫有执念,床边沙发边全是地垫,但白布总觉得地垫特别藏灰。
“这个项目我都不想跟了。”
濑见丝毫不见外地躺到白布腿上,闭着眼睛抱怨。
“现在是求着融资方来借钱。银行都混成这样了吗?”
白布没讲话,只是手指穿过濑见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他的头皮。
濑见撑不住笑了。
“你这是练谱呢?”
“外行。专业按摩,我是按小时计费的。你去问问我的病人我有多贵——”
濑见翻身坐起来,径直亲了白布一口。
“闭嘴。”
始作俑者飘飘然地抓着浴巾进了浴室。
湿着头发的濑见英太腰上围了块浴巾又折回来,做贼心虚的白布刚要拿起手机,就被吓了一跳。
“晚上你还有工作吗?”
他一脸理直气壮地问白布贤二郎。
“没啊——?”
“那我晚上想看《大逃杀》。”
濑见更加理直气壮,白布失笑。
“想看什么都行,但拜托前辈不要滴着水到处乱跑了。”
他手脚并用地把濑见推回浴室。
白布盯着濑见的背影好一会儿,确定水声持续地响了起来,才专注地在手机上敲敲打打。
很抱歉打扰了,我是白布贤二郎。有关于学校的问题想要咨询您,不会耽误太多时间。请问孤爪医生现在方便电话吗?
研磨几乎是秒回。
方便的。您随时来电话都可以。
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趴在床上,头发还没吹干,伸长了手臂去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折腾到床底下的手机。
黑尾刚准备进浴室,过来帮他捡手机。
研磨哼了一声算是道谢。他换了个姿势,看着黑尾趿拉着拖鞋往浴室走。
“研磨要不要一起再洗一次?”
研磨不理他,用枕头捂住耳朵,虽然也没挡住黑尾得逞一般恶劣的笑。
黑尾敲他房门的时候,研磨刚刚开完一天的会议,回到房间里面倒头就睡。他并不是嗜睡的人,只是觉得很累,又不知道该干什么而已。
因为不困,所以睡得很浅,研磨甚至知道自己在做梦,还冷静地分析了一下这是交感神经过于兴奋的原因。
梦里面他似乎已经决定在仙台继续研究,堆积如山的文献和工作铺天盖地地压过来,压得研磨喘不过气——手机就在他的手边,黑尾的名字在屏幕上不断闪亮又熄灭、闪亮又熄灭,但研磨就是接不起来电话。
研磨几乎无法呼吸,胸口的沉重感令他在被冷汗浸湿的被褥中惊醒,左手紧紧压在心口的位置。
这个时候,黑尾的敲门声响了。
那个捏腔拿调的所谓客房服务的声音,研磨听着有点熟悉,但并不确定——他不确定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
直到他隔着门链拉开房门,才一瞬间被深不见底的惊喜和感动击中,又对自己和青梅竹马兼恋人之间的近乎可怕的默契感到一丝毛骨悚然。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便发生得顺理成章。
研磨和黑尾心有灵犀地知道他们迟早有这么一天,但无论对于谁来说,都是崭新的体验。或者说,牵手、拥抱和亲吻都可以勉强用别的来解释,也利于遗忘——但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回不去了。
但孤爪研磨非常明确地知道自己十分、非常想要黑尾铁朗。
脖颈上刺痛的感觉提示着研磨并不愿仔细回忆的细节,他甚至到现在还掩饰不住自己的脸红。
他觉得自己几乎能溺死在黑尾的怀抱里。
好在这个时候白布贤二郎的邮件进来了。
研磨戴上耳机。他现在宁愿讨论公事。
白布的问题很好回答,他似乎是有在东京继续深造的打算。他们研究的领域算是相同,但方向并不一样。研磨给了他几个教授的名字,也简单回忆了一下几个人的侧重领域以及个人偏好——白布的思路很正确,有的时候摸清偏好比埋头工作更重要。
黑尾从浴室出来,把毛巾盖到研磨头上帮他擦头发,在一边听了个七七八八。
但如果不是黑尾告诉他,研磨实在无法将濑见英太和白布贤二郎联系在一起。
虽然见得不多,但研磨直觉感觉濑见是那种丈母娘会一眼看中的好女婿:家境不错,工作体面,性格还是那种适合陪着老丈人一起喝酒的开朗型。而白布虽然礼仪周全,学历什么的也拔尖,但隐隐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个性——虽然这种个性在他们的行业里其实很有益处,避免了消耗过度的共情。
“忙完了?”黑尾带了条红色的艺伎毛巾,像扮小红帽一样把毛巾裹在研磨头上。
“嗯。没什么要忙的。白布在考虑来东京念博士。”
研磨把胳膊撑在黑尾腿上。
黑尾发出不明所以的声音,研磨觉得他有的时候真的很像那种爱伦坡笔下的难以捉摸的黑猫。
“混蛋。濑见英太这家伙运气还真好。”
黑尾转了转脖子——刚才可能闹得太过分,他的颈椎病没准又犯了,研磨想。
“我饿了。”
研磨爬起来。
“不叫外卖吗?”黑尾疑惑地盯着研磨,他知道研磨是能不动则不动派,能叫外卖自己绝对一步都不挪。
“出去转转吧。我知道一家店很好吃。”
研磨想起那家昭和风味的有邓丽君唱片的店。
——我知道你一定喜欢的。
——我就是知道。
红字 - 22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快出浴室的时候,听到白布贤二郎在客厅里面打电话。白布似乎开了音乐播放器,具体内容濑见没太听清,只是有几个词漏进了耳朵里,听白布的语气像是工作上的问题。
在浴室里面隐约能听见白布大概是在放华尔兹。
级进的旋律、连续的切分音、强弱的颠倒——这很白布贤二郎,濑见想。
所以他故意拖拖拉拉,算着白布的电话差不多了才从浴室里出来。
白布看见他,表情上没太大的波动,只是略微地表达了一点对地垫这东西的不科学性的不满,虽然据濑见看白布用得也挺顺手。
濑见不理他,施施然地指挥白布把碟片塞进去,然后自己去厨房准备饮料和零食。
结果一回头,白布正在震惊地盯着他。
“看个电影搞这么大阵仗?”
濑见也同样震惊。
“看电影不吃零食还叫看电影吗?白布贤二郎你除了学习还有什么爱好?”
“排球。”
白布嘴硬。
“还排球呢——早上叫你起床跟我跑步别提多费劲了。你几年没碰过球了?”
“钢琴总算吧。”
白布继续嘴硬。
“爱好、爱好——不是写作学习的爱好呀。”
濑见叹了口气。
“这孩子连玩都不会——你别告诉我你连《大逃杀》都没看过。”
白布用一个僵硬的姿势对濑见作了回答。
濑见坐到沙发上,胳膊在白布身后的沙发靠背上伸展开来。
但白布还真看进去了。濑见忙着吃薯片喝气泡水——白布发现濑见家对啤酒的消耗量略大,因此对濑见下了戒酒的医嘱,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他身边的白布看得极为入戏,被剧情和飞溅的血浆惊到了还会不自觉地往濑见怀里缩,令濑见十分满意,他干脆借了一个肩膀给白布靠。
电影没过半的时候,白布转过头来问他。
“你什么时候看的这个片子?”
“高中吧——”濑见仰着头看着天花板想,“反正很久了。”
——终于不再一口一个前辈前辈的用敬语了。
“年纪那么小的时候看这个,也不怕做噩梦。”
“高中的时候也不小了吧。”
“都十年了。”
白布转头看着濑见。
濑见一瞬间有一些恍惚。
和白布贤二郎一起的时间越久,他就越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仿佛他们之间横亘的十年时光从未存在,濑见英太和白布贤二郎一直都在一起。
但毕竟这不是真实的:白布习惯性地摸耳洞的动作、过于细瘦的手腕、酗咖啡的毛病和偶尔流露出的和高中时期很像但又明显不一样的焦躁,都提醒着濑见英太,他们之间有长达十年的空白,像一片无从下脚的茫茫雾气。
“白布,你这个人什么都好。”濑见扳过白布的肩膀,“但就是嘴硬。”
白布扯过他的领口,两个人在沙发上接吻。
濑见和白布一起倒在沙发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白布电话里面漏出的几个词。
东京、深造、导师。
濑见不是不知道这几个词联系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但他选择不去想。
黑尾铁朗
黑尾铁朗环视四周。
研磨说得没错,这确实是家很有意思的店。但今天的BGM不是邓丽君,而是中西保志反复吟唱着love is over,真有点靡靡之音的意思。
“据说这周围的客群都是各种参会人员,所以风格很老派啦。”他把白布当时的原话转述给黑尾听。
——老派这个词也没什么问题,黑尾想。
他喜欢的东西都是一成不变的。
研磨今天晚上似乎很开心,话都比以前多。他一反常态地跟黑尾抱怨起自己的研究进展:时间太少,事情太多,根本静不下心来好好钻进研究里去。
“我也知道我应该好好看书啦。”
研磨叹了口气。
对于专业上的事情,黑尾并不太懂。
但研磨跟他讲什么他都愿意听。
“是方向的问题?”黑尾好容易咽下一块过大的可乐饼。
研磨摇头,他抱着一杯柠檬红茶。
“不是。就是单纯的状态不好。白布的方向比我要窄,但他文章发的蛮多的。”
“但你说你们算是相同领域的吧。”
黑尾放下叉子,他的盘子里还剩半块可乐饼。
餐厅的窗户外面拉着妈妈的手走过的小男孩一眼望见黑尾盘子里的可乐饼,瞬间走不动路了,眼巴巴地盯着玻璃。
“我和白布研究同一个领域,但是方向不同。打个比方,假设小朋友吃不到可乐饼会极度痛苦。那么白布医生是focus在这个极度痛苦的症状上,而我更关注吃不到可乐饼这个原因上——就是这样的区别。”
黑尾二话没说,等着窗外的妈妈把小男孩拉走,把剩下的可乐饼全部塞进嘴里。
“完美地解决你们的问题。”
他故意开个玩笑想逗逗研磨。
研磨的焦虑显而易见。
这是黑尾为数不多的几次听研磨具体地描述他所面对的压力。
孤爪研磨并不是抗压能力差的人。刚好相反,他的成长经历让他变成了一个就算在日本这种等级森严的社会中也能游刃有余地和压力共存的人。
“阿黑会觉得濑见他们很幸运吧。”
黑尾放下杯子,认真地看着研磨。
他意识到研磨的焦虑可能一部分来自于刚才自己的无心之语。
“我不是觉得他们幸运——因为他们如果想解决异地的问题,可能没有别的办法了。”
“但如果我们面临相同的情况,我其实并不希望你放弃你现在的生活来陪我。”
“虽然有研磨在我身边,对我而言很重要。”
研磨把叉子扔在餐巾上。
餐厅里还有几位客人,但研磨依然探身过来吻黑尾。
黑尾铁朗觉得自己能够听见心脏里最柔软的角落塌陷的声音,嘴角是研磨唇齿之间柠檬的酸楚味道。
——研磨从来不说无用的话。
黑尾对自己说。
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简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样跑到热海,再从热海转到伊豆的了。
他升学考试都没这么认真过:列出从东京到修善寺的几条线路,按照时间列好,又搭出排列组合,直到比较出最快的一条线路。
木兔虽然不怎么看书,但也知道有个写时刻表推理的大触叫西村京太郎。
——像这种得死多少脑细胞啊,木兔这么想。
确定了线路之后——木兔看见课长开会回来,立刻冲到他旁边。
老爷子被炸着毛的大猫头鹰吓了一跳,吹胡子瞪眼。
“通了几个宵了?再待下去你都要馊了。明天放你半天假,赶紧滚回家去洗个澡刷刷西装。”
“课长——!”
木兔大幅度鞠躬,整个搜查二课的人都被他的音量震惊到了。
“我需要两天的假期——这是我一生的请求,周五我会回来的。工作我会在周末补上。”
“麻烦您了!”
得到恩准的木兔如蒙大赦,他也顾不上回家换衣服,就直奔东京站。东京每日两班到修善寺的“舞女号”最早也要明天上午九点才出发,木兔实在等不及,他只能先坐到热海再换车到修善寺。
他对赤苇京治描述自己的旅途的时候倒是轻描淡写。
赤苇在木兔的怀里连声音都没怎么出,但却不停地掉眼泪,木兔的衬衫胸口湿了一片。
好在他们两个看起来都很狼狈,五十步和百步的区别。赤苇浑身上下倒是整洁,但表情平静地带着两个红眼圈坐在木兔对面;而木兔自己连着熬了两个晚上,头没梳脸没洗,西装也皱皱巴巴,他甚至连裤腿都没掖好。
像逃难出来的两个人居然还能有心思吃早饭。
赤苇押着木兔,在天城山隧道旁边找了一家小店喝味增汤,说前辈不收拾收拾的话那好歹要吃点东西。
虽然木兔完全忘了进食这回事,但看着据说是已经吃过早饭的赤苇狼吞虎咽,他也突然觉得饿到了前胸贴后背的程度,两个人像刚放出来的饿鬼一样大嚼特嚼。
他在想什么时候对赤苇说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假期,这么一点空闲时间还是死皮赖脸地抱着课长大腿求来的——他的课长是个十分严厉却又在奇怪的地方心软的老头——但又不舍得直接讲。
但赤苇先他一步问了出来。
“木兔前辈什么时候回东京?我记得你是被急召回去的吧。”
“啊、对——但是——”
“所以前辈先在这里喝汤好了。我去买几个饭团我们路上吃。”
“我们?”
赤苇擦擦鼻子——他刚才哭得太凶,说话还带着点鼻音——然后站起身来。
“对啊,我们。”
“我和前辈一起回东京。”
“你不是还要给小说取材?”
木兔端着碗瞪着赤苇。可能是觉得他的前辈的表情过于好笑,赤苇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
“没关系,反正也要重新开始。原来的完全不能用啦。”
木兔放下筷子,他整个人瘫在椅子上,看着已经站起来的赤苇。
虽然他们一个比一个狼狈,又走了两个小时莫名其妙的山路还吃了一顿完全食不知味的早饭,但木兔光太郎此时非常开心。
所以木兔就把他此刻的内心所想说了出来。
“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赤苇哦。”
及川彻
及川彻醒得很早。他昨天晚上睡得不错,很难得地享受了一个无梦的睡眠。岩泉逼着他跟队医联系——有的时候及川也觉得自己确实需要别人推这么一把——确定褪黑素对身体和训练都不会有影响之后,及川实在没有理由拒绝吃药。
尤其是在岩泉每天打来视频监督的情况之下,及川只能选择做听话的乖宝宝。
所以他的睡眠有了肉眼可见的改善。褪黑素的效果比安眠药轻微温和得多;及川不再难以入睡,偶尔中途醒了也很容易再次入睡,传说中令人昏昏沉沉的副作用他也没什么感觉。
连白布都惊讶于他的进展,及川能感觉到他在电话另一头很少表达出来的惊异语气,不过还是嘱咐及川下个星期要预约面谈。
他闭了一会儿眼睛,但实在睡不着,干脆坐起来查邮件。
岩泉在两个小时之后到达仙台站。
果然,岩泉刚下车就一眼看见了他,眉头拧得比水手结还紧。
“不是说了你不用来?”
岩泉粗声粗气地说,但却并不是像生气的样子。
“我在家闲着也是无聊嘛。”
及川双手插在裤袋里面,慢悠悠地走在岩泉身后。
他总觉得,自己和岩泉之间有种陌生的局促感——岩泉甚至都不看他的眼睛。
“你快一点。”
岩泉对及川说,并没回头,但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牵住了及川的手,又飞快地放开。
岩泉一的手心里全都是汗。
他们之前很少闲逛。岩泉以前忙着训练和温书,及川虽然好一点——他是大学的体育特招生——但岩泉没时间,他也就没时间。
岩泉的父母都在家,及川也就跟着岩泉喊“我回来了”。
结果岩泉爸妈看到及川比看见自己儿子都心花怒放。
及川跟着岩泉爬上楼梯。
“小岩是在吃醋嘛?”
及川凑到岩泉跟前研究他那张皱成一团的脸,岩泉扭过头去咕哝了一声。
“什么跟什么啊。我爸妈都是你的大饭,你在电视里面打球他们会在电视机前打call的那种。”
及川大笑起来。
岩泉把房间门关好。
“关心你的人比你想象得要多得多了。”他过于严肃地说。
及川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移开直视岩泉的视线。
——那你呢?
他轻声地问。
岩泉抬起目光。
——当然。
“身高差什么的,真的太烦人了。”
及川慢慢向岩泉靠近。
红字 - 23
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坐在从修善寺回东京的车上,他的身边是睡得东倒西歪还打着鼾的木兔光太郎。
木兔就算在梦里都紧紧抓着座位把手。赤苇看他连睡觉的时候都这么累,小心地在不打扰他的情况下,慢慢地把木兔的手指松开。
木兔哼了一声,突然停止了打鼾,赤苇还以为他要醒了,赶紧松手。但木兔只是挪动了一下身体,倒是松开了把手,又去按自己的膝盖。
赤苇叹了口气——一半好笑一半无奈——他握住木兔的手。
“疼。”
木兔像是在说梦话,又像是某种高嗓音的沉思。
“哪里疼?”
赤苇轻声问他。
虽然据说和梦里的人对话是种不好的习惯,但赤苇一直坚定地认为这些都属于怪力乱神的都市传说。
木兔没理他——赤苇看见木兔就觉得他严重缺觉,虽然当事人不肯承认——正当赤苇准备放弃让他好好睡觉的时候,木兔突然又出了一声。
“膝盖——膝盖疼。”
赤苇也就没再讲话。他用空着的那只手艰难地戴上耳机,另一只手依然保持和木兔牵手的姿势,在音乐声中出神地盯着窗外。
他对音乐没什么研究,处于有什么听什么的阶段。但写小说的时候除外——为了酝酿情绪,赤苇存了很多影视剧的ost,越纠结越好,《Second Love》啦、《情书》啦、甚至一堆狗血程度爆表的复仇类韩剧啦东海八点档啦——事实证明它们也确实是培养情绪的利器。
他和岩泉在不聊工作的时候偶尔也会聊聊这些作家奇怪的癖好,甚至他们遥远的高中时代。
赤苇知道岩泉一的幼驯染是迄今仍活跃在排球界的及川彻,虽然岩泉不经常提起,但也说过及川对木兔的赞赏,甚至还好奇地问过赤苇木兔放弃排球的原因。
“我不知道。”
赤苇诚实地说。
起码他那个时候是真的不知道。
但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默认赤苇京治应该知道,赤苇京治一定知道。
列车缓缓驶进东京站。
木兔站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还好赤苇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腿麻了。”
木兔没看赤苇,简单地这么解释。
他们站在出站口,赤苇在思考该用什么方式告别。
木兔的手滑过赤苇的脸颊,停留在一个摸头杀的姿势。
“等我电话。”
赤苇拉住了木兔的袖子,停了一分钟,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木兔前辈,我忘带家里钥匙了。”
“所以可以先去你家吗?”
他看着木兔的表情从还没睡醒的茫然转换成勉强压抑的狂喜,赤苇甚至觉得木兔下一秒马上就要blingbling地冒火花了。
木兔把自己家的钥匙塞进赤苇手里,又把地址不厌其烦地说了三遍,直到赤苇都觉得他有点啰嗦了。
“毕竟现在的赤苇连钥匙都会忘记嘛。”
木兔光太郎振振有辞地说。
赤苇挥手向木兔告别,手心里仍然攥着木兔家的钥匙,脚步放得很慢。
他的背包里面有什么东西在互相摩擦着清脆作响。
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和黑尾铁朗一起,在仙台的大街上乱晃。
可能是因为饭前运动的比较彻底的关系,他们俩双双吃多,正好研磨也不想太早回酒店——他看见自己那一摞欠下的功课就头疼——于是黑尾建议干脆彻底一点,不如在街上走走消消食。
他们在念中学的时候有过很多这种无所事事的可以用来消闲的时间,更别提在音驹的日子研磨和黑尾过得简直像标准的JUMP少年漫情节——少年们为了排球尽情挥洒青春和汗水,最终以一个意外的结局输给亦敌亦友的乌野。
很奇怪,研磨没有自己因为这场失败过于伤心的记忆,他印象中黑尾似乎也没有。
——总有可能会赢,但最后还是一定要输的。
——无论你是输给什么。
这个道理,研磨玩游戏的时候就知道了。
晚上商业街里的仙台也称得上一句不夜城,人流如织的场景并不比东京差多少。
他们心照不宣地避开拥挤的人流,拐进只有依稀几家居酒屋还亮着灯的小巷。
黑尾默默地牵起研磨的手。
我可能是说的太多了,研磨想。
但孤爪研磨只是单纯地需要一个出口而已,就像小时候的黑尾铁朗只是单纯地需要一个玩伴而已。
虽然身为从业人员,理论上不输任何人,但研磨甚至有些害怕地发现这对调节自己的情绪甚至有害无益。
只要是人,就都会饿会渴会呼吸,会有七情六欲。解决了再多别人的问题,当自己面对真实的选择的时候往往还是束手无策。这是人类的通病——在一个又一个的选择中摇摆,最后还是会跌入精心选择的陷阱里,而再来一次往往也不会有任何补救的机会。
——怎么选择都是错的,而怎么选其实都会后悔。
晚饭的时候研磨就在想怎么和黑尾开口讲自己面临的选择,但始终完全没有办法开口。
尤其是听见黑尾慨叹濑见是个多么好运气的家伙的时候。
没有人比研磨更清楚黑尾多么需要家庭的安定感。但最讽刺的是,这是孤爪研磨唯一给不了黑尾铁朗的东西。
所以黑尾先他一步讲了,不希望研磨为了他放弃任何事。
黑暗的小巷逐渐接近尽头,黑尾下意识地想要松手,但研磨反而把黑尾的手握得更紧。
“研磨。”
“嗯。”
黑尾松开他的手,面对着他后退着走路。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讲?”
研磨想起黑尾给他打电话商量调职的那天晚上。
——原来我不是擅长人间观察。
——孤爪研磨只是擅长黑尾铁朗。
——就如同你也一样擅长我一样。
白布贤二郎
白布贤二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枕在濑见英太的胳膊上。
濑见睡得很熟,熟到白布糟烂的睡相居然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不管他们以什么规整的姿势入睡,醒了之后濑见总是抱怨胳膊麻,但白布仗着自己在睡觉的时候也控制不了自己——不过濑见也不是真的在抱怨。
白布翻身下床,从濑见的衣柜里面随便抓了一件没那么辣眼睛的T恤衫套上。
他在厨房一口气喝了一大杯水,又把杯子洗好晾好,这一系列动作下来感觉自己完全清醒了。
白布没开灯——因为不想吵醒濑见,他连拖鞋都没穿,反正濑见家里到处是地垫——动作轻缓地把杯子放回碗柜里。
人在黑暗中待久了,听觉会变得异常灵敏。白布觉得自己似乎能听见风吹动窗帘的声音。
果然濑见没关书房的窗户。
白布发誓,他原本真的只想关好窗户就回卧室的。
凌晨的东京的风已经冷却了下来,但风里还残余一点白日的余温,像是烟火燃尽之后的余味。几页纸被风从桌上吹落,在褐色的地板上散落成一个好看的姿势。
所以他就莫名其妙地在琴凳上坐了下来,窗户也没关。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像是一个悄悄潜入别人家的偷窥者。
虽然明明是濑见牵着他的手把他带进来的。
没有什么地方会比书房更体现一个人的气质了——装潢也好、内容也好,比起卧室和客厅,书房才是主人的心脏,是一个家的灵魂。
濑见的书房只能用包罗万象的乱来形容,虽然他自己一定要说这是乱而有序。陈设很简单,必要的家具只有书架和书桌,堆满了金融方面的专业书,一望而知濑见在专业方面也下了不少功夫。唯一算得上整洁的地方,就只有墙上几把锃亮的吉他,连乐谱都乱七八糟地堆在墙角,还有白布那天弹过之后似乎连灰尘都一扫而空的电钢琴。
白布感到一阵凉意——濑见皱着眉头站在门口,还套了条不知道从哪儿找出来的睡裤。濑见英太这个人睡觉的时候完全不需要睡衣,这一点确实让白布费了好几天去适应,他总觉得他的前辈在耍流氓——后来发现濑见就真的只是没有穿睡衣的习惯而已,在酒店陪白布的时候装了两天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睡到一半发现人没了的感觉真的不怎么样哎。”
濑见一边埋怨他一边去拉白布的手。
“还不是因为你要看cult片我才一直做噩梦。”
白布一边拽着濑见的手,一边却翻着乐谱不肯动弹。
——但我周日就要回去了,还不是留你一个人。
这句话他忍了好半天才没说出口。
濑见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俩身高都不矮,两个人硬要挤在琴凳上虽说也有地方,但还是太局促了一些——所以濑见干脆坐在了地板上。
他们谁都没想关窗户,更没想开灯。
“你就不能穿件上衣嘛。”
白布没看他,但还是固执地不松开濑见的手。
“不穿,热。我身上哪儿你没看过?”
——这就是认真地耍流氓了。
濑见的手太暖和了,白布想。
温度刚刚好——刚刚好让他想起在自己还去电影院看电影的时候,当时新出的一部007的电影在杂志上的译名就叫《余温之恋》。但后来白布发现它的官方译名是什么《大破量子危机》,顿时兴趣全无。
——名字就是这么奇怪的咒语。
“乐谱上面有什么值得你看的这么认真?”
濑见可能是实在闲得无聊,却也不肯回卧室——他把白布的手指一根一根分开,在上面印上细细密密的亲吻。
“有你啊。”
这是白布的真心话。
——如果可以的话、如果能够的话,我真的想看到你和你的心。
——有的时候、就像现在这种时候,我觉得你很爱我。但有的时候我却觉得你可能根本不在乎我。
白布想起刚刚捡起的几页纸上面打印出来的字迹。
调职申请
申请人:濑见英太
岩泉一
岩泉一紧张地连眼睛都忘了闭上——他并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
但及川彻只是出乎他意料的轻轻擦过了岩泉的耳侧。
等到岩泉反应过来的时候,及川已经打开了房门。
“我去陪爸妈讲讲话——你好了就下来,我在楼下等你。”
及川从打开的房门外递过来一句话。
岩泉随便应了一声。
他在洗手间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对着镜子发呆。
刚才的一瞬间,岩泉甚至真的以为他和及川要发生——或者说,能够发生什么。
但及川彻一直出乎他的意料。
事到如今,岩泉不得不承认,他其实对自己和及川之间要发生的事情完全没有准备。
他勉强自己调整好情绪,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练习了几个岩泉自己都看着无比扭曲的笑容,才准备下楼。
楼下及川正跟岩泉爸妈聊得开心——他可比岩泉会哄人多了,几个回合就逗得岩泉妈妈心花怒放,连着看岩泉的目光都柔和了许多。
“谢啦。”
等到他们终于能够逃出爸妈的伏击圈——反正这只是第一波,听说岩泉要回来,及川妈妈已经预定了岩泉晚饭的名额——岩泉简单粗暴地说。
及川并没问他为什么要道谢,像是在等着岩泉的下文。
“我不太会哄人,也不太会讲这些话。”
及川偏过头看他,带着一种奇异的、甚至有些悲天悯人的目光。
“我知道的——我知道啦,岩泉。”
这个时候及川并没有叫他小岩。
岩泉终于下定决心。
他跨过及川身侧,牢牢地抓住了及川的手。
及川作出了一定程度上的挣脱的努力,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很辛苦吧。”
及川彻轻声说。
岩泉话到了嘴边,又停下了。
——其实你可以不用顾虑我的看法,不用考虑我是不是辛苦。
——因为是我让你陷入这种困境,我才是那个应该问你辛不辛苦的那个人。
“胡说八道。”
他们要去的餐厅离家里有点距离,及川上了公交就把头靠在岩泉肩膀上。
“我好困啊。”
他大大咧咧地说。
然后及川彻就睡着了。
睡着的及川的表情甚至像个孩子。
不是小号的及川彻,就只是在街上随处可见的小孩子,他们拥有同一张脸。
同一张天真烂漫、不谙世事、不知心碎为何物的脸。
岩泉突然一阵心酸。
他伸出手,把对着及川的车窗扣紧,只留一条细小的缝隙。
正如他们曾经度过的那些无数个普通而又珍贵的上午一般。
红字 - 24
黑尾铁朗
孤爪研磨果然是有话要说,黑尾铁朗想。
研磨虽然看起来很不适应社会,但黑尾知道他只是有自己运行的一套模式。
研磨简单地跟黑尾交代了他遇到的选择:要么三个月之后按照原定期限直接返回东京,要么在仙台继续研究,但没有期限。
“研磨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不需要考虑我。”
黑尾铁朗几乎没有考虑就冲口而出,他也不需要考虑。
“是啊。我知道阿黑会这么说。”
研磨抱着自己的腿。他的骨架纤细,做这种动作几乎完全不费力气。
他们坐在便利店的门口椅子上歇脚,像极了以前音驹放学的时候排球部的便利店定番。黑尾带着部员进门——很多时候他都被迫请客——然后他自己顺手把研磨爱吃的零食带出来,研磨就坐在便利店外面打游戏等他。
现在黑尾和研磨都可以光明正大的端着啤酒坐在这里,而不是可尔必思。其实可尔必思也算不上多好喝,香精味甚至过重。
但就是有种青春独有的、天真无邪还带着点因为年轻易于被原谅的矫饰味道。
黑尾端着啤酒,等研磨的下文。
“但我并不是那种会为了某个虚无缥缈的目标,牺牲掉自己整个人生的人。”
研磨把头埋在膝盖里,闷闷地说。
“但时刻都在一起,可能对我也没那么重要。”
黑尾一口闷掉易拉罐中剩下的啤酒,瞄准垃圾桶的方向——果不其然失败了,他只好灰溜溜地过去老老实实地按照正常人的方式扔垃圾。
“不重要吗?”
研磨偏过头来看他。
“当然重要——但跟研磨的前途比起来就没那么重要了。”
当然重要,黑尾在心里又说了一遍。
研磨不在的东京,黑尾知道自己看起来跟以前没什么两样:早上挤地铁、在八小时之内挂着商业式的八颗牙的微笑服务客户、晚上挤地铁回家,偶尔跟濑见英太约顿酒,是没有研磨在的日子里黑尾一如往常的规定动作。
他不会刻意地想念研磨,因为无时无刻不会想到研磨——早饭的时候黑尾会想研磨除了酒店的东西还能吃什么,坐在柜台的时候会想研磨这个时候在做什么,甚至在最最放松的居酒屋时间,黑尾都会想如果这个时候研磨在的话会不会像以往濑见送他回家的时候一样露出嫌弃的猫咪一般的神情。
孤爪研磨四个字,已经深刻地嵌入到黑尾铁朗的人生之中了。
“但是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我去这么做。”
研磨又把头埋回到膝盖中间。
黑尾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轻轻摩挲着研磨光滑的头发,然后像安抚不安的猫咪一样,沿着研磨的背,一下一下地拍着。
研磨的身体僵硬了片刻,转身整个人埋到黑尾的怀里。
黑尾和研磨同时发出满足的叹息。
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拎着西装外套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周五下午到樱田门,结果一干就是周日。
休假归来的木兔光太郎人如其名,走路一步三晃,整个人都发着光,吸引了全部领导同事的注意力,也顺利吸引了一大票的工作。
但木兔对以前避之唯恐不及的文书工作今天居然照单全收,令大家更为怀疑这人是不是磕了什么鸡血。
但木兔是真的开心。
赤苇还在木兔家里。他似乎不急着找钥匙回家,木兔当然更不着急。
距离上一次他和赤苇京治形影不离呼吸相接的时刻已经超过了十年。
枭谷排球部三年级的毕业旅行很无聊地定在神户。木兔甚至考虑过要不要去骚扰宫侑,但被赤苇一票否决了。
虽然是他们的毕业旅行,但三年级们心照不宣地将后辈们也加入了名单,特别是赤苇京治。
“赤苇必须去。他不在的话谁照顾木兔?”
木叶秋纪这么说。大家也都觉得理所当然。
——好像木兔光太郎是件什么需要小心轻放的行李一样。
在神户的最后一夜,所有人都在聚会,拿着没有酒精度数的菠萝啤毫无理由地发酒疯。
毕竟他们还没到合法借着酒精宣泄的年龄。
木兔没喝,他的情绪并不是很高涨。
他跑到院子里透气,刚好遇到赤苇。
他们沉默地坐在院子里,等待最后一夜的灯光秀。
“有些话我一直都想讲——但我现在可以说了。”
《A Whole New World》的乐声响起,木兔甚至看不清赤苇的脸,但他的话在风中很清晰。
“我啊,是为了能和木兔前辈相遇才报考的枭谷。”
“能够和木兔前辈一起打排球,我真的很开心。”
但所有人都有秘密,木兔光太郎也不例外。
虽然他看上去是完全无法保守秘密的类型。
尤其是在木兔已经决定不将排球作为未来的进路的时候——他毕业旅行之前就已经知晓了某个事实,甚至没有对赤苇说明原因。
并不是他不想说,而是没有办法对赤苇说。
也是从神户的最后一夜开始,木兔和赤苇渐行渐远,从此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我心知肚明,你是为了追随我才会加入枭谷,才会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一个无法发光的我,对你而言几乎完全没有意义。
木兔对着手机傻笑。
赤苇给他发来一张家里浴室的照片。
“木兔前辈:
家里的浴室构造过于神奇,我决定等你回来处理。”
我们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居然回到了原点,木兔想。
他连赤苇的姓氏都很喜欢。
A是字母表的起点,是红色的轮回的开始。
是木兔光太郎一打开通讯录就会看到的名字。
及川彻
岩泉一刚刚出发去车站,他还是坚持不要及川彻送他。
这个周末及川彻过得非常梦幻,称得上是完美的约会。岩泉陪他去了几乎所有他们能想到去的地方:餐厅、电影院、甚至青叶城西的体育馆,及川还甚至蠢蠢欲动地想跟现役高中生们打一场,被岩泉以“以大欺小啊垃圾川你不觉得丢人吗”为理由拉着领子拽了回来。
只要忽略及川彻和岩泉一,一切都非常完美。
一切都非常完美,只要忽略及川彻和岩泉一。
及川打开电脑。
小岩:
我有话要对你讲。
但及川大人虽然无所不能,却完全没有办法当着你的面把我想要说的话好好地表达出来。
我其实很笨吧。
小岩是比我更出色的人,一直都是。没有讲是怕你骄傲。
铺垫了这么多,也差不多是时候该说正题了。
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吧。
当他敲击下这几行字的时候,一直以来困扰及川的、他和岩泉之间那种无法用任何理由解释的局促感终于得到了解释。
他们之间的问题并不是岩泉一不好。
恰恰相反,是岩泉一太好了。
及川十分清楚岩泉为他做的一切。不管他们以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面对什么样的人,都不会再有除了岩泉一以外的一个人,能够不厌其烦地追问及川为什么不开心,能够为了及川凌晨跑回仙台,能够为了及川彻做出岩泉一正在做的一切。
他也清楚,能够让他的幼驯染如此付出的,一定是连岩泉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深厚感情。
——如果你真的确定你的心意,你又怎么会如此小心翼翼。
及川不知道这是不是岩泉想要的,但他确定这不是他自己想要的。
——我当然不想失去你,但我们还是无可避免地走到了这一步。
——我们是最好的战友、最好的朋友、最好的青梅竹马,但是不是能够成为最好的恋人,我们谁都不知道。
他回过神来,继续在邮件上打字。
是我的问题。
再给我点时间吧,小岩。
我保证我会按时吃药,好好睡觉,假期结束就回东京。
我保证你不会失去我的。
如果岩泉一需要的话,及川彻一直都在。
及川检查了一遍,毫不犹豫地按下发送。
邮件无法撤回,他也不想撤回这些话。
及川关上电脑,把手机设置成免打扰模式,然后打开窗户。
很奇怪,他并不感到心痛,也不想哭,也没有传说中失恋会有的复杂情绪。
及川彻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能够催发夏天花朵的雷雨,密集、强烈、完全失去了节奏。
日历上显示和白布贤二郎的下次面诊预约就在明天。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和白布贤二郎面对面地坐在车站前的餐厅里面。
东京的天色跟濑见和白布命运般的重逢的那天几乎神似。
他们点了一桌子东西,但濑见食不知味,他对面的白布也没把心思放在吃上面,几乎没怎么动筷子,一个劲续咖啡。
他们在聊天,但似乎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地避开某些话题:比如白布下礼拜什么时候来东京,还比如濑见听到的电话。
最后还是白布贤二郎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以一个濑见英太意想不到的方式。
“前辈好像在考虑调职去仙台的事吧。”
白布贤二郎冷静地说。
“我觉得,偶尔前辈也可以通知一下我关于自己的决定。”
濑见英太觉得自己的血都快冻住了。
他强压下内心冒出来的层层叠叠的不快。
——又开始了。
——永远都是前辈、前辈、前辈……
要好好讲话,濑见在心里反复地告诫自己。他问白布这些并不是为了吵架。
“但白布在考虑去东京的事,也并没有告诉我啊。”
——完了。
濑见脱口而出的一刹那,他看见白布的嘴唇瞬间颤抖了起来。
白布贤二郎扔下餐巾,转身走出了餐厅。
他赶忙结了帐,跟在白布身后追出去。
白布把手腕从濑见的手里挣脱出来。
“如果只是照顾后辈的话,濑见前辈没必要做到这个份上的。”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刚才还在濑见英太身体里凝固的血又瞬间直冲头顶。
“因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
濑见英太几乎吼出了这句话。
白布贤二郎站在距他一米之遥的地方,呆住了。
他从来没在排球部生过气。或者说,他从来没对白布生过气。无论白布怎么臭脸,濑见都能当完全无事发生过一样,过几分钟又笑嘻嘻地换到别的话题。
濑见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都不因为。”
“因为我爱你,因为我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就爱上你了——因为我在这么多年以后、在知道你完全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的情况下我还是爱你,我没有办法不爱你——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白布贤二郎?”
——吼出来之后舒服多了。
濑见喘着粗气,看着垂下眼睛的白布。白布抬起头,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又停下了。
“其实你是弯的也好,直的也好,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不是我不在乎,而是我爱你,与这些都没有关系。”
“你开心的话,就算讨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起风了。
细微的雨点打在濑见的头发上,但他和白布谁都没有动。
他突然自嘲地笑了。
“你一直就不喜欢听我说教,我都知道。”
“最后一句——别做对自己不负责任的事情。”
“无论做什么决定,都别让自己后悔。”
濑见转身离开。
雨点逐渐大了起来,他不知道白布有没有走。
走了好久他才发现自己在哭。
——哭什么呢濑见英太。
——结局你早就知道了呀。
但是还没有好好地和白布说再见。
濑见摇摇头,从裤袋里面翻出了一张不知道几百年之前的面巾纸,胡乱在脸上擦了擦。
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做的关于白鸟泽和白布的梦。
原来白布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对他说了,再见。
那是最悲伤、最轻微、最模糊不清的舞台回礼。
红字 - 25
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套着围裙,手上正打着鸡蛋的时候,门铃响了。
他周五回了木兔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狂睡,一直睡到接近傍晚,醒来就看见木兔给他发的要通宵不能回家的邮件。赤苇也大致了解木兔的工作性质,忙起来就昏天黑地,但也没想到是这么个昏天黑地法。
木兔光太郎站在门口,还没等换鞋就揽过赤苇的腰对着人亲了一大口,赤苇差点把碗扣在他的前辈身上。
“按自己家门铃的感觉蛮奇怪的哎。咦赤苇你哪儿来的围裙?自己的吗?”
“我出去旅行带围裙做什么——这是前辈自己家的啊。”
赤苇实在忍不住不吐槽。他睡醒之后闲得发慌,也没有写东西的心情,干脆给木兔家里里外外来了个大扫除。木兔的家不能说是脏乱差,但自然而然地散发着一种自由生长的单身男人的气息:沙发底下一层陈年老灰,茶几上成摞的外卖单胡乱地叠在一起,冰箱里除了啤酒以外空空如也,脏衣篓里面堆满了来不及送洗的西装——难为木兔还知道买个脏衣篓,赤苇光是西装就洗了三大锅——全家最丰富的地方是厨房里面堆满了各种口味的泡面的柜子。
罪魁祸首此时正在家里转圈,发出猛禽特有的“赤苇好厉害”以及“我家从来没这么干净过”的感叹声。
“对了赤苇你不是说浴室有问题——?”
赤苇也刚想起来。他周六洗了个澡,但今天无论如何也鼓捣不开木兔家的浴室水龙头开关,也不记得周六是怎么打开的水龙头,可能是某种玄学。
他抱着胳膊靠在浴室门上,看木兔挽着衬衫袖子修水龙头。
年久失修的水龙头、刚刚塞进冰箱的新鲜蔬菜、木兔的西装、自己身上的围裙——赤苇京治突然有种被满满的家庭感击中的错觉。
正在他盯着木兔的背影出神的时候,花洒在这个微妙的时间段突然刷存在感,木兔那句“赤苇你离远点这个水龙头脾气不太好”话音刚落自己就被喷了一头一身的水,赤苇由于站得够远倒是幸免于难。
赤苇忍着笑,踢掉拖鞋进去帮忙。
“前辈家的东西还真是物随主人形。”
他一边帮手忙脚乱的木兔光太郎解已经湿透的衬衫扣子一边说。
直到木兔握住他的手,赤苇才想起来他们现在这个姿势多暧昧。
“如果不把湿衣服脱掉的话会着凉的。”
赤苇一本正经地说,他看见木兔很明显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喉结随着上下起伏。
“我知道。”
木兔光太郎压低声音说。
赤苇压下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声惊呼——木兔使了点劲,把赤苇抱到洗手台的边缘上坐着。
这样他们的视线就几乎平齐了,赤苇还坐得更高一点,恰好能顺着木兔的喉结向下看。
赤苇自己的腹肌在大学毕业之后线条柔和了很多,但看起来木兔在工作之后并没有疏于锻炼。和高中时期相比,现在的木兔在樱田门摔打多年,又饱受三教九流的浸泡,带着一种荒蛮的野草气息,气质上更接近于猫头鹰的猛禽本色。
也让赤苇更加不受控制地疯狂心动。
“赤苇好像瘦了。”
木兔甩掉湿衬衫,双手撑在赤苇身侧。
“体重上没什么变化。”
“我感觉的出来。又不是没抱过你。”
赤苇伸手抚过木兔胡子拉碴的面颊。
“有点扎。”
在一个很有木兔光太郎风格的湿吻过后,正和自己的前辈额头相贴的赤苇诚实地给出反馈。
木兔低哑地笑起来,有点猎物到手后的狞笑的意思。
他挤到赤苇的两腿之间。
孤爪研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黑尾铁朗要起大早,周日晚上研磨被他拽着强行讨论未来的进路问题。
研磨坐在酒店房间的书桌上,身上只套了件黑尾的睡衣。黑尾坐在椅子上,一笔一划地给他画图。
这是黑尾的职业病,什么事不做个表画个图就不能说。虽然他已经做个贷和窗口两年多了,但这个从大学留下来的毛病依然不改。
他把纸递给研磨,字仍然丑的研磨一激灵。
“其实这跟不画图也没区别嘛。”
研磨小声吐槽。
黑尾作出一个“你还是太年轻”的手势。
“但这样就清楚多了啊。”
他把手撑在研磨的大腿上。
“你看啊研磨。其实无论你是回东京还是留在仙台,机会是一样多的,麻烦也一样多。只不过仙台对你而言更新鲜,你对仙台印象也不错——所以也许换个环境能够好一点?”
研磨用脚蹬着黑尾的膝盖。
“我知道啊。”
他盯着黑尾。
“所以我才问你,你怎么想——你希望我怎么做?”
黑尾深深吸了一口气。
过了很久,他才说。
“自私地说,我希望研磨回东京。毕竟我一时半会没有办法到仙台来陪你,就算来了可能我也走不了了。”
“而且我也不想让你一个人在仙台。”
——这就够了。
研磨滑下桌子。
——我需要你的这句话。但至于以后怎么安排,那是以后的事。
他抽走黑尾手中的纸,夹到自己的专业书里。
“干嘛不晚上走?”
“早上到东京了我就直接去上班了啊,多方便。”
什么跟什么啊,研磨在心里暗暗吐槽。
黑尾的票是早上五点,他不到四点就起来折腾。
他不希望吵醒研磨,于是研磨也就装作没被吵醒,闭着眼睛听黑尾摸黑洗漱、收拾背包,间或自言自语——他找不到袜子的时候通常都会自问自答,研磨忍得十分辛苦才没有出声提醒他袜子一般都在沙发的夹层里。
研磨听见黑尾的脚步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努力地控制眼皮的颤动。
还好黑尾不是学心理学的,研磨想。
黑尾吻了吻研磨的额头。
早安呀研磨。我先走啦。
研磨听见他用气声这么说。
直到黑尾关上房门,脚步声也逐渐远去,研磨才睁开眼睛。
手机上是黑尾刚刚给他发的邮件。
“研磨,下个礼拜见。”
——我知道你是为了多陪我一晚,才会赶这种时间尴尬又辛苦的车次。
——所以我已经有选择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荣耀或诱惑值得我离开你。
白布贤二郎
“睡得好吗?”
白布贤二郎打开诊疗记录本,用一个非常机械的开场白,开始和及川彻的对话。
从昨天到现在,他整个人都是机械的。机械地上车回仙台,机械地回家睡觉,早上起来机械地上班,接待病人。
肉体忠实地执行着白布应该做的事情,但内心早就一片狼藉。
白布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难过,毕竟濑见英太觉得白布不爱他这件事,已经足够白布心痛一万次了。
但濑见有一点说对了。
白布贤二郎这个人只有嘴硬这一个缺点,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优点。
没有这点肮脏干瘪的自尊心,他可能根本撑不到现在。
我没有时间难过,我有太多事情要做了,白布对自己说。
及川轻快地摇头。
“我睡得不好。”
他干脆地说,仍然带着那个他面对白布时常用的微笑。
“及川君,我们继续这种对话毫无意义。”
白布伸手把记录本合上。
“你的睡眠不好,这是事实。”
就赌这一把,白布心想。
——打破及川的假面是我身为医者的责任。
“请让我帮到你。”
白布探身出去,用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势盯着及川彻。
医生和患者的拉锯战只持续了不到五秒钟,他眼睁睁地看着及川上扬的嘴角慢慢回复到原来的位置。
这种感觉白布很难形容,就像是看见一张微笑的石膏像当场碎裂一样。
他面前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及川彻。
“白布医生。”
及川用丝毫不带感情的语气说。
“你曾经爱过什么人吗?”
及川站起来,背对着白布站到窗户边。
“我不是说谈恋爱——”他短促地笑了一下。“我是说,那种真正的爱。虽然有点可笑。”
白布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
——原来如此。
“不可笑。我明白你的意思。”
——或者说,现在还在爱。
“那你一定能够理解我。”
及川回过头来,仙台金色的夕阳给他披上了一层好看的颜色,让白布想起白鸟泽体育馆里的每个下午,和濑见英太。
——当然。
白布仍然坐在他的椅子上,那是他身为医生应该坐的位置。
而此时此刻,他终于感受到了那迟来的、但威力丝毫不弱的心痛,沿着他的神经伸展,汇集在那个早就不成其为耳洞的位置。
原来共情是这么一回事,白布想。
——原来我们是同命之人。
——或者说,同病之人。
他听着及川说话,手上无意识地、近乎发狠地划着濑见英太的名字罗马音。
——你还不明白吗?我无法坦然地像你叫我贤二郎一样,叫出你的名字。
——原来我们一直都在自说自话;原来濑见英太和白布贤二郎都错了,错的彻头彻尾。
——只有一点,我爱你,绝不比你爱我少。
岩泉一
岩泉一和赤苇京治坐在一家书店的休息区。
这并不是他和赤苇经常去的地方,甚至距离赤苇的活动范围很远。但作为责编,岩泉有义务随着作家的喜好行事。
赤苇在他对面讲话。
岩泉努力集中精神,但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周一哪怕是到了晚上都兵荒马乱,加上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及川的邮件。
“我的小说大纲可能需要大幅度的修改。”
——我有话要对你讲。
“原定的故事情节几乎完全被推翻了。”
——铺垫了这么多,也差不多是时候该说正题了。
“给岩泉君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
——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吧。
“我会把新的大纲发到岩泉君的邮箱里面,有问题的话随时联系我。”
——如果岩泉一需要的话,及川彻一直都在。
“岩泉君?”
赤苇关切地站起身来。
“你脸色很不好。”
岩泉努力地说话,大概是没关系我没事之类的话,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蹲在他身边的赤苇焦急的脸。
“就是低血糖而已。”
等到岩泉恢复意识之后,他对赤苇说。
“出版社的工作这么多?”
岩泉只能报以苦笑。
他想起来,自从接到及川的邮件之后,他就没怎么吃东西。
因为完全不饿。
“给岩泉君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我替你给出版社打电话请假?接下来如果我有事想说的话,会邮件联系你的。”
岩泉都没反应过来,赤苇就帮他做了安排。
赤苇到咖啡厅外面打电话,岩泉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
他听见自己剧烈的、仿佛能够裂开一般的头痛。
原来疼痛是真的可以被听见的。
“刚好有人来接我,”赤苇把自己咖啡碟旁边的方糖递给他,示意岩泉嚼碎了咽下去。“顺便送你回家。”
虽然这不是岩泉的本意,但他无法不感激赤苇的好意。
岩泉坐在木兔的吉普车后座上,副驾驶的赤苇给岩泉和木兔做了介绍,当然无论是他还是木兔都没表现出之前就见过的样子。赤苇像是始终不放心他,隔三岔五就回头看他一眼。
“岩泉桑回哪儿?”
木兔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
岩泉报出一个地址。
“我记得你住目黑的。搬家了?”
赤苇回过头来问岩泉。
“差不多吧。”
岩泉含糊地回答。
“港区哎。房子超贵的。”
木兔不明所以地感叹,结果被赤苇用眼神制止了。
——那当然不是我的住址。
是及川彻的。
红字 - 26
及川彻
“你去过青叶城西吗?”
及川彻对白布贤二郎说。
白布摇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作出一个倾听的姿态。
话头一旦开始,及川就发现自己滔滔不绝——也许这是种病态,但他就是停不下来。
——终于、终于有一个出口能让我说这些事了。
及川给白布详细地描述青叶城西的一草一木,尤其是体育馆。
“现在想想,我那个时候简直是迟钝——满脑子除了牛若和小飞雄这种令我感到威胁感的存在,就是要怎么赢下比赛、再一场比赛、再一场比赛,对别的事完全没有概念。”
“我懂。我曾经是白鸟泽的正二传。”
白布缓缓地开口。他似乎非常了解如何在恰当的时机接话,尤其是及川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我见过你,我记得你——但那个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只集中在牛若身上。”
白布点点头,既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反对。
“但你想想这一切有多可笑——直到我跟小岩——对不起,他叫岩泉一——但你在白鸟泽打球,一定对青叶城西的岩泉一有印象。”
“直到我跟小岩即将分开,我才意识到我对他的感情。”
“我浪费了太多时间在幼驯染这三个字的意义上,但从始至终我没有办法对他开口讲他对我有多重要。”
“但我并不想小岩为了照顾我的情绪做什么冲动的决定。”
——这才是及川彻拒绝岩泉一的原因。
——我不需要被照顾被呵护,我需要你爱我。
——但如果你不能像我爱你那样爱我,那我宁可放弃。
白布贤二郎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径直走到及川坐的椅子面前,蹲下来。
“我无意扮演救世主的角色。实际上,我只是个医生而已。”
及川听见白布这么说。
“但及川君如果这么痛苦的话,那哭出来吧。”
“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哭并不是值得羞耻的事。”
及川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在颤抖,直到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脸。
这并不是一个悲伤的季节,但他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如果在这之外的场合见面,我们应该不会成为朋友吧。”
这一次的面诊结束的时候,及川对白布这么说。他知道这样很失礼,但这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白布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今天唯一一个、也是及川所见过的白布贤二郎能够拥有的最真心的笑容。
“说实话,我也这么觉得。”
“不过我们能不能成为朋友不重要。”
“能够帮到你对我很重要。”
及川站起身,他第一次主动向白布伸出手。
“那你成功了。”
白布起身,送他到门口,并跟他敲定了下一次面谈的时间。
“从私人的角度来说,我今天过得很糟糕。但你的话已经足够了——这是对医生最好的报酬。”
白布在道别的时候这么说。
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把车停在新宿花园停车场。他今天在新宿附近有外勤,但结束的比他预想的要早得多。跟一般日本人的喜好不一样,木兔的车是美式吉普,开起来爽是爽,但烧油也是真的烧油,属实是有点浪费。
严格意义上来说木兔属于公务员,但他比一般公务员要惨得多:早出晚归就不讲了,还极其影响跟对象培养感情。他周日晚上终于有时间能抱着赤苇睡个整觉,结果半夜又被以为自己闯祸了的后辈一个电话叫起来,赤苇也陪着他体验了一回樱田门家属的酸爽感。
好在赤苇不用朝九晚五坐班,不然木兔好不容易谈个恋爱,简直要抑郁了。
周一早上赤苇在吃饭的时候也讲过是不是太影响前辈工作不然我回去住好了,被木兔直接打断。
“赤苇再陪我两天嘛。好不好?”
木兔知道赤苇吃这一套。
——而且赤苇京治怎么可能忘带钥匙。
停车场离三井住友的一家支行很近,木兔正好要去销张卡。
他一进大堂就差点在银行里面狂笑不止。
人模狗样西装笔挺还带着口袋巾的黑尾铁朗笑眯眯地盯着他。
“哦呀。”
“哦呀。”
木兔也笑眯眯地说。
如此这般了几个来回之后,黑尾似乎终于想起自己现在身为银行人需要接待客户,于是摸出一张名片。
三井住友银行新宿西口支行 营业部
个人信贷经理
黑尾铁朗
木兔觉得自己虽然没有名片但什么都不拿也太不合适了,于是掏出证件。
警视厅搜查二课企业犯搜查三系
警部补
木兔光太郎
“拜托你猫头鹰,把证件收回去——会吓到女客户,以为我们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人呢。”
黑尾推着他就往外面走。
他们在附近的女仆咖啡厅里落座,两个身高快一米九的大老爷们坐在一堆蕾丝花边中喝波子汽水怎么看怎么别扭。
“有何贵干?不会是我们真犯事了吧。”
“我来销卡。”
木兔诚实地说,黑尾差点喷了他一脸汽水。
“你销卡这么夸张干什么?”
“喂,黑尾你讲点道理。你先把我拉出来的好嘛。”
黑尾露出木兔熟悉的黑猫一般的狡狯表情。
“不过确实好久没见了。还以为都在东京,怎么着也有机会聚呢——你要办房贷吗?我开玩笑的——”
“说真的,现在贷款什么行情?利率多少?”
黑尾又差点喷了他一脸,木兔瞪着他。
“你怎么回事——一个银行职员这么糙的吗?”
“你怎么——你这么个人问房贷我觉得很不适应。”黑尾盯着木兔。
“这有什么不适应的,我办了房贷还算你的业绩指标呢。你应该请我喝酒。”
木兔把手背到脑后。他总想找个地方放腿,但一是不雅观,二是实在没地方。
“不是业务不业务的问题,我也不靠你这个吃饭,否则早饿死了——你突然问房贷我总觉得你像是要结婚啊哈哈哈——”
木兔没有否认。他这个职业办手续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也怕突然这么一说吓到赤苇,但总觉得窝在出租屋里不是个事——这个问题他在去伊豆找赤苇的路上就想好了——虽然该做的事木兔和赤苇都做了个七七八八,但毕竟他俩严格意义上才谈了三天半恋爱。
黑尾无声地做了一个OMG的口型,木兔觉得他都快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了。
“真要结婚啊?不是,谁这么倒——幸运啊嫁给你?高中同学吗,欣赏过你扣球的英姿的那种——但真要这样人家也是看上赤苇不是看上你吧?我认识吗?披露宴什么时候?先说好啊研磨不在家我们只给一人份的礼金——”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抠死你算了。等会儿,研磨?研磨终于想不开跟你在一起了吗?你是不是都不给人家什么机会认识外面的人?可惜了啊那么好的孩子——”
木兔觉得自己终于抓到了重点。
等到他们俩终于把思路捋顺的时候,黑尾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
“说真的,带来见见吧。濑见英太——就是被他后辈替了的那个白鸟泽二传,你们应该打过球——也在我们支行,可以一起凑一桌,反正他们家那位和研磨现在都在仙台,咱们正好四个人。就是只有一个妹子,可能有点尴尬,不过你照顾好不就得了?房贷的事我们回头慢慢聊不会给人家姑娘泄底的——”
“行啊。但我也不能替他答应。不过赤苇最近没什么事,似乎也交稿了在写新的东西。我给他打个电话。”
“赤苇——??!!赤苇京治?是那个我们都认识的赤苇吧?”
黑尾这回没有喷汽水,因为也没有汽水可给他喷了。
他只是一脸愤慨地瞪着木兔。
“说真的,猫头鹰。”
“如果你下次不把话一气说完,我就把一整瓶汽水砸你头上。”
木兔笑得差点掀了桌子。
黑尾铁朗
黑尾铁朗简直不知道自己今天是运气太好还是运气不好。下午的时候他在大堂里溜达,正好碰见木兔光太郎——严格意义上算起来,他和木兔也已经有五六年没见了。大学的时候他和木兔也经常聚会,但工作之后几乎没什么机会碰到。
时间过得真快,黑尾想。转眼之间连木兔光太郎这种问题儿童都当上警部补了——他算了一下木兔的年纪,又和警衔对比了一下,有点欣慰,但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这么年轻的警部补,想也知道木兔过得多辛苦。
当然他们男人之间是不会讨论这种话题的。
快下班的时候,黑尾去通知濑见英太晚上喝酒的消息,顺便问他要不要约在LIVE house——按照惯例今天是濑见演出的日子。
他一天都没怎么见到濑见,但此人肉眼可见的十分萎靡,整个人环绕着低气压。
“吵架了这是?”
濑见又换上了他那堆五颜六色的领带里的一条,他对着黑尾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周日晚上黑尾睡觉之前收到濑见的邮件,问能不能去黑尾那儿对付一晚上打个地铺,黑尾想都没想就直接把备用钥匙的位置告诉了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可能是出状况了。”研磨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这么对黑尾说。
“哈?”
“不然他们正在热恋期,就算白布回仙台了濑见也是忙着谈恋爱,不应该跑去别人家啊。”
黑尾当时还觉得研磨过于敏感,现在一想还真是遇事不决问研磨就对了。
“分手了。”
黑尾铁朗差点背过气去。
——今天什么日子啊。
他甚至考虑是不是出门应该看看黄历上有没有什么“不宜乱晃”的提示。
处于关怀大亲友的目的,黑尾觉得自己应该取消今天晚上的聚会,但濑见不肯。
“何必呢,反正我也想认识认识传说中枭谷的木兔和赤苇——以前没打过几场也没说过几句话。”濑见整整领带,“再说我晚上还要上台。你们喝你们的,回头我下来打招呼。”
既然濑见这么说了,黑尾也只能点头。
“所以为什么吵架?”
黑尾实在没忍住好奇心,况且他觉得濑见和白布那种对视一眼就火花带闪电的架势也不太可能分手。
“他准备来东京念书没告诉我,但我要调职去仙台的事也没告诉他。”濑见简单扼要地总结,听得黑尾目瞪口呆。
“不是——不就一句话的事?你俩都耗成大龄男青年了结果这事还说不明白?”
濑见像是准备反驳他,但深沉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黑尾君啊你的恋爱太顺利了,你不懂。
黑尾举手投降。
——顺利个屁。你倒是把研磨给我从仙台换回来啊。
——行吧,我不懂。
他怕研磨在仙台碰见白布说错话——研磨参与的项目成员里面也有白布——于是火速给研磨发邮件。
——八卦。
研磨这么回复他。
——我是怕你说了不该说的影响人家白布医生心情进而影响你的研究进度!
——谁没事在工作场合聊这个啊。
黑尾气愤地把手机塞进包里,没过一分钟它又在包里震。
还是研磨。
——少喝。
这还差不多,黑尾想。
好在木兔去送别人,先把赤苇放下来,黑尾还有时间把这里面的细枝末节交代清楚——他一直就觉得跟赤苇交流比跟木兔交流顺畅多了——赤苇听完之后点了点头说没关系的木兔前辈可能早就不记得他自己听到什么了。
木兔到得不早,黑尾和赤苇都吃过一轮了他才风尘仆仆地进来,说这附近停车位太难找了。
赤苇把自己面前没开的啤酒推给木兔,回头对黑尾解释。
“我就不喝了。一会儿开车把大家送回去。”
——反正我就是吃狗粮的命,黑尾郁闷地想。
木兔盯着台上抱着麦吼的濑见英太——他到得太晚,濑见都唱过三首了——回身问黑尾。
“他是失恋了吧,濑见君?”
濑见英太拿着麦正唱到“SAYONARA my girlfriend”,好好一首歌让他吼得撕心裂肺。
“嘛——毕竟人生之不如意,十有八九。”
黑尾含糊地解释。
——他那哪是失恋,是失心疯了。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被宿醉引起的头疼唤醒,他简直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但肯定不是自己家——濑见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神啊我不会酒后乱性了吧白布一定会杀了我的——但他又想起来,他们之间已经跟分手差不多了。
或者说,他和白布到底有没有在一起过,濑见英太也不清楚。
他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从卧室门缝里透出的灯光才勉强分辨出这是黑尾家,又绝望地差点想当场自尽。晚上他和黑尾木兔赤苇四个人喝酒,但濑见对自己做了什么现在毫无记忆。黑尾还好说,要是借着失恋的劲儿在木兔和赤苇面前做了点什么不该做的,濑见英太觉得自己真就可以社会性死亡了。
他硬着头皮推开卧室门,黑尾不带感情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还没等濑见说话,黑尾抢先开口。
“别问了。你发酒疯来着。”
濑见一头栽到沙发上。
“我开玩笑的。你下台之后除了喝酒几乎什么都没干,直到把自己喝晕——连木兔那种见过大场面的人都吓着了,还说要不要送你去医院来着。”
濑见抬起头来。为了对黑尾这种不分场合开玩笑的毛病表示愤慨,他扔了一个抱枕过去,不偏不倚正中黑尾面门。
“哎,濑见英太你就这么对待收留你的大亲友吗?为了照顾你我直到现在还没睡,醒酒茶都给你准备好了——”
“研磨命好啊。你这么二十四孝。”
黑尾瞪了他一眼。濑见抓起杯子就喝,结果被烫得龇牙咧嘴。黑尾叹了口气,又给他塞了一杯冰麦茶。
“我说,濑见。”
“也差不多该冷静下来了吧。这周三你不是还要去趟仙台?不会打算就这么去吧。”
濑见把杯子贴在脸上,冰一冰像火烧一般的面颊。
“你不懂。”
黑尾又把抱枕砸回给他。
“我给你讲老实话——如果只是异地的话,我和研磨也有一样的问题。”黑尾给濑见简单描述研磨的困扰,“如果只是这样,其实你们说开就好了——但显然不是这样吧。”
濑见从沙发上滑下来,面朝天花板躺着。
“你说得对。”
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
——我们之间确实不仅仅只是异地的问题。
“但是黑尾,你真的不会懂的。”
——为什么没有在该表白的时候表白呢?
濑见英太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濑见英太是个胆小鬼——天生的胆小鬼。
他曾经有那么多机会,他和白布之间曾经有过那么多被爱意填满的瞬间。
“我最后悔的事并不是没有抓住白布,而是在吵架到快分开的时候我才对他说了我爱你。”
黑尾沉默地站起来。
“我去洗澡。”
濑见没有出声,他把手盖在眼睛上。
害怕被拒绝,所以宁愿一声不吭;害怕心碎,所以白布主动他就主动,白布被动他也装死,宁可退一万步,也不肯上前一步。
就算被推开也好,也应该在最好的时候说出濑见英太有多喜欢白布贤二郎。
红字 - 27
白布贤二郎
白布贤二郎在床上翻来覆去到三点钟,还是睡不着。
他在东京的一个星期总的来说睡得相当不错,大概得益于跟濑见的睡前运动进行得好,虽然咖啡白布是一点没少喝。濑见基本上不喝咖啡——他主动摄入的饮料大概只有酒精——还能保持每天精神抖擞的状态,让白布简直叹为观止。
自从他们在车站进行了一场类似于分手的吵架——或者说是濑见英太单方面的发火——之后,白布和濑见谁都没联系谁。濑见显而易见很生他的气,而白布也不清楚自己贸然联系的话会不会得到一个他并不想看到的结果。
他并不知道濑见具体怎么考虑他们的这段关系。如果不是酒店里面大雨催化之下的心血来潮,白布可能真的就放濑见走,平淡地约一两次饭,平淡地相忘于江湖,连逢年过节的联系都找不到理由。
白布觉得这是自己人生中少有的、仅被生理本能支配的决定。
反正他就是不能让濑见走——白布贤二郎当时什么都没想,他只觉得不能再一次失去濑见英太。
于是他下了一把大注,而濑见英太出乎他意料地跟牌。
但玩到最后居然是双双弃牌的结局,这是白布没想到的。
反正再怎么翻身也是绝对睡不着的了,白布干脆爬起来开电脑看论文。
在科研成果方面,迄今为止白布是要高于同龄人的,甚至连在研究方面的佼佼者孤爪研磨的文章数比起他来都要少几篇。
但白布拼是拼,也不是24小时书本不离手的人。从大学到现在,白布贤二郎一直信奉效率为王的铁律,在有限的工作学习时间里面强迫自己保持兴奋和专注的状态,为此他才源源不断地喝咖啡,直到自己的心脏和脑力达到极限。
作为专业人士,白布当然知道对咖啡因的摄入有利有弊。
但他已经戒不掉了。
濑见不喜欢他像喝水一样地喝咖啡,但也没有试图改变他,只是偶尔讲一两句,白布你这么喝咖啡,欠精力的债是要加倍讨回来的哦。
濑见英太从来没想过把白布贤二郎放在由社会定义的正常人的框架里面,他似乎只是全盘接受白布的一切,对白布也毫无控制欲——从业几年,见过太多的控制欲之下的求不得,这种难得的理解和包容让白布想起来就心头抽痛。
他也完全理解濑见英太为什么会生气。
虽然从事相关的专业,但白布贤二郎并不是会灵巧地处理亲密关系的人。他在念书的时候,有一门课的老师看起来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但却意外地是《东京爱情故事》的粉丝,还给他们留过研究《东京爱情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亲密关系适配度的问题。白布当然觉得这种课题过于无厘头——他一向认为在电视剧里面学习人生简直是脑子不清楚的行为——但他还是好好地完成了课题,甚至还在全班面前做了presentation。
白布翻出来他当年写《东京爱情故事》的作业。
“《东京爱情故事》的成功之处,在于赤名莉香这个人物的成功。”
他记得自己当时这么说。
“但永尾完治和赤名莉香的性格特点,注定了他们在一起是完全理解不了对方的。两个人的成长环境不同、性格不同、几乎没有共同点,甚至也没有共同语言,无法想象这种没有交流的感情的未来走向会是乐观的。”
坊间传闻,由于白布的观点过于冷血,成功劝退了好几个原来打算跟他告白的女生。
当时他还不懂。
如果不是经历过心碎,白布可能直到现在都不懂。
——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相遇相知的缘分本就难得,而在无穷无尽的生活中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都显得那么稀有,都值得用全力去握住。
但白布贤二郎已经把濑见英太弄丢了。
白布没有掉眼泪——多年的行医经验,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坚如磐石,连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但他确实觉得自己需要转移注意力。
天童觉的邮件就在这个时候恰当的出现了,白布还看了一眼时间,确定是接近凌晨四点没错。
——这家伙都不睡觉的吗。
白布在心里吐槽,毫无对前辈尊敬的自觉。
“贤二郎~~~这周排球部聚会哦。来不来?”
他死死盯着这封邮件。
白布贤二郎并没想好怎么回复。
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听见木兔光太郎起床的声音。他想起来陪木兔吃早饭,但被按回了床上。
“你再睡一会儿吧。”
木兔声音还是有点哑——他似乎早上起来要好一会儿才能恢复到他平时的嗓音,这是赤苇在高中就知道的事。
结果赤苇还是挣扎起来送木兔上班,直接导致他们在玄关吻得难舍难分。
木兔就只是上个班而已,这样也太夸张了,赤苇想。他们昨天送完黑尾和濑见已经很晚了——虽然木兔的酒量几乎深不见底,但濑见英太华丽地喝多了,光是把他顺利塞到车里就很费了一番功夫——更别提只剩木兔和赤苇两个人的时候,说是酒精作用也好、荷尔蒙大爆发也好,他们几乎走一路亲一路,连在路上等红灯的时间都不放过;回家又折腾了一番,等到他们终于准备睡觉的时候早就过了午夜了。
“晚上回家我可以看到赤苇吧?”
木兔捧着他的脸问。
“前辈这么粘人的吗?”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赤苇只好点头。
——木兔当上刑警之后确实没以前那么好骗了。
他的前辈似乎对赤苇无故消失这点充满了PTSD。昨晚赤苇感觉自己没睡上半个小时,就被木兔的翻身惊醒。
“木兔前辈?”
“赤苇。”
木兔刚从一个梦里面醒来,他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地给赤苇描述自己的梦。具体内容木兔也语焉不详,他只是对赤苇说,梦里面我又联系不到你了,但这次我怎么样也找不到你。
赤苇无言以对,只有把自己缩到木兔的怀里。
也是从这个时候起,赤苇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是不是过于任性,以至于给木兔造成了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伤害。
虽然这当然不是赤苇的本意——虽然写过那么多故事,但赤苇京治也只是害怕受伤的凡人而已。
但他忘了木兔光太郎也是。
反正可以等下再睡,赤苇草草打发了自己的早饭,打开电脑发呆。
今天是按照惯例他要向岩泉交稿的日子,但赤苇这几天几乎一个字都没动。
——果然恋爱中的人智商为零啊。
要说玩物丧志也不对,但赤苇确实毫无写作的心情——他的心境已经大不相同了,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赤苇觉得写作对他也没那么重要——虽然他瞬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但这个持续一秒钟的思路让赤苇惊出了一身冷汗。
太快太突然的幸福像海啸一般让赤苇京治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这个事实令他感到悚然。
但还有更加恐怖的可能,赤苇京治并不愿去想。
——如果某一天,木兔光太郎不像现在这样需要赤苇京治的话,那他该怎么办?
岩泉一
岩泉一不得不承认,赤苇京治昨天在仓促之下替他请假的决定是正确的。
他确实需要一个假期来整理一下自己。虽然距离及川彻回仙台休假的时间将将过了半个月,岩泉已经觉得比他们之前浑浑噩噩的十年还要漫长。发生了太多事情,岩泉的大脑不能说是宕机但也差不多了。
他昨天直接睡在了及川的公寓里面。和岩泉比较务实实际是没钱的作风不一样,及川连租公寓都挑在了寸土寸金的港区,这里一个月的租金就足够掏空岩泉的工资了。
但此时岩泉并没有不经对方同意就进入他的私人领地的愧疚感。
这是及川离开东京之后,岩泉第二次进入及川的公寓。
和第一次的感觉不同——在得知及川的秘密之后,岩泉终于理解了及川家里整洁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公寓里面几乎没有可以吃的东西——及川需要严格执行饮食限制,外食和食谱之外的东西是绝对禁止入口的,也就跟不能吃东西没什么两样——除了排球以外的东西,整个家透着一种华而不实的氛围。
这跟岩泉印象中及川的房间大不一样。
岩泉和及川在仙台形影不离的时代,互相去对方家借宿是常有的事。岩泉自认为是个无趣的人,他的房间里除了必要和实用的东西之外,几乎空无一物,连床单被罩都是无聊的深灰浅灰深蓝浅蓝。
及川会象征性地嫌弃岩泉的无趣,但无论是谁都没有当真过。
但及川的房间完全不一样。
在岩泉的记忆里,他所有关于童年的美好的闪着光的印象,全部来自于及川彻的房间。
那是他们共同的秘密基地。
但现在这个缺乏生气的样板间,将一个完全陌生的及川彻摆在了岩泉一面前。
岩泉一甚至有些生气——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无法抑制的心痛,再到现在他不明白理由的、毫无根据的怒气。
——明晃晃地摆出对我的感情的人是你,但最后不要我了的人还是你。
——从始至终,你好像都没有费哪怕一丁点心来考虑一下岩泉一的感受:自顾自地暗恋、自顾自地折磨自己,再自顾自地说再见。
要不是岩泉一过于了解及川彻,他都简直认为这是什么先锋的行为艺术了。
——我的承诺是真心的;只要我还呼吸,我和我的承诺就在那里。
——我不会变。
——但你呢。
关于这一点,及川彻并没有给岩泉一回答。
岩泉现在连叹气都觉得多余。他打开及川的衣柜,想找件原来他留宿时候放在及川家里的睡衣。
他的睡衣被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地叠好,趴在及川惯用放睡衣的抽屉里面,但岩泉觉得抽屉有点涩,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他略微用了点力。
一个半旧的哥斯拉玩偶表情无辜的躺在抽屉的最深处。
孤爪研磨
研磨慢吞吞地收拾着背包——他刚刚结束项目的研讨会——余光看见白布贤二郎朝他的方向走过来。
白布所在的科室和研磨在东京的科室风格完全不同。硬要比较的话,东京的风格有点白色巨塔的意思,科主任的地位至高无上,临床任务永远是放在第一位的,但落到每个人头上的话,如果想在未来有所突破,科研任务也很重要,无形之中压力倍增。而仙台的风格则更偏向欧美式,在明面上就摆出科研与临床并重的架势;研磨参与的项目每周都有交流会,项目带头人和项目成员一起围成圈子坐好,每个人都有大约五分钟的时间发言。这周研磨是第一次参加,被破例豁免不需要发言,只需要旁听;五分钟虽然看似不长,但研磨仔细梳理了一下每个人的发言,发现几乎全体成员都条理清晰逻辑分明,论点论据头头是道,还都能控制在五分钟以内,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结果。
所以黑尾说得对,研磨想。无论是在东京还是仙台,只要是吃了这碗饭,压力和挑战都不可能减轻一丝一毫。
“孤爪医生要去吃饭吗?”
研磨点点头。
“那白布医生也一起吧。”
“研磨。”
研磨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他始终不习惯别人叫他自己孤爪医生。
白布了然地作出会意的表情。
“白布。”
研磨不是合群的人,他也没在让自己合群这方向作出过任何的努力。好在白布看起来也不是合群的人——研磨就没见过他跟谁同框过——这让研磨无形之中舒服了很多。
“孤——研磨平时遇到不良情绪或者压力的时候,都是怎么排解的呢?”
研磨狐疑地盯着白布,他不清楚白布问题背后的诱因:这是研磨的习惯,或者说是职业病——在回答某个问题之前,他关注的不是“这个问题是什么”,而是“为什么会有这个问题”。
大概能让他不用想这么多的就只有黑尾铁朗了。也不是说不用想,而是研磨完全清楚黑尾的为什么的来源。
“一半公事一半私事吧。”
白布这么解释。
研磨轻微地耸了耸肩。
结合黑尾的八卦,他大致可以猜到问题的根源所在。
“说实话,我也没什么好的排解路径。无非是老几样:倾诉、运动、或者硬扛——第二种我在高中毕业之后就几乎不用了,所以给我自己的选项只有倾诉和硬扛这两个。”
白布勉强地笑了一下,研磨发现他几乎没动筷子。
“我换个角度说——其实这不是概念问题或者方法问题,而是概率问题。”
研磨也放下筷子,他意识到这是一次医生对医生之间的咨询。
——但我对及川没能做到的事,更不确定能对你做到。
“没有任何人能够躲过心碎,所以也不需要排解。”
白布低下头。
研磨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
孤爪研磨很少感觉到孤单,但他从白布贤二郎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另一种结局的自己。
此时的孤爪研磨,非常想念黑尾铁朗。
红字 - 28
木兔光太郎
“这样不行,木兔前辈。”
赤苇京治从后面抱住木兔光太郎,把下巴放在木兔的肩窝里。
今天木兔回来的格外早。他本来觉得可以和赤苇出去吃晚饭,但被赤苇以“总是外食对胃太不好了”为理由拒绝掉了,还问木兔想吃什么。总是让赤苇扮家庭主妇木兔也过意不去,虽然赤苇本人也没有表达反对意见,似乎还对扮家家酒产生了兴趣——用赤苇的话说,反正我的时间也比较充裕嘛。
所以木兔今天自告奋勇下厨。
“什么不行?这回我又没有加桂皮粉。”
平心而论,木兔的手艺还可以,唯一的问题就是思路过于旁逸斜出。刚刚工作的时候枭谷吃喝玩乐小分队到木兔家聚会,一道泡面把大家都吃得七荤八素魂飞天外,连白福雪绘都罕见地下不去嘴。后来赤苇究其原因,发现木兔特别有想象力地在泡面汤里加了桂皮粉和一些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的东西——烘焙这词跟木兔八竿子都打不着,天知道他从哪儿搞来的桂皮粉——没吃坏真的是万幸。后来工作一忙,木兔根本没机会回家吃饭,更别提锻炼厨艺了。
“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赤苇的呼吸在木兔耳边缓缓搏动,木兔觉得自己根本没心思做饭。“木兔前辈家的桂皮粉都快满四岁了。周五我就扔了。”
但木兔完全没听进去赤苇在说什么——随便扔什么都行,俗话说千金难买一笑,要是能逗赤苇开心把木兔光太郎自己扔出去他都没意见——他当机立断地关掉火,又一手揽过正在身后捣乱的肇事者的腰。
“是想要了吗?还没吃东西做完会饿的吧。”
“不是啦。”虽然说着不是,但赤苇却没推开木兔。
“我就是觉得有点太幸福了——不太真实——”
木兔停下动作,看着赤苇在他怀里鼓起嘴巴。
“怎么办啊。”
赤苇似乎是认真地在苦恼着。
“我现在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已经放了我的责编鸽子了。”
“那,要不要考虑换点别的东西写?”
赤苇依然窝在木兔的怀里,惊讶地盯着他。
“我也是看过赤苇的小说的哦。”
——还看过几乎所有的专栏,不过我不能告诉你。
“我想,或许赤苇可以试试另外一种东西——或者说,是生活方式——”
木兔发现自己还是不擅长好好地把要说的话完整清晰地说出来。
不过没关系,他想。
“木兔前辈——”
木兔直视着赤苇的双眼。
——是时候了。
——我虽然不擅长学习,但我明白如何吸取教训。
——该说的话我会一字不差地说出来。
——我们浪费了那么久,久到我们差点错过彼此。
“所以,赤苇要不要搬来和我一起住?”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此时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他本来以为白布贤二郎不会参加聚会的——白布一贯的风格就是这样,聚三回能来个一次就阿弥陀佛,比现役运动员牛岛若利的时间还难约。
但他并不是不想见到白布。相反,濑见想白布想得不行——他们吵架那天晚上,濑见甚至连家都不想回,干脆去黑尾家借了一晚上干铺。
白布倒没什么反应,看见他只是抬了抬眼睛以示打招呼。濑见也习惯了,反正白布也从来不是那种赶着叫前辈长前辈短的乖巧后辈,所以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川西太一坐在濑见左手边,夸张地打了个哆嗦。
“我怎么觉得这么别扭。你和濑见前辈不是有一腿吧?”
这话当然是冲着白布问的。
濑见明显看得出来白布连倒酒的手都僵了,还下意识地去摸左耳的耳洞——白布一紧张或者不知所措就这样。想起白布之前说自己有的时候会神经痛,濑见莫名心疼得不行,他并不想看白布这么尴尬着难受,但此时此刻也想不到什么话去反驳,再加上天童还在一边火上浇油。
“不是哦太一——我感觉更像是炮友转正未遂的氛围哦。”
——不能更糟糕了。
我就不该来,濑见郁闷地想。
还好牛岛若利无意间为他们解了围。
“什么是炮友?”
牛岛无比纯真地问。
白鸟泽排球部全体成员集体发呆之后又集体笑到头掉,后面的话题就转到给牛岛普及带颜色的词汇上,连木着一张脸的白布也勉强笑了一下,濑见才放心一点。
“来嘛来嘛来嘛——”
饭后天童照例张罗德州扑克局,他是德扑狂人,又没人能拒绝他,导致白鸟泽聚会的饭后活动里十次有八次是打德扑。天童觉号称是白鸟泽排球部全体成员德扑的授业恩师,除了实在扶不上墙的五色工以外。
论德扑水平,濑见英太认识的人里惟有黑尾铁朗能与天童觉一战。黑尾的风格属于那种胆大心细遇事不慌型,但据黑尾讲,研磨的德扑水平比他还要强——虽然濑见没跟研磨打过牌——黑尾还知道身后有余要缩手,而研磨则是眼前无路也不回头,这就是差距。那天跟木兔赤苇喝酒的时候也在聊,说改天有时间了等研磨回来大家组个德扑局。
“木兔这种就算了——他能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这个人就不适合任何跟智力沾边的游戏。”黑尾罔顾木兔的抗议,对濑见这么说。“但我太想看研磨和赤苇打牌了——终极对决啊。”
——瞬间就把研磨卖了,简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个性。
至于白布贤二郎,在濑见的记忆里他很少下场。
“我对拼概率的游戏不是很有兴趣。”
非常白布流的回答。
天童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指着自己。
“我坐庄,狮音发牌。”
“其他大盲小盲随便你们坐。”
濑见知道自己逃不过去,索性找了庄家顺时针位置的第三张椅子坐。
“工你确定吗?” 被突然分派了发牌任务的大平狮音抱着胳膊一脸看热闹的表情,“大盲和小盲第一轮都是不能弃牌的。”
“没关系!今天要证明我是会打德扑的人!”
——这个莫名其妙的好胜心用错地方了吧五色。
出乎濑见意料的是,白布也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他和濑见恰好面对面。
“你不是不上桌?”
还没等濑见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把自己的内心所想问出来了。
这句话太唐突,语气又太亲密,濑见简直想把自己的嘴缝上。
“偶尔也想打。”
白布认真地盯了濑见一眼。
川西太一咕哝着坐在白布旁边。濑见没听见他在讲话,但看白布的脸色大概也猜到川西要说什么。
“川西,你废话太多了。”
白布冷冷地对川西说,将手边的啤酒一饮而尽,但眼神依然死咬着濑见。
白布贤二郎今天也喝得太多了,濑见英太想。
黑尾铁朗
黑尾铁朗按照每周的惯例,来给研磨房间的绿植浇花。虽然他来得勤,但也没想过直接睡在研磨家。
他还没放下喷壶,就接到了研磨的电话。
研磨也没浪费时间,直截了当地告知黑尾他决定三个月后按时回到东京。
黑尾说不上自己什么感觉。
他当然高兴,当然希望研磨回到自己身边,越快越好。
“阿黑?”
“所以我这么做,会让你不开心吗?”
研磨果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黑尾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水果硬糖做的子弹击中,被甜蜜包围的同时,心脏深处也传来难以忽略的刺痛。
“你知道我不希望我们异地太久。但说实话,我也希望你为自己的前途考虑。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想法,研磨。”
黑尾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
研磨在电话的另一头一直沉默。
过了一首歌的时间,研磨突然开腔,吓了黑尾一跳。
“阿黑还是低估了我哦。”
黑尾拿着手机的手停在原地。
他把手机放在地板上,听着研磨的声音和夏天东京的风一起,漂浮到未知的领域。
“我们连在商量进路的时候都没有吵过架吧。”
“嗯。”
黑尾不知道研磨要说什么,但他说得没错。
无论是黑尾还是研磨,都对对方绝对的、毫无理由的坦诚。
“濑见和白布会吵架——几乎所有的情侣都会吵架,但我们没有过。”
黑尾不由自主地叹气,但研磨的声音里几乎还带着点笑意。
“我和阿黑从来不会吵架。”
东京的夜晚也有了二十几度,但黑尾铁朗几乎打起冷战。
他几乎想求研磨不要说了,他并不想听。
但研磨自顾自地讲下去,语气平稳,像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
——阿黑,正常的情侣才会吵架。
“所以到底是什么,让你以为我们是在正常地谈恋爱呢。”
——我爱你、你知道我爱你;
——你是我的爱人,但又不是爱人、不只是爱人。
研磨的声音逐渐变低,细微又哀伤。
“阿黑还不明白吗?”
——为什么我们不缺少家人,不缺少朋友,却还和对方相依为命。
——我们从来就做不到正常的情侣那样;或者说,我们从来就不是所谓的正常的情侣。
——我和你、孤爪研磨和黑尾铁朗,不只是爱人。
“我们是共生之人。”
——我们之间,并不是岁月静好相依相偎的玫瑰花;而是相伴共生的沼泽里的藤蔓,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彼此。
——以前我不能说,我不敢说;但现在你都知道了。
“所以你还要跟我在一起吗?”
黑尾没有回答。
他身后是研磨房间里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静静地蛰伏,等着吞噬自己的猎物。
及川彻
拜褪黑素所赐,及川彻甚至知道自己在做梦。
因为他又清醒地回到了青叶城西高中的教室里面,而他的潜意识告诉他,这是无所不能的及川彻唯一做不到的事。
松川一静带着他一贯没睡醒的表情,在校门口跟及川打招呼,身边一如往常地站着花卷贵大。
“早啊及川。”
及川也点点头回应松川。他跟上松川和花卷的脚步,朝着青叶城西体育馆的方向走去。
好像缺了什么,但及川彻却想不起来。
他们在更衣室里换衣服,三年级们照样打打闹闹,间或亏几句及川彻;矢巾秀和京谷贤太郎还是莫名其妙地对对方摆着斗鸡眼;国见英看上去比松川还困,金田一勇太郎一如既往地顶着那个让及川看了就想笑的发型。
一切都跟十年前一样。
及川彻甚至想吐槽,自己连在梦里都这么没有想象力——青叶城西的一切的一切,都保持着他记忆里毕业时的样子。
他一个人走在有着阳光的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上。
因为这是梦,所以及川彻容忍它布满碎片且毫无逻辑。
很奇怪,明明才道了早安,居然看起来和夕阳没有区别。
走廊左手边的窗棂上,摆着一只小小的半旧的哥斯拉玩偶。
在梦的最后,及川即将醒来的时候,他终于想起来梦里唯一缺少的是什么了。
是岩泉一。
曾经和及川彻形影不离的岩泉一。
及川彻能够运用到的最夸张的想象力,就是把岩泉一排除出自己的生命。
——或者这就是他的生活本来的样子呢?
及川从梦中惊醒,他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清晨的第一缕天光已经透过夏日薄薄的窗帘流淌到地板上,窗外的鸟儿也开始歌唱人类听不懂的歌谣。
白布在上一次面谈过后给及川的建议突然蹦到他的脑海里。
“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引导或要求你再谈这件事了。”
白布带着他一贯的冷淡表情对及川说。
“我更关心你的情绪本身。”
“你需要慢慢地脱敏。”
“既然痛苦无法克服,那就接纳痛苦本身吧。”
及川站到窗前,他拉开窗帘。
——或许这就是他的生活的本来面目。
——没有了岩泉一的生活的原貌。
红字 - 29
赤苇京治
木兔光太郎挤在赤苇京治身边,趴在茶几上看他写字。
木兔租的房子是千代田区的公寓,地理位置很好,但公寓楼也确实旧,房屋面积更是小的可怜。据木兔说,他当时只看了这一家就直接租了下来。
“跑来跑去看房好麻烦的——而且这里离樱田门也近,有急事的话用跑的就能到。”
“还是尽量不要用跑的了吧,木兔前辈。”
赤苇把笔放下。
他当然没有理由不答应木兔的同居邀请,虽然赤苇知道自己就算拒绝木兔也大概率会说好。
更何况,赤苇就是没有理由拒绝木兔。
“所以其实我们根本不用搬家的嘛。”
赤苇在纸上画圈。
“这里离樱田门又近,而且生活也不能说是不方便。我又无所谓地点,跟责编见面不是在出版社就是在餐厅咖啡馆,家里有地方放电脑就好啦。”
木兔坚决地摇摇头。
“但我不想让赤苇跟我一起窝在这里呀。你打字连腿都伸不开。”
他拿过赤苇手里的笔,又从茶几底下摸出几张房屋中介的广告。
赤苇捏着这几张铜版纸发愣。他天天收拾房间,都不知道木兔什么时候塞进去的。
“我本来不想跟你这么早说的——主要我也没那么多钱,但是攒一攒弄出个首付还是有希望的。”
木兔开始念叨他的计划——把车卖掉,反正他当时买车纯粹出自虚荣心,买回来也没什么机会开,现在出手价钱估计也合适;再换个房子,不住千代田的话租金也能省下不少;房贷的事就找黑尾,如果他不拉长年限木兔以后见研磨一次亏他一次。
赤苇听得一愣一愣的。
然后他想起自己上笔稿费还在银行里面趴着。
但木兔似乎突然聪明了起来,并不让赤苇讲话。
“赤苇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待在我身边。”
木兔光太郎摸了摸鼻子,认真地盯着赤苇京治。
“你只要待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他给赤苇仔细描述自己梦想中的房子。
“要有木头的窗框,就像《悠长假期》里面木村拓哉的那所——最好也带着露台,这样赤苇写累了可以去晒晒太阳——”
这份傻乎乎的承诺太沉重,赤苇觉得自己越听越想哭。
为了不让自己掉眼泪,他干脆直接亲了上去。
木兔似乎完全没有想过会被赤苇拒绝的可能。
期货的交易,是建立在人们对未来的预判之上。
赤苇京治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飞蛾扑火一般为未来的不确定性买单。
因为新生活的图景不仅价值万金,更是这个世界上无上的诱惑。
赤苇不是盲目乐观的人,但如果是木兔的话,他愿意试一试。
白布贤二郎
白布抓起车钥匙。
五色忙着抓着天童复盘刚才的德扑,白布身后的口哨声、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
而他现在只想出去透透气。
——没人注意到我真的是太好了。
和平时低调冷淡的作风不同,白布的车是辆能在天气好的日子里敞篷的小跑。他买这辆车纯粹属于冲动购物,但平时也没什么载人的需求,带妹兜风这件事白布一次也没干过。用川西的话说,这车你开真的浪费。
他坐到驾驶座上,把车窗打开一道缝。白布酒量并不算好,他平时也没有濑见那种回家就顺手开个易拉罐的习惯;今天喝得确实有点多,他现在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是晕的。
白布并没睡着,但他现在宁愿自己睡过去。
有人在敲他的车窗,节奏坚定又轻微。
“白布?”
那个人没等到白布的回应,开了门坐到副驾驶上。
白布没睁眼睛,但他从熟悉的气息就知道,是濑见英太。
“贤二郎。”
他听见濑见低声的叹息。
——简直是乱七八糟。
玩到最后,桌上只剩下白布、濑见、不知道为什么还跟注的牛岛,以及庄家天童。
不只是川西,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气氛有多微妙。
但当然没人再开玩笑,白布的脸色已经说明一切了。他并不想在这种场合甩脸色,但白布控制不了自己。
他做不到。
翻牌已经翻到第二轮。五色倒是想跟注,但可惜牌实在太烂只好早早下场。大平看完他的牌之后笑不可抑,说五色你这个运气倒是可以去试试买乐透,玩牌还是算了。
这局的公共牌简直漂亮的出乎意料:已经开出了黑桃J、黑桃8、红桃9。
第二轮公共牌:红桃7。
大平耸耸肩,他转到濑见的方向。
“跟注。”
“哇哦,你们两个——这是双二传对起来了吗?”
山形也下场了,他跑到濑见后面看牌,然后对白布摇了摇头。
“白布,别升注啦。没有骗你,濑见的牌是真的好。”
“升注。”
白布把牌啪地一声扣到桌面上。
要么同花顺,要么全军覆没。
在开第三轮牌之前,天童问牛岛。
“跟吗?”
天童也早早弃牌了,但作为庄家他必须留到最后。天童是那种升注很猛弃牌也极干脆的人,绝对不会拖泥带水,赢的时候往往出人意表,输也输得一地鸡毛。
牛岛过于诚实地摇头。
“我只是想看看牌什么样而已。”
最后一张公共牌,草花9。
“升注。”
白布看都没看自己的牌,他的眼里只有濑见英太。
不知道为什么,白布贤二郎被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好胜心完全控制了。
这局他只想赢,尤其是只剩下他和濑见的时候。
濑见叹了口气。
“我弃牌。”
“哎——!!!”
山形叫得比濑见还激动。
大平敲敲桌子。
濑见把牌塞回自己手心里。
白布和他几乎没有刻意讲话,但谁都无法避开对方的目光。
“你赢了。”
濑见轻声说。
五色从濑见的掌心里面扣出两张牌。
黑桃K和黑桃A。
山形说得没错,如果不弃牌的话濑见赢定了。
但是他放弃了。
“是啊。”
白布听见自己说,他把手里的黑桃4和黑桃7轻轻放在桌上。
“是我赢了。”
天童带头鼓掌吹口哨,而白布只盯着濑见。
濑见又轻轻地喊了几声白布的名字,甚至把手指伸过去探白布的鼻息。
——都没有常识的吗你?
白布在心里吐槽。他不想睁开眼睛——他也不能睁开眼睛。
“贤二郎。连我你都不让牌呀。”
濑见似乎是真的以为白布睡着了,放心大胆地说。
——这下可好,装睡也得变成真睡了。
“之前我跟你讲的话,别放在心上。偶尔也放松一下吧。”
“这么多需要较输赢的场合,但场场都在意的话,你也太累了。”
——你只要再说一句话,一句话就好。
但濑见打开车门,跨了出去,又轻轻关上。
白布睁开眼睛。
他近乎入定一般地自言自语。
“濑见前辈。”
“濑见。”
——英太。
——不然我就放过你,也放过我们自己吧。
——这样真的好累,我们都是。
——但我也是真的舍不得。
白布趴在方向盘上,喃喃自语。
“我好累啊。”
上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濑见英太的怀抱还是属于白布贤二郎的。
白布贤二郎握着方向盘,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
孤爪研磨
没等到黑尾铁朗说话,孤爪研磨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莫名觉得自己不能在酒店房间里面再待下去了——连他现在身上穿的睡衣还是黑尾的那件。
研磨抓起房卡,想了想,把手机也扔在了房间里面。
他不需要手机——至少现在不需要。
研磨插着口袋,在仙台凌晨的街头乱晃。他没什么目的地,就只是在房间里待不下去而已。
凌晨的仙台并不温暖,风从卫衣下摆灌进来,但研磨也不觉得冷。他的私服只有各式各样的卫衣,还被黑尾吐槽过实在太缺乏想象力——虽然黑尾自己也没有有想象力到哪里去。
——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呢?
这个问题对于研磨来说并不难回答。
他似乎是生来就知道。
曾经孤爪研磨以为自己应该就会这样一直下去:在循规蹈矩的生活和永远不合拍的自我中找到一条缝隙,然后不妨碍任何人的活下去。
直到黑尾铁朗出现。
黑尾带着研磨一起上学、一起打排球、一起经历仿佛热血少年漫一样的青春。
就算连忘记都那么不切实际:他们彼此都无法找到生命里哪怕一个不存在对方的印记的小角落。
后来研磨在高中课本上读到,一般在寄居蟹的背上都有一只海葵。面临天敌的时候,海葵能够提供保护,寄居蟹则可以为海葵提供更多的食物。
学者们将它们命名为共生关系。
“哎——好像《白夜行》啊。”
研磨后座的女生拖长了声音说。
他对小说没有特殊的兴趣,然而为了这句话,特意去找来看,但也只看过一遍而已。
枪虾和虾虎鱼,寄居蟹和海葵。
孤爪研磨和黑尾铁朗。
这也是研磨决定从事心理专业的契机。
当然,研磨不是雪穗,黑尾更不是亮司。
自己幸不幸福无所谓,但也许可以通过某个理论、某种行为,让黑尾得到他一直没有的东西,研磨也是愿意的。
当时的孤爪研磨就是这么天真。
但事情并不如他所愿。
成年人的人生完全不会如人所愿,这是研磨后来学到的。
——但又是什么时候,发现黑尾铁朗和别人不一样的呢?
黑尾的求职之路很顺利,也在社会上交到了好朋友——一切都看起来无比正常,除了黑尾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这一点。
当时研磨虽然不是他的恋人——他们正式谈恋爱的时间算起来也只不过一个星期——但研磨却知道恋人应该知道的一切:黑尾的睡相、黑尾的口癖、黑尾的一切。
他们不只是恋人,但又只能是恋人。
这才是共生的意义,研磨绝望地想。
如果这种关系可以被轻易打破,那么就不成其为所谓共生。
——你想要的、你一直以来为之努力的、正常的生活,是我唯一给不了你的东西。
岩泉一
岩泉一只休了一天,第二天就照常恢复上班。
除了赤苇突然的拖稿,唯一不一样的就是他下班回的是及川彻的家。
岩泉准备换睡衣的时候,想起那只孤单的哥斯拉,于是伸手把它从黑漆漆的抽屉深处拽了出来。
这是他和及川彻高中时候的临别礼物。
输给乌野之后的日子过得格外的快,快到岩泉都毫无印象。他忙着准备考试——毕竟排球还是占据精力的,而岩泉也需要一个好的进路,毕竟他不能像及川那样拿到推免生的名额——现在想起来,岩泉几乎不记得及川在那些日子里面都在做什么。
他们后来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东京,虽然并不是同一所学校。
岩泉也没有和及川一起去东京;他们早就过了连上学放学都形影不离的年纪了。
在离开仙台的前夜,及川跑到岩泉家里来留宿。
“明天就走了还不回家睡?”
岩泉一边擦头发一边说。及川每次来他家都抢着去洗澡——这个人吹头发很勤快,但却懒得收拾浴室,岩泉对这个坏毛病咬牙切齿但又无可奈何。
及川没理他,霸占着岩泉的床,四肢伸成一个大字,瞪着天花板。
他们之间似乎没有避嫌这一说法,从不会说话的时候起就天天滚在一起睡,同床共枕的过久,以至于花卷还开过玩笑,说岩泉你跟将来老婆睡一起的时间可能都没跟及川睡一起的长——随即被松川给了一个爆栗警告,说花卷你是皮痒了想挨揍吗。
直到关了灯,岩泉都快睡着了,及川才开口回答他。
“以后可能就没有啦。”
“什么?”
岩泉一正困着——他太多毕业聚会要应付,早就困得不省人事了。
“不送我个礼物吗?”
“随便啦,我房间里的所有东西,你看上什么就带什么。”
及川像是又说了句什么,但岩泉完全不记得了——他在回答完及川就瞬间入睡,连梦都没做。
那个时候的岩泉一还不知道失眠为何物。
后来及川在从仙台去东京的新干线上发邮件告诉岩泉,我带走了哥斯拉,不要介意啦。
岩泉当然不介意。
那只哥斯拉本来就是及川彻送给岩泉一的礼物。
岩泉一把这只长途跋涉的哥斯拉摆在床头柜上。
“你好——好久不见。及川承蒙你关照了。”
他对哥斯拉说。
——谢谢你一直替我陪着及川。
——虽然是自负的、自说自话的、令人火大的及川彻。
——但他是独一无二的岩泉一的及川彻。
——及川,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你会带走它了。
岩泉拿出手机,直接拔出及川的号码——这串数字他都能背下来了。
是电话接通的声音。
“小岩?”
及川的语气是岩泉都没听过的犹豫怀疑,但如果岩泉没理解错的话,及川彻听上去并不至于不开心。
虽然岩泉也不知道及川是不是并不期待这个电话。
“我是被你甩了没错——但及川,你给我闭嘴,现在你好好听我说话。”
“你只说了不可以见面,但你没说我不可以给你打电话。”
红字 - 30
黑尾铁朗
黑尾铁朗几乎彻夜未眠。
孤爪研磨在说完自己要说的话之后根本没想要等到他的回应,就挂断了电话。
当然黑尾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这一直是他隐隐约约有感觉却又没有办法好好表达出来的想法。
黑尾知道自己对研磨有莫名其妙的保护欲,甚至有的时候有种过保护的嫌疑:研磨不喜欢体育社团的氛围,黑尾就为他出头;研磨顶着家里的反对去学心理,也是黑尾出面帮忙跟研磨爸妈聊天,聊过无数轮他们才松口;更别提为了多陪研磨一晚上黑尾宁愿早起赶五点钟几乎没人坐的新干线。
就像濑见说的,黑尾你也太惯着研磨了。
但研磨又何尝不是呢。明明最喜欢的是一边做沙发土豆一边打游戏,但为了和黑尾一起打排球,研磨就算发烧也咬牙撑着;比黑尾自己还细心地记住他的喜好,想到合他口味的餐厅哪怕再懒也要带黑尾去尝尝;黑尾为了进路犹豫不决的时候,是研磨比任何人都耐心地告诉他你很棒,你完全不需要怀疑自己;更别提那些无论是黑尾和研磨都无法直接宣之于口的思念,以及浓厚的爱意。
这些事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无论是黑尾还是研磨都能随口说出一箩筐。
黑尾为了研磨学做自己没那么喜欢的苹果派;无论多蹩脚的口味研磨也只会说好吃然后吞下去。
但研磨从来没提过自己需要黑尾做什么。
黑尾也一直不需要研磨为他做任何事。
他知道自己喜欢研磨,甚至当高中时发现自己对研磨有那种不应该存在于幼驯染之间的欲望的时候,黑尾也从容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黑尾从来就没想过自己会和别的人在一起——这并不奇怪,但古怪的是,他也无法想象研磨会爱上别的人。
似乎在黑尾的概念中,研磨就理所应当的属于他。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个笨人,但研磨显然要比他更加聪明敏锐的多。
从他们相识起,时间已经跨越了二十几年,足够一棵幼苗长成可以遮风避雨的大树,足够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长成成熟的大人。
一直以来,黑尾铁朗需要孤爪研磨,甚至大过于孤爪研磨需要黑尾铁朗。
他需要研磨,更需要照顾研磨,来满足自己对家庭的想象和错觉。
因为没有人好好照顾过黑尾——当然不是指缺吃少穿,而是真正浓厚的家庭氛围——所以他才需要拥有有研磨存在的家庭。
但这毕竟不是一个社会学意义上的家。
黑尾凝视着东京的天光从浓黑褪成蓝色,太阳撕破了云层,将金色洒向大地。
搜索引擎上说,共生关系的本质是一种互利关系。
他终于明白了研磨那句“所以你还要跟我在一起吗”的意义。
研磨是在说,我爱你是真的。
——但你确定你是真的爱我吗。
——还是你只是需要我?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从一阵焦渴中醒来。
虽然昨天没喝多少,但他睡得并不好。由于牛岛的现役运动员身份——牛岛若利的形象过于健康,广告商们都爱死他了——白鸟泽聚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胡吃海喝也不现实,虽然牛岛也不会弄出什么伤风败俗的场面,但万一被人拍到什么那把他们集体打包卖了都不算数,毕竟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
所以每次都是天童觉牵头,找家酒店包那种单身趴的场子,大家再戴着口罩墨镜帽子进来,虽然这堆社畜也没什么好拍的。
大家都睡得东倒西歪,五色保持一个倒在濑见肩膀上的姿势——如果他再晚醒一点,上衣上保准都是口水——为了及时拯救自己这身衣服,濑见赶紧把人放平。
唯独缺了白布贤二郎。
濑见看看时间。
他昨晚就注意到了白布在打完德扑之后溜了出去。濑见借着酒劲,猜想白布会不会在车里——他刚到酒店的时候天童下来接他,还给他指白布的车,带了一句这是贤二郎的车哦骚包得很,不像他吧?
濑见也就跟着多盯了几眼,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也不知道天童看见自己那辆哈雷会怎么说,濑见想。
他正准备开门出去,就和白布在玄关撞了个正着。
——我准备走了。
白布扬了扬手里的车钥匙,用气声问濑见。
他平静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要不要送濑见前辈回去?
就好像东京的大雨、两个人之间的温存以及昨晚剑拔弩张的牌局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濑见沉默地站在电梯里,盯着白布的背影。
——就好像一切才刚刚开始。
但是濑见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看着白布为他系上安全带,又把车篷打开。
他甚至连自己要去的地址都没报——濑见来仙台出差从来不回家,都是住酒店,今晚就坐车回东京。
虽然是跑车,但白布开得并不快,他们刚刚好赶上仙台的日出。
白布伸手按开车内的音响,也没去挑曲子,就任音乐那么响着。不知道碰到了哪个频道,全是80年代的昭和金曲。
中原芽衣子在轻声娇嗔着哼唱“how romantic the night”,满满蒸汽波的味道。
濑见不能偏头,他从后视镜里面认真打量着白布。
虽然清晨的阳光并不刺眼,但白布还是戴着墨镜。
清晨的风扬起白布的额发,濑见看不见他的眼神。
虽然有可能是濑见的错觉,但他眼尖地在白布浅色的发丝里发现了一根白发。
濑见英太不是个泪点低的人,但此时此刻,他有种沧海桑田的幻觉。
“什么时候回东京?”
白布突然问他。
“今天晚上。”
除了回答这个问题,濑见也没什么想说的。
白布没有回应,也没问濑见的地址在哪里,只是绕着仙台兜圈子。
然后白布用考驾照绝对会挂科的气势急刹车,晃得濑见觉得安全气囊马上就要弹出来了。
没等濑见反应过来,白布就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对着濑见吻了下去。
这个吻熟悉又陌生:他们在东京吻过无数次,但没有一次像这个吻一样,又深情又绝望。
直到濑见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把持不住的时候,白布松开了他。
“濑见,现在你都知道了。”
——什么就我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了?
濑见还没从白布常年不按套路出牌的节奏中缓过来就又要思考问题,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下一秒就要炸成烟花了。
“我是什么样的人。”
——以前你知道的是,我不是乖巧的后辈;现在你应该也知道了,我就是这么一个过于焦虑的、不考虑别人感受的、对人对己都过于严苛不近人情的人。
“我也想过我们不然就这么算了,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但我做不到。”
“我还是不甘心放开你——我就是不甘心。”
白布的语速非常快,像是在完成什么任务一样。
“想要你的人是我,一直在前进的人也是我。但我现在想把决定权交给你。”
“濑见。”
白布打开濑见一侧的车门。
这一次他也没有叫前辈。
“我以后大概也没有办法改变,就是这么不可爱——”
“所以决定权在你。”
白布贤二郎又说了一遍,然后充分发挥了跑车的优势,一脚油门绝尘而去,留下站在路边的濑见英太和一句话。
“东京的项目明天需要我到场。”
濑见英太简直要被气笑了。
——我怎么命这么好摊上这么一个倒霉孩子?
他认命地掏出手机给白布发邮件。
——贤二郎,你别只顾着耍帅,好歹把我放在好打车的地方再走啊。
木兔光太郎
“木兔警部补,有人找——”
是交通课一直对木兔做星星眼崇拜状的女生的声音。他的对桌朝他挤挤眼睛。
樱田门这种地方就算是稍微文气一点的二课都是用简单粗暴的直男方式交流。木兔虽然大大咧咧,但很会照顾人,关键时刻又男友力十足,据可靠消息,交通课好几个妹子都对他暗戳戳地芳心暗许,有事没事就要溜达到木兔所在的三系晃荡几圈,送个手作曲奇啦爱心便利贴啦,一干同僚算是理解了死神小学生里面的高木警官为什么那么招人恨。
虽然木兔还没到娶走警花的地步,但按照这个架势,脱单指日可待啊。
但木兔本人倒是毫无自觉,在别人开玩笑的时候还会摆手说你们真的想多了我也没什么值得人家看上的点,何况人家也没有那个意思。
但自从请了假回来,木兔干脆连解释都不解释了,同时细心的同事也发现,木兔整个人似乎被人拾掇过了,彻底杜绝了穿没熨过的西装上班的情况,甚至还带着可疑的香味——据有女朋友的刑警辨认,是穆勒的古龙水,有名的侍寝香。
经过总结,大家一致认为,木兔光太郎的情况十分可疑,需要进一步跟进调查。
“没准木兔前辈是请假去结了个婚。”
木兔带的后辈一本正经地说。
虽然听着无厘头,但确实像是思路天马行空的木兔光太郎能干出来的事。
再加上昨天木兔一反常态地急于下班,下班之前还接了个似乎是交代买菜内容的电话。
鉴于木兔一向展现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形象——虽然他会做饭而且做得还不错——所以传闻就变成了木兔光太郎请假闪婚,太太还是腰围一尺七的超级温柔贤惠型美女,把这位二课最年轻的警部补吃得死死的。
但传闻中的美人太太此时正在毫无自觉地跟木兔讲话。
“前辈以后还是不要这么丢三落四。”
赤苇板着脸,把木兔的手机塞到他手上。
“毕竟我来这一次不方便,你同事看到会介意的吧。”
木兔瘪起嘴。
他并不想听到赤苇说这种话。
赤苇刚准备回家,又想起来有话没说完。
“黑尾前辈来电话,约你晚上打排球,你如果有时间的话给他回个电话好了。”
“好。”
木兔答应着。
“赤苇也去吗?”
赤苇的脸上显出迟疑的表情。
“我好久没打了——但是你去我就去。”
木兔点点头。
还有一大摞卷宗和一个会等着木兔去开,他知道赤苇也着急回家赶拖了好几天的稿子。
但他们似乎谁都不想说再见。
赤苇刚要张嘴说话,木兔赶上前一步。
在樱田门接吻等于找死,所以木兔只是将指尖贴上赤苇的嘴唇。
赤苇低下头,然后看着木兔微笑。
——我收到啦。
“晚上见,木兔前辈。”
及川彻
及川彻看到手机上的岩泉一的来电的时候,确实认真地想过要不要干脆装死。
他已经决定提前结束休假回东京,也跟队里联系过,和相关人员包括队医都仔细说明了自己的情况。
出乎他意料的是,所有人都只当及川是不小心感冒了一样,交代用药注意事项同时叮嘱他好好吃饭睡觉,这让及川无形之中轻松了很多。
虽然他现在的医生白布看起来就很不好惹,但他仍然决定回东京之后也继续在这里做咨询。
——如果再换回到研磨那里,一定会被翻白眼的吧。
当然及川知道研磨不会这么做。
消息灵通到诡异的宫侑还给他打了个电话,语气拽拽地问及川哎呀你真的休息好了吗再多休息几天我也不介意哦。
被及川以“我太想念侑了所以要赶紧回去一分钟都等不及”的理由给怼了回去。
当然,及川对着自己真正想念的人,却说不出这样的话。
但他了解岩泉一的个性——在及川发邮件说了那些话之后,岩泉如果不是真的有急事恐怕也不会找他的。
所以及川做了三秒钟的心理准备,祈祷岩泉人没问题岩泉家里也都一切安好之后,他硬着头皮接了电话。
结果上来就被岩泉劈头盖脸。
“我是被你甩了没错——但及川,你给我闭嘴,现在你好好听我说话。”
听到岩泉中气十足地训自己,及川彻在安心之余又十分委屈。
“谁甩你啊。”
及川小声嘀咕,但一想岩泉说得也没错。
他邮件里的意思也确实是甩了岩泉,所以岩泉这么说也有道理。
但及川还是觉得委屈。
“凭什么不让我说话。”
“及川,你也许能自圆其说,但你要不要听我把话讲完?”
“嗯——好吧。”
及川坐在窗前,看着面前闪耀的比星星还明亮的万家灯火。
“你说得都没错,你担心的也都有道理。”
“你一直比我会讲话,我说不过你。”
“但你也不是一直都那么聪明的——起码在这件事上。”
“你就不能稍微把那些担心都放在一边?”
“你有多害怕我们无法回到过去,我就有多害怕失去你。”
“我不是在尽义务,及川。”
“笨蛋,我是在追你啊。”
红字 - 31
白布贤二郎
白布贤二郎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对濑见英太进行自杀式告白的。他连墨镜都不敢摘,更不敢看濑见的眼睛——昨天晚上哭完白布的眼睛就肿了,他并不想这个样子见濑见。
他都想好了,反正濑见就算不理会自己那一大串疯话,好歹他不听回答,倒也不会过于丢脸。无非就是从此以后不去白鸟泽的聚会,反正他和濑见昨天在牌局上简直是撞人枪口,只要不瞎都看得出来怎么回事;以后去东京也只能住酒店,但本来白布也没想着自己能住别的地方。
正在白布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其实还没开出一个路口——手机就在裤袋里面震动。
是濑见的邮件。
贤二郎,你别只顾着耍帅,好歹把我放在好打车的地方再走啊。
“真的是——”
白布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掉头回刚才他放下濑见的路口。
他的莫名其妙被当做妹子拉出来兜风又莫名其妙被赶下车的前辈臭着一张脸站在路口,又臭着一张脸上了副驾。
“不是,白布贤二郎你怎么回事?”
刚坐好濑见就当场爆炸了,他侧身看着白布。
虽然被濑见凶了,白布的心情依然不错。
“大清早的你戴什么墨镜?”
白布的笑容凝固在嘴角。但是他也没什么办法,毕竟底气不足,只能任濑见动手动脚地把墨镜摘下来。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濑见英太瞬间哑火了,动作轻柔地把墨镜给白布戴回去。
“回酒店我给你弄点冰袋。”
他只冒出来这么一句。
“别麻烦了,无所谓。不见天童前辈的话,这么放着就行。”
白布耸耸肩。
“那也不行。”
不知道为什么濑见在这件事上这么固执。
——你倒是告诉我你的酒店地址啊,白布在心里抓狂。
但反正濑见不着急的话,白布也不着急。
“贤二郎。”
“嗯。”
“你知道你有白头发了吗?”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呃——就算不知道吧。”
绕了一大圈,他们又回到了昨天聚会的酒店门口。
传说中的带妹兜风也就这么回事,白布想。他把车停在路边的停车线上,但并没熄火。
他单手撑着方向盘,偏过头去看濑见。
“先是墨镜,又是冰袋,再是白头发——所以你到底要说什么?”
不知不觉白布连敬语都不对濑见用了。
被直截了当地这么一问,濑见舔了舔嘴唇,抬头对着白布。
“你说了决定权在我,但总不能一直是我在讲我爱你吧。”
“虽然我爱你,比你以为的多,更比你爱我多——”
“濑见。”
白布突然打断了濑见,他示意濑见回头看。
天童川西和山形一堆人正从酒店门口出来,可能是在找地方抽烟,他们远远地发现了白布的车。
濑见当机立断,他解开安全带。
“我们是不是得把车窗打开?”
在他们接吻的前一秒,白布说。
“管他呢。”
“天童前辈他们会看见的吧。”
虽然只是接吻而已,但濑见几乎将他拆吃入腹,白布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管他呢。”
濑见轻轻用手指抚过白布的嘴唇。
“濑见英太你这个疯子——”
白布闭上眼睛。
“彼此彼此。”
白布贤二郎听见自己的脉搏逐渐从刚才几乎要爆炸的速度慢慢地平静下来。
——要说你爱我比我爱你还多的话,那是不可能的。
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用余光偷偷瞄自己的手机。他知道自己应该专心在此时的工作上,但就是安不下心来。
平时这个时间段,黑尾是会给研磨发邮件的。
他们其实平时邮件发的不多,也都是一些讲出去没人要听的小事,但每天在饭点或者下班的时候总要聊几句:黑尾说,研磨听,偶尔研磨也说。每个星期研磨会找一天泡在黑尾家,通常都是周五——因为周五研磨也不得闲,没有患者的时间他需要忙活手头的研究——研磨忙着看论文改论文,胡乱塞几口黑尾做的菜,再窝回书桌前,直到忍无可忍的黑尾把他拎回沙发床上睡觉。
白布和研磨面对面坐着。经过患者同意用于研究用途后,白布分享他刚刚对一位主动求助的患者的记录和心得,研磨一边听一边记。他最近需要东京仙台两头跑,于是研磨也就配合白布的时间进行研究。
他们小组的主题是阿斯伯格综合征(ASPD)。这不算一个偏门的研究主题,也是文学作品中的常客,但自称ASPD的人很多,实际真的患病的患者并不多。
这位已被确诊ASPD的患者属于高知阶层,职业是交易员。
黑尾给研磨讲过,交易员是极其需要情绪稳定的职业。很火的推理小说家贵志佑介就是trader出身,作品里面也格外看重情绪的稳定这一点。
“所以我才做不了交易员。”
黑尾这么对研磨说。
研磨忘记了自己有没有问为什么了。
后来他才知道,交易员所需要的情绪稳定,并不是一般人口中的脾气好或是随和。
他们需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所以黑尾才自认为自己做不到。
“有一个细节我很感兴趣。”白布双手合十对着研磨说。
患者提到了自己早逝的妻子,并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个人使我的铁石心肠也变软了。”
“所以,我想试试从孤爪医生的方向入手——从明显颠覆了他人生的这件事情开始。”
白布在合上本子之前说。
研磨点点头。
他和白布在医院门口道别。
仙台的风景已经不像研磨刚刚来的时候那么陌生了。
孤爪研磨很少后悔,但他现在确实觉得自己不应该对黑尾说那么多。
白布的思路是有道理的,但有的时候,原因并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但谁又理得清什么是因,什么又是果呢?
就算黑尾一辈子都以为自己爱研磨,又有什么关系呢?
无论黑尾是因为爱上研磨选择了这种关系,还是因为共生关系和研磨在一起,又怎么样呢?
虽然研磨也不可能一直假装自己不知道。
他是个自私的人,面对黑尾的时候除外。
黑尾铁朗,是孤爪研磨对人类为数不多的感情中,最温暖的一块。
他不后悔对黑尾揭破他们关系的实质,但研磨并没准备好失去黑尾。
研磨在榉树的荫蔽之下走回酒店。
他的手机依然很安静。
赤苇京治
虽然说是约了木兔光太郎打排球,但木兔上场的时间并不多,反倒是赤苇京治一直在场上泡着。木兔下场观战之后,黑尾铁朗死皮赖脸地把赤苇拉到自己一队。
“木兔当年的二传可不是谁都能用得好的。”
黑尾露出黑猫一般的狡诈表情说。
赤苇不知道黑尾突然组排球局的目的是什么,但应该不只是想打排球那么简单。
不过既然入局了,赤苇就有玩下去的觉悟——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无论排球,还是人生。
场上的人倒都水平不差,有黑尾以前的同学,还有毕业之后一起打球认识的朋友,氛围对赤苇来说只能用久违了来形容。
但木兔居然格外安静。他只打了一局,也没怎么扣球,下场之后就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看比赛。中途赤苇过来找他说话,没讲几句就被木兔赶回去继续打球。
似乎现在的木兔对看赤苇打球比自己上场更有兴趣。
场地是黑尾找的,自然他负责善后。但黑尾拒绝赤苇帮忙,只对着木兔的方向努努嘴,拍着赤苇的后背说快去陪猫头鹰吧,就把他赶走了——当然也可能是黑尾单纯地不愿意跟他俩同处在一个空间里面,不想被秀恩爱秀到眼瞎而已。
黑尾在门口和其他人抽烟聊天,间或迸出几个大声又突兀的“哈哈哈”。
赤苇盘腿坐在木兔面前。
木兔头上蒙着条毛巾,赤苇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木兔并没有讲话的意思,就算是赤苇在他面前,他似乎也不想说话。
赤苇也不想说。
他只是把手心贴到木兔左膝上。
“赤苇什么时候知道的?”
木兔终于开口了,带着一脸平静到死寂的神情。
“伊豆。你来找我的时候。”
赤苇也平静地回答他。
——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那么熟悉我的攻手,熟悉到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的膝盖不足以支撑职业排球运动员所需要的强度了。
“我一直瞒你到现在。赤苇会生气吗?”
赤苇摇头。
——我当然不会生气。
“我们回家吧,木兔前辈。”
赤苇先爬起来,他把手伸给木兔。
木兔的掌心又湿又冷。
木兔去换衣服,赤苇和黑尾在门口站着等他。
“研——”
赤苇本来想找点话讲,但他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赤苇捕捉到了黑尾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
就像是偏头痛突然剧烈发作,好不了却又死不掉。
他很少失言,但这次赤苇硬生生地把研磨的名字嚼碎了吞回喉咙里面。
“这个周末据说东京会下雨呢。”
在沉默了几分钟之后,黑尾用他惯常的、愉快的满不在乎的语调说。
岩泉一
岩泉一觉得自己像是在接驾。
及川彻向他打招呼的方式看了让人想在他的身后打出“重返东京”这种中二夸张的花体字,配上韩剧复仇的bgm。
及川大大方方地把副驾驶的椅背调到自己舒服的位置——他依旧和岩泉有着令人生气的身高差。
“你想吃什么?”
及川伸开腿,岩泉觉得他一定是在憋笑。
“我什么都吃不了呀。”
岩泉一没忘,但他突然想起来及川在仙台喝酒烧烤几乎样样不落下。
他看着及川向自己根本不存在的肚腩做一个捏拜拜肉的手势。
“在仙台我都胖了。”
及川似乎真的在为自己胖了这件事烦恼。
“我能吃的东西就只有维密模特那种加羽衣甘蓝的绿色糊糊——”及川彻听起来甚至有点生气。“仙台没有这种店就算了,我还有点借口。但东京还真的有。”
“店名叫什么?我好导航。”
“不是吧。你去了只能吃鸡胸肉套餐,还是你能想到的鸡胸肉的做法里最难吃的那一种。你想吃什么就吃好了,我看着——”
岩泉粗暴地打断及川。
“我要追你的话,也得拿出点诚意吧。”
及川放声大笑,笑得岩泉都想揍他了。
他探身过去,抓住岩泉正在按导航的手。
“那我是不是也不能太好追呀。”
岩泉本来想说你哪是不太好追,你是太难追了——但也只说了一句,是。
及川笑得更开心了。
及川说得没错,这家店难吃的程度确实首屈一指。看岩泉实在咽鸡胸肉咽得困难——这玩意连对吃最没要求的人都吃不下去——及川没跟他打招呼就叫了炸鸡外卖送到店里。
既然垃圾食品都送来了,岩泉也就只能接受众人的侧目并带着满心的愧疚感啃炸鸡,同时看着及川把他没吃完的套餐端到自己面前替他解决。
他们从小吃饭就这样。小时候及川挑食,自己的饭是一口不肯动的,却爱从岩泉的盘子里面抢吃的:平时及川一万个拒绝的西蓝花放在岩泉的盘子里就抢着吃,简直是某种无法解释的玄学,而且他长大之后还死不承认,岩泉都怀疑就是从小被及川抢了太多饭自己才始终比他矮那么一点点。
及川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还要说话。
“小岩我想吃炸鸡。”
岩泉都懒得理他。
“你自己刚刚还说什么都不能吃,那么嫌弃鸡胸肉,结果都干掉一盘子了。”
“可是太香了——太香了哎。”
岩泉叹了口气,他对及川毫无办法——他总是对及川毫无办法——端着盘子坐到及川身边。
“及川。”
“嗯?”
及川下意识地回头,结果结结实实地被岩泉吻了个正着。
及川笑得洋洋得意,然而嘴上还是得瑟得不得了。
“我真的不能太好追了吧。”
岩泉觉得自己脸都红了。
“那我这种为民除害的应该申请点什么保险或者补贴。”
他又亲了及川一下。
红字 - 32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依然捏着一张自由席的车票,摇摇晃晃地在新干线车厢里找位子,同时在心里吐槽支行过于抠门,出差报销居然只有自由席的份儿。
“请问这里有人吗?”
“有。”
白布贤二郎头都不抬地回答,他似乎永远在写他那堆写不完的论文。
濑见故意不配合他,放好包后径自坐下还伸了个懒腰。
“都说有人了。”
白布给了濑见一个白眼,端起杯子灌咖啡。
“所以是谁啊?”
“——我男朋友。”
难得见白布吃瘪,濑见得意地笑。
早上他们被白鸟泽排球部一干人等当场抓包,而且场面格外尴尬,尤其是对于白布这种经常尴尬症发作的人士来说,那真是公开处刑——作为牛岛迷弟的白布当听到牛岛一本正经地说“恭喜”的时候的表情濑见觉得自己能笑半辈子。
“哎呀,那真是可惜了。我本来还想要你电话的呢。”
“没关系,我们还可以搞不伦。你实在想要的话我写给你。”
濑见到底撑不住,上手去捏白布的鼻子。
“我觉得偶尔角色扮演也挺好玩的。”
白布没有躲,带着一本正经的营业表情对濑见说。
“那你是什么?人妻?”
濑见满意地看着白布徒手表演当场脸红。
“想得美。”
白布别过头去不理他,继续忙活手上的论文。
“你怎么永远在写论文?”
濑见一个人闲得实在无聊,忍不住不cue白布——可以逗白布他还玩什么手机。
“拜托,我要养家糊口的啊。”
白布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舍得把电脑合上。
“我养你啊。”
濑见贼心不死,继续逗他。
这回白布没上套,而是一脸被好胜心统治的表情,跟那天晚上打德扑的状态一模一样——他朝着濑见扬起眉毛。
“那算算吧。”
这可是濑见英太的强项。
于是白布在濑见腿上摊开记事本,他们俩还真就在新干线上特别有病地开始算每人每年能到手多少福泽谕吉。
结论是,白布拿到的绝对值要比濑见多,但论福利和工作强度则是濑见占上风。
“行了。”
濑见朝白布伸出手,白布把耳机塞到他耳朵里。
“这回你不像之前那样洁癖发作地擦耳机了。”
“跟你基本上也谈不到洁癖这个问题了——没有意义。”
“那我要听King Gnu。”
自觉翻身做主人的濑见如此这般地要求。
“麻烦。”
白布精辟地总结,但还是给濑见切到了《飞行艇》。
“喂白布。我刚才没开玩笑。”
濑见把记事本收好放回公事包里,他小声说。
他指的是我养你那句话。
“我知道。”
白布也小声回答他,同时悄悄地勾住了濑见的手指。
黑尾铁朗
黑尾铁朗度过了不错的一天——毕竟这一天不能用差来形容。
虽然他一夜没睡,但到了该出发上班的时间也意外地不困。社畜是没有困了就随时随地入睡的权利的:无论你是头痛牙痛肚子痛,还是心碎到快要死掉了,八小时之外的时间都不一定随便你发疯,八小时之内更要完美地完成社会赋予你的任务。
成年人没有资格心碎。
五月份是黑尾在营业部的最后一个月,下个月他就正式去证券公司报道。据他所知,濑见英太的调职安排也快下来了。按理说濑见的调职理论上在他之前,但拖拖拉拉直到现在还没定,大概是本人犹犹豫豫懒得推进程的结果。见他本人不催,估计银行人事也就乐得一点点走流程。
黑尾人缘不错,光是践行局就几乎约满了整个剩下的五月份,还有一大票随之而来的联谊局,也不好直接拒绝掉,逼得他只好打哈哈。
所以他就心血来潮地约了木兔和赤苇打排球,当然还有别的人,但大家提起东京出名的猛禽攻手和二传,都一脸“久仰久仰”和“不敢不敢”的状态,十分好笑。
“枭谷的木兔和赤苇呢。”
这一堆人里面不乏当年高中有领教过的——虽然黑尾估计大半人木兔和赤苇都不记得了——话当年的时候都露出心有戚戚焉的表情。
以前是枭谷的木兔和赤苇,现在是木兔和赤苇。
木兔听到了会很开心吧,黑尾想。
他和赤苇并肩站在体育馆门口。赤苇似乎由于感觉自己说错了话很局促,也没办法开口。
果然,不愧是情智双高的赤苇京治,黑尾想。
但要说局促的话,黑尾显然更甚:木兔显然已经不是可以打满全场的状态了,这是黑尾没想到的,这也让今天的排球局显得格外尴尬和不合时宜。
赤苇当然是无心之语,但黑尾真切地感到眉心的血管猛地抽痛,沿着头皮狠狠地提醒他那个被他刻意忽略了一天的名字。
——研磨。
——孤爪研磨。
黑尾不知道有没有人把他和研磨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音驹的黑尾,和那个布丁头二传。
如果有的话,他也不知道研磨会不会有一点点开心。
黑尾铁朗已经很努力了。他努力地不去想研磨,为此黑尾努力地工作,努力地社交,甚至连运动这种古早的办法都用上了,可是连24小时都不到,研磨还是固执地闯入他的脑海。
这可能是黑尾铁朗完全无法做到的事。
研磨完全可以装聋作哑,但他选择了把一切都摊开给黑尾看。
——这才是共生真正的意义。
——幸福也好,痛苦也罢,我们都无法分开。
除非血肉模糊。
除非灰飞烟灭。
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在黑暗的卧室里面睁着眼睛。
他和赤苇一路上几乎没怎么聊天,回家之后木兔就说自己困了要休息——虽然这个理由很蹩脚,但赤苇也没有拆穿他,只是说了正好我晚上要赶稿,木兔前辈先睡吧——说完还真就泡了杯咖啡,在沙发上和键盘较劲。
虽然缺乏睡眠对木兔是常态,但他也真没那么困,睡了两个小时就清醒到再也没有办法闭上眼睛。
——果然说谎是有代价的。
对赤苇说谎的结局就是木兔只能憋在床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所以换房子的计划亟需提上日程,木兔想。
他不知道黑尾知道多少他膝盖的事,但是他从黑尾的眼神里看出来他一定也心里有数。相识多年,黑尾的敏锐是木兔早就烂熟于心的事实。
作为因排球的因缘结识的伙伴,多年以来,木兔不能否认自己对黑尾、对木叶、甚至还有赤苇是故意疏远的。
何况木兔光太郎曾经经历过一段仿佛情绪黑洞的日子,他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任何人。
——还有赤苇、当然还有赤苇。
——如果没有伊豆之行和阴差阳错的记事本的话。
木兔发誓他自己不是故意不跟赤苇讲的,也根本没有机会对赤苇讲这种事——回东京后说吗?无论是木兔还是赤苇的生活重心都不是排球了;在伊豆的时候说吗?那个时候他们都处在患得患失的浓烈情绪里;或者,三年级毕业的时候说?更算了吧,木兔已经留赤苇一个人在枭谷,又怎么能提这种事。
人一旦习惯了黑暗环境的话,对周围的声音就会格外敏感。
木兔听见赤苇的打字声均匀地有节奏地轻响:不知道是不是拜职业所赐,赤苇打字是连木兔都瞠目结舌的快。一旦赤苇有了思路,稿件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然后赤苇停了下来,吸了吸鼻子,从织物窸窣的声音木兔分辨出他大概是下了沙发去厨房,可能是找水喝。
但赤苇并没有回到沙发上来,而是在厨房不知道鼓捣些什么,木兔听不太清。
五分钟之后,木兔就知道赤苇到底在厨房干什么了。
因为赤苇直接推开了卧室的门。
“要吃夜宵的吧,木兔前辈。我煮了面。”
木兔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他确实有点饿——但又想起自己目前是很困正在狂睡的人设,又直挺挺地躺回去,把枕巾盖在脸上装木乃伊。
“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的?”
“你困不困我其实不知道——但因为你在办公室吃了晚饭还打了球,晚上一定会饿的。”
还在枭谷的时候,赤苇陪着木兔秒了几乎所有学校附近的夜宵摊。木兔运动强度过大,只有赤苇一个人肯陪他加练,也只有赤苇一个人肯陪他吃夜宵。
赤苇嘴上严肃认真,手上毫不含糊地直冲木兔的敏感点——日天日地的木兔光太郎居然怕痒,这简直是他人设中的bug。
这也是整个枭谷排球部——或者说,全世界只有赤苇京治才知道的秘密。
“再不吃的话面就浪费了。”
虽然呈现一个被木兔压制的姿势——就算多年不打球,木兔的力量级别还是高于赤苇,他直接把赤苇的手腕扣在了床上——赤苇还是保持他一贯的表情。
及川彻
宫侑难得有兴致找及川彻吃晚饭,但惨遭拒绝。
“咱俩有什么好吃的,不就是食堂那点东西——你不腻我也要吃吐了。”
及川带着他被宫侑评论为“甜得腻死人”的微笑靠过去,宫侑直往后退。
“再说,咱们天天见,又岂在朝朝暮暮嘛。”
“及川,你真的太恶心了。”
他带着莫名其妙的胜利感回家。
中午岩泉并没太多时间陪及川吃饭:他下午还有会,只能把及川先送到队里点卯然后开车回出版社。
“晚上吃什么?”
分开的时候及川这么问岩泉。
“怎么一天天总是吃来吃去。就没有别的事好做吗?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岩泉一脸的不耐烦。
“那就说定了,回家吃。小岩还想做什么啊?”
及川彻故意一脸无辜,换来岩泉一的一拳。
“还有,家里只有一个车位。晚上你直接坐地铁回家——回我家,明天早上我送你上班。”
“行吧。但明天周六,上什么班?”
岩泉似乎着急回出版社,答应得特别含糊。
晚饭的任务当仁不让地落到了可以不在rush hour回家的及川彻头上。他顺路去了趟菜市场,拎了一大把蔬菜和队医批准他食用的有机肉类,还就那么几个牌子。
“真是、真是的——天天都吃这些,不如杀了我算了。”
及川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开门。
一进门他就感觉有点不对头。
及川是懒得亲手收拾房间的——反正他回家也就是睡个觉,周末请人来打扫一下了事。他不缺钱,缺的是心情。
但他的家和及川彻回仙台之前比,明显不一样了。
究竟是哪里不同,及川也讲不出个究竟。
大概就是时隔一个月重返东京,发现家里不仅没积灰还干净了不少。及川基本不做饭,他的厨房跟摆设没有区别,但却连灶台的角落都一干二净。
冰箱里多了一盒鸡蛋,保质期和生产日期被细心地用记号笔圈了出来。
岩泉的睡衣被整齐地叠好放在床头。
如果门外有儿童乐园的话,及川彻绝对会冲上去蹦个大半天。
但可惜没有,所以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做晚饭。
及川打开音响,伴着《Die in TOKYO》的旋律切菜,虽然也只是沙拉而已。
东京也好,仙台也罢,他从未对一个地方产生如此强烈的归属感。
红字 - 33
白布贤二郎
“濑见。”
白布贤二郎冲着厨房里濑见英太的背影喊。他们还是坐濑见的哈雷回的家,但白布不喜欢头盔,因为不方便接吻。
除了书房的门还算个门,濑见家的其他部分简直可以等同于大开间。阔朗是阔朗,也很符合濑见的个性,但吵起架来连个清静坐一坐的地方都没有,厨房还是开放式,白布觉得还不如自己在仙台的家,好歹功能分区比较正常。
“什么?——等下,你要吃芝士条吗?”
濑见没回头,像是在吃东西,含糊地喊回来。
但他似乎也没想征求白布的意见,端了一大碗芝士条回来,直接塞进白布嘴里。
“热量太高了。照这个吃法,都不用到三十岁,你的八块腹肌就能变成一块。”
濑见家的零食巨多,但大都属于垃圾食品。
“我不想忌口,所以才要运动啊。贤二郎明天早上陪我跑步呗?”
救命啊,白布想。他睡觉都睡不够,晨跑对他来说等于天方夜谭。
但他还是咬牙点头,看着濑见的表情瞬间明朗起来。
——简直是色令智昏了。
——但谁让濑见英太这么帅呢。
白鸟泽排球部的人气top当然是牛岛若利,但部草的花名毫无疑问应该颁给濑见英太。
——起码白布贤二郎这么认为。
“你刚刚要说什么来着?”
濑见爬上床,一只胳膊环着正在看书的白布,另一只手忙着往嘴里送芝士条。
“我在问你什么时候调职去仙台。”
白布花了好大力气才问出来。
他只是觉得他们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地下去。上次因为这个问题,濑见和白布在车站吵架吵到几乎分手,白布觉得自己有义务不当鸵鸟,当然也得把濑见顺手拽出来。
濑见叹了口气。
“其实理论上我五月中旬就应该去仙台报到了。”
他松开白布,规规矩矩地在床上跪坐好。
“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其实是在咱们那什么之前,就定下来的。”
白布简直想笑。
做了就说做了呗,还那什么——哪什么啊。
但濑见似乎是要认真说话,白布也只能陪着他坐起来。
“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万一只想419的话,那我陪着你就得了——突然跟你说我要去仙台,像是我死缠烂打一样,你应该不喜欢。”
白布气得想给濑见一巴掌,但又觉得自己在好好说话这方面也没做什么好的示范,没理由打人。
所以他调整了情绪。
“我不太懂你们银行的事。所以调职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好说。可能好,可能坏,全看我的人品。”
濑见用手指在床单上划来划去。
“存在两种可能:第一,我在仙台纯属岗位锻炼,最晚两年后回东京;第二,我算是被人挤到仙台,用十年在东京打了个转,那咱俩就彻底相约白鸟泽了。但好歹是回仙台,总比去什么青森函馆的强。”
白布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个决定远比他想象的要重大,濑见所承受的压力也远非他能想象。
但其实无论是濑见还是白布,都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不过就像濑见在车里吻白布时说的,管他呢。
“回仙台之后,不准在床上吃东西。”
“哈?”
“从现在开始,家里至多只能有一个人脑抽。”白布把人按在床上,无比利索地褪下濑见的家居裤,几乎咬牙切齿地跨坐在他身上,顺道吻掉濑见嘴角的芝士渣。
“像上次在车站那种两个人一起脑抽的情况,我绝对、绝对、绝对不允许再发生第二次了。”
赤苇京治
木兔光太郎捧着碗认真地对牢电视看NBA季后赛转播,间或一惊一乍,得亏赤苇京治在他之前吃完,不然碗都能吓摔好几个了。
赤苇有心想问木兔膝盖的事,但又觉得这个时候勤勤恳恳吸面条的木兔太可爱,他不忍心。
他也不知道木兔什么时候培养出看篮球的习惯的,明明以前还是出了名的除了排球什么都不上心的笨蛋前辈。
赤苇二年级的时候做了木兔的副主将,天天陪着木兔跑来跑去——说起来只是个课余社团活动,但木兔看起来优哉游哉,实际作为主将要忙的事真的不少,每年也被大大小小的会议或者文件拖得心烦意乱。那个时候木兔经常来不及吃饭——其实赤苇也来不及,但是他在发现自己实在没时间买吃的之后就学乖了,天天随身携带家里手作的饭团——得空了就往木兔嘴里塞一个,反正塞什么木兔都说好吃并积极吞咽,赤苇怀疑他就算塞个不明飞行物木兔也吃得下去。
木兔从赤苇手中把碗拿走。他每次洗碗都声势浩大,赤苇总担心这样下去有一天他们迟早会没有碗可以用,还认真地考虑过是不是要买一批防摔防磕的儿童用碗筷。
表面上,木兔光太郎没什么变化:他的发型、他说话的习惯、哪怕是他和黑尾多年不见之后互亏的方式,都和十年之前的木兔光太郎毫无二致。
但时间给人的变化是惊人的。在几乎不变的外表之下,在赤苇京治不知道的时候,有一部分的木兔光太郎已经不见了:也许是蜕皮、也许是新生,但这都是在赤苇毫不知情的时候发生的。
洗完碗的木兔似乎呈现出睡够了也吃饱了后心满意足的状态,他把腿翘到茶几上。
虽然赤苇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开头,但是这个动作让他下定了决心。
这不是一个礼貌的姿势,大概是因为久坐会让木兔的膝盖负担过重,所以木兔也从来不翘二郎腿,一有机会就找地方伸直膝盖。
他下意识地用手心贴向木兔的左边膝盖。
——还疼吗?
木兔没说话。
他只是把电视的音量降到零,又紧紧地攥住了赤苇的手。
客厅的光源只剩下电视里的激烈的撞色,在墙上不断明灭。
然后木兔回头对赤苇笑。
是十八岁的木兔光太郎不会有的笑容:十足温柔,但有点伤心,还有点委屈,是那种“你怎么才来呀我等你很久了”的小孩子式的撒娇要糖吃的委屈。
但这个笑容里住着跟赤苇京治挥手作别的,十八岁的木兔光太郎。
“不会疼的。早就不疼了。”
大概是赤苇没控制住喉咙里的哽咽,木兔的声音放得更轻。
“赤苇别难过呀。我真的不疼了,真的——都过去了。”
赤苇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摇头。
——我一向自诩足够聪明,足以应对人生,但我现在知道,十七岁的赤苇京治是彻头彻尾的傻瓜。
——我爱你、我每一天都比过去那一天还要爱你;但我永远不可能拥有那一部分的你了。
明媚的像夏天的太阳和风一样的,十八岁的木兔光太郎。
岩泉一
“你过的这是什么日子。”
岩泉一丢下叉子感叹。
他干掉了一整盘沙拉,但说不上是给及川彻面子还是因为周五晚上实在太饿。
“我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啊,你知道的。”
及川伸了个懒腰,开始拉筋。
岩泉当然知道。
为了成为顶尖的二传手,这是及川彻必须付出的代价。
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完全不存在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东西:就连所谓的父母的最无私最纯洁的爱,可能都是建立在某种条件之上的。
但正所谓难得糊涂。
太清醒的人往往活得也更痛苦。
“你不需要摆出那种表情啦。”
大概是读懂了岩泉此刻的复杂心态,及川对着他歪头。
“我能坚持一直打排球,就已经比太多人幸运了。”
“如果我能让你一直这么幸运就好了。”
这是岩泉的真心话。
及川彻先是愣住,然后绕到岩泉身前。
他跪下来,带着岩泉一从未见过的诱惑的笑容。
但及川没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接解开岩泉的皮带。
岩泉听见自己说别、等一等——你哪儿会这个啊——而且我还没洗澡——但是及川充耳不闻。
房间里只剩下岩泉吸气和喘息的声音,他把手指插进及川的头发里。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在岩泉的大脑被快感完全占据之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小岩,我们就是回不去了。
及川压着他倒向那张对于岩泉来说过于柔软的床垫的时候轻声说。
——但这是你自找的。
及川的手臂撑在岩泉的上方。
——你那么好、你那么好。
及川近乎带着哭腔呻吟。
——我本来想放过你的。
“太迟了。”
岩泉不知道自己是在回应及川,还是对自己说。
——太迟了。
及川的吻带着咸涩和苦腥,岩泉分不清是他们谁的味道。
岩泉有几乎所有男人都有的软肋,一看见对方哭就手足无措。
“及川,宝贝——别哭啦。”
及川的眼泪都流到了岩泉脖子里,但他看上去笑得快呛出鼻涕泡了。
“宝贝什么的——你又是在哪儿学会的这个?”
在这种情致缠绵的场合之外,岩泉一是绝对说不出这种话的。
——因为你就是我至高无上的宝物。
岩泉只能身体力行地让自己的青梅竹马闭嘴。
孤爪研磨
研磨结束工作的时候,已经接近十点钟了。
他连酒店的房卡都忘了带。
研磨没有带包的习惯。他自己出门的时候无非就是去医院或者黑尾家,只需要一个手机;其他时候身边都有黑尾在,更不需要带别的东西。
黑尾铁朗始终没有联系他。
研磨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如果做得到的话,他甚至想过去找白布贤二郎认真地聊一聊关于共生关系,以及自己的困境。
他在仙台没有别的熟人,但白布现在人在东京。
孤爪研磨从不后悔。
但是他害怕——他害怕黑尾会因为自己没经过考虑的话而怀疑自己,他更害怕伤害到黑尾。
如果这一切只能用共生来解释,那么孤爪研磨和黑尾铁朗近三十年的人生,无疑都是一场错误。
研磨宁愿将错就错。
但孤爪研磨从不后悔。
他宁愿心碎一万次,也不要生活在幻觉里——更不要黑尾也和他一起。
仙台的风越来越大了。
研磨只看了东京的天气预报,他知道这个周末东京会下雨。
但没想到东京的雨也会提前跨越几百公里,翻山越岭来到仙台。
孤爪研磨不会哭。
音驹输给乌野的时候他没有哭,黑尾高中毕业的时候他没有哭,当然黑尾现在不给他发邮件也不打电话,研磨更加不会哭。
他知道自己回酒店的话,工作人员会帮他开门。
他有白布办公室的钥匙——他到医院进修之后白布就给了他一把备用钥匙,但研磨不想去。
孤爪研磨现在哪里都不想去。
研磨坐在医科大学心理学系大楼的门口,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
校园里面只剩下路灯孤单微弱地闪耀。暴雨前的风凌乱地把树叶吹了一地,没头没尾地一股脑堆在研磨脚边。
他随手捡了一片叶子,用手指把灰抹干净,然后含在嘴里,吹出断断续续不成调的曲子。
研磨不记得曲子的名字,但这是黑尾曾经给他哼过的调子。上高中的时候研磨经常起不来床,黑尾自觉承担了叫他起床的艰巨任务,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轻声哼歌,甚至动用吉本的一发技,直到研磨彻底清醒。
那是黑尾铁朗困住他的魔咒,从此孤爪研磨万劫不复。
但他心甘情愿。
如果可以的话,就坐在这里等雨停,研磨想。
——我还有一场雨的时间,来决定要不要先离开。
——我们还有一场雨的时间。
红字 - 34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坐在床边,正在纠结要不要把白布贤二郎从被窝里挖出来。
他们俩昨天闹得特别疯。濑见都要得皮肤饥渴症了,再加上白布上来就用骑乘激他,濑见简直绷不住地不管不顾,差点死在人身上,他都不知道昨天是怎么睡着的。
不过白布贤二郎是个外冷内癫的人这一点,濑见英太早就知道了。
他跟白布的睡相战斗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去洗漱,再给赖床的后辈几分钟时间。
换衣服的时候濑见疼得直吸气,他后背上全是各种指印划痕,白布还真是一点都没客气。
但想到白布身上的一大片吻痕,他觉得自己稍稍平衡了点。
他再次回到卧室的时候,白布已经坐起来了,但似乎完全没睡醒,眼睛都没睁开,又被濑见塞回被子里。
“你睡你的,我跑完步就回来。”
白布还勾着濑见不肯松手。
趁着一天之中白布最乖的时候,濑见按着人亲了好一会儿。他其实还没亲够,但考虑到再不走他可能就走不了了,才把人放开。
“可我昨天都答应你了呀。”
“那下次吧,下次你来东京——或者回仙台之后你再陪我跑好不好?”
白布点点头,又缩回到被子里。
濑见英太发现自己就是一个毫无原则的人。
等到濑见终于跑完回家的时候——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惯常的跑步路线这么漫长——白布已经彻底起来了。濑见在厨房转了一圈没找到人,结果在自己的衣柜前发现了皱着眉头的白布。
“你干嘛呢?先吃饭吧。”
“你昨天不是说黑尾的调令都下来了?你的也快了吧。”
白布把衣柜的大门打开。
“我觉着啊,濑见,你带点内衣内裤回仙台就得了。这些真的都没法穿,一件都不行,太辣眼睛了——比你高中的时候品味还差。”
濑见被人槽品味已经槽习惯了,他也不生气。
“这你不能怪我啊。要是咱俩高中的时候就谈,我也不至于到现在的私服还被人吐槽嘛。”
白布看着濑见的脸笑了出来,然后又憋回去。他转身就走,濑见跟在他后面。
“如果还在高中的话,无论是谁跟谁表白,可能我们都不会在一起吧。”
濑见喝牛奶的时候白布突然说,抱着一大杯咖啡——濑见家最大的马克杯被白布征用了。
“那也难说,我觉得我对你没什么底线。”
濑见放下杯子。
“会吵架的吧。”
但是命运之人就注定了会有命运一般的展开,濑见想。
“说得好像我们现在不吵一样。”
黑尾铁朗
黑尾铁朗撑着伞,站在依然坐在屋檐下躲雨的孤爪研磨身边。
校园里好像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研磨。东京和仙台同时暴雨,黑尾的手机还没电了。他好不容易打到车到研磨住的酒店,结果拍门拍到快烂了都没人响应,都把酒店的工作人员招来了。后来前台打电话也没人接,甚至问黑尾要不要报警。他想了想,觉得实在是兴师动众——大概是脑内浮现了从业人员木兔光太郎的脸,虽然不对口——后来又福至心灵,觉得不如去研磨所在的医院看看。研磨没跟他说过具体地址,但好在上次跟濑见喝酒的时候听白布提了一嘴名字,而且仙台最出名的医科就是这一所,算是把黑尾救了。
研磨没看黑尾,也没说话。
好像是我把雨从东京带到仙台了一样,黑尾想。
他几乎全身都湿透了。伞在这种鬼天气下毫无作用,但黑尾并不在乎。
东京的雨比黑尾想的要早。
黑尾今天总觉得隐约头疼,胡乱编了个借口,从银行下班回家就开始倒头大睡。起床的时候不过九点一刻,但窗外已经阴云密布。
五月份还有这种气势磅礴先声夺人的雨也是很少见。
房间的温度也降了下来,黑尾光脚站在地板上都有点发抖。
他摸黑去翻手机——回家之后黑尾就一头扎在床上,连手机放哪儿他都忘了,还差点被上次研磨回来还没收好的拖鞋绊倒。
黑尾好不容易从排球包的最深处把手机挖出来,在他抬头的瞬间,却感觉自己险些失去了呼吸。
东京急剧的降温使窗户上蒙上了一层雾气。
玻璃上清晰可辨的一排字母,像是被执着地写过无数遍。
Kuroo Tetsurou
是黑尾铁朗的名字。
所有的记忆都如同海啸一般向黑尾扑来。
他抓起手机和伞,差点连鞋都来不及换,冲出门去。
黑尾正好和雨撞了个正着,凉意从裤腿蔓延开来,但他并不在乎。
——是我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如果你想离开我,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放你走;但我绝对不会放开你,你别想丢下我。
黑尾铁朗绝对不会离开孤爪研磨。
——共生对你的意义我并不了解,但于我而言,就是你下地狱,我上断头台,就这么残忍又简单。
——你是我的半身。
最晚一班从东京到仙台的新干线22:12发车,只在周五运行。
研磨还是固执地不看他,也不说话。
黑尾叹了口气。
“研磨。”
——一开口就是大烟嗓,研磨会不高兴的吧。
“研磨?”
研磨终于肯侧过头来看黑尾。
“阿黑。”
黑尾把伞丢到一边,任凭它在风里翻滚。
雨水顺着黑尾的头发流下来,他看着研磨的表情终于松动。
黑尾又念了一遍研磨的名字。
他说,研磨,我们从来没分开过这么久。我很想你。
不过来抱抱我吗。
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没有别的愿望:他十年前就学到了,人生唯一确定的就是无常。所以有没有愿望其实不要紧,要紧的是能不能实现它。
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枭谷在木兔的带领下已经十分接近高中排球界的顶点,而他几乎也确定了在毕业之后将排球作为自己的进路,同时接到橄榄枝的还有仙台一流的二传手及川彻。
似乎就在突然之间,木兔的半月板被不可逆的损伤摧毁了。医生带着惋惜警告他,如果不停止排球这种剧烈运动,到时候木兔连走路都成问题。
但现在回想起来,木兔并没有自己崩溃的印象。他只是迷茫地接受了医生的建议——家里人当然是觉得他的身体健康要紧——然后迷茫地拒绝了大学的体育特招。那个夏天他和枭谷排球部照常聚会,但再也没有碰过排球。当大家问到他的进路的时候,他总是语焉不详,因为无法回答。
但那个夏天也在无形之中给了木兔另外的出路。除了排球,木兔连别的娱乐活动都不太了解,曾经连着几个礼拜去家旁边的射击馆玩打靶。开始的时候他环环脱靶,但练了一段时间之后居然天赋异禀,他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打出来的成绩。八月份的某一天木兔走出靶场的时候,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叫住他说,我观察你好久了,你是高中生吧。没有决定进路的话,要不要来樱田门?
这个人是警察学校的教官,也是木兔光太郎现在的顶头上司。
所以那个时候,大家都以为他是想要当警察所以放弃了排球;但只有木兔自己清楚,这个因果关系是倒置的。
后来他在陪课长喝酒的时候,课长主动提到过为什么注意到木兔。
——因为你上手太快了,而且不抖不慌,对枪的态度极度平常,我觉得你是可以胜任这种工作的材料。
那是因为我当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我什么都不怕了,木兔想。
但是人还是要找点东西怕一怕的。
十年前的木兔光太郎只希望自己可以继续打排球;但十年后他只想赤苇京治能开心。
赤苇京治并不是个不爱笑的人。
——但在跟我在一起之后,我好像总是把你弄哭。
天光即将大亮,赤苇的小腿和他自己的紧紧交缠在一起,木兔听着怀里面赤苇的呼吸打在他的胸口,仿佛是钟摆均匀的节奏,不停地提醒着木兔他失去的十年,和错过的时间。
——我不能给你讲我的十年,并不是因为去他妈的什么保密性质。
——爬到这个位置,这十年之内我所见所闻无非是泥泞污秽、不择手段和寡廉鲜耻。
——我其实并不觉得残酷,但看到你难过,我会比你更难过。
——我的心已经在沸腾的钢水里煎熬过一遍又一遍。
现在想来,木兔光太郎觉得自己的少白头近乎隐喻。
——我注定要经历比别人快八倍的时间。
及川彻
及川彻面对着瞪着他的岩泉一,有点心虚不假,但他不会承认的。
“小岩——你是小狗吗?”
及川给岩泉看自己胸前的牙印。
“人家都是种草莓,到了我这就像挨咬了一样。”
岩泉一边刮胡子一边瞪他。
“你最好一句都别提,及川。”
“那小岩再喊我一声。”
岩泉喊他宝贝的时候及川整个人都酥了。
“你就做梦吧。”
及川依然嬉皮笑脸地跟着岩泉,从卫生间走到厨房再走到衣帽间——及川的家里居然还有个衣帽间,这是他家除了床以外最实用的部分。
“你就不能有点正常人能穿的衣服?”岩泉今天早上临时接到出版社的会议通知,不然及川绝对不会让他这么早起床。
仗着自己是个衣服架子,及川的衣服都跟岩泉那种灰白黑蓝的直男风格非常不搭,一看就是岩泉在外面留宿了。
及川勉强给他找了一件从仙台带过来的他都五六年没穿过的卫衣给岩泉。
“所以你拿点衣服过来呗。我的衣服你还嫌弃。”
岩泉坐在门口系鞋带,又点头又摇头。
“今天要是结束的早我就回去一趟。但你这离我公司太远了,上次赤苇还问我是不是搬家了来着。”
及川本来想说别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所以木兔的二传交稿了吗?”
“交了,昨天半夜交的——他最近都这个作息。什么木兔的二传啊,人家有名有姓的。”
及川抱着胳膊站在玄关,看岩泉检查自己的包。
“我看过木兔打球,但没跟他交过手,说起来真是遗憾。小岩,信不信由你,当年木兔要是对赤苇没意思我就把手机吃了。”
“就你思路广。那你一会儿查查是清蒸还是红烧适合手机,我晚上看着你吃。”
“我还是吃手机刺身吧。”
岩泉刚要开门,及川已经揽过了他的腰。
“路上注意安全。”
及川对着关上的门微笑。
还没过五秒钟,岩泉急促的敲门声又响起来。
“忘带东西了?”
岩泉摇头。
“没,什么都没忘带——但我想问你,你明天有没有空。”
“啊?”
这个展开过于突然,及川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要是训练之后就没时间了吧。”
“我想说,富士急怎么样?你闲的话。”
——什么啊,岩泉一你是我肚子的蛔虫吗。
及川当然点头如捣蒜。
“不急在一时的。”
他盯着岩泉。
“就算明天没时间,还有下一个星期六、星期日——总会有时间的。”
红字 - 35
孤爪研磨
在黑尾铁朗扔掉伞对孤爪研磨张开双臂之后,还没等研磨站起来——还真不是他故意生气,坐台阶坐得太久,研磨的腿又麻了,麻得还十分彻底——黑尾就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他们的体格差有点大,高中的时候研磨一打游戏就进入无我状态,黑尾对他抱来抱去是常事。
所以研磨干脆把腿盘在黑尾腰上,双手正好捧着黑尾的脸,反正他的手也没有别的地方好放。
于是他们就接吻了。
他想起《赛末点》里面乔纳森·梅耶斯和斯嘉丽·约翰逊在麦田里冒着大雨接吻——这是黑尾特别喜欢的电影,研磨在旁边没事看了几眼,除了男主角的帅脸和女主角的大胸之外,他什么也没记住。
但反正黑尾没长着那张脸,研磨也没有胸。
接吻的时候研磨心里闪过无数条弹幕。
——腿好麻啊。
——下雨天真的冷。
——你没事把伞扔了干嘛……
不过这堆槽点都是研磨在被黑尾塞进浴缸之后才有空理出来的。
接吻的当时研磨只顾得上伸舌头,他隔着大雨和湿衣服都感觉到黑尾起反应了。
当然他没顾得上说别的,因为研磨自己也差不多。
还是黑尾先找回了理智,他在研磨的耳边说——其实是一边亲研磨的耳垂一边说,导致研磨箍他箍得更紧——他说研磨我们再这么下去都要生病的,先回家?
研磨很想反驳他一句家在东京,现在我们只能回酒店,而且我还没带房卡。
其实也没错。黑尾来了的话,酒店也可以称之为家,连被大雨浸泡空无一人的校园大概都能算作家。
他们确实打不到车,只能用日剧跑的回酒店。
研磨好歹还穿了件外套——仙台温度不高,但黑尾身上的似乎还是他平时在家穿的旧T恤,研磨觉得他嘴唇都紫了。
进房间也费了一番事,因为研磨身上除了手机什么也没带,甚至他都怀疑手机被雨泡过一轮估计都宕机了。
黑尾忙着把研磨剥干净了塞进浴缸。
研磨冻得顾不上别的,但他整个人泡进去之后,热水恢复了一些他的神智。
所以他伸出手,勾住了即将关上浴室的门出去的黑尾的手。
“阿黑。”
黑尾僵在原地,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不冷吗?
黑尾苦笑着指指自己的下身。
“研磨,我现在这样没法泡澡,你先——”
“很冷的吧。”
黑尾几乎是用甩的把一身的乱七八糟扔到浴室的地砖上。
他跨进浴缸,用手撑着研磨旁边的墙。
“对不起。”
研磨看着他。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研磨想。
“我早就应该知道的。”
——而我根本不应该说。
“是我来晚了。”
——是我太任性了。
但这些话研磨一句都没有说。
他只是紧紧地攀住了黑尾的脖子。
——不可能有比这里更温暖的地方了。
白布贤二郎
濑见英太热气腾腾地闯进来,大概是在厨房没看到白布贤二郎。
糟糕的是,白布发现自己每次看到濑见,原来的心动都会再增加一点点。
——就好像对同一个人一见钟情了成千上万次。
当然,为了避免濑见气焰过盛,这些话白布是不会对他讲的。
不只是衣服,白布正在盘算濑见这堆乱七八糟的行李该怎么收拾——他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光是书房里面那堆吉他就够他们喝一壶的,再说仙台白布的家也没地方放这些玩意。
但濑见那么喜欢音乐,总不至于不让他带吧。
这个时候才体现出来有车的益处,虽然无论是白布的小跑还是濑见的哈雷都中看不中吃。
——那就算了,吉他让濑见自己想办法。
直到他听到濑见说如果他们高中的时候就谈恋爱自己的品味也不会这么差的时候,白布才猛地惊醒过来。
“如果还在高中的话,无论是谁跟谁表白,可能我们都不会在一起吧。”
这是他的真心话。
其实白布说得有点犹豫,但他又觉得自己之前和濑见的问题就是有话不好好说,所以才一咬牙说了出来。
但濑见的反应很平常。
白布不知道濑见是什么时候对他有了前后辈之外的想法的;他们也没聊过这个,话当年无论是对白布还是濑见,意义都不大——他们都有太多比这个更值得烦心的事了。
他是憧憬着牛岛若利才考到了白鸟泽的,白布贤二郎从不否认这一点。
但濑见英太、濑见英太是不一样的——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和同为仙台出身的二传手及川彻不一样,濑见的球风严格意义上更偏向于攻手的类型,组织进攻的层次被弱化,取而代之的是一往无前的狠辣气质。
也和白布自己的风格完全相反。
但看到濑见这个人,你又很难把球场上的他和现实生活中的他联系到一起。
就像白布贤二郎也感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算作是个热情的人,脾气也不算好,跟熟人还怼天怼地,但球风却意外的稳健平和。
也许他们吸引彼此的就是这点又矛盾又相合的气质。
归根到底,他们是一路人。
白布第一次发觉自己对濑见的心动,是他二年级正式作为正二传之后。
那个时候因为有这层微妙的关系在,他对濑见总有点心结。虽然濑见从来没说什么,大平也劝他说濑见其实不在意这个,真的不在意,但白布就是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好好和濑见讲话。
直到暑假的一天,白布因为忘了东西回学校去取,正好路过体育馆,听到里面传来排球落地的声音。
濑见英太一个人站在体育馆里,对着场地的边线,不断地练习发球,回过头就看到了在门口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的白布。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对着白布笑,笑得特别好看。
身上还披着落日余晖的濑见英太说,白布你来啦,那一起吧。
那是白布贤二郎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美的夕阳。
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醒的时候,木兔光太郎已经起来了。听见他坐起来,木兔平常地伸了个头进来,问赤苇早上想吃什么。
虽然赤苇总觉得自己是在家时间更长的那个人,应该承担更多的家务;但他也承认木兔做饭只要不偏离路线,其实还挺好吃的。他和木兔口味都重,木兔那种无肉不欢浓油赤酱的风格很合赤苇口味。
他们默契地谁都不提排球和过去,就好像前几天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于木兔,大概是没有意义——毕竟已成定局,又过了那么久。
于赤苇,则意义更加复杂。
他痛恨自己的迟钝,隔了如此之久才发现木兔的秘密;虽然木兔本人也讳莫如深,但只要赤苇一想到自己居然沉浸于对自己情绪的反复书写,却没能在木兔最需要他的时刻陪在身边,他就又心痛又内疚又自责,觉得自己几乎配不上眼前的幸福。
但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这句话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可以给一个故事开头,也可以给一个故事结尾。
吃完早饭之后木兔陪赤苇去原来的家里收拾点东西,同时准备退租。赤苇不是一个个人物品丰富的人,家里面除了生活必需品就是书。就像伍迪·艾伦的电影里一定有一排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赤苇无论到哪儿书架上都有一排菲茨杰拉德。
木兔看到的时候大惊失色,他对着那排菲茨杰拉德说京治你知道吗最重的东西除了水就是纸了,你至少得留一个月出来不然我就算请假全日制打包咱俩也弄不完。
赤苇平淡地回了一声好。
他根本没听木兔在说什么,只是为木兔对他骤然改变的称呼而雀跃。
——京治。
有种和木兔共享一个伤口的感觉,赤苇很喜欢。
于是他们决定今天就只拿点衣服回家。
赤苇低着头回邮件,木兔帮他背包,他空着的手牵着单肩包的带子。
但木兔突然停下来,赤苇差点撞到木兔身上。
“木兔前辈?”
木兔盯着路边体育用品店的广告。
华丽的色彩之下是一脸意气风发的及川彻。
木兔对着海报吹了声口哨,踢踢踏踏地走路。
“嘿——当年我还差点和及川进了同一所大学的队伍呢。”
这是木兔光太郎第一次主动和赤苇京治提起自己的当年。
“不过也快了吧,下一次就能在某个书店门口看到赤苇的等身照海报了。”
赤苇扬起眉毛,正准备反驳木兔“没有书的宣传海报用作家的等身照的我又不是三岛由纪夫”,但电话响了,他只好牵着背包带子接电话。
岩泉说自己就在赤苇家附近,可以出来见个面聊聊稿子。
“是啊。”
赤苇放下电话之后对木兔说。
“人和人之间的际遇真的很奇妙。木兔前辈听说过六人定律吗?”
岩泉一
岩泉一开完会,想起来赤苇京治就住附近,正好约出来聊稿子,省得明天又要加班。
但赤苇差点迟到,很抱歉地解释说自己最近准备搬家,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
“说起来,岩泉君。”
公事告一段落,赤苇大概是想聊私事。
“今天晚上如果没事的话,打场球怎么样?三对三,这边算上我自己两个人。”
岩泉苦恼地挠了挠头。
他隐约能猜出来赤苇带的人应该是木兔光太郎,也能想到赤苇之意不在自己,而在及川。
“我和及川都没问题——我是说,及川彻。”他说过之后又想起来自己替及川答应不太好,有点过分的暧昧——又补充了一句,“及川应该没问题。但是我认识的打排球的人都在仙台,别的人是拉不到了。”
岩泉看着赤苇打了一个似乎没人接听的电话,又上上下下地划着通讯录,然后很快地抬起头。
“我倒是认识从高中起就打排球的人。说起来,好像他还是白鸟泽毕业的呢。”
他听着赤苇在自己面前打电话。
“濑见君?我是赤苇京治。突然来电话十分冒昧——不不,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今晚有空的话,对打场排球有兴趣吗?是的,三对三——目前有我、木兔前辈,还有我的责编和他朋友——还能带一个人?那太好了。好的,回见——打扰啦。”
濑见这个姓氏很熟悉,岩泉突然想起来赤苇说的人是谁了。
岩泉一当然认识濑见英太。倒也说不上认识,毕竟他们当年见面都隔着一张球网。
他突然有点想笑,又很感慨。
——与其说命运是过山车,不如说是一个莫比乌斯环。
赤苇放下电话,对岩泉解释。
“这样人就凑够了,正好六个人可以打三对三。但是白鸟泽的话——”
岩泉哭笑不得地摆摆手。
不过赤苇确实细心,连这种细枝末节都能考虑到。
“没那么夸张。好歹同为仙台出身,都算老朋友。”
岩泉嘴上说得一派云淡风轻,但他还没等到进地铁就迫不及待地给及川彻打电话。
“及川,晚上别做饭了。问你个问题——你想不想提前开张?”
岩泉听着电话另一头及川轻快的笑声,带着像孩子一样几乎满溢出来的惊喜,也忍不住弯起嘴角。
——所以我替你答应了下来。你一定会开心的。
红字 - 36
黑尾铁朗
黑尾铁朗和孤爪研磨一起睡到了周六下午。
大概是前几天他睡觉睡得太少,昨天泡完澡之后他整个人困得几乎要散架——黑尾很少有这种时刻,他一向是早睡早起晚睡也早起派——除了暴雨里的吻之外,他唯一记得的事就是他在入睡前拽着研磨的手说研磨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但我现在真的特别特别特别困,你等我啊。
但就连研磨怎么回应的他都忘了,一口气掉进睡眠里面,连梦都没做。
在中间黑尾也醒过,大概是上午,外卖的味道和研磨小声对外卖员道谢的声音让黑尾稍稍清醒了一点,但也只知道那是吃的,具体什么他不清楚。研磨爬起来吃饭,房间的遮光帘都没开。他很想说一句你拉开窗帘也没事,不然会吃到鼻子里面,但似乎压根就没张开嘴就又睡着了,隐约间有研磨又钻到他怀里的印象。
直到下午四点,黑尾才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他也知道自己睡得太久,这个晚上基本就报废了。研磨似乎半睡半醒,以一个纠结的姿势趴在黑尾的旁边,黑尾感觉自己胳膊都麻了。
他努力在不吵醒研磨的幅度范围内动胳膊,但挑战失败。
研磨猛地坐起来,黑尾都怕他头晕。
“几点了?”
他揉着眼睛问黑尾。
黑尾伸手去抓手机,才想起来自己的手机昨天晚上就没电了——但研磨比黑尾快得多,他爬下床。
“给你充电了。”
他把手机丢给黑尾,拉开窗帘,又爬上床,在黑尾的被子上坐好。
黑尾和研磨的手机是同款。电子产品这方面黑尾懒得研究,反正研磨对3C的心得体会足以出本书,一般都是研磨换的时候直接买两份,顺手给黑尾换了。每次黑尾都想方设法把钱塞回给研磨,但研磨一一拒绝,大有大佬一掷千金的气势。
“四点多了。”
黑尾翻着手机,他有几封银行的未读邮件,都是关于调职的安排的,还有一个赤苇的未接来电,后续赤苇又特意发来邮件说没有特殊的事情,黑尾前辈不方便的话不需要回电话。
正在他忙着回复工作邮件的时候,黑尾想起来他还没跟研磨说自己下个月到证券公司的安排。
但他们一向心有灵犀地过分,研磨先于他开口。
“不是有很多话要跟我说吗。”
所以黑尾也把手机放到一边,面朝下扣在被子上。
——但我要说什么来着?
他在来仙台之前,确实有很多话要对研磨讲;但看见大雨里面安静坐在学校台阶上的研磨,黑尾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所以黑尾就在一地的晚霞中沉默,研磨也跟着他沉默——黑尾盯着窗外,研磨盯着他。
他想起来,研磨曾经说过自己会把不容易沟通的病人安排到傍晚时分太阳落山的时刻。
因为黄昏是白日与夜晚的交汇,是一天之中人最脆弱的时间段。
黑尾抓过研磨的手放到自己的脉搏处。
“你知道我的——你所了解的我,甚至比我自己还多得多。”
研磨没说话。他低下头,拇指搭在黑尾手腕上脉搏跃动的部分。
“所以,研磨——就像你问我的一样,现在我想问你。”
“你为什么会觉得正常的情侣关系对我很重要?一个完整的家对我而言很重要?”
“如果你不在的话,什么都不重要。”
研磨抬起头,眼睛闪闪发亮。
黑尾把研磨的手举到自己唇边。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和赤苇京治也只是一起喝过一顿酒的一面之缘而已。他在家里缩谱的时候接到赤苇的电话,确实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如果是约排球局的话,那濑见可就不困了。
他捂着话筒小声喊白布贤二郎。
“贤二郎——晚上打排球,去吗?”
正坐在地垫上跟CD机较劲的白布回了他一个口型。白布这次来东京还特意捎上了两张拉赫玛尼诺夫,美其名曰扩一下濑见的知识面,但白布一写东西不是拉二就是拉三,还是阿格里奇那种以非常人的速度咣咣砸钢琴的版本,听得濑见都想求求他自己去跟电钢琴好好聊聊了。
——都谁啊?
“枭谷的赤苇——赤苇京治。”
——去。
但赤苇没跟他说还有岩泉一。
他们还没进体育馆,濑见正忙着低头换鞋,听见身后的白布低低地吸了口气。
“哎呀。”
“岩泉前辈。”
岩泉和赤苇到得早,正在场地中央热身,岩泉对他们点点头打招呼。
“应该想到的哈。”
濑见没看白布,但白布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回了他一个嗯。
岩泉一在的话,及川彻当然在。
在及川彻的时代,前有白鸟泽泰山压顶,后有乌野后来居上,青叶城西从未拿到全国大赛的入场券;但这并不影响及川彻成为白鸟泽排球部的噩梦,尤其是对于打同一个位置的濑见英太和白布贤二郎而言。
不过回想起来,在白鸟泽的全盛时期可以遇到青叶城西和乌野这样的对手,也是一种幸运。
白布特别有礼貌地和岩泉打招呼——他在不熟的人面前就是一副礼仪周全的样子,看得濑见想笑又不能笑。
如果说及川彻是青叶城西的灵魂,那岩泉一就是容纳这副灵魂的躯壳,也是青叶城西雄踞宫城四强的保证。而且岩泉又是出了名的爱护后辈,对青城的一干后辈简直是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这个词不太对,但濑见也想不到什么更合适的词,毕竟他除了对后辈有非分之想也想不起来怎么照顾后辈的了。
他一回头,就看见及川彻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巨星都是要压轴出场的哟。”
他向濑见伸出手。
“好久不见。牛若最近可好?今年还没机会打爆他——”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及川,行了。还有后辈在,你好歹装也装得像个前辈。”岩泉及时出声制止,用大力拍打及川后背的方式。“抱歉——及川他到了八十岁大概可能都是这个死样子,你们多包涵。”
濑见和白布对视一眼。
当然没有人真的生气。他甚至怀念起那个及川和岩泉认真挑衅而他们认真生气的时代。
正在作委屈巴巴状喊着“小岩你打太大力了及川先生好痛哦”的人——这副样子看了让人觉得真是不能跟他一般见识——下一秒突然认真起来。
木兔光太郎大踏步地走进来,赤苇京治顺手地接过他手上的包。
“我来晚了吗?”
及川彻
当看到场上的濑见英太和白布贤二郎向他投来一模一样毫无二致的、鼎盛时期白鸟泽独有的倨傲眼神的时候,及川彻甚至有种恍然的感觉。他和白布私下里不能说不熟,但及川从来没见过身为医生的白布贤二郎露出这种眼神。
及川与排球的缘分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但他职业生涯的起点无疑是青叶城西。
岩泉一大概会感叹大家都成为了立派的大人,但及川是肯定不会这么说的。
他只会瞬间变回那个臭屁又自大的、满脑子除了排球就是排球的及川彻。
所以及川也如愿收获了岩泉投来的“你别给我在外面丢人”的眼神和一记重锤,感觉比高中的时候下手还重,拍得及川直咳嗽。
要不是这话说出来岩泉会跟他当场绝交,及川都想嚷谋杀亲夫了。
但他的注意力全都被木兔光太郎吸引了。
岩泉在电话里并没说太多,只说晚上有排球局,直接从家里过来吧,顺便帮我带件衣服。而且你不是一直想跟木兔交手吗?
“就当给你热身了。”
岩泉这么说。
——能把打白鸟泽和枭谷当做热身,现在也是很飘嘛,及川想。
木兔似乎跟濑见也很熟,简单向白布做了个自我介绍之后——其实高中打过排球的人没人需要他的自我介绍——就向着及川的方向走来。
“木兔光太郎。”
及川回握木兔伸过来的手。
“及川彻。”
木兔的右手上有一层薄茧,但集中在指缝和掌心里,和及川由于常年持球产生的茧位置不同。
——木兔光太郎应该已经不打球很多年了。
距离及川彻成为职业排球运动员已经过了足够久的时间,久到他和足够多的运动员交过手,而他自己当然也在不断进化不断向前,蜕变再蜕变。
就算及川见过了再多的高手、一场又一场地打着各色联赛——当年高中的比赛无论是哪一场都不能够和及川现在的层次同日而语——但及川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从每一处骨骼里传来的兴奋的颤抖,他能感觉到身边的岩泉也有同感。
无论是及川,还是岩泉,都只能是放下——因为除了向前看,并没有别的选项。
木兔光太郎似乎有天生的成为人群中焦点的气质。
他环顾四周。
“怎么分组?”
这话显然是对及川说的。
及川可以对岩泉松川花卷大喇喇地说随便你们好了,反正我是现役——但他觉得,在木兔面前不能这么讲话。
——这是位比他想象之中还要认真的对手。
“我都可以——公平起见,两个后辈定吧。”
赤苇正在走神,突然被点到名字有点没反应过来;白布则在一边抱着手臂。他们交换了几句话,大概是赤苇也觉得无所谓,所以全权交给了白布。
白布用征询的眼光看了一眼始终没发表意见的濑见。
濑见点了点头后回身走到木兔和赤苇的位置,白布则向着相反的及川所在的方向走去。
“前辈们无所谓的话,那就失礼了。”
“我也很想跟及川和岩泉前辈做一次队友看看。”
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也没想到会这么快约第二个排球局;他甚至以为自己和赤苇达成了在今后的话题中排球告一段落的共识。
但赤苇在电话里轻声说就当是陪我可以嘛的时候,木兔觉得自己简直没有办法拒绝。
但当他到场的时候,他才明白赤苇为什么那么执着地要拉他过来。
——赤苇是大骗子。
他用口型对赤苇说。
——是木兔前辈说差点和及川前辈成为队友的嘛。
赤苇转身去跟白布讲话,回身给木兔比了一个V字。
——放轻松,木兔光太郎。
木兔这么对自己说:这只是消遣而已,只是娱乐而已,除了及川以外的五个人没有一个是现役排球运动员,何况白布现在看起来连运动员都不像了。
但等到他和赤苇濑见站到球网一边的一瞬间,一切都不一样了。
及川并没有组织进攻,而是把任务交给了白布;而濑见在另一方则是作为攻手参与扣球。
三局两胜制。第一局似乎及川也心不在焉,而白布和岩泉都有点找不到手感;但第二局在及川认真起来之后,局势急转直下。
而认真起来的及川彻,也确实不是轻易可以战胜的对手。
木兔听着赤苇如同高中时代一样冷静地排兵布阵:发球的话就拜托濑见前辈了;木兔前辈尽量少动——说到这的时候濑见还看了他一眼——你是我们的重火力要留到关键时刻……
但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好想赢、好想赢、好想赢……
——哪怕一次也好。
另一方先他们一步拿到赛点。
就是现在。
出自于赤苇之手的,一个完美的托球。
木兔的膝盖也不允许他再扣球了,他甚至能感觉到距离他最近的赤苇浑身都紧绷了起来——成功也好,失败也好,这都是最后一个球。
但木兔光太郎始终记得跳跃的方式。
关于枭谷的那些被刻意封存的记忆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在木兔的脑海里面复苏。
或者说,从来没有被封存过:它们深植于木兔的血液里,甚至还有赤苇。
只要木兔还有呼吸,他就会永远记得这些。
左脚先向前迈出一步,接着右脚再迅速跨出一大步,左脚及时并上,落在右脚侧前方,两脚尖稍内收准备起跳。在助跑跨出最后一步的同时,两臂绕体侧向后引,左脚在落地制动的过程中,随着双腿蹬地向上起跳,两臂配合起跳用力上摆。
最后,在起跳和手臂伸直最高点的正前方击球。
及川走过来,对着木兔伸出手掌,木兔知道这是击掌的姿势。
然后他又切换成嬉皮笑脸的模式。
“哎呀,还没请教木兔君现在在哪里高就。什么——警部补?失敬失敬,方便交换个联系方式?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然后他就被满脸写着嫌弃的岩泉拎着领子拖走了。
十八岁的木兔光太郎,在二十八岁的身体里短暂复活了一场比赛的时间。
赤苇喘着粗气,用手背抹去顺着下颌淌下来的汗水,他看起来也很开心——虽然他们输了,但赤苇看上去是真的开心。
木兔对着及川展开笑颜。
“我的膝盖受伤了,所以可能没有办法尽全力,真的十分抱歉。”
十年之后,木兔光太郎终于可以坦然地对过去说再见了。
正在一边忙于和岩泉斗嘴的及川突然严肃起来。
“哪里。”
“够资格和你成为对手,是我的荣幸。”
赤苇静悄悄走到木兔身后,非常紧地握了一下木兔的手又松开。
——膝盖,没问题吧?
等到木兔对他摇摇头,赤苇才一副定下心来的表情,专心对其他人讲话。
“大家晚上如果没安排的话,留下来吃点东西吧,体育馆我租了一整晚,叫的外卖和啤酒应该也快到了。”
赤苇对着其他人说话,却看着木兔笑。
——而我何德何能,能有这样的运气拥有你。
红字 - 37
岩泉一
岩泉一也觉得莫名其妙,好好的一个排球局居然演变成了喝酒吹牛局。虽然赤苇京治具有先见之明地叫了啤酒,但想也知道当然不够喝,尤其是木兔光太郎和濑见英太在的情况下——他俩一个能喝,一个敢喝,后来又多了一堆不知道哪家店的精酿,当然是出自这方面经验丰富的濑见的大力推荐。
他和赤苇坐在球场边上,而及川和木兔肩并肩地坐在体育馆门口,一边看雨一边聊天。及川似乎正在讲他遇到过的对手——只要他愿意,及川彻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他——而木兔显然也是个捧场的好听众。濑见靠着墙,看起来像是快睡着了,而白布坐在他身边,把头转向及川的方向,不知道是听得入神还是在想心事。
赤苇把易拉罐伸过来,做了个跟岩泉碰杯的动作。
“今天多谢了,岩泉君。”
虽然不知道赤苇为什么要道谢,岩泉还是答应着。
他和赤苇除了工作,很少谈论别的话题。岩泉并不反感和自己负责的作家成为朋友,但赤苇总给他一种并不想在工作关系之外过多发展的感觉。
“我啊,走了太多太多的弯路了,是个自以为是的人。”
——估计赤苇喝得也不少。
但赤苇似乎也不需要岩泉回应。
“但能全身心地、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是件特别幸福的事。”
他对着岩泉一微笑。
“给我的责编介绍一下。”
赤苇向着前方伸出手臂,对着木兔的方向。
“之前我们聊天的时候,你问过我有没有原型,当时我没有办法讲。”
“但今天你见过啦——”
“我所有的作品里的、我生命中的唯一的女主角。”
一瞬间,醍醐灌顶的感觉击中了岩泉一。
难怪岩泉和木兔素昧平生,只是听说过名字而已,却意外地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
——赤苇京治只会写一种类型的爱情故事。
他的女主角名字不同、职业不同,但都是元气满满、笑容可爱又开朗得像太阳一样的女孩。
——不是女生没错,但确实是连名字里都带着光的人。
话题似乎从及川的比赛转走了,木兔正在手舞足蹈地讲什么事,似乎是他办过的跟银行相关的案子。
“是啊。信用就是银行的生命。”
濑见闭着眼睛说,他把头靠在白布的肩膀上。白布轻声念了一句你原来没睡着啊,但并没有推开濑见。
也许是酒精上头,也许是受赤苇突然的剖白的影响,岩泉不由自主地思考及川为了今天所得的一切究竟付出了多少这个问题。
这是及川彻自己选择的道路,作为青梅竹马也好、作为恋人也好,岩泉一都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对这个选择指手画脚。话又说回来,做一个合格的社畜也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的事。
但及川的付出到底值不值得,岩泉无法回答,他确信及川本人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输给白鸟泽的时候岩泉和及川都不甘心,输给乌野的时候也是一样——但不甘心又能怎么样?留给他们的从来就没有别的选项,除了向前就只能向前、向前、再向前。
岩泉注视着及川的背影。
——你好像一直在我前方。
及川的后背挺得笔直。他的仪态一直很好,有家教的原因——别看及川彻平时吊儿郎当嬉皮笑脸,及川家的家教是连岩泉都乍舌的严格。和他们的外在性格正好相反,岩泉家里的气氛格外宽松,岩泉妈妈更是那种会在高中就拍着儿子的肩膀说有了喜欢的女生可以带回来看看的个性——也有运动员对自己的严格要求的原因。仪态越好,对肌肉和骨骼的保护就越强大。
——但及川,你也该困了吧。
——正常人在这个时间点都应该疲倦的。
赤苇京治
“赤苇?”
赤苇京治知道自己现在没在床上,但具体在哪儿他也不知道,只听见朦胧中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有点头疼——赤苇平时几乎滴酒不沾,昨天晚上一不小心喝得有点多,好像还跟岩泉一胡说八道来着——也不知道是酒精还是自己可能说了一些有的没的的事实更让赤苇头疼。
“京治。”
木兔光太郎蹲在赤苇面前,还捏捏他的脸。
“京治——”他又喊了一遍赤苇的名字,“起来啦。我们回家。”
赤苇迷迷糊糊地站起来,木兔牵着他的手。但凡不是出自赤苇本人意愿的起床,他都有点灵魂出窍,木兔没少拿这个事调戏他。
——但现在是在外面,不能随便对自己的木兔前辈撒娇。
赤苇庆幸自己还残存点社交规则方面的理智。
“他们呢?”
“及川和岩泉已经先回去了。濑见刚睡着,白布说他们再等一会儿。”
他们刚好经过白布身侧。濑见英太趴在白布贤二郎的腿上,身上裹着两件外套。白布冲赤苇和木兔摆摆手,又指指身边体育馆的钥匙,是他们负责善后的意思。
“那辛苦啦——”
木兔也小声向白布道别。
雨在凌晨就停了,天空一派壮美的淡青色。
赤苇感觉自己还是头疼,他把前额贴在正在拿手机叫车的木兔背上。
“你还能走嘛?”
“走是可以走的。但木兔前辈都不会醉的吗?”
木兔笑了起来。
“抱歉啦——要说喝醉还真的没有过呢。”
“上来。”
赤苇没反应过来——他现在的反射比平时至少慢了三倍。
“我背你出去。车到体育馆门口了,但是有门禁,到不了院子里。”
赤苇还在犹豫的时候,木兔已经凑了上来。
“快点,要么背要么公主抱,你选一个。我上次公主抱的还是个阿姨——”
——那还是用背的吧。
“但木兔前辈,你不要再讲了——就算是阿姨我也是会吃醋的。”
木兔拥有一身特别漂亮的肌肉,尤其是背肌。
赤苇把脸埋在木兔肩头。
“好痒哦。”
木兔缩了缩脖子。
赤苇趴在木兔肩头。
“赤苇。”
“嗯。”
“谢谢你。”
“前辈。”
“嗯。”
“我也是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光太郎啊。”
白布贤二郎
“所以为什么是我们打扫战场——?”
穿着两件外套——一件披着,一件反穿——的濑见英太半真半假地抱怨。
“因为你睡得最久。及川前辈压根就没睡觉。”
白布贤二郎觉得自己只是在陈述事实。他现在浑身都疼——工作之后锻炼不多的白布打完一场球都快散架了——而且濑见枕着他的腿一直睡到快中午,白布一动都不敢动。直到体育馆工作人员来撵人,白布才把他拽起来。
他也不想太早叫醒濑见。和职业运动员及川以及刑警木兔不一样——他们两个的职业对体力要求都不低,聊到最后岩泉和赤苇也确实撑不住了——濑见不睡的话第二天绝对会当场崩溃。
“回家我要接着补觉。”
他们步行到地铁站,濑见宣布自己下午的日程安排,同时打了一个特别长的哈欠。
“行啊。你睡你的。”
“不是,我的补觉里也包括你——你不困吗?反正你晚上才回仙台,可以先睡。”
白布当然困,还很想念咖啡因——他到现在一杯咖啡也没喝,已经快超过自己的极限了——但他觉得自己下午有好多事要做。
他背靠着地铁车厢,濑见以一个壁咚的姿势撑在他上方。
“我困啊。但是你的衣服还要不要收拾了?趁着我回仙台,先给你拎两箱子回去。不然你自己要收拾到什么时候?”
濑见一脸努力控制又控制不住的得意扬扬,看得白布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你不都说不让我往仙台带衣服吗。”
“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啊?不带衣服那你穿什么?”
“穿你的呗。”
白布贤二郎觉得自己早就该对濑见英太是个无赖这点有充分的认识。
所以他表示让步,不能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好,就算你不带衣服。你愿意露脚踝的话穿我的也无所谓——但我来一次,总得给你背点什么回去吧——吉他?还是专业书?”
濑见笑得更加得意。趁白布没注意的时候,他快速地啄了一下白布的唇角。
“真的不需要啦。”
白布苦恼地垂下眉毛。
“可是我下礼拜来不来东京、什么时候来都没定。我怕来不及——”
“那你就在仙台等我好啦。”
——这是大白天,还是在地铁上。
但白布贤二郎觉得这都无所谓。
所以他回吻了濑见英太。
——提前欢迎你回到成年人的仙台。
“我等你开副本。”
濑见笑起来,依然是白布二年级那年所见的、令他无比心动的少年气满溢的笑容。
“会通关的。”
濑见在白布耳边说。
——我们一起。
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从没觉得时间这么快过。
还在念书的时候时间总是很慢,而且每一天几乎都一模一样:上学、上课、放学、打排球,再和黑尾一起回家。
工作之后的每一天也几乎一模一样,但时间却好像被调快了无数倍——快乐比小时候更短暂,而悲伤却被无限放大。
研磨和黑尾也还是像以前一样:研磨连上switch打游戏,黑尾拿手机看那些老掉牙的电视剧,间或聊几句社会新闻,到饭点了就吃吃喝喝,该做不该做的事也没少做——甚至是研磨主动的多,主动到黑尾都觉得诧异。
但他们谁都不想再聊关于研磨未来的去留,黑尾也只提了一句六月份自己会去证券公司报到的事,研磨也没发表意见。
孤爪研磨不是个逃避现实的人。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如果在一起的时光都这么短暂,那何必浪费时间去为未来的不确定性担心。
研磨已经差一点点失去黑尾了,同样的错误他不想再犯第二次。
未来太沉重,如果能闭口不谈的话,他们谁都不想谈。
但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有些事不提,但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研磨送黑尾到车站——他死都不肯黑尾买周一大清早的车票,黑尾也只好听他的。
如果要研磨睁开眼睛才发现人不在,那还不如他自己送黑尾走。
黑尾铁朗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仙台站的列车来来往往,风吹起研磨的头发。
“研磨。”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如果想回东京,我就在东京;如果你想在仙台,我就想办法调动到仙台,这都无所谓——你不需要为我回东京,也不需要为我考虑别的——”
黑尾凝视着研磨的双眼。
“我只需要你按照你所想的来,我只需要你开心。”
“我也一样。”
黑尾上车之前,研磨这么对他说。
他们简单地拥抱了一下。
研磨一动不动地站在站台上,目送回东京的列车远去。
——我现在痛恨离别。
红字 - 38
木兔光太郎
赤苇京治在出租车上还能保持清醒,但回了家就像被施了咒的睡美人一样瞬间入睡,连衣服都没换。木兔光太郎本来想给他换个衣服,但又怕吵醒赤苇之后他睡不着,就随他去了。
木兔昨天没怎么睡,但也不是很困。工作之后他似乎就不像念书的时候那样需要睡眠了。
他把赤苇卧室的窗帘拉上,又蹑手蹑脚地把门关好。
木兔环视四周。
赤苇经常搬家——他自己解释说是出于作家的怪癖,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会感到厌烦——他在现在的家也只住了一年不到的时间,除开昨天来收拾东西,这是木兔光太郎第一次踏进赤苇京治的私人空间。
除了书以外,赤苇的家里可以用时兴的“断舍离”概念来解释。家里是和式装潢,宽阔的书桌是这个家里最显眼的东西,但桌上除了电脑耳机和kindle以外也空无一物;不知道是赤苇还是木兔昨天忘了关好抽屉,半开的抽屉里面露出几张肖邦和爵士乐三重奏。
书桌背后,是个样式很昭和的书柜,磊满了按照作品类型和年序细心地排列好的典藏版。
木兔站到书柜前。在他的印象里,作家都应该把自己的作品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但他怎么找也找不到标着赤苇京治名字的作品,最后还是在书柜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似乎是专门放样刊的部位,赤苇自己的作品和各色各样的茶叶一起零散随意地摞在那里——赤苇不怎么喝酒,但是嗜茶如命。
木兔挑了一本他觉得装帧最好看的——封面上有着浓烈的色彩和少年少女交叠的剪影——然后坐到赤苇的座位上。
这好像是赤苇的第一本小说。
木兔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起来——和书里的男女主角一样,木兔和赤苇也曾经挤在路边摊上,头碰头地吃一碗柴鱼花酸辣汤面。
赤苇本来坚决拒绝在夜半时分摄入碳水化合物,但木兔坚持要他尝一下。
“——真的好吃的!就尝一口!”
然后赤苇就露出了“你说得对确实好吃但我真的不能吃了”的表情。木兔视而不见,塞给赤苇一双筷子。
“那赤苇跟我吃一碗总可以了吧。”
书里面的无数细节,都来自于枭谷,甚至来自于木兔光太郎本人。
他抬头看看时间。
因为主人经常不在家的缘故,赤苇家里的食材都是一些耐放百搭的东西,但也刚好够木兔光太郎复刻一碗柴鱼花酸辣汤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的赤苇京治把头凑过来。
“需要我去买菜嘛?”
木兔摇摇头,顺便亲了赤苇一下。
“你去写稿子吧。半小时开饭。”
赤苇亲了亲木兔的脸颊,坐到了书桌前用电脑放起了圆舞曲。
木兔不懂音乐,他对音乐还不如对文学有心得,反正都是零;但他很喜欢现在这种氛围。
这个房间——或者说,是房间的主人本身——拥有能够让人平静下来的魔法。
先用柴鱼花出汁成高汤,准备好白胡椒粉、酱油、白味增、海苔碎、冻鱿鱼、白芝麻——和赤苇京治。
故事里的男主角看着女主角狼吞虎咽的时候,想着如果这个时候能吻她就好了。
——我们错过的不只是十年,还有无数次的亲吻,以及在彼此难过疲惫时的家里的一碗面。
但现在木兔光太郎能为赤苇京治做的事情其实少得可怜,除了做好这一碗面。
他们肩并肩地坐在厨房里,这次是一人一碗。
“赤苇以后把自己的小说放在更显眼的位置吧。我找了好久呢。”
赤苇先是露出有点羞耻的表情,然后摇摇头。
“我的名字还不足以和书架上的人并列的,木兔前辈。”
“可以的。”
木兔光太郎固执地说。
——无论你如何评价自己,你都是我的骄傲。
“这个味道,有点怀念呢——好想把木兔前辈娶回家啊。”
于是木兔光太郎按住了赤苇京治的手,补上了十年前他们错过的那个吻。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觉得自己对周日傍晚的东京站都有心理阴影了——上次吵完架他一个一米八的大老爷们在下雨天一边走路一边掉眼泪,实在太东海午间档,濑见都不好意思提——所以这回他干脆在家做饭,吃好了再送白布贤二郎去车站。
白布到底还是没听他的。在终于放弃了要给濑见拎衣服回仙台的想法之后,白布又把主意打到了吉他上面。
“你肯定不会只带一把吉他回仙台的嘛。”
白布顶着一头睡炸的头毛说——他倒是理直气壮,说我都听你的补觉了所以这件事你也要听我的,快说哪把你这几天不用,赶紧装包。
濑见特别爱听白布讲话,尤其是语速飞快的时候。在东京十年,濑见的口音早就变成了东京腔——也因为工作需要——但白布的口音是十分标准的教科书后面附的CD里的语音语调,但说急了会迸出几句仙台口音。
“可是太重了。你还要拎电脑。”
“好啰嗦啊你。”
白布终于忍不住翻了他一个白眼。
濑见也拗不过他,而且他也确实打算背两把吉他回仙台。
他一直磨磨蹭蹭,直到进站口才把吉他交给白布。
然后两个人谁都不肯先走,在闸口的柱子旁边说废话。
“濑见前辈——真的不用送了,快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白布特意把前辈这两个字咬得很重,他现在对濑见都是没大没小地直呼其名,正好濑见也不喜欢他一口一个前辈,太生分了。“你也成熟一点。我们也都一把年纪了,不要像偷偷谈恋爱的中学生那样。”
濑见又好气又好笑,他伸手去揉白布的头毛,把整整齐齐的头发揉成一个鸟窝。
“你能不能改改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毛病?”
——我不想让你看着我走啊。
等他发泄似的揉完了,白布才上手整理头发。
“所以我才说,濑见你真的是个过于乐观的人。”
“我那叫笑对人生好吧。”
白布不理他,继续严肃地说。
“我们高中的时候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我没有勇气去靠近你,你大概也不会有耐心去包容我。”
“但我知道我说的这些是废话——”
“你也知道你说的是废话啊。”
他们同时开口。
白布现在应该是想接吻,这点濑见还是有自信能看出来的。
濑见英太一向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
“濑见。”
“不需要不安。”
白布没看他,而是盯着进站闸口上的某一点。
“你是我男朋友,所以我为你做什么,或者你对我有我力所能及之内的要求,都是正常的。”
濑见把白布推到闸口。
“那你现在马上进站,可以吗?这个能做到吧?”
他望着白布的背影——濑见总觉得自己的吉他对白布来说太重了——又忍不住跟了一句。
“喂,贤二郎——记得给我发邮件。”
白布只是象征性地从背后挥了挥手。
他连头都没回。
及川彻
及川彻和岩泉一这个周末就没怎么在家待着。他们从体育馆走的时候天甚至都还没亮,但正好岩泉回家直接睡觉,及川也装作睡觉的样子在他身边硬躺到快中午。下午及川本来不想提他们原来去富士急的约定——他怕岩泉太累——但岩泉主动说,及川你休息好了吗?想去富士急的话我们随时都可以去。
他当然想去。
除了旋转木马这种东西岩泉坚决拒绝之外,他们把他们有时间玩的项目都玩了一个遍,尤其是富士急闻名遐迩的鬼屋。岩泉看起来并不像是怕鬼的人,但他在进鬼屋之前牵住了及川的手。
在他们刚被一个丧尸吓得魂飞魄散之后,及川在岩泉耳边说。
“我想在这做哎。”
岩泉就差说一句“你有病吧”了。
当然及川是开玩笑的。
他只想让鬼屋的气氛没那么恐怖而已。
但四大过山车他们也只坐了高飞车——经历过疯狂地高速下坠后及川死都不肯再上别的了,岩泉只能勉强答应留到下次再来。
折腾一大圈下来,岩泉回家的时候都快睁不开眼睛了。但是他还是按他们习惯的让及川先去洗澡,出来的时候问及川要不要睡觉,毕竟这么晚了。
“你先睡吧小岩。我再等一会儿——”
岩泉重重地把杯子放到桌上。
“抱歉。”
他下意识地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不是生气——但及川,你为什么不困呢。”
“我也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困。”
及川用轻快的语气说。
他坐到沙发上的岩泉旁边,岩泉又开始烦躁地抓头发。
“岩泉一,你知道我喜欢你吧。”
岩泉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及川。
——而且喜欢你喜欢得快要死掉了。
他们坐在沙发的两头,岩泉没动,也没说话。
——但小岩,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跟你告白吗?
——因为我不想把你拉进我所在的深渊之中。
——失眠只是我为了想要的人生所付出的代价的一部分。但它不是你的,也不应该是你的。
——这是我一个人的十字架,但不是你的。
及川想缓和一下气氛。
“我还曾经在网上看过小孩子这么问:‘失眠的时间不能用来做应该做的事吗’,简直笑死。”
但这句话也无比的不合时宜。
岩泉站起来,蹲在及川面前。
没等及川说完话,岩泉就用手指一点点地描摹及川的五官,从眉毛开始慢慢向下,最后停在及川嘴唇的位置。
及川拉下岩泉的手,扣在自己的手心。
——天真的人才会以为失眠可以拓展所谓生命的宽度。其实不是这样的。
——而是多多浪费了一倍的生命,但当事人却无能为力。
“及川,让我完全不担心你是不可能的。除非我不爱你了,但那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我相信你,一直都相信你。”
“所以别让我太担心了,好吗。”
及川彻无话可说,他只能给岩泉一一个拥抱。
——我最不想的事就是你为我担心。
——但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黑尾铁朗
黑尾铁朗和濑见英太悄咪咪地在居酒屋碰头。
濑见也终于下决心推动他自己的调职安排,他跟黑尾的时间差不多,都是预计六月初去新的岗位报道。散伙饭太多,多到他俩都不胜其烦——黑尾在柜台看见濑见被一群女同事围着冲他无奈地笑,他感觉幸好白布不在,否则就冲白布对濑见的占有欲,都能当场抓狂——然后他们用邮件约好周一晚上出来聚一聚,为了躲开可能的同事还从新宿跑到港区,喝贵一倍的酒。
“以后也没什么时间聚了,贵点就贵点吧。”
濑见放下杯子。
黑尾觉得气氛莫名有点伤感。
“还是你有钱。”
“黑尾,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啊。”
“濑见,你太有文化的话我不适应。”
濑见英太这个人很好懂,黑尾想。明明去仙台之前还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现在精神好得很,一看就知道是情场得意。
濑见给黑尾讲他们周六晚上的排球局,听得黑尾那叫一个羡慕嫉妒恨。
“赤苇还说给你打电话来着,但你没接——我想那个时间段你要没玩手机就是去陪研磨了吧。”
“啊,嗯。我在仙台来着。”
但濑见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你从今晚到现在只提了一次研磨。以前都是我们家研磨长我们家研磨短,听得都烦死了。吵架了?不可能,你们俩就跟一个人一样啊。”
黑尾深沉地叹了口气。
“让你异地小半年试试——濑见,我记得你上次因为白布喝醉还是上周一吧。”
“所以你好好喝酒,不要硬充专家。”
“你们一个个都不识好人心。”
濑见也故作深沉地感叹。
黑尾觉得“你们”应该包括白布,但他知趣地没有问——并不想被塞狗粮。
他们从居酒屋出来,打算散步到地铁站,路过芝浦那座以租金昂贵出名的公寓楼。
“念叨了一晚上,结果在这儿碰上了。”
黑尾眼尖,看见从地上停车场里出来的两个人。
是及川彻和岩泉一。
岩泉像是说了什么,引得及川大笑。
他们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但黑尾觉得莫名的不对劲。
那两个人之间有一种不一样的亲密氛围。
“黑尾,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今天有点迟钝。”
濑见嘲弄地笑。
“他俩虽然没提——但你跟研磨什么关系,及川和岩泉就是什么关系。”
黑尾本来想反驳濑见说你怎么不说你跟白布,但濑见把手指竖到嘴上,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好歹他也算半个公众人物。”
濑见小声说。
黑尾点点头,他想起商店里面铺天盖地的及川彻的海报。
他们在地铁站道别。
黑尾站在地铁里,他拿起手机。
他的手指在标着孤爪研磨的名字右边逡巡。
红字 - 39
赤苇京治
事实证明,只要木兔光太郎认真做饭,效果还是很明显的。赤苇京治自认对烹饪没什么兴趣:一款他觉得味道不错的饭团,赤苇能吃一个月都不觉得腻。他倒是会做饭,成品自己也能咽下去,但也就那么回事,味道有多好是谈不上的。
但一碗面都要从出高汤做起这种事,赤苇是不会做的。
虽然说面条味道不错,他们其实也没好好吃饭。
木兔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没吃几口就对着赤苇亲来亲去;当然赤苇也没闲着,他坏心眼地用脚背撩木兔的小腿,导致他的男朋友露出了猛禽本色,三口两口吃完面把汤灌下去一抹嘴。这个时候木兔哪儿还顾得上公主抱啊,直接用扛的把人摔进了卧室。但虽然动作粗暴,等真到了床上,又是一番缠绵的唇舌相就,赤苇这才彻底明白“温柔乡”三字的销魂蚀骨之处。
这也不能怪赤苇,谁让他的男人看起来跟锅碗瓢盆完全挂不上钩,却为了给赤苇做顿饭窝在厨房里面一点点地刨柴鱼花。
他们谁都不想去洗澡。木兔仰面躺着,赤苇趴在他怀里——高潮弄得赤苇有点恍惚但也恰到好处地消弭了他的羞耻心——用手指给木兔的肌肉轮廓画边缘线。
不只是背肌,大概是由于木兔的体质问题,虽然不忌口但他全身的肌肉线条还是漂亮得要命——赤苇在高中更衣室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闹了个面红耳赤心跳加速,不得不找借口说忘了东西先回班级一趟。
木兔的右手顺着赤苇的腰窝漫不经心地下探,赤苇忍不住轻轻颤抖。
但木兔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
“手上全是茧,一点也不软吧。”
“枪茧。”
木兔简洁地解释。
赤苇换了个姿势,抓起木兔的右手。
这是木兔光太郎鲜有地主动提起与自己相关的一切:他对赤苇的人生很感兴趣,甚至会去看赤苇的小说——赤苇在吃饭的时候就看见了扣在书桌上的自己的处女作——但对自己在高中毕业后的十年几乎只字不提。
赤苇当然想问,但他问不出口。
“我们每年有固定的练习,要打到多少环今年的考核才合格。”
——很辛苦吧。
赤苇轻声问。
木兔抿起嘴。
“习惯就好了。我还会加练的。你试过就知道了——这个和扣球一样,都是会上瘾的。”
“所以赤苇要不要去射击场玩?找一天晚上你有空的时候。我跟老板很熟。”
木兔打了个唿哨,坐起来,把自己散落的额发撩成大背头的样式。
“作为刑警的家属,也感受一下吧。”
木兔光太郎光裸着上身,靠在床头发邮件——他是可以用左手单手发邮件的,看得赤苇叹为观止——赤苇依然拉着木兔布满枪茧的右手,在手心上无意识地划字。
他莫名地想起艾略特的《荒原》。
——一年前你最先给我风信子……
——大海荒芜而空寂。
白布贤二郎
白布贤二郎不是一个迟钝的人,但在关于濑见英太的问题上,他觉得自己总是后知后觉。
从坐上回仙台的新干线的一瞬间起,白布就一秒切换到他原有的生活模式,毕竟跟濑见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没时间处理正事。他发了一路的邮件,包括患者的就诊时间安排——他还没到可以有助理医师或者护士可以帮他安排这些的地步——科主任关于论文的小型研讨会时间回复、他自己手头的论文也需要跟课题带头人约个时间聊聊。忙完这一堆只能算是日常工作之后,白布又赶着给搬家公司和仓库租赁打电话——白布住的是家里从前的老房子,除了自己用的房间他也懒得整理打扫别的,濑见如果回仙台的话,家里的好多闲置都要清理出来腾地方,这就足够占据他已经所剩无几的空闲时间了。
等到周一当然白布也没时间喘口气。按照他们科室的安排,周一通常都是最忙的时候。他在走廊上碰见了孤爪研磨,聊了几句,看得出对方也被连轴转的作息压的够呛,连黑眼圈都出来了。
直到周一晚上将近十点钟的时候,白布才完成手头必须的工作,准备回家。
以前白布虽然也忙,但他没觉得有这么忙过。当然不能埋怨濑见英太占据了他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因为白布自己也占据了濑见所有的时间——住东京的时候白布睡到一半起来撞见过濑见挑灯夜读磕专业考试。他本来想陪着,但濑见坚决拒绝送上门的红袖添香,说贤二郎你在我旁边我什么都做不了。但睡觉的时候濑见是一定会陪他的——也只能说是白布自己的时间安排没调整好而已。
他刚合上电脑,才想起来今天还没跟濑见说话。白布周日晚上到了仙台的家之后给濑见发了封邮件报平安——虽然这么近的路他也觉得没什么好报平安的——简单聊了几句就去睡觉,然后一直忙到现在。
当然濑见也没给他发邮件;白布听他说起过周一的银行如何兵荒马乱,跟医院这边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还要我发邮件。
白布一边吐槽,一边打开手机。
科室的人早就走空了,只剩下白布一间的办公室还亮着。夜晚仙台的云很厚实,一丝月光也透不进来,榉树的叶子毫无节奏地打在玻璃上,是寂静的夜晚里唯一生气勃勃的声音。
白布对着邮件界面删了写写了又删,还是斟酌不好该说什么。
——此刻万籁俱寂,而我有万语千言。
东京的雨停了吗?
最后他只留下这么一句。
直到白布开车到了家门口,他才下决心把邮件发了出去。
还没等他从车里出来,濑见的电话就进来了。
“仙台今天也是阴天。”
濑见劈头抛出这么一句,然后在电话那头自顾自地笑起来,夹杂着东京地铁的礼貌客气但没有温度的报站声。
白布打开车篷。
——天气好的时候,也许可以坐在这里看星星。
“有没有想我啊,贤二郎。”
这次白布没有反驳濑见。
——我们好像只谈论了天气,但当然不只是天气。
——仙台的风,东京的雨,都在说我有多想念你。
“嗯。”
他轻轻地对着话筒回答。
岩泉一
岩泉一站在阳台上。他手边有支燃烧的香烟,但他并不抽。
这是岩泉的习惯。他不抽烟,生活习惯也称得上健康;点烟只能算是解压——偶尔岩泉感觉压力大到无法承受的时候,他都会点燃一支烟。
岩泉一只允许自己脆弱一支烟的时间。
他回身看向及川彻的方向。
及川彻从今天开始恢复正常训练,他也请示了队里可以不住在宿舍。鉴于及川一向在排球相关的问题上表现良好,这个请求没费什么事就被批准了。
当然及川没说是因为岩泉才这么做的,岩泉也没有多问。他只是从家里拿了点衣服和日常用品。
岩泉不知道这算不算同居,但他想陪着及川。
周日晚上他们讨论——或者算是岩泉莫名其妙地发火之后,没人再提起这个话题。及川照常吃褪黑素,但岩泉能听到他在凌晨三点起床又躺下,接着是一整个凌晨的辗转反侧。
于是岩泉也就陪着他辗转反侧。
岩泉并不是对及川生气。
他是生自己的气,气自己的无能为力。
及川坐在沙发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是很出名的深夜节目。
岩泉一边用余光瞄着及川的动静,一边掏出手机。
松川传给他的处方照片,他一直都没有删。
处方上面有及川在东京就诊的医院名字,左上角订着一张医生的名片。
早稻田大学附属医院临床心理学部
主治医师
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很快接了电话。
岩泉没有提自己的名字。但不出他所料,研磨果然拒绝透露关于患者的信息。
“医患之间有保密协议。”
研磨这么解释。他的声音像一把如水一般的利刃,平静又不留一丝痕迹地刺中人心。
“请问你是病人的——?”
“家人。”
岩泉只能这么说。
研磨敏锐地领会到了岩泉话背后的意思。
“心理学上陪伴的意义,更多地是指静止,是出席他人的痛苦,而非前进。”
“对于陪伴者来说,首先需要照顾自己。”
岩泉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跟研磨道了谢。
——而我的陪伴到底是可以帮到你,还是给你更大的压力,我自己也不清楚。
——但无论如何,无论你是否需要我,我都会在。我一直在。
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放下电话。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他经常接到类似的电话,但无法得到患者本人的确认的话,研磨是不能透露任何信息的。
他刚刚开始执业的时候对这种电话简直是手足无措,但黑尾这么说。
“研磨的职业像是深夜电台的主持人呢。”
虽然这个比喻不恰当,但研磨也觉得不算不适合。
但现在研磨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了。他甚至知道该把棘手的病人安排在傍晚时分——对着浓厚的如同苹果酒一样的夕阳,再铁石心肠的人的防线都可以被轻易击破。
研磨讨厌成长这个词,但也确实没有别的词汇可以更好地形容他的变化了。
他今天和课题带头人又聊了一次。虽然研磨没有明说自己的想法,但比他社会经验丰富得多的老油条似乎对他心里的小九九了解的非常清楚,直截了当地说这个机会真的非常难得,合作人员——比如白布贤二郎——都是这几届里难得一见的优秀人才,孤爪医生如果放弃的话太可惜了。
万事万物都处在变化当中。虽然黑尾一直在他身旁,但黑尾也在变化。
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了。
所以他决定这次主动给黑尾打个电话。
黑尾接得非常快,估计是在看手机。
“研磨。”
然后黑尾就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似乎是在地铁上,跟研磨抱怨自己很饿。
“没出去喝酒吗。”
今天是星期一,研磨知道理论上黑尾和濑见都会碰个头。
“出去了,但是居酒屋的菜吃多了好烦啊。”
好像黑尾最近很少回家吃,都是在外面随便打发一顿。
“阿黑什么时候去证券公司报到?”
黑尾顿了一顿,像是没想到研磨会问这个。
“这周四或者周五吧。”
“还有,研磨。”
黑尾突兀地叫他的名字。
“妈给我打电话,说周末让咱们一起回去吃饭。”
“回去吗?”
研磨问他,黑尾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是要回去的吧——没理由不回去啊。你都多久没回家了。”
红字 - 40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确实很忙,忙着给白布贤二郎挑礼物——属于典型的无事忙。
午休的时候濑见问过黑尾这个问题,但黑尾也没给什么值得参考的意见。
“我一到仙台就直接去人家家里拎包入住,总要带点见面礼吧。你都送过研磨什么?”
其实这是濑见的借口。他就是想给白布买东西,没有理由。
“我都送过研磨什么啊——你这么一问,我还真想不起来。”
黑尾瘫在椅子上望天。
“买菜买衣服这都不算。研磨也只对电子产品感兴趣,但我们家这些也都不用我买。”
“什么嘛。”
濑见泄气地趴在桌上,一遍遍地摧残便当的包装盒。
“但你总要知道白布喜欢什么吧。”
“他喜欢我啊。”
“你闭嘴。”
黑尾简短地结束了这场没头没尾的对话,又跟上一句。
“要是你实在不知道——不知道也别说自己是人家男朋友了,丢人——就给张卡,随便刷。绝对效果拔群。”
濑见觉得给副卡这个思路过于讨打,而且他拿得准白布是死都不会要的,所以他下班就跑到银座找灵感。他真没多少送人礼物的经验,除了逢年过节同事客户之间的例行应酬,濑见就不记得自己花心思挑过什么东西——挑礼物这件事一般都被人视为畏途,不是没有原因的。这本质上是个双方的心意问题,送的人要送的开心,但还要保证收礼人收到也一样开心,这就更是难上加难。
最后黑尾还是给了点算得上中肯的建议。
“就两点嘛。要么看他缺什么,要么看他喜欢什么。”
但这也很难下手。
白布贤二郎缺什么?首先他家境不差,什么都不缺,虽然濑见英太豪气冲天地说“我养你啊”但人家到手的钱可比濑见多;但在喜欢什么这个问题上,濑见犯了难。
黑尾随口就能答出来研磨喜欢的东西,但他只能靠抖机灵混过去。
虽然在一板一眼到教条的银行就职,但濑见英太是个公认会玩的人——这里的会玩是褒义——他下班后组乐队,休假去滑雪或者潜水,隔三岔五和朋友小聚,自己的专业考试和升职也一点没耽误。
但他一直就觉得白布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在濑见看来,白布过的是近乎斯巴达式的生活,严丝合缝又一丝不苟,活得像张拉满绷直的弓。倒不是说这样不好,正相反,濑见爱惨了这样的白布。
但他总是控制不住隐隐担心:白布的生活建立在没有丝毫容错率的基础之上。这样紧绷的人生一旦崩溃一点,就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效果。
就像无比强大藐视一切的白鸟泽也会输给乌野。
这个道理,濑见在白布二年级的时候、他们输给乌野的时候就懂了。
他知道白布一定也明白,但濑见英太害怕白布贤二郎会刻意忽视。
——毕竟对你来说,胜利高于一切。
濑见停下脚步,他知道要送白布什么了。
白布贤二郎基本没有不需要正装的场合,所以他需要一块dress watch。
濑见一边看玻璃柜里五光十色的手表,一边回忆白布西装的风格;虽然他倒是觉得白布戴哪块都好看。
“就是它了。”
宝珀出名的一款月相,简净的表盘跟白布很衬,导购小姐也说配正装刚刚好——也刚刚好吃掉濑见去年的年终奖。他用手简单地量了一下印象中白布手腕的围径,觉得刚好到鳄鱼皮的倒数第二格,还有调整的空间。
濑见的英文不错——他的专业书啊考试啊都是全英文的,活活逼出来了——有句谚语他很喜欢,叫smell the flowers。
翻译过来,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偶尔也给自己留点余地吧,贤二郎。
濑见拎着礼盒,在银座的大街上抬头望向天空。
——而银座没有星星,只有Ginza Six。
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把两瓶烧酒重重地放在柜台上,粗声粗气地跟射击馆老板打招呼。
“老爹,好久不见。”
年轻的时候像不良老了也像没金盆洗手的不良的老板回应他。
“小光好久不见啊。带朋友来玩?”
他瞟了一眼跟在木兔身后的赤苇京治。
木兔点头做出肯定的回应,手肘支在被一层油又一层脏污层层覆盖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柜台上掏钱包。
“帮你看店?”
这不是个疑问句,而是祈使句。
老板这才抬起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赤苇几眼,慢吞吞地起来,趿着夹脚拖在柜台底下翻了半天,把钥匙扔给木兔。
“那就拜托你啦——有酒就行。钱就算了。”
他拖长声音说,经过赤苇身边,刚要伸手拍赤苇的肩膀,就被木兔拉住了手腕。
“喂老爹。我朋友不是混这边的。”
看不出年龄的老板当然听出了木兔话里的警示意味,咧开嘴笑,金牙一闪而过。
“那再好不过了。回见,小光。”
木兔把拉门关好,又从里面锁上。
他甚至不太敢看赤苇的眼睛。
干他们这行的,或多或少都有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消息来源,这位射击馆老板就算一个。严格意义上说,这算是木兔从课长那里继承的消息源,算是二课三系祖传家当之一。当年他愣头青一样的在这种射击馆里混了一个月,也是课长私下警告老板说别找这孩子麻烦,木兔才得以安然地全身而退。
如果不把这些对赤苇说,木兔会轻松很多。
但他控制不了自己,更控制不了想把自己给赤苇看的欲望。
赤苇像好奇宝宝一样到处转来转去,木兔才稍微安心一些。
但赤苇京治的心理活动,从脸上是看不出来的。
“别看老板这样,他是昭和时代的银行职员呢。”
木兔边忙着给赤苇找枪,边没话找话。
“银行职员?”
赤苇果然被这个不寻常的故事吸引了注意力。
“是。他老人家当年是东大的高材生,毕业就进了第一劝业银行——那个时候三家还没合并,还不叫瑞穗实业银行。后来向地下钱庄借钱补亏空被发现,本来是要蹲几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银行突然撤回了告诉。后来发现,他手里有的是支行长次长甚至更高层的料,不仅没蹲大牢不说,还狠敲了一笔竹杠。再再后来他盘下这个射击馆,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木兔省略的内容是,此人当然不靠这个冷清的射击馆活着,他当年的同僚和同僚的同僚如今遍布各大银行的高层。
银行间的密辛,只有他不肯说的,没有他不知道的。
老板曾经说过一句话,木兔记忆犹新。
“信用是银行的生命。”
濑见星期六晚上就这么说,是句银行人都耳熟能详的话。
但濑见英太毕竟年纪太轻,不知道后面几句。
“信用更是人的生命。除非这个信用能卖个好价钱。”
老板眯着眼睛说,木兔不喜欢他的眼神。
木兔递给赤苇一把格洛克。
“你第一次玩这个,小口径顺手一点。”
他把弹匣给赤苇装好,又给赤苇简单地讲解了注意事项,提醒他要注意后坐力——然后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看赤苇举起格洛克对着靶心瞄准。
枪声响起之后,木兔盯着靶心,眉头一挑。
“赤苇,这一把就能看出来你是真的没摸过枪了。”
差一点点命中十环。
第一次射击就像新手赌徒第一次进赌场,有的人输个精光,有的人却拥有莫可名状的好运气。
木兔当年就是那个输个精光的人。
“确实没有。但我并不想把运气用在这种地方。”
“射击不是看技术,而是心态吧。”
赤苇的眼神从枪口移到木兔脸上,他平静地说。
“放心好了,木兔前辈。”
“我拥有一切你需要我有的觉悟。”
赤苇放下枪,摘下眼镜。
“不给我点奖励吗?”
赤苇向木兔伸出手,带着木兔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混着古龙水和赤苇自己的味道。
“什么都好——我想听木兔前辈的故事。什么都想听。”
黑尾铁朗
黑尾铁朗为了准备工作交接,在银行待到深夜。
工作是个逃避的好方式,他想。前几年有个巨火的电视剧叫《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剧情很平常,但这个名字确实有道理。可不可耻他不知道,但从黑尾的角度讲确实是有用的。
周一下班的时候黑尾刚准备上地铁去港区和濑见会合,就接到了研磨妈妈的电话。
“铁朗,下班了?”
“是啊妈,我刚下班。您跟爸身体还好?”
研磨基本不跟家里打电话。黑尾每个月会跟研磨爸妈聊几句,但他也不给自己爸打电话——似乎父与子的相处模式就是没什么好说的。
“都好。这个周末回来吃饭吗?爸爸迷上了钓鱼,家里的鱼都要吃不完了,昨天还念叨说干脆把小铁和研磨叫回来一起吃嘛。”
“那我问问研磨。”
黑尾也只能这么答应下来。
他从七岁起就跟着研磨一起叫。黑尾爸爸当年忙工作忙到昏天黑地,家里没人操持家务,小时候多亏研磨妈妈照顾,跟生了两个儿子没什么两样。上学的时候黑尾不懂,但长大之后他偶尔想起,都觉得这简直是自己无以为报的深厚感情。
“说的这是什么话。起码多了一个人陪爸爸吹牛嘛。”
新年的时候黑尾照例回家陪研磨爸爸喝酒——这种事是万万指望不上研磨的,而且黑尾都不陪自己爸爸喝酒——趁着酒劲他向研磨爸妈多年来的照顾道谢,被从厨房出来的研磨妈妈听到,她这么说。
研磨和妈妈长得很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都带着点猫的狡黠,简直一模一样。
所以他一想到对自己视如己出的研磨爸妈,再想到自己现在和研磨的关系,黑尾就觉得自己简直要牙痛了。
一路上黑尾就带着这种像喝了开瓶放了一个月的葡萄酒的猫一样的心情回家。
他还没开门,就发现家门口有个大包裹。
但自己最近似乎也没买过快递,黑尾想。
收件地址也确实是自己家的没有错,收件人名字写了个K。
黑尾把箱子抱进家里,重量说不上轻但也不算重。
他拿剪刀开箱子,脑内全都是各种往箱子里塞炸弹的道德沦丧的社会新闻,想着“万一要真挂了我好像也没什么可以留给研磨的那堆古早漫画和DVD算吗”。
然后黑尾打开了箱子。
他有点诧异:箱子里面全都是一样一袋的他们童年的零食,pocky、不二家面包超人、森永海盐太妃糖、可尔必思和波子汽水,甚至还有黑尾好久没吃的野村小饼干。
“这什么啊。”
黑尾把箱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终于发现了一瓶霞多丽桃红香槟——整箱里唯一适合他年龄的东西——香槟瓶上绑着一张卡片。
阿黑:
祝调职顺利。
其他的东西都是你的,但香槟要等我回来喝。
研磨
黑尾捏着卡片,郑重其事地把香槟放在了餐桌的中央位置,又坐在地毯上把每一样倒出来的零食细心地摆回箱子里。
K既是Kuroo,也是Kenma。
那是黑尾铁朗和孤爪研磨共同拥有的关于过去所有岁月的、或甜蜜或酸楚的记忆。
因为共同经历,过去的回忆才如此闪闪发光独一无二。
要黑尾下定决心很难,但也很简单。
那就一起回去好了。
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在一起的。
及川彻
及川彻和白布贤二郎的这次咨询约在大早上六点钟。
他忍不住对摊上自己这个麻烦的人的医生感到抱歉:前有研磨,后有白布,及川也知道自己就算在咨询者里也算要求比较多的。白天及川要训练没时间,晚上他又不想当着岩泉的面说这些,虽然岩泉一定能理解。
所以他就跟白布商量可不可以调到早上。
本来及川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毕竟医生也有个人生活。
但白布一口答应,快的及川都没反应过来。
所以及川就提早去了停车场,坐在车里等白布的电话。
其实他还挺想开白布和濑见的玩笑的——岩泉一一直说及川彻是他见过嘴最欠的人——但他用膝盖也想得到白布的回应一定是“及川前辈我的私人生活和诊疗没有关系”,所以及川还是闭上了嘴。
但这次白布没有用“睡得好吗”开头。
“最近怎么样?”
“理论上,一切都好。”
“实际上?”
“实际上我仍然失眠,而且可能对周围的人也造成了困扰。”
及川指的当然是岩泉,而且还有很多其他的会因为及川状态不好受到影响的人。他不能想这些,因为就算强迫自己他也睡不着,想这么多毫无用处,及川也知道。
“这很正常。我不是在安慰你,因为这真的很正常——失眠是一个过程,而非结果。”
“还是一个综合产物。比如说,你如果越是担心自己睡不着后的可能影响,以及因为自己的失眠给身边人造成了困扰你很抱歉,这种潜意识里的压力会让你入睡更加困难。”
“举个例子。你要求六点钟做咨询的时候,是不是对我也感到抱歉?”
及川在驾驶座上沉默。
白布确实说中了及川担心的问题所在。
岩泉越是用心,及川所感到的压力就越大。
“那我应该——”
“什么都不用做。有句话叫过犹不及。”
白布干脆地说。他有的时候给及川一种过于爽利的梳打饼干的感觉。
“遵医嘱,信任医生。但最重要的是信任你自己——接受自己的压力和情绪变化。”
“失眠的时候多用腹式呼吸,褪黑素的量照常,训练之外要保持一定的体力劳动。下周我们再聊。”
“及川,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你都是足够优秀的人,所以我相信你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可以调节这一切——你也要相信。”
红字 - 41
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坐在高高的围墙上,木兔光太郎在下面对他张开双臂。
——连青春期都没做过翻墙这种事,为什么四舍五入都三十岁了还要这么干。
夜游枭谷学园也是木兔和赤苇的一时兴起。赤苇当年是标准的三好学生,不迟到不早退,除了学业就是一心扑在排球和木兔光太郎身上,晚上在学校待到很晚也是为了公事。而木兔的所有精力当然都放在了排球上——他几乎就没醒着上过课,天天不知道挨了多少粉笔头,赤苇还得看三年级的课本给他补习。
现在的枭谷学园几经翻修,虽然大致格局与原来相似,但赤苇和木兔熟悉的一草一木似乎都变了样子。
趁着四下无人,木兔拖起赤苇的手,像高中小情侣一样在校园里瞎晃,嘴里还哼着歌。
这个瞬间,赤苇觉得他最像十八岁的木兔光太郎。
但其实这不要紧——无论是十八岁、二十八岁还是八十八岁,对赤苇京治来说都不重要。
木兔光太郎以前是个表达能力堪忧的人——也不是木兔说不明白话,而是他自有一套语言体系,不熟悉他的人很难马上听懂他什么意思,除了一样拥有神奇的表达方式的日向翔阳。如果能把那个时候木兔每天说过的话都打出来,恐怕除了感叹号就是感叹号。
所以那个时候,大家也都习惯了关于木兔的事情如果想最快得到答案那就应该去问赤苇的这个结论。
但现在的木兔光太郎很少有语焉不详的时刻。他的话比以前少了,而表达方式也更简洁粗糙,几乎完全丢掉了身上天真的气息——那种天真感赤苇只在他吃东西的时候才能偶然瞥见一点点——这种变化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只能接受。
他断断续续地给赤苇讲了自己是怎么误打误撞玩起了射击又是怎么被当年还是教官的二课课长捡回樱田门的故事。
“其实也没那么多好讲的。”
木兔放慢脚步,他们恰好绕到了体育馆附近。
“刑警不就是那么一回事——虽然二课稍微复杂一点,但也没有电视里面那么夸张,就是工作内容不一样的社畜而已。”
“我没对赤苇说那么多,也不只是因为有些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他放开赤苇的手,指指自己的太阳穴。
“我这里——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更没有像以前扣出一个漂亮的球那样值得拿出来对你炫耀的事。”
木兔走回他身边,想要揽住他的肩膀,又放下手。
“就比如,我做这个动作,以前是真的想揽你的肩膀。但现在我这么碰你之后,只能想到格斗技,想到锁喉,想到会不会有人突然袭击——”
赤苇站在原地。
“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不值得一讲的事。你知道我从来不会对你说谎的。”
月亮隔着树叶投下温柔的光影,洒在他们之间。
树影斜斜地投在地面,弯曲成水草的形状,赤苇觉得他和木兔像两条深海里洄游的鱼。
有的鱼在深海可以演化成光源,而有的鱼却永远失去了视力。
但无论如何演进,无论命运把它们抛向何方,鱼群都执着地迎着逆流,即使时日无多,也奋力前行。
进化论也许不科学,但前行是它唯一的意义。
“木兔前辈,有时间的话教我格斗技吧。”
赤苇迎着木兔投来的疑惑的目光。
“也许我以后写东西用得到呢。”
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从医院大楼里出来的时候,接到了黑尾铁朗的电话。
他最近的科研任务并不轻松,再怎么集中也要拖到晚上,研磨索性也就不着急回去了——反正回去了也是在酒店,倒不如在学校施展得开。
“我在吃太妃糖哦。羡慕吧?”
“哦。好羡慕啊。”
研磨用棒读的语气说。
——明明是自己给他买的。
黑尾和研磨都不是看重节日的人。他俩从来不过节,除非回家里,否则每个节日他们都用过周末的方式过。
但研磨觉得在异地的时候应该有点仪式感。
虽然他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的时间,久到彼此连身上有几颗痣在什么位置都一清二楚,彼此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
不过黑尾并不是一个对物质欲望很高的人。除了生活必需品,他几乎不买东西,甚至还有存钱癖,还曾经振振有辞地跟研磨说什么你电子产品换得那么勤游戏又很花钱,我存点钱对大家都好。
但研磨知道黑尾就不是一个特别有安全感的人,这是他抵抗不安的方式,和拒绝改变以及依赖家庭一样。
所以研磨扫荡了他能找到的所有超市的零食区,找遍了他们一起吃过的好吃或是不好吃的零食,最后加上一瓶霞多丽桃红香槟。黑尾平时不是烧酒就是啤酒,很少喝香槟,所以研磨才给他挑了这一种,图个好彩头,正好也让他少喝点酒。
口味不要紧,重要的是和黑尾一起的记忆。
——这些东西送别的人的话,大概会觉得莫名其妙。
——但我知道你懂、你一定懂,也只有你会懂。
——我用我最珍贵的东西:你给我的、我们共同拥有的甜蜜记忆,祝你一切顺利。当然庆祝的香槟要等我一起,也必须一起。
“晚上吃太多糖对牙齿和血糖都不好。”
然后他们两个人一起笑起来,轻轻地无声地笑。
“那我挂了。你早点睡研磨,爱你。”
“嗯。晚安。”
酒店门口有一家便利店。研磨本来想直接回酒店,但他还是进了便利店,拿了一只海盐太妃糖口味的冰激凌,坐在黑尾来看他时两个人并肩坐过的位置,小口小口地舔掉。冰激凌的味道过于浓郁,在咸味之外研磨只能尝出一点点甜。
——有这一点点甜味就够了。
孤爪研磨把没吃完的冰激凌丢进垃圾桶。
白布贤二郎
白布贤二郎开着摄像头,带手机里的濑见英太提前绕了一圈他未来仙台的家。
濑见坐在书房,套了件脏粉色T恤衫,手边一个大号的金融计算器,胳膊支在像《六法全书》那么厚的专业书上。
——这身打扮换个谁都扛不住,也就是濑见仗着自己帅而已。
但是濑见英太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帅。高中的时候白鸟泽排球部的一干不嫌事大的人总拿白布被学姐表白这件事开玩笑,濑见虽然没跟着起哄但也看了不少热闹。
怎么不说天天有女生往濑见班级门口溜达还送情书呢。而且濑见脾气又好,没事帮女生换个水搬个东西都是常事。
白布当年就酸得不行,所以他轻易也不去濑见班级那个楼层——去过一次直接能被一吨柠檬噎饱,回来连第二天的晚饭都省了。
视频里的濑见支着下巴偏着头盯着白布。
“哇哦。我这是抱上了大腿了吧。”
“就是个空壳,现在也没人要买这种大房子,总价高地点偏而且还要花心思收拾。要能卖得上价我家早就财务自由了。”
白布回到客厅坐好。
不存在谦辞,白布关于房子说的是实话。他住的是原来祖父母的房子,父母在他出生之前就搬到了市内住,小时候白布会跟着家里人来这边小住几天度个假。上大学之后白布借着第一年住校的机会搬出了家里,学会开车之后就拎着行李住到了这边。
一直到现在,小十年的时间,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不过白布也没觉得有多孤单。老房子周围比市内方便停车,他平时也就是家和医院两点一线。他用的房间不多,就是卧室厨房书房——有的时候看书看得晚了,就直接睡在书房,回卧室都省了,连法压壶胶囊咖啡机都一水地摆在书房。
他把手机摆在濑见看得到他的位置,盘着腿坐在地上翻箱倒柜整理东西。濑见在他对面翻书,间或用记号笔刷拉刷拉地划线做标记,偶尔还会自言自语地念叨“这是人话吗谁看得懂这个啊”等等十分不利于学习的丧气话。
“贤二郎。”
“濑见,看书的时候不要讲话。”
“我是多线程人格啊。”
濑见说得冠冕堂皇,白布对此嗤之以鼻。
“你那里好暗啊。”
白布只留了一盏年头久远的灯。从客厅里看出去,刚好能望见院子里影影绰绰的枯山水。
“客厅都快成杂物间了。”
白布没搭理濑见,他也被濑见传染了自言自语的毛病。
濑见眼尖,瞟见了白布手里的首饰盒。
“要是前女友或者前男友送的戒指,赶紧藏好。过三秒之后我就要吃醋了。”
“不是啦。我上大学的时候戴的耳钉。以为丢了呢。”
白布把那副耳钉给濑见看。
“要是耳洞还在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戴一对了。”
“开玩笑的吧,那也太显眼了。”
“不过我一直觉得和贤二郎有同样位置的耳洞很巧哎。”
“不是巧合。”
“我就是按照当年暗恋的前辈的耳洞位置打的啊。”
白布说得一本正经。濑见先是反应了一会儿,然后捂住了脸。
“怎么办啊。”
“贤二郎这么喜欢我的吗。”
白布别开眼神。
——是啊,我这么喜欢你。
——人生又复杂又漫长,但我还是这么这么的喜欢你。
“那你现在耳洞的位置还会痛吗?”
白布摇头,看着濑见又低下头去,这次像是在真的认真k书。
他忍不住又上手去摸自己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耳洞——已经不会再疼了,但痕迹还是在——一直在、永远在。
也确实奇怪。自他和濑见在仙台重逢之后就没有再疼过了,一次都没有。
小时候祖父指着院子里的沙石对年幼的白布贤二郎讲,于无池无遣水处立石,名曰枯山水。
岩泉一
岩泉一趁着及川彻爬起来的空档,看了一眼时间。
还是凌晨三点,及川现在比闹钟还准时。
晚上他曾经纠结要不要跟及川聊聊,但话都到了嘴边岩泉突然不忍心。
他不想看见及川彻说没事别担心的那副笑脸。
岩泉从未如此恨过笑容,现在看来这个表情如此虚假。
而且及川彻睡着和醒着的呼吸节奏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个事实岩泉甚至不需要等到他们有了肌肤之亲之后才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及川叹了口气,尽量动作放轻地下床——其实根本没必要,只要及川醒了岩泉就不可能睡得着——岩泉听着他在房间里绕来绕去,像找不到方向的小鹿一样,他甚至疑心听见了那种只存在于密林深处的呜咽。
等到及川再次爬上床的时候,岩泉已经彻底清醒了。
在及川第无数次从侧躺换成平躺的时候,岩泉觉得自己终于受不了了。
他翻过身撑在及川身上。
“我把你吵醒了?那我明天换地方睡。总这样你也睡不好——”
及川带着歉意说。
但岩泉充耳不闻,他现在不想听及川说这些废话。
他只是在黑暗中摸索及川的嘴唇,又拉着及川的手向下探。
及川当然知道他想要什么——而且也不可能拒绝这样的岩泉。
“你低下来点。”
等到他们吻得接近擦枪走火的时候,及川刚准备翻身起来找套子和润滑,被岩泉制止了。
“不要。”
“岩泉一你哪根筋不对了发的又是什么疯?”
“好歹听我一回,及川。”
跟打了一架差不多。当然痛,但再痛岩泉也不想闭上眼睛,直到快感夹杂着痛楚一齐袭来。
——就算我再痛,也不及你所付出的代价之万一。
——你是我的灵魂,你所身受的所有痛苦,都会化为我的伤口。
他们两个人都在颤抖,但及川居然抖得更厉害一些。
及川出了太多的汗,但他不肯放开岩泉,以一个受伤的小兽的姿势用胳膊死死拦住枕边人。
及川彻好像终于放松了下来,他抱着岩泉一近乎语无伦次。
“小岩,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让你担心的——我也想睡着啊、我比任何人都想好好睡一觉——”
“我知道。”
岩泉伸手,拨开及川脑后汗湿的发梢。
“宝贝,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
“放松。睡不着不要硬撑,也不要逼着自己睡。”
“及川,睡不着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怪你——”
“听话,睡吧,没事了。现在我在,真的没事了、会过去的……”
岩泉在及川耳边反复念着几乎所有他能想到的安抚及川的话,直到及川的呼吸慢慢变得均匀。
及川还有两个小时可以睡。
岩泉一动也不敢动。
——你失眠我就陪你一起失眠,你痛我就陪你一起痛。
——因为再痛,都会过去的。
红字 - 42
及川彻
及川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是看着阳光捱到起床的了。两个小时虽然不多,但及川已经很久没在这个时间段睡着过了。
岩泉比他起得早,坐在餐桌前打字。
及川正打算装作若无其事地溜到洗手间去洗漱,结果半路上被岩泉叫住。
“坐下。我们聊聊。”
及川只好坐在岩泉对面。
——昨天晚上胡闹的人又不是我,干嘛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岩泉合上电脑。
“给我看你现在都吃什么药。”
及川没有办法——虽然看起来是岩泉纵容他,但岩泉一旦认真起来及川也只能听他的——把自己的常用药一样一样摆在岩泉面前,看着岩泉在本子上一行行写药名和用法用量。
“我跟出版社请假远程办公,所以今天有的是时间陪你耗。”
岩泉抬起一只手阻止及川说话。
“你还是那个毛病,不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足够了解我,但我也足够了解你。”
他把家门钥匙啪地扣在桌上。
“及川,如果你不告诉我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眠、又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医生的,今天我们谁也别想出门,就这么待着吧。”
“我不想看你再做无用功。但今天如果我不逼你一次,你可能永远都是这个鬼打墙的状态——及川彻,你没脑子的吗?还是属鸵鸟的?”
岩泉似乎越说越气,他干脆把写着药名的纸三下两下撕掉,就着纸屑拍桌子,看得及川都替他手疼。
及川觉得自己都快丧失语言能力了,但岩泉仍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你自己选。要么要我,要么你自己一个人咬牙扛过去——现在选吧。”
及川举起双手。
“那好吧,你听我说——但在松川家的时候我已经告诉你们了呀。”
岩泉的表情缓和下来,他把桌上的纸屑归成一堆。
“是,我知道。但我想,你告诉松川花卷的版本,和给我听的版本,应该不是一个吧。”
——也确实不是一个。
及川的失眠要追溯到更久以前,他刚刚成为队内正选的时候——稍有压力他就习惯了彻夜不眠,虽然他是从一年半前开始做咨询的。
开始他只是不能完整地睡够七小时而已。至于原因有他当时对岩泉的感情、有队里的压力,总之是及川自己都没有办法说清的情绪,后来逐渐演变成了入睡困难、睡眠极轻,一直到现在。
岩泉默不作声地听及川磕磕巴巴说完,眉心一动不动。
然后他站起身,到厨房里面一口气灌了一整瓶气泡水,又走回到桌前,亲了一下及川的额头。
——辛苦了。
及川彻听见岩泉一这么说。
“从今天开始,及川,把家里的钟点工辞掉吧。我们一起做家务。”
及川感觉自己的双眼又酸又胀。
“还有,你把药拿回来,我再写一遍。刚才那张纸被我撕了。”
及川无奈地把药重新排在岩泉面前。他想了想实在是不甘心,又抓起岩泉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但岩泉连躲都没躲,甚至表情都不变。
“别的我都可以,但洗碗要归小岩。”
濑见英太
白布贤二郎开着车来接他,在看见濑见英太的一瞬间表情就格外扭曲。
濑见心虚地盯了盯自己这一身,觉得自己还可以啊没穿错什么,不至于特别难看,顶多是行李箱稍微闪耀了那么一点——濑见的行李箱是淘的vintage中古货,带点蒸汽朋克的意思。
他本来可以周六上午慢悠悠地坐新干线过来,但濑见几乎等不到周六,他宁愿工作日提前几天熬夜收拾行李,再赶周五晚上的新干线。
视频的时候白布死钉着濑见问到底什么时候到仙台,濑见只好告诉他。
“贤二郎一点都不浪漫。”
“那就不浪漫好了。算我求你前辈,千万千万别搞带着玫瑰花的突然袭击。我还要面子的呢。”
白布在视频里面双手合十面无表情,但濑见那个时候只想吻他紧紧抿起来的嘴唇。
所以他也只好放弃突然袭击的计划——白布果然够了解他。
但马丁靴配工装裤的白布贤二郎今天特别好看——虽然濑见英太永远觉得白布贤二郎好看,但今天是比特别更特别的比较级的好看。
他们坐上车之后半天没讲话。
明明在打电话的时候、在视频的时候有那么多话可以讲,但真到了相对的时刻,濑见反倒找不出话来说。
“这是要把我卖了?”
白布的家在郊区,越开路上车越少,濑见忍不住开玩笑。
“就算是吧。你跟我走吗?”
白布从后视镜里面看他。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命都是你的。”
他半开玩笑半真心地回应白布。
白布伸过一只手和濑见十指相扣。濑见回握他的手。
但白布没接他的话茬,直接加速到最高级别,以秋名山车神的气势开足马力。
他的车是手动挡,就算挂挡白布都攥着濑见的手不肯松。
等到他们终于开到白布家旁边,濑见都觉得自己要不是平衡感还行都要被晃吐了。
但白布贤二郎没开车锁,似乎也不着急下车。濑见英太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坐着等他。
他的手腕被白布抓过去,白布的手哆嗦得厉害,好半天都拧不开手镯上的螺丝。
月光之下濑见看不太清,但他隐约能分辨是以婚戒出名的牌子出的只能用自带的螺丝刀打开的手镯。
内侧金属冰冷的触感和白布手指的温度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冷一些。
“命都是我的这种话,不可以随便乱讲。”
也许是濑见的错觉,但他觉得白布的声音都在抖。
“但你这么说了,我就当真。螺丝刀在我这里,想打开的话先找我。”
濑见对着月亮看白布给他扣上的手镯,又从白布手上拿过螺丝刀仔细看。
然后他就顺着开着的车窗把螺丝刀扔出去了。
“喂濑见——”
白布紧张的声音都变了。
“骗你的。”
他向白布摊开掌心。
“要是真的打不开怎么办啊——!”
“那就不开了,把我拷着呗。但还是被你抢先了。”
“不会是同款吧?”
白布一边开车锁一边问,逗得濑见忍不住笑。
“不是啦,是手表——回家你戴戴看。但你就算觉得不好看也不许讲。”
他拖着箱子,看着白布开门的背影。
然后他的后辈转过身来,对着濑见英太微笑。
“我们到了。”
“欢迎回家。”
黑尾铁朗
黑尾铁朗大包小裹地到了研磨家门口——包括给研磨爸爸挑的钓鱼需要的杂七杂八的小玩意,他深刻地理解中年男人一旦爱上钓鱼那效果绝对堪比老房子着火;还有给研磨妈妈买的保健品,虽然研磨总是阻止黑尾买这些,他觉得是智商税——研磨妈妈笑眯眯地给他开门。
如果研磨跟他一起回来,是绝对不可能看着黑尾买这么多东西的。但能哄研磨妈妈开心的话,黑尾也觉得没什么。只不过他自己也有点忐忑,总感觉头一回上门见丈母娘也不过如此,虽然回研磨家的路他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去。
“妈——我回来了。”
“哎呀今天真是过节了呢。”
研磨爸爸据说是刚刚出门奔赴钓鱼现场,气势如虹,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
“都说了今天孩子们回来,还非要去。真的是——小铁不用你忙活,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去看电视吧。”
黑尾哪儿坐得住。他进门的时候就瞥见研磨的鞋子摆在玄关,估计是昨天晚上就到家了。
果然孤爪研磨愁眉苦脸地坐在厨房里盯着汤锅。
黑尾看着好笑——这种事也真是难为研磨了——研磨转过头来,对着黑尾皱着眉毛打了一个哈欠。
“知道你今天回家,我妈不到七点就叫我起床来给她打下手。”
研磨很少一口气说这么长的句子,显然是极度讨厌厨房的差事。他从椅子上滑下来,揭开锅盖,舀了一勺汤又轻轻吹了下,递到黑尾嘴边。
“你怎么才来呀。”
研磨的声音很低,他知道怎么压低声音又不带气声的说话,带着点不易辨别的撒娇。
“有点淡。再炖一会儿。”
黑尾低头尝了尝汤。
“你又没跟我讲你昨天晚上就回来。”他靠在研磨耳边说。
研磨贴他贴得更近。
黑尾伸手替他把盖子盖好。
这个距离太危险了,但也太甜蜜太温暖,黑尾舍不得就这么放开。
这是他从小就无比熟悉的家的氛围,但又不一样:以前和他一起在厨房里的是他的亲人,而现在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爱人。
研磨妈妈在客厅里面喊他们,研磨一激灵,又缩回到椅子上。
“研磨?我出去买点菜,不带钥匙了,记得听敲门。”
黑尾和研磨同时答应着。
直到听到关门的声音,他们才对视一眼。
研磨连拖鞋都没穿,他踩到黑尾的脚背上。
“去穿鞋。”
研磨摇摇头,他紧盯着黑尾。
“调职快乐。”
研磨小小声地说。
黑尾更想笑了。他凑过去亲研磨的耳垂,又从耳垂亲到喉结。
“这话留着饭桌上说。”
“那不一样。”
研磨从黑尾的怀里挣脱出来。
“在那儿我是我爸妈的孩子。但现在我是研磨。”
——我的研磨。
黑尾点点头。他把自己的手机递给研磨,顺手把研磨妈妈留在案板上的菜整齐地切好码好,伴着俄罗斯方块的BGM。
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几乎习惯了赤苇京治和上班族不一样的作息:他几点睡、睡多久,完全取决于今天的稿子出得顺不顺利。
这周因为赤苇要收拾东西,周五晚上才回木兔这边住。虽然没有大书桌,但赤苇似乎开辟出了他自己的一套流程,坐在地板上打字。他在写稿之前会花很多时间思考,这个时间赤苇是绝对不动笔的,通常都是泡杯茶自己静静地想,在手机备忘录上打几个关键字。木兔还好奇地看过赤苇的备忘录,都是什么“橙子 手机铃 满分”这种毫无逻辑的名词堆砌,除了赤苇之外没人能看懂。
“我出去买包烟。”
赤苇在嗓子眼里答应了一声——他正忙着赶稿,满屋子都是木兔听不懂的爵士乐——又抬起头。
“顺便带点西红柿回来。”
木兔绕了好大一圈才买到西红柿。他刚掏出钥匙准备开门——赤苇在家的时候木兔也带钥匙,他不想干扰赤苇的思路——发现门口有一个信封,没有收件人,也没有寄件人。
“木兔前辈——”
木兔差点就没把信封藏好,赤苇就扑上来,他把木兔按到沙发上坐好。
“我想到了一个特别特别有趣的idea。”
他坐在木兔脚边的地板上,开始给木兔绘声绘色地讲他想到的故事:工作后的男生偶然误入学校,却见到了十年前的暗恋的女生——但女生还停留在十七岁——二十七岁的男生和十七岁的女生重新相恋的故事。
“木兔前辈?”
可能是发现木兔并没有在听,赤苇不满地贴到他膝盖上。
“京治,我教你格斗技吧。你不是想学吗?”
木兔没头没脑地说。他确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死死捏着赤苇的手腕。
家里的窗帘是拉好的、门在木兔进来的时候就反锁了;但必须早点搬家,就算东西收拾不完也得马上走,但要想个借口跟赤苇解释——
赤苇在写东西的时候习惯放音乐,他肯定是什么都没听到的。
如果木兔能够办到的话,他绝不会再让赤苇离开自己的视线——可是要怎么才能办到呢。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话,我无所谓。
——因为我是曾经失去过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的、曾经死过一次的人。无论要我付出什么我都认命,因为这是我活第二次的代价。
——但你有你的生活、有你热爱的事业、你不应该遭遇这些……
——我该怎么保护你呢。
信封里面只有一张整洁的A4纸。
但纸上面有赤苇京治的名字,还有就算赤苇自己写也不可能写得如此详细的履历。
木兔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赤苇切西红柿。
——但我会保护你的。
——我曾经同时失去过排球和你。
——但我发誓我不会再失去你第二次。绝不会。
案板上西红柿汤水鲜红的颜色让木兔光太郎莫名觉得刺眼。
红字 - 43
白布贤二郎
白布贤二郎知道现在还早,但他睡不着了。摸到手机一看,居然是濑见英太平时起床跑步的时间点。
——又不是老夫老妻,生物钟倒是比人跑得还快。
他气不过,准备把人叫起来。白布和濑见昨天也压根没回卧室睡觉。他把濑见接回来的时候就快十二点了,结果手机上突然来了一封邮件要处理。本来白布想让濑见先睡,但他的前辈拖拖拉拉地在书房整理行李,说什么也赶不走,白布只能由他去了。结果还没出半小时,濑见就先趴在行李箱上睡着了——也亏他能睡着——好在白布的书房是榻榻米式,柜子里面常年放着被褥铺盖以备不时之需。
但濑见先他一步坐起来,可能刚才也是半睡半醒。
“你这里真的静,睡觉都比在东京踏实得多。”
没等白布起来,濑见就探手到行李箱里面抓了个盒子出来扔给白布。
“来,给你男朋友戴上看看。”
“这你挑的?”
这块表真的漂亮,简直不像濑见的水准。白布瞄了一眼牌子,觉得濑见大概也是个花钱不眨眼的主,败家得很——有这些钱做什么不好。
“也参考了一点导购的意见啦。”
眼看白布要往下摘,濑见赶紧按住他的手。
“送你你就好好戴着嘛。”
濑见又不满地捏捏白布的鼻子。
“支行里的小姑娘但凡收到个男朋友送的纸片都高兴得发疯,你怎么——”
“有点贵重。感觉我只能肉偿了。”
濑见趴在他身上笑,笑够了又亲了一下白布露在外面的脖子。
“那我应该睡完再给你的。”
“性质不对了啊。”
白布伸手沿着濑见的下颌线一路向下。
“白日宣淫。”
濑见支起上半身。
“我都想好了,这次来仙台我准备洗心革面。”
——这算哪门子的洗心革面。
“如果你不想要我的话我绝对不碰你——”
白布简直哭笑不得。撒娇也要有个限度好吧。
结果濑见英太进一步得寸进尺。
那贤二郎想不想要我嘛。他在白布耳边说。
白布对着他的坏心眼的前辈扬起下巴。
“这么多废话,前辈不会是不行了吧。”
濑见一愣。
“你给我有点礼貌。我行不行你不知道吗?”
在吻与吻的间隙濑见恶狠狠地说,白布准备回敬他的下句话直接断在了喉咙里。
“省着点力气吧贤二郎。”
濑见在他的舌头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但白布只是异常温柔地吻上濑见的指尖。
“时间还很多呢。”
在被填满的瞬间他这么说。
岩泉一
岩泉一坐在沙发上监工,看着一做家务就呈现懒驴上套状态的及川彻在他面前耍赖。
及川把下巴垫在拖布杆上,眼巴巴地盯着岩泉。
“小岩,我真的好累,腰酸背痛腿抽筋——”
“闭嘴。你今天又没训练。”
及川干脆把拖布杆扔到一边,跑到沙发上继续盯着岩泉——不看他都不行,及川直接上手把岩泉的头掰到正视自己的位置。
两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最后岩泉撑不住先笑了。
“及川彻你几岁了?”
“人家今年十七岁哦——”
及川还故意捏腔拿调地模仿女高中生,岩泉忍不住拍他的头,看着及川捂着头顶吐舌头。
“四舍五入都三十了。真不要脸。”
“你比我大,要到那也是你先到三十岁。”
岩泉不理他,起来去把拖布收拾好。其实地不急着拖,而且家里就没什么急着马上做的家务——岩泉只是想让及川忙起来,想让他更接近平常的生活状态而已。
离正常的睡觉时间都还有两个小时,岩泉觉得自己得给及川找点事做。
肯定不能看电视,那种东西除了塞得满脑子垃圾之外对睡眠毫无用处。
岩泉想起及川还在仙台的时候他整理衣柜在角落里发现的围棋棋盘,凭着记忆去找还真找到了。
他认认真真地把棋盘摆在桌上,获得了及川的疯狂嘲讽。
“你就等着被我血虐吧。”
及川眼睛都亮了。
岩泉在心里面大叫不好。他和及川小时候在没打排球之前学过一点围棋,当时岩泉饱受老师好评,因为他心静;而及川是那种偶出奇招但整体水平不稳定的孩子。后来他们都去打排球,自然就都撂下围棋不提了,但岩泉去及川家玩的时候也看见过他教外甥看棋谱。
——及川彻就是个狂人。但不狂的人也下不好围棋更打不好排球。
果然岩泉下崩了:他只记得比小雪崩多长一个是大雪崩,但长完之后怎么避开完全不记得,一断就崩了。
及川得意地笑。
“大雪崩定式你都不记得了?当时老师那个喜欢吴清源啊,天天恨不得拿着戒尺逼着咱们背下来。”
所谓慧极必伤。及川彻记性太好又太聪明,有的时候岩泉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岩泉在外面擦头发,听着及川在卧室里面哼歌,不一会儿歌声停了,响起了轻轻的呼吸声。
直到确定及川的呼吸是真的睡着了,岩泉才躺到他身边。
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忙着打无声版的拳皇,而黑尾铁朗忙着在他身后的床上打呼噜。
研磨爸爸看到黑尾来了果然高兴,比看到自己家儿子还高兴,还开了一瓶菊正宗。既然这么高兴,黑尾也少不了跟着凑趣,酒一下子就喝多了。
其实应该把黑尾放到客房睡觉的,床更大也更舒服——研磨一边按手柄一边想,他自己的卧室的床一直没换,还是单人的size。
他回家没什么游戏可玩,但研磨也不想去看电视。
身后的黑尾好半天没有声音,研磨丢下手柄去看他,停了一会儿又把人推醒。
喝醉的人容易呼吸骤停。
“起来喝水。”
黑尾晃晃悠悠地坐起来,就着研磨的手一口气灌了大半杯。
“你下次再喝成这样就别回来了。”
他把杯子伸给黑尾。
“还要喝水吗?”
黑尾摇摇头,又躺下去睡觉。
研磨也就继续打他的拳皇。
这一觉就睡到了快八点钟。中间研磨妈妈有来问过他们要不要吃东西——黑尾喝完一顿大的通常都没胃口,研磨也不饿。
黑尾踉踉跄跄地下床,坐到研磨身边。
他们谁都没开灯,窗帘也没拉,古老的像素块斑驳地反射在卧室窗户上。
“头疼。”
黑尾把头靠在床沿上,他没看研磨。
“喝太多了。”
黑尾短促地笑了一下。
研磨把另一个手柄放到黑尾腿上。
然后研磨看着自己的不知火舞把黑尾的草薙京打得七零八落。
这有点像他们小时候,但又不太像。
刚认识的时候,黑尾曾经和研磨沉默地打了一整个夏天的游戏。
那个时候他们谁都不知道对方在自己未来的生命会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
“阿黑好逊。”
在研磨妈妈敲门来看黑尾顺便催他回去睡觉的时候,研磨冒出这么一句话。
黑尾无所谓地把手柄还给他。
“晚安。”
他轻轻带上研磨的房门。
研磨爬上床。他当然睡不着——孤爪研磨没有这么早睡的习惯。
他躺在布满了黑尾气息和菊正宗味道的床褥上,出神地盯着窗外。
走廊上面有轻微隐约的脚步声。
研磨光着脚拉开房门,差点撞到黑尾身上。
——嘘。
研磨当然不会出声。
他只是踮起脚,迎接来自黑尾的铺天盖地的吻。
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在一阵干渴中醒来。
他们睡觉前木兔光太郎只套了件工字背心——他说穿家居服T恤施展不开,但这样一来赤苇完全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给赤苇京治简单地比划了几下。
“其实实战中这些都是花架子,不一定用得上。我的经验里面,近战里面最好用的是折凳。”
如果不是木兔说的,赤苇会觉得这个冷笑话挺好笑。
但他想到木兔浑身上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伤疤,想笑又笑不出来,硬生生地噎在喉咙里面。
木兔就着啤酒,开始给赤苇讲自己和折凳的缘分——他和前辈同事去喝酒,好巧不巧碰见他们追了很久销声匿迹的金融诈骗犯,结果肩膀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子,疤痕一直留到现在。
“我以为二课的人都是那种斯文败类型呢。”
木兔好像对这句话很受用。
“三系里其他同事差不多,但我是例外。”
是啊你当然是例外,赤苇想。
木兔打了一个响指。
“但话说回来,二课受到的人身威胁也是最多的。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都比不上断人财路来得招人恨。”
木兔活动了一下脖子。
“太久不运动,我都要锈住了——回头得跟同事去打打拳。”
可能是看见赤苇的眼神不对,木兔又补上一句。
“没事、没事的——不会怎么样啦。”
木兔拉着赤苇走回到狭小的客厅中间。
“京治,有几点你记好。”
他突然变得认真起来,赤苇虽然一头雾水,但也只能认真听木兔的下文。
“如果遇到危险,第一反应永远是跑——这没什么丢人的,跑能最大程度地保证你的安全。”
“然后就是快。不用思考,你的第一印象觉得这个人对你有威胁,那他就是来者不善,手一定要快要狠。”
“最后,要给我打电话——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不管出了什么事,要想办法联系我。”
赤苇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
而且今天的木兔很兴奋,异乎寻常地兴奋,是一个兴奋又充满生气的木兔光太郎。
这种感觉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直到木兔去洗澡的时候,他重坐到冰冷的地板上,打开自己正在写的小说却突然失去了灵感的时候,刚刚被木兔从后面圈在怀里的肌肤过烫的触感让赤苇从最深处开始战栗。
在赤苇最初的构想里,他的十七岁的女主人公永远天真,永远无忧无虑。
女孩向我伸出手臂。
她的眼神直接又决绝,像是燃烧着地狱之火一般。
他看着电脑上的文档界面,恍然发现那个单纯明快的影子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赤苇京治在一阵干渴中醒来,发现身边空空如也。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了呢。”
——你能去哪儿呢。
红字 - 44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站在厨房里,悠哉游哉地看白布贤二郎切水果。
看白布下刀简直是种享受——一刀不多,一刀不少,三下五除二就把橙子苹果切成大小刚好形状也很漂亮的方块放到广口瓶里,半个青柠檬和半个黄柠檬切片,又加上几只夏天最后的草莓,再浇上在冰箱里冰过的红酒橙汁,最后再来一小撮糖——一瓶刚刚好的家常风味sangria。
“我都不知道你还会做这个。”
“很简单啊,sangria的方子网上到处都是。系里聚餐的时候我总拿这个充数。”
白布一边洗手一边说,他把瓶子塞到濑见怀里,自己从冰箱里拿了两个冻好的杯子。
他们肩并肩地坐在门廊上。
濑见把杯子伸过去和白布干杯。
院子里仅剩下玻璃杯相碰的脆响,树叶和风交叠的轻盈声音显得四周更加寂静。
在东京的时候,濑见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他没时间带白布去听自己唱歌,他们总是抓紧时间做该做的事——哪怕是在最缠绵温存的时刻,白布也总是露出那种想抓住什么的绝望神情,濑见一见他这样就无端觉得心头发涩。
但在仙台的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周六早上他们都醒得很早,当然濑见没忘了把昨天晚上的功课补上;然后又不约而同地补了一觉,中午白布坚持不要濑见动手,用家里剩下的食材简单做了个两人份的咖喱。
“本来应该买菜的,但我实在没时间。”
白布打了一个哈欠——他今天一天没喝咖啡,现在呈现出一种哈欠连天但不困的状态。
“有酒就行了。”
白布一本正经地探过身去,手支在濑见的大腿上。
“我说真的,濑见。这个表还是太贵了——平时就算配正装也没必要。”
濑见伸了个懒腰,他径直躺在门廊上。
“贤二郎,我给你捋一捋这个逻辑。”
“表是送你的、你是我的,转上一圈其实我没损失。”
白布看起来像是准备怼他一句,但又笑了出来。
“再说了,钱是王八蛋。”
他闭着眼睛说,听见白布似乎也躺到了门廊上。
“一个银行职员这么说话不科学。”
“这话我也只能对你说、我也没有别人可以说——经手的项目越多、金额越大,我就越这么觉得。”
“这么看破红尘,你干脆出家得了。”
“那可不行。”
濑见侧躺着,和白布面对面。
“除非出家能带着你,否则我才不去受那个罪。”
白布又笑了,他伸手学着早上濑见的姿势刮他的鼻子。
“那算什么出家。在银行待了这么多年,我觉得你学得最好的就是油嘴滑舌跑火车。”
“贤二郎。”
“成年人的仙台真的挺好的。”
“所以?”
“所以如果我万一真的回不去东京了,你还会去东京念博士吗?”
“濑见英太。”
白布贤二郎坐起来,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你太蠢了,真的。智商一点没长进。”
“你不在东京我没事跑去那儿干什么?东京的博士有比仙台更优越吗?”
这话真的傲气到不像样子,但从白布嘴里说出来濑见也不觉得违和。
他爬起来吻白布,唇齿之间都是红酒和熟透的草莓的滋味。
——夏天最后的草莓的香气。
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踏进射击馆,左手顺手拍掉墙上的灯光开关。
赤苇京治晚上跟岩泉一有约——岩泉最近的时间很难敲,跟新婚燕尔的丈夫一样,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赤苇好容易赶在周六抓住他一次。
老板抬起头,刚准备发作,认出他之后又坐了下去。
“小光,来得蛮勤啊。”
东京今天的天气晴得不像话,借着夕阳的余晖木兔也看得清老板脸上的狞笑。
这个拧一把都能泛出油花的笑容让木兔恶心透顶。虽然他没吃东西,但还是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在他的理智运行之前,木兔已经先一步在柜台边缘敲碎了他所能找到的最趁手的烧酒瓶。
玻璃在木兔身侧爆炸成一片烟花。
“你是从哪儿打听到的?”
木兔的语调非常平静,但手上的动作丝毫不慢。
他把酒瓶碎片抵在老板的喉管上。
——这实在过于好推断了;在木兔光太郎复杂如蛛网的社会关系中,赤苇京治只见过这一个人。
这是木兔昨天半夜在家门口坐了一夜得出来的结论。在赤苇睡着之后他偷偷溜了出来,在公寓楼梯上能看到家门的位置坐到天亮,也抽了一夜的烟——一方面他需要盯着家门,另一方面木兔尽量不在赤苇面前抽烟——再在赤苇大约快醒的时间段之前回去。赤苇应该是毫无察觉,还问他木兔前辈是跑出去偷偷抽烟了吗,以后可以在家里抽的。
他们谁都一动没动,直到老板的湘南口音重新响起。
“光太郎,你太慢了。你远没我想象的那么聪明——或者说,关心则乱?”
木兔充耳不闻,又紧了紧手上的力道,直到酒瓶在猎物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其他的随便你——别碰他。”
“当然不会。我意在赤苇京治的话,现在他也不可能舒舒服服地坐在餐厅里面聊工作了吧?”
老板终于收起了他那副笑脸。
——他说得没错。
木兔放开人,看着老板若无其事地抹了一把脖子上的血,又随便地擦在裤子上。
他的力道掌握得很好,虽然出血但也只是蹭破点脖子上的皮而已。自己的手应该也被锐利的玻璃扎破了,但木兔光太郎并不关心这种问题。
“光太郎,我们是老朋友了。”
老板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但木兔并没有要坐下的意思。
“跟你交朋友吗?我还不至于。”
老板并没生气,而是又笑了起来。
“算我失言。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我只对交易有兴趣,对人没兴趣。”
“所以你到底要什么?”
木兔逐渐失去了耐心。他没什么时间可以浪费;赤苇就在一街之隔的餐厅里面和岩泉吃晚饭,他必须在赤苇吃完之前回去。
“很简单,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小光你去过仙台吗?”
“什么?”
木兔抱起手臂;他本来严阵以待,但这个话题的转折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仙台拥有甚至超越东京的医疗资源,即将成为全日本的医疗中心。”
老板恢复了原来亲昵的态度,似乎刚才拿酒瓶碎片抵着自己脖子的是另一个人一样。
“但医院的建设,绝非能毕其功于一役之事;这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当然还有资金——这里我指的是贷款。”
木兔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找错人了。你需要的消息我不知道。三系目前手上没有这种相关的案子。”
木兔说的是实话。他最近忙于调查破产企业实际控制人的资产流向,压根没有接到过银行相关的任务。
老板笑了出来。
“现在当然没有,但是马上就会有的——三井住友银行新宿西口支行最近人事调动格外频繁。”
木兔皱起眉头。这个支行名字他很熟悉,是濑见英太和黑尾铁朗工作——或者说曾经工作的地方,上次打完排球喝酒闲聊的时候听濑见提过一嘴,他们两个都定在六月份调岗。
——虽然银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例行人事调动,但这个巧合还是令木兔心惊肉跳。
——所谓的巧合,都是精心设计。
“再给你个名字。”
“濑见英太——你们应该也熟,我没说错吧。”
“再说一遍,你找错人了。”
木兔抬手开灯准备出去,老板带着凉意的声音从他背后缓缓滑过来。
“你很快就会知道我要什么。我并不着急,你有的是时间慢慢想。”
“提醒你一句,就当是过来人的忠告。”
“光太郎,你的软肋太明显了。”
“最珍视的东西一定要藏好。想想被人捅了你心窝一刀还要你欣赏刀柄的滋味。”
“多谢。”
木兔冷笑,他跨出门去。
仿佛和他心有灵犀,在木兔注视餐厅的落地窗那一刹那,赤苇也望向他的方向。
赤苇京治背后的灯光如丝绸一般柔和而温暖,但木兔光太郎的T恤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及川彻
岩泉一都差点没认出来帽子墨镜口罩全副武装的及川彻。
“大半夜你还捂个墨镜是要做什么?”
所以岩泉当然吐槽他。
“我来接你,顺便献殷勤啊。”
及川觉得自己有尾巴的话估计已经翘得不能再翘了。
“牙都倒了。”
及川收到了岩泉的一个白眼,但他心情仍然很不错。
岩泉晚上接到赤苇京治的邮件约见面,抱歉地说不能陪及川吃饭了。虽然岩泉不想占用陪及川的时间,但他这周已经放了赤苇两次鸽子了,再推简直不合逻辑。
好在岩泉和赤苇现在称得上是朋友。
及川彻提前到了餐厅门口,但他并没进门,因为一进门免不了要摘帽子和口罩。
他看着岩泉和赤苇一起出门,木兔光太郎在街对面向他们挥手——严格地说,是向赤苇挥手——赤苇带着一脸雀跃跑过去跟木兔讲话,木兔就一边听他说话,一边顺手把赤苇滑下来的眼镜推上去。
而岩泉就在对面盯着他们,不知道在想什么。
所以及川等了五分钟,才笑嘻嘻地出现在岩泉面前。
他觉得自己心血来潮来接岩泉的这个思路是对的。
一直都是岩泉在照顾他,包括他的身体健康、他的感受——而自己能为岩泉做什么,及川甚至完全没有思路。
“小岩,在仙台的时候我可以顺便逛街的——但在东京不能,真的不能。”
及川认真地对岩泉说。
“但我也不想跟你逛街啊。咱俩的品味实在是搭不到一起。”
“谁说是真的逛街啦!”
话说到一半,及川才反应过来岩泉的意思。
他们路过银座的酒吧街,妈妈桑带着花枝招展的女孩们在街头迎来送往,是东京特有的风景。
及川突然揽过岩泉的肩膀,虽然他很快就放手了,但还是把岩泉吓了一跳。
“你不需要证明任何事。”
岩泉低声说。
“你就是你,不需要特意对我好或者怎么样——因为三十年来你一直就是这么做的。”
“不要提醒我的年纪啊,小岩。”
及川假装不满。
岩泉大笑起来。
“及川,要是你真的想做什么的话,那就和我一起变成被女高中生嫌弃的糟老头子吧。”
“一言为定。”
黑尾铁朗
黑尾铁朗开着车,副驾驶上坐着孤爪研磨。
本来研磨爸妈都说让他们星期天晚上再走,但没等黑尾搭腔就被研磨拒绝了,说自己得回仙台准备一下下周的项目汇报。黑尾本来信以为真,上车就打算直接送他去车站,结果被研磨嘲笑了三分钟。
“一听就是我编的好吧。”
黑尾也笑,笑自己过于迟钝。
“回你那儿还是回我那儿?”
“都行。”
“那回你那儿吧。你睡一觉,正好我这周还没去浇花。”
“好。”
他俩昨天晚上也没睡好——想也知道睡不好。完事之后黑尾本来想陪研磨躺一会儿,结果被研磨七手八脚地赶回去。本来在酒精的作用下黑尾特别困,但回客房之后居然毫无睡意,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他早上起来看研磨的黑眼圈,觉得估计研磨的情况也差不多。
“下次我们还是分开回来吧。”
黑尾觉得在研磨爸妈的目光之下和研磨在一起简直是架到火上烤,他都怕自己哪个眼神不对劲被当场抓包,那就好看了。
“我是无所谓啦。”
研磨说着又打开了游戏,叮叮当当的背景音乐,黑尾已经跟不上他在游戏上更新换代的速度了。
但研磨的下一句话让黑尾差点追尾。
“不过我妈应该是知道了。”
“你说什么???”
“百分之七八十吧。”
研磨很少下结论,但一旦这么说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你怎么知道的?”
心再大的父母遇到这种事大概也不会听之任之的吧——起码按照黑尾对自己父亲的了解是肯定不会。
“咱们走之前,我妈进我房间转了半天,支支吾吾,最后说,你还是别耽误小铁了。”
黑尾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都冻住了。
他设想过一万种研磨妈妈的反应,除了这一种。
“你怎么说的?”
“我说,哦。”
这个反应倒是很研磨。
“但我妈应该还没大条到告诉我爸。”
黑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们一路无话。
研磨似乎还沉浸在游戏里,但黑尾用余光看见他手头的那一关反复over又重启,来来回回,完全不是研磨的水平。
“非要说的话,是我耽误你才对吧。”
黑尾停好车,他对研磨这么说。
研磨停了一下。
“那大概这辈子除了互相耽误,我们也没有办法有别的结局了。”
“这样也不坏。”
黑尾找到研磨的唇。
他们像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样热切又毫无希望地接吻。
红字 - 45
白布贤二郎
“我现在觉得,大房子对人来说是个负担,完全是消费主义的产物。”
白布觉得他和濑见再这么腻腻歪歪就完全做不了正事了,于是下决心在下午对家里进行大扫除,参与人员当然包括名义上是客人但实际上是半个主人的濑见英太。
在打扫了一个下午之后,濑见英太对白布贤二郎发表如此这般的感慨。
“又扯到消费主义了。你不是中午还说成年人的仙台挺好的呢吗?”
“但那个时候还不包括成年人的劳动啊。”
“成年人的生活里就包括劳动,濑见。”
白布把一大杯茶推给濑见,自己握着冰咖啡,这是白布的初夏专属——他决心控制濑见的酒精摄入,不为了他的身体健康也为了那八块腹肌。
他们坐在书房里,白布有文献要查,濑见也有考试要准备。
仙台郊区的温度不高,带着草木清香和夕阳味道的晚风徐徐地吹进来。
有点过于安静了,所以白布随手点开了音乐播放器。
“你是有多爱拉赫啊。”
“拉赫能让人集中嘛。”
“这个时候要听jazzhiphop的呀。”
濑见的气息裹挟着沐浴露的清香扑面而来。明明他用的就是白布惯用的牌子,但白布总能闻到和自己不太一样的味道。
在濑见意犹未尽还要继续第二个吻的时候,白布用手抵在濑见的胸膛上。
“哪儿又卡住了?”
“在看期权。绕得头疼。”
——头疼也不能拿我转移注意力啊。
“给我讲一遍?讲出来有助于梳理逻辑,我们导师就是这么说的。”
所以白布就坐在濑见大腿上,听他认认真真地重复一堆白布完全没概念的金融名词,什么选择性看涨期权、空头对敲——其实濑见说什么他完全不care。
白布只是爱看濑见认真的时候的侧颜而已。
白布贤二郎是个悲观的现实主义者。
但他居然在那一瞬间想到了不可能的永远。
白布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环着濑见的脖子。
濑见说的没错,他想。他们两个只要在一起就完全不能处理任何正经事。
“濑见,你之前是为什么会来仙台来着?”
濑见放下笔,手直接摸上白布的大腿。
“咱们在新干线上碰到那次我就告诉你了啊,出差。好像正好还是你们医院的融资项目呢。”
在新干线上遇到的时候白布哪有心情听濑见说话。
“所以项目是结束了?你还需要再回东京吗?”
“可能偶尔会回去处理吧——这个项目后来转给别人了,我只负责了前期。但听说快投放了,应该就在这几天。”
白布点点头,他看着濑见又拿起笔。
白布贤二郎对濑见英太的占有欲令他自己都隐隐害怕。
岩泉一
岩泉一不需要看时间,就知道现在一定是凌晨三点。
因为及川彻醒了。
所以他先一步按住了及川想要去抓手机的手。
“不许看手机。”
“可是我睡不着呀。又没事可做。”
及川翻了个身,和岩泉头靠头地挤在一个枕头上低低地说,他霸道地把手臂横在岩泉身上。
不过及川彻也只有在醒着的时候这么霸道。他真正睡着的时候反倒规规矩矩地占了床侧一小条,是意外乖巧的睡姿。
“那我们聊天。”
“你还是睡觉吧。回头被我折腾成神经衰弱,到时候我怎么去见我的头号粉丝你爸妈?”
——好像说得就像我们现在这样能见似的。
及川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但岩泉很清楚这绝对不是玩笑。
这不是玩笑,及川彻就是这么想的。
——我甚至都不理解我自己,但我比了解我自己更了解你。
“那你也不可以看手机。来聊天吧。”
岩泉斩钉截铁地说。他自己虽然不失眠,但晚上偶尔也会醒,拿起手机就再也睡不着了——这种在现代社会里近乎本体的东西对睡眠有着摧枯拉朽一般的破坏力。
“而且我还好饿啊。”
岩泉有点想笑。其实他也有点饿,虽然晚上跟赤苇吃了一顿烤肉,但天天跟着及川吃草,岩泉觉得自己饿的腹肌都要回来了——他不知道及川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但岩泉觉得自己一定坚持不下来。
不过说到底还是不够热爱。
“我去给你拿个西红柿?”
及川大幅度地摇头,头发扎到岩泉的脖子上有点令人心烦意乱的痒。
“不要。吃起东西来就彻底睡不着了——我以前试过的。”
这个以前听得岩泉有点难过。
他不知道及川还有多少他未曾参与的、也不可能有机会参与的以前。
本来这些以前和及川彻一样都是岩泉一的。
所以他转换了话题。
“我想吃炸豆腐了。”
“诶——小岩是坏人。明明知道我不能吃。”
及川气鼓鼓地翻过身去,没过一秒就自动翻回来。
“还想吃什么?”
“关东煮。”
岩泉憋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一个。
“噗。没点高级的?刺身不想吃吗?”
岩泉一确实饿了,但他也只能说点无伤大雅的关东煮——又何必让及川彻想起那些他以前吃过但现在不能吃的东西呢。
“小岩。”
“及川?”
“我其实,直到昨天晚上都在犹豫要不要对你说我们干脆分开算了。万一影响到你的正常生活,那我万死难辞其咎。”
及川的这句话语调平静,但不由分说地淋下,听得岩泉手脚发凉,他特别想蒙头爆锤及川一顿。但考虑到及川好不容易讲出这番话,岩泉觉得自己就算手再痒也得忍着。
“但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小岩——岩泉一——我知道我给你添了无数的麻烦,但是我需要每天睁开眼睛就看到你。”
“就算我说我要离开你,你也不许离开我;因为那一定不是真心的。”
“及川,你先把头抬起来,我换个姿势。胳膊麻了。”
“真的是没有比小岩更煞风景的人了!”
岩泉把头埋在及川的怀里。他们本来就有身高差,这个姿势也不能说不合适。
他现在只想抱着及川彻。
“及川,你要听听我讲我的梦吗?”
赤苇给岩泉讲过他有记下自己每个印象清晰的梦的习惯。
“我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我们一直都是情侣,没有分开过。”
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对着铺开的课本,在笔记上面写写画画。这是他的习惯,听完课之后一定马上温书,比回头复习的效果要好得多——何况他也没有时间再回家仔细地看书了,排球部的活动基本占据了他的所有课余时间。
“赤苇?”
木兔光太郎伸头进来,没等到赤苇回答他就大大咧咧地跨坐在赤苇前排的椅子上。
“木兔前辈,我们在半小时之后的部活就会见面的。”
赤苇仍然埋头在笔记中。
木兔天真无邪地盯着他。
——我想到赤苇在,就来找你了。
赤苇隐约觉得这句话在哪里听过,但他的注意力都在刚刚的数学题上。
但木兔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回答。他的前辈径直站起来,抬起赤苇的下巴,不由分说地接了个吻,然后又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等一下。
——这是个梦吧。
赤苇冲出教室。
刚刚还热闹喧哗的走廊,此时空无一人。
东京很少见到的如血一般的夕阳,冷漠地把赤苇的影子投在地板上。
在他醒来的前一秒,赤苇京治终于想起来那句话他在哪里听过了。
是木兔去小樽找他的时候对他说的。
“我想到赤苇在小樽,就来找你了。”
——但是我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去找到你呢。
“京治?”
恍惚之中,赤苇京治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木兔光太郎撑着枕头,身上浓烈的烟草气息,一脸担忧地盯着赤苇京治。
直到木兔以一个乱七八糟的姿势慌乱地擦掉赤苇脸上的眼泪,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所以刚才真的是梦。
——就算木兔对他说过的话都是在现实生活中存在过的,那也是个梦。
梦里的赤苇京治得到了木兔光太郎,然后又失去了他。
赤苇的喉咙里堵得要命,呼吸不畅,他只是紧紧地捏着木兔的手腕。
木兔的表情带着点歉疚和不安,他任由赤苇握着他的手腕,虽然骨节已经在赤苇的力道下隐隐发白。
赤苇,是我吵醒你了?我会每天少抽点,直到戒烟——
但是赤苇京治只是摇头。
“木兔前辈——我刚才做了个噩梦。”
等到赤苇终于可以平复自己的呼吸的时候,他这么说。
他当然知道木兔现在有事瞒着自己,当然是比抽烟严重得多的事情。
木兔像是松了一口气,他捧起赤苇的脸,反复用拇指摩挲赤苇的眉心,直到赤苇感觉自己的眉心之间恢复平整。
赤苇想起他们第一次抵足而眠的时候,木兔语焉不详的那个关于失去自己的梦。
他写过无数次自己和木兔的曾经的故事,以及未来无数种可能性的展开;而在未来中,赤苇京治从来未曾拥有过木兔光太郎。重复的次数过多,以至于赤苇在无数次抚摸自己的伤口的时候,俨然成为了一种习惯,他甚至可以欣赏初恋的痛楚留下的伤疤。
——原来失而复得后又失去是如许之痛苦的事,痛苦到我连表达都成为一种奢侈。
木兔光太郎最近总是答非所问。
“但我想看笑着的赤苇。这对我来说比任何事都重要。”
木兔的手心多了一道赤苇没见过的新鲜的伤疤。
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躺在自己的床上。
本来说好回来补觉,但他现在完全没有了睡意。
他不是不忐忑的。
尤其是在回家吃完饭又听到自己母亲那么说之后。
在黑尾去车库开车的时候,研磨妈妈敲门进了房间。在嘱咐了一些不知所云的注意事项之后,她捏着门把手对研磨说,你还是别耽误小铁了吧。他和你不一样。
命运多可笑。它安排黑尾出现在研磨身边,又让这把一直悬在他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若隐若现。
现在想起来,研磨觉得自家妈妈可能早就有所察觉。只是作为母亲,她关心研磨和黑尾的程度几乎不分上下,他们长大之后又离她太远,一直到现在才揭蛊。
研磨在惨绿少年的时期,就一直致力于给自己父母灌输“无法被控制”的印象:现在回头看,研磨自己也很难说清这是出于无心之举,还是有意而为之,或者可能后者的可能性大一点——不要低估任何一个孩子的智商和行动力。
所以研磨在从业之后也坚决不接青少年的咨询。他们太自我也太有欲望,研磨觉得以自己的程度根本无法应付。
好在他自己的父母也对他成为标准的成年人不抱希望。虽然在研磨选择学心理学的时候,父母确实提出了反对意见,但在某种程度上更反映出他们对这个专业知之甚少——反对的意见出于他们对研磨的爱,也出于对研磨的一无所知。
研磨当时是那么认为的。
但他现在觉得他严重地低估了自己的母亲。她不仅对要求研磨成为标准的社会人士毫无兴趣,更完全理解了自己的儿子的个性,并默许他以这种态度活着。
孤爪研磨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对青梅竹马黑尾铁朗的感情完全不属于纯洁的那一挂。
音驹高中每年的最大型的盛会是夏日祭典,又被音驹的学生们亲切地称呼为捉奸现场。研磨一年级的时候第一次参加——准确地说,是被黑尾拎去的。研磨对这种活动当然是避之唯恐不及,也表达了自己对于夏日祭的不感兴趣,但黑尾说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换个地方玩游戏了呗。
所以研磨就跟着黑尾乱跑,一个一年级的萌新在二年级附近混。黑尾的同学都认识他,也有想要戳他的布丁头的,但黑尾都以“不好意思啊我们家研磨怕生”为由一一拒绝。
他在空教室里坐着等去给章鱼烧摊子帮忙搬东西的黑尾。说好十分钟就回来,但研磨等了半小时还不见人影。
研磨觉得自己的耐心即将被消耗殆尽,所以他终于舍得放下手机。
黑尾背对着研磨,就站在走廊上,对面是他们班上的女生,也是这个章鱼烧摊子的负责人。
女生的鞋带松了,但她似乎满手都是东西,没法系鞋带。
黑尾君,可不可以麻烦你——麻烦你帮我系一下鞋带?东西太重了,交给你也不方便的。
黑尾蹲了下来。
研磨确信章鱼烧学姐看见了自己。
如果没有自己的话,这就是少女漫画的开头吧。
斜阳和蝉鸣,少年和少女,夏日祭典的尾声。
黑尾开门进来。他一边压低自己的哈欠,一边躺到研磨身边。
研磨干脆把头埋在黑尾怀里。
“睡不着呀,嗯?”
研磨没讲话,上手去掀黑尾的家居服。
直到他们两个都坦诚相见,研磨又紧紧地贴到黑尾怀里。
“研磨,你这样我可就不困了啊。”
但研磨现在不想说话。
黑尾也就随便他折腾。
夏日祭终于告一段落,研磨也终于等到了黑尾。他感觉自己都快睡着了。
他站在黑尾班级的后门不耐烦地轻轻跺脚,看着黑尾背着包忙不迭地和同学道别,然后走出教室。
“啊呀。”
他们刚走到黑尾班级的前门,研磨突然小声自言自语。
“研磨?”
黑尾背着单肩包,回过头看他。
“我鞋带松了。”
“你站好。”
黑尾把自己的书包递给研磨,直接蹲下去。
“只系一个结当然会松的。不是告诉过你怎么系比较结实吗?”
“我忘记了。”
研磨抬起头,用一个挑衅的目光看向黑尾的班级。
他知道章鱼烧学姐还没走。
——喜欢上黑尾铁朗不是你的错,但因为有我在,所以你青春里的少女漫注定不能开场了。
——抱歉。
当研磨的吻停留在黑尾胸前的时候,黑尾说。
“你不要担心。”
“你好好待在我身边。就算你最后决定在仙台、就算爸妈那边都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也不会放手的。”
“大不了我们就私奔,去北海道种地,也不是活不了——”
研磨忍不住笑了出来。
“种地就算了。还是想个好一点的出路吧。”
黑尾对他在这个时候笑十分不满,导致研磨几乎喘不过气。
孤爪研磨觉得自己妈妈确实不愧是除了黑尾铁朗之外最了解自己的人,但她有一点错得离谱。
——他和我一模一样。
——孤爪研磨和黑尾铁朗共用一个灵魂。
红字 - 46
黑尾铁朗
结果这回是换成孤爪研磨赶一大早从东京回仙台的新干线。他觉得研磨太折腾,而且能不能起得来都打个问号,但研磨硬是不肯改签。
“买都买了,改签太麻烦。”
黑尾知道自己说了也是白说。研磨不想做的事,黑尾说了也没用。虽然他早就知道了,但还是忍不住要多一句嘴。
研磨躺在黑尾身边噼噼啪啪地按屏幕——他似乎一刻钟都离不开手机——而黑尾盯着天花板。他觉得自己应该抱研磨去泡个澡,毕竟两个人从昨天晚上就开始没羞没臊,而且研磨马上又要回仙台,但黑尾并不想动。
就好像这样就能把和研磨在一起的时间无限拉长一样。
但他还是克服了自己的懒惰,起来给浴缸放水,在水声中简单地收拾扔了一地的衣服和鞋。
研磨好像从高中起就只穿卫衣,他的衣柜里只有薄卫衣厚卫衣和不薄不厚的卫衣,再配上牛仔裤帆布鞋,永远是一副在宽大的衣服里晃晃荡荡的样子,家里偶有的两双皮鞋都是为了工作之后的正式场合准备的,这幅打扮出去冒充高中生也没什么问题。
研磨的帆布鞋踢得左一只右一只,乱七八糟。
孤爪研磨好像永远也不记得好好系鞋带。
黑尾的高中同学都认识研磨,称呼也从“黑尾的小跟班”变成“研磨酱”再变成“研磨”。从研磨的高中第一次夏日祭典开始,黑尾就走到哪儿都带着他。
他就是单纯地觉得不能自己在祭典上瞎忙,把研磨一个人扔在一边。
黑尾班上的女生都无比期待夏日祭典——这是个告白和谈恋爱的好场合。他也知道有女生对他的心思,带上研磨可以能够避免点麻烦。
但黑尾想得还是太少了。
他去帮忙给章鱼烧摊子搬东西——也不知道为什么东京的学校这么执着于章鱼烧——结果在走廊上碰见了这个摊子的负责人,就顺口聊了几句。
女生温文而安静地说,黑尾君请帮我系一下鞋带吧。
这实在是无法拒绝,黑尾只得蹲下来。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心事:课后有意无意的对话、体育馆门口的身影、鞋柜里面写着娟秀字迹的卡片,无一不是少女温柔而细腻的心意。
但黑尾铁朗无法回应,只能帮她系一下鞋带。
——不知道研磨是不是等着急了。
不过研磨就算不耐烦,也是不会说的。顶多说一句,阿黑真的好慢,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但那天的研磨格外沉默。在走到黑尾班级前门的时候,研磨突然说,我鞋带开了。
然后黑尾就特别自然地为研磨蹲下系鞋带。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黑尾在一瞬间明白了自己对研磨的感情:系鞋带这种事情,甚至都不用研磨张口讲下一句,只要黑尾看到了,他就会不需要提醒的蹲下来。就算研磨不记得怎么能让鞋带结实,也无所谓,只要研磨还需要、只要黑尾还蹲得下来,他就愿意为研磨系鞋带。
他抬头的时候刚好撞上研磨望向自己班级内的目光。
研磨很少用这种目光打量别人:过于冰冷的、又得意又挑衅的眼神。
黑尾顺着研磨的眼神望过去,他看见了那个轻声细语拜托自己系鞋带的女孩。
“我们走吧。”
他从研磨怀里接过自己的包。
研磨光着脚走到黑尾背后,轻轻扯了扯黑尾的T恤下摆。
——原来我们从那个时候起,就成为了共犯。
黑尾回头吻研磨的发顶。
及川彻
岩泉一铁腕地不准及川彻看手机,所以他们只好就这么躺着,像在宿舍卧谈一样聊天。
及川彻了解的岩泉一并不是一个会记得自己做的梦的人。
但深夜就是容易让人说出真心话。
也许是责编的工作让岩泉也多少细腻了一些,在及川的记忆里岩泉一是如假包换的钢铁直男——为了对岩泉表示支持,及川买过两本赤苇京治的小说,从文字角度上来说很喜欢,尤其是看第一本的时候,他当时还给宫侑卖安利说这是我的幼驯染负责的作家,你看看是不是很厉害。宫侑也真的就去看了——那个时候他们都刚进队里,没什么朋友也难得有娱乐。结果宫侑花了一天时间看完之后给及川repo说,及川君啊我觉得写得确实是好,但一旦看进去了就太难过了,我不能再看第二遍。
及川当时不觉得,但他和岩泉谈恋爱之后再翻赤苇的小说——岩泉晚上不准他在家里看电视太久,看书倒是多久都可以——细看过一遍之后,他完全理解了宫侑的意思。
所以当岩泉说要不要听听自己的梦的时候,及川有点惊讶但又觉得可以理解。
“所以在小岩的梦里面,我们一直都是情侣?”
“一直都是。”
岩泉肯定地说。
及川有点好笑,他觉得一个梦而已,用不到这么笃定的语气;但岩泉又太认真,过于认真了。
他也想过如果自己在高中就对岩泉表白的话,他们会是什么样的结局;这是及川彻一个人失眠的时候经常考虑的问题,但他从未得出过结论。
“但其实跟我们平常也没什么区别。”
“噗,那也没什么值得特殊讲的嘛。”
一般都是岩泉吐槽他,但及川觉得这次还是岩泉这个古里古怪的梦更值得吐槽。
“就是没什么区别,除了你特别能打呼噜之外——我们还因为这个吵架来着。”
岩泉依然保持和及川拥抱的姿势,他的声音穿透及川彻的肌肤血肉,像钟声一样敲击在及川的心脏之上。
“但及川大人不打呼噜也不说梦话,没法吵这种架了真是对不起啊。”
“但反正我们都是会在一起的。”
及川没听懂,所以他反问岩泉。
“什么叫反正都是会在一起的?”
“就是我们也许多做了十年朋友,也许在梦里面——这个叫什么来着,平行时空?——在梦里面多做了十年的爱人。但无论是什么样,我们最后都会在一起。”
“及川彻,就算你说要离开我、你不爱我了,我都不会离开你,因为我知道你说的不是真的。”
“但你如果再说一遍因为不想给我添麻烦所以要分开,我就真的会离开你。”
及川把手臂收得更紧,岩泉坚硬的发丝抵在他的脖子上,有点痒也有点扎,但及川并不想放开手。
“我不相信,小岩。因为我也知道你说的不是真的。”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站在东北大学的办公楼下等人。
正值午休时间,校园里面来来往往的都是数不清的笑声。濑见不记得自己念书的时候有没有这么开心,但学生都拥有可以傻笑的天赋人权。
白布贤二郎晃到他眼前。
“发什么呆?”
“没发呆,我在研究你母校的牌匾呢。你今天怎么没穿白大褂?”
“我今天回系里开会,又不是看病人。穿成那样干嘛。”
“太可惜了,我还想着制服play呢。”
濑见真心地觉得白布在外面这副性冷淡的作风跟白大褂很配——虽然这人在床上完全是性冷淡的反义词。
白布满脸写着“懒得理你”四个大字。他毕业于东北大学医学院,虽然这是宫城乃至全国都赫赫有名的高校,但这也是濑见第一次认真地逛青叶校区。东北大学果然大,印证了传说中的“美丽的仙台市坐落在东北大学”的梗。
“吃饭了吗?”
白布摇头。
濑见就知道他没吃饭,所以从背后变魔术一样地掏出两个鲷鱼烧。
白布接了又递给他一个,但濑见摆摆手表示拒绝。
“我吃过了,跟银行同事一起吃的。”
濑见英太今天第一天去三井住友银行仙台分行报道。同事和领导们都看上去脾气很好——也许只是看上去——他中午掐着点跟同事们吃完饭,就惦记着跑过来找白布。
“你吃过了还不远万里跑过来干嘛?”
白布也从西装口袋里面摸出两块巧克力扔给濑见。
“亏我还以为你没吃饭,但我还没时间陪你,还从会上顺了茶歇呢。”
“吃过了就不能来看你了?离得又不远。你不用陪我,吃完了咱俩都该干嘛干嘛去。”
濑见撕开巧克力的包装纸,又把剩下的一块塞回白布的口袋。
“你留着。我今天晚上不回家吃饭。行里聚餐。”
“行吧,反正你回家了也得自便,我也没时间回去给你做饭。需要我去接你吗?”
“看你时间嘛。”
濑见既没拒绝,也没接受。
白布在学校的食堂里面买咖啡,一路跟认识他的学生打招呼。
“你这么有人气的吗?”
“这学期给主任的课当助教。”
白布冷淡地回答。
也不怕把自己累死,濑见暗暗吐槽。
他们坐在树荫下面的长椅上,濑见托着腮看白布就着咖啡吃鲷鱼烧。
“我再给你买点别的去?你就吃这个了?”
“不需要。这就够了。”
白布用咖啡把嘴里最后一块鲷鱼烧顺下去,他又抓起濑见戴着手镯的手腕。
第一天还顺利吗,白布轻声问。
濑见反握住他的手,又捏了捏白布的指尖。
“托你的福,顺利得很——但你是不是想问,有没有人问我感情状况啊。”
“当然有。但是我说,有稳定交往的对象了。”
虽然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白布还是朝濑见的小腿上象征性地踢了一下。踢完可能又觉得不合适,把自己的口袋巾拽出来给濑见擦裤子上的灰。
“你说你何必多此一举呢,贤二郎。”
白布不理他,直接站起来丢给他一句话。
“我先回去了。把晚上聚餐的地点发我,我开车去接你。”
濑见点点头,他目送白布消失在大楼浓密的阴影里。
离下午的上班时间还有半小时,濑见在校园后白布就职的东北大学附属医院转了一圈。
他心里挥之不去的疑惑越来越深。虽然只是个问号而已,但濑见在上个月为了这个问号故意将仙台医学城项目拖到自己即将调职,又顺利转手给别的同事。
虽然仙台医学城项目的尽调看起来并没有别的问题,但濑见在评审会作出结论之前提交了需要融资方提供附加材料的申请,他无法作出可以投放的判断。
濑见英太有完成一切上司交办的工作的决心和能力。
但单单靠决心和能力,是无法在银行活下去的。
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坐在办公桌前。
他昨天又在家门口坐了一夜,但赤苇应该已经知道他晚上不在床上了。木兔回去的时候——他还自以为掩饰得很好——赤苇好像在做噩梦,紧紧抓着毯子,眼泪流了一脸。
但赤苇怎么也不肯说梦到了什么,只说自己在做噩梦。
“木兔前辈真的不需要躲出去抽烟的。我也可以学着抽,所以你不需要再出去抽烟了。”
木兔光太郎绝对不肯看着赤苇京治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抽烟,所以他知道自己今天晚上是肯定出不去了。
不过他相信射击馆老板说的意不在赤苇是真的。除了和自己的关系之外,赤苇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可以吸引这群人的注意力:无论是从履历还是为人,赤苇京治都太干净了,干净到一般的脏牌也打不出来。
他的后辈来叫他参加搜查会议。
但说是参加会议,其实木兔今天没有负责汇报的内容,他只是列席而已。
在重新捋了一遍自己手头的案子之后,木兔一边听会议发言,一边在本子上划来划去。
他还拿错了本子——在伊豆重逢之后,赤苇就坚决不肯再用被木兔看到的那个记事本了,反倒是木兔把本子留在自己包里面。他很喜欢看赤苇写字,更何况是赤苇的表白,更需要好好收起来。
木兔在本子上翻开新的一页,写了几个词。
仙台
三井住友 新宿西口
濑见英太
医院
这几个关键词已经足够木兔光太郎拼凑出一件事了。
他在仙台和医院之间连起一条线,又反复地在濑见的名字上画圈。
他把本子合上,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从后门溜出去给赤苇打电话。
赤苇隔了很久才接,可能是睡着了。
“木兔前辈?”
“我晚上要加班。赤苇有安排吗?”
“没有安排。”
赤苇似乎在因为写不出东西来不开心。
“但我在家里没状态,一会儿准备去樱田门门口那个咖啡厅写稿。木兔前辈加完班了就来找我吧。”
这样也好。好歹在樱田门眼皮底下。
“好。到了给我发邮件。有事打电话。”
“知道啦。晚上见。”
木兔回到会议室他的座位上。他想了想,给黑尾发了封邮件。
——晚上有空吗?出来喝酒吧。我请客。
黑尾很快回复。
——好啊。你定地方?赤苇也来?
——我定地方。但只有我和你。
红字 - 47
岩泉一
及川彻在洗手间哼WHITE JAM的歌,好像还是首rap,岩泉一一边在桌前打字,一边听及川夸张地“MONEY——LADIES——”,不吞点牙膏简直都对不起他。
他做了个表,把及川每天的睡眠时间和时长都记下来。也有可以在手机上用的app,但岩泉觉得装在自己手机上也不合适,更别提这东西大概会给及川更大压力,所以他宁肯用笨办法。
一嘴牙膏沫的及川把手机递给岩泉。
“你有电话。”
是个陌生的号码。岩泉负责的作家里面确实有那么两个人待不住——看着好静的赤苇京治就特别喜欢在写东西的时候到处跑,又是小樽又是伊豆,上个月还很有兴致地拿传真给他传稿子——所以岩泉也习惯了接陌生来电。
“您好,我是岩泉一。”
“幸会幸会——”
岩泉示意正在看热闹的及川把纸笔递过来。
是讲谈社人力部门的电话,说对岩泉很感兴趣,想要约个coffee chat聊一聊。
他一五一十地把电话内容讲给及川听,及川眨巴着眼睛。
“月刊少女岩泉君!”
“那是GANGAN ONLINE。再说去讲谈社也是文学部,我又不做漫画。”
“但讲谈社的话,是不是挣得可以比现在多?”
岩泉当然不是一定要接下这个面试机会。讲谈社规模太大,竞争也太激烈,何况这个coffee chat也未必是冲着岩泉的个人能力,也有可能是针对他手上的一票对岩泉本人认可而且正在当打之年的作家,尤其是赤苇京治——赤苇已经被几个举足轻重的评论家列为八月份下一届直木赏的最有力竞争者之一了,虽然赤苇本人可能志不在此——但考虑到赤苇的年纪,只要他未来能坐得住也写得出,那么拿奖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及川,我一直以为你挺理想主义的,还真没发现你是只关心工资的大俗人。”
及川一边叼着黄瓜,一边扔给岩泉一罐Canada Dry——这是岩泉当成啤酒买回来的姜汁汽水,那个时候及川还没回东京而岩泉也正在因为他们的关系纠结,才有这么一个错误,但开了之后发现居然还蛮好喝,所以岩泉也就将错就错地留着了。家里戒酒,Canada Dry倒是也出了不少力。
“我确实理想主义啊,但太累了,虽然我不后悔,但我不希望你是。反正你的工作我也不懂,拿钱衡量最靠谱——谁跟钱过不去呢。庆祝一下吧,看来我也是能给小岩带来点好事的。”
这句话让岩泉心口一震。他把易拉罐拉开,但并没喝,拎着拉环——他感觉自己姿势都僵了,像拎了个哑铃,虽然一个小小的易拉罐拉环几乎没重量——然后岩泉一同手同脚地走到厨房,又僵硬地把易拉罐拉环套上了及川彻的左手无名指。
及川彻的表情格外难以用语言形容。
“我有那么好骗吗,岩泉一?”
“不是好骗——”
岩泉这个时候恨自己嘴笨,没从赤苇的小说里面看点情话现学现卖。
“你就是能够发生在我生命里的最好的事。”
及川看上去要哭了,但他的声音格外开心。
“你还没单膝跪地呢。”
岩泉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开玩笑的。不用啦——就算你今天连这个破易拉罐都没有——”
然后岩泉就看着及川一口气干了一整罐Canada Dry,又以一个漂亮的姿势把空罐扔进垃圾桶。
“今天的糖分超标啦。可能这个礼拜我都只能啃黄瓜西红柿了。”
但是他对着岩泉没心没肺地笑,岩泉觉得自己大概也是一样。
“但是我愿意。”
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坐在樱田门对面的咖啡馆里。
自他们相识以来——这个时间点是要滑到十三年以前的——赤苇第一次对木兔说谎。
他并没有状态不好;正相反,赤苇的状态好得很,他周末一口气敲了一万字。
“赤苇君的风格似乎有所变化了。”
周末吃饭的时候岩泉这么说。
岩泉又补了一句。
“我有个朋友,他很喜欢你之前的风格,但是说细看起来会非常难过。”
赤苇也能猜出这么不专业又情绪化的评价当然不出自于岩泉之口,也肯定不是“我有一个朋友系列”,起码这个朋友真实存在。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木兔说谎。
赤苇绝不怀疑木兔对自己的感情:那种《消失的爱人》式的出轨和报复,在他们的感情中不存在。
如果说赤苇在这个世界上还能相信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事的话,那就只有木兔和他的表白了。
但木兔光太郎一定有事瞒着赤苇京治,虽然他也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夜幕即将四合,在咖啡馆开顶灯的前一秒,赤苇从落地窗里看见木兔从办公楼里出来。
他只拿了手机,把电脑托付给店长——这样万一跟丢了人,他也可以跟木兔解释刚才有急电要接,所以出去了一会儿。
“跟上前面的车。”
出租车司机大概以为赤苇也是樱田门的,二话不说就执行客人的思路,倒省去了赤苇费尽心思想出来的借口。
好在没有跟丢人。
车子在一家看起来就很贵的酒吧面前停了下来。
等到木兔下车进门,赤苇才跟着下车。
“我是前面那个人的朋友。”
然后赤苇就顺利地进了门。
——门禁这么松,这可能也不算什么高级酒吧。
酒吧没有吧台,全是高耸的沙发卡座,伴着昏暗的灯光,就算是面对面坐也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脸。
木兔挑了个背对门口的位子,赤苇偷偷摸摸地坐在他背后的沙发上。
没过几分钟,木兔要等的人来了。
——但是跟黑尾吃饭,没有必要瞒着我啊。
但木兔没有叫酒,黑尾也没叫。赤苇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只能零星听出几个词。但从寒暄过后的气氛能够猜到是很严肃的话题——严肃到木兔甚至要对赤苇撒谎。
但木兔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像是指控,而更倾向于求证。
黑尾的音调要高一些。他说,猫头鹰,你的身份太敏感了。你问这些到底是因公还是因私?
赤苇听见木兔也不自觉地拔高了调子。
“一半一半。”
“具体的项目情况你得去问濑见,他算得上对公口的Ace——但据我所知,从去年年底开始,不良率和风险敞口就冒了一些,支行的数据从公开渠道查不到,但支行长最近压力不小。濑见的调职确实赶了个好时候。”
黑尾放下杯子,赤苇听到他的声音在继续,但音调压得越来越低。
“虽然调职申请表都是自己主动上交的,但当然不是自己申请的,我们都不是。要问濑见自己,他当然不愿意回仙台——虽然那是他老家,但跟东京比起来还是鸟不拉屎的地方,都没有项目可以跑。至于我也是临时被通知到证券公司的。”
“但我只能对你说这么多了。”
黑尾猛地推开桌子。
“木兔光太郎,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如果你不开口讲为什么问我这些的话,那我也只能跟你说这么多了。我不想被我以为是朋友的人刨根问底。就算是我,也是需要知道为什么的。”
黑尾几乎是摔门而去。
白布贤二郎
白布贤二郎把车停好,伸手去推睡了一路的濑见英太。
“濑见?醒醒,到家了。”
他是见识过喝大了的濑见英太的。濑见酒品还算可以,在银行做对公信贷这么多年,也练出来了。他倒不见得有多能喝,起码跟酒量深不见底的木兔光太郎比不了,但濑见英太胜在喝起来不要命,一看就是拼客户留下的后遗症。
白布不擅长应付这样的濑见。
结果濑见英太像没事人一样的开车门。
“我没喝那么多,刚才是装的。不装怎么走得出去?”
白布无话可说,感觉自己一路上完全是在瞎操心。
但他还是给濑见泡了杯茶,又故意多扔了一把茶叶给人醒酒,看着濑见苦得把脸皱起来。
“你跟我也来银行这一套啊,濑见英太。嘴里没一句实话,一看就是没少混银座酒吧街。”
白布使劲把濑见的领带拽脱下来。
“什么酒吧街,有你了我哪儿敢酒后乱性,你不得杀了我。不是,跟你当然不会这样——我刚才确实有点上头,但是也确实没喝到那种程度。”
说是没喝到那种程度,但白布看着濑见自己松领口也实在费劲,还是坚持不住上手帮忙把濑见的领口和袖口都解开。
“坊间传闻,我现在的上司和东京那位是一派的嫡系,但谁知道呢——这种场合不喝不合适,但喝多喝少挺难控制的。喝多了吧容易失态,喝少了呢上司怀疑你的忠心,光是不给面子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就够受了。”
“我不讨厌喝酒,但是我讨厌应酬。”
“你要是能讨厌点喝酒就好了。”
白布想起在东京和黑尾喝多那次还是有点心有余悸。
濑见对着白布做了一个手势。
“全顺着肋骨下去了,一点也不开心——喝这种酒,一点也不开心。”
“以前不是这样的,贤二郎。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这下白布彻底不知道濑见到底是喝多还是没喝多了。
他只能给躺在榻榻米上的男朋友按按头皮。
“其实最累的不是冲业绩——这个很难,但没那么难。”
濑见闭着眼睛,表情似乎放松了一点。
“《半泽直树》里面说得也对也不对。”
“最重要的是不背锅——但上司要你背的话,责任是无论如何也甩不出去的。”
白布停下给濑见按摩头皮的手。
“濑见,你听我说。”
他语速飞快地说,白布觉得自己的仙台口音都出来了。
“如果你这么累的话,不干就不干了。休息一段时间也好——或者你想去别的什么地方都好,出国也不是不行,反正我干的是手艺活,去哪儿都无所谓的,多看几天语言的问题。别的我不擅长,但是死读书我还是可以的——”
濑见突然坐起来,把白布的话从中间打断。
“贤二郎。哪有大夫叫自己是手艺人的。”
他捧起白布的脸,从额头吻到眉心,又从眉心一路向下。
“你这孩子——看着又聪明又拽,实际上直冒傻气的那种。”
在一气呵成地完成这一套动作之后,濑见英太就像电量被突然耗尽了一样,闭着眼睛直直地躺了下去。
白布贤二郎也觉得自己的力气被耗尽了。
他从柜子里拽出一条薄毯子,胡乱盖在自己和濑见的身上,然后把头枕在濑见的胳膊上。
白布从来不否认自己是个充满了欲望的人。
学术和临床、濑见和人生,白布全都想要。
我是不会输的——我们不会输的。
他闭着眼睛想。
孤爪研磨
好像最近孤爪研磨的定番就是在周一的午夜给黑尾铁朗打电话。
“我没喝酒,就只喝了几杯又贵又难喝的茶,虽然也不是我付账。”
研磨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听着黑尾干巴巴地笑。
大概也不是因为濑见英太去仙台了黑尾感到寂寞了吧。黑尾朋友不少,尤其是能拉出来喝酒的酒友很多,虽然他除了跟濑见的局之外也不会叫上研磨,但黑尾并不是会因为朋友调职感到寂寞的人。
“研磨,我想你了。”
“突然说这个——”
黑尾似乎在东京的街头,研磨分辨得出属于涩谷的沸腾的人声和车水马龙。
研磨在台阶上挑了个地方坐下来。
好像到了仙台之后他就总是在坐台阶。
——发生什么事了,可以告诉我吗。
研磨发现自己不自觉用上了工作中面对患者才会有的语气。
“没什么。我能有什么事?上班工作,下班喝酒,回家发呆睡觉——我好得很,好得不能再好了——”
黑尾的皮鞋和街角的垃圾桶多半遭了殃。
——就这还很好,骗鬼呢吧。
“对不起研磨——对不起——我不是要冲你发火的。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我就是心情特别不好而已。”
“我知道。”
研磨也没打算跟黑尾生气,他知道怎么给黑尾顺毛。跟他自己比起来,黑尾的脾气简直随和到不能再随和了。
但性格越好的人,越需要一个出口。
“你知道吗?《JUMP》上都是假的。”
研磨当然知道,但他并不打算附和黑尾。
黑尾似乎也找了个坐的地方,研磨能够听见属于便利店的欢快的音乐声。
当然这种音乐听起来也无比虚假。
“研磨。”
“嗯。”
黑尾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研磨。当我回头看我将近三十年的人生的时候,突然发现我除了随波逐流以外什么都没做,不仅一事无成,还两手空空。”
“所以《JUMP》上都是假的。朋友也不算朋友,热血也荒谬地无厘头。青春一旦过去,就什么都不剩了——你有过这种感觉吗?做着自己谈不上喜欢的工作,重复日复一日的毫无意义,还要眼睁睁看着以前的伙伴变成另一种人——研磨,你明白吗?你明白的吧。”
研磨觉得自己甚至不需要理解黑尾为何突然有这种感慨,但他并不准备给黑尾灌鸡汤。
因为研磨就不是相信鸡汤的人。
“阿黑说得没错。”
“这些就是假的,我从来没有一秒钟相信过《少年JUMP》。”
“这就是甲子园和《JUMP》存在的意义——因为它们不现实,才值得人类用那么多那么多的篇幅去描写它。”
“但就算是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研磨,你不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就是很想你,也很想回家。”
“那我们回家。”
研磨知道这在短期内不可能实现——起码在八月份之前都不可能——但是他必须这么说,也只能这么说。
毕竟黑尾铁朗不是孤爪研磨的病人,而是最爱的人。
红字 - 48
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坐在专心改稿子的赤苇京治身边,桌上摆着一碗炸猪排盖饭,膝盖上放着赤苇给他从家里面带的手卷寿司,正在疯狂摄入晚饭。
这家咖啡馆地理位置巨好,就在樱田门对面;仗着这么优秀的地理位置,饭菜却大模大样的难吃,但这么多年硬是屹立不倒,不知道有什么门路。
木兔晚上没吃饭就跑出去见黑尾,回来的路上几乎饿得都快低血糖了,但赤苇福至心灵地给他带了寿司。赤苇别的饭菜都做的相当一般——虽然木兔仗着八十米厚的滤镜也能夸得下去——但寿司和饭团类非常拿手,木兔觉得家里如果顿顿赤苇做饭估计他俩吃的碳水化合物都得超标。
他回来找赤苇的时候其实有点心虚。毕竟自己现在有不能对赤苇讲的事,而木兔对自己发过誓不会再有任何一件事瞒着他的男朋友;但在衡量了“说实话大概会吓到赤苇”和“反正这事说了也没用”之后,木兔还是决定守口如瓶。
赤苇认真的侧脸映在咖啡馆落地窗的玻璃上,和木兔的影子两两交叠。
虽然面对着工作和生活中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但木兔觉得一看到赤苇他就能平静下来。
所以他愿意为了守护这份平静付出任何代价。
面见黑尾的结果不能说出乎木兔意料之外,但也是他没想到的结局。
木兔原本也没想可以打听到什么线索。打排球那天他和濑见聊了不少,黑尾和濑见同在银行六年,濑见一直做对公信贷,而黑尾主要在个贷和柜台业务,两个人在工作方面几乎没有交集——木兔猜测,这大概也是他们作为同期能保持友谊的原因。
但黑尾的反应验证了木兔这么多年以来的一个理论:企业也好,银行也好,都是有生命的。每个经济实体都是一个生命体,它们有自己的意志。而无论是黑尾还是濑见,都在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慢慢地成为了这个生命体的一部分。而自己作为局外人的这种“刺探”的行为,无疑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一种冒犯。
——十年过去,我们都变成了不一样的人。
做了这行之后,要想手段完完全全干干净净不留一点把柄,是不可能的。搜查过程中,怎么说也有需要用非常规手段获得的信息,这也就是木兔和射击馆老板保持联系的原因。他们谁都没必要得罪彼此,但完全谈不上有私交。
他知道射击馆老板不惜冒着激怒自己的风险也要拿赤苇来威胁自己的理由:一旦他的怀疑成真,仙台的某个项目确实涉及内外勾结的融资诈骗,那么款项一旦放出,无论是给二课通风报信还是引入地下钱庄救火,射击馆老板都两不吃亏;而从利益角度讲,虽然二课手握公权力,但当然是站在银行一边有的可捞。
这其中来自二课的消息源就成为了利益链条中极为关键的一环。无非是杀人放火金腰带——消息一响,黄金万两。
正在木兔的思路从东京跑偏到千叶的时候,赤苇收走放在他膝盖上的空饭盒。
“木兔前辈,寿司现在都在你的胃里,所以不要再用筷子戳它了。”
“改好了?”
赤苇把木兔身后被压瘪的包拽出来,又把电脑推给木兔。
“改好了。我想要你当我的第一个读者。”
黑尾铁朗
当黑尾铁朗坐在自己家昏暗的客厅里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木兔发火,可能是不喜欢木兔兜圈子的方式,太警察也太不木兔光太郎了。其实从木兔的角度来想,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高中的时候他们站在球网的对面,但现在一个是刑警一个是银行系统内证券公司的职员,算得上各为其主。
让黑尾不开心的不是这件事,而是当年称得上是战友和朋友的人,如今却只能用警察的方式和自己沟通。高中和排球一起肆意挥洒青春的时光,是黑尾人生中第二值得珍藏的事——第一位的当然是孤爪研磨、永远是孤爪研磨,甚至胜过了黑尾自己的家人——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十年后的今日,黑尾甚至有种明珠蒙尘的感觉。也许是为自己,但更是为木兔光太郎。
再怎么约酒约排球,都不一样了——回不去了就是回不去了。
甚至还波及到了孤爪研磨。这就很奇怪,明明黑尾最恨把情绪带回到家里的人。
虽然研磨不会对黑尾真的生气,但黑尾生气的是自己变成了这样的人。
一直以来,看起来是黑尾铁朗一直在包容孤爪研磨,包括研磨的孤僻、研磨的坚持,在生活上也确实是黑尾照顾研磨更多。
但实际上黑尾一清二楚,研磨是比自己更坚强的人,从各种意义上都是。
他打开厨房的灯,坐在餐桌前给木兔打电话。
木兔隔了一会儿才接,像是站在大街上讲话。
“有话快说,我现在陪赤苇呢。”
黑尾本来想道歉都讲不出口了。
“是啊你们一个个都有人陪,就我只能给研磨打电话。木兔,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但我很不适应你的这个方式,毕竟我也没跟其他的警察打过交道。”
“是我的问题。如果不方便的话你还是不要说了,我理解。我们这个职业确实挺讨嫌的,好在赤苇不嫌弃我——”
“猫头鹰,请停止喂我吃狗粮的行为。”
黑尾板着脸说,他听着木兔在对面大笑。
“那我现在以朋友的身份问你,这总可以了吧。”
木兔清了清嗓子。
“黑尾,关于这个我可以解释。我没有任何想要利用你的意思,你一直都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这么多年联系少也纯粹是因为我膝盖受伤之后不打排球了,跟以前认识的所有人都很少联系。至于我问你的问题,出于什么原因我目前可能真的不方便讲——希望可以有方便讲的一天吧。”
这番话信息量太大,黑尾还没消化完,木兔又加了一句。
“对你没有影响,对濑见也没有——我保证。”
木兔的坦诚让黑尾甚至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
“如果不涉及保密性质的,我都能说。反正我严格意义上也不算银行人了。”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知道你不做对公,但你了解濑见手上的项目吗?”
黑尾陷入沉思。
“我不了解,我们之间几乎不聊具体工作内容。但据我所知,他的项目基本都是他顶头上司手上的资源。虽然说有评审委员会,但是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领导拍脑门的一言堂。所以晚上我才说濑见挑了个好时候调职——按照我们行的这个不良率和流程,总有一天要爆的,只不过大家都在击鼓传花听天由命而已。但好在濑见手上的融资方都是大客户,理论上就算爆了也有人兜底。你晚上问的仙台方面,倒确实是有一个医学城的项目,融资方我听说是东北大学附属医院。准确地说这个已经不算濑见的项目了,硬从四月推到六月,到底换了人接手,刚刚完成投放,因为推了太久,走的时候其实他上司脸色不太好看。但我没问过他,濑见的智商没得说,做事总有他的理由吧。”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
木兔郑重其事地道谢,弄得黑尾特别不好意思。
“还有,黑尾。”
“你能留在证券公司的概率是?”
“努努力差不多。”
“那就努努力吧。挂了。”
“等下——木兔,你没事吧?”
“没事。帮了大忙了黑尾!回头我请你喝酒,带着研磨还有赤苇——就当是我赔礼道歉。”
木兔挂断了电话。
黑尾不知道木兔为什么要道歉,明明更失礼的人是他。
他突然觉得特别疲倦,是哪怕大睡一觉或用酒精麻醉自己都无法缓解的疲倦。
木兔光太郎和黑尾铁朗已经完全变成了适应这个社会的大人。
但像研磨那样一直做自己,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黑尾并不知道。
木兔的那句“那就努努力吧”让黑尾觉得非常突兀,但他决心记住这句话。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头疼到不行,是宿醉的后遗症。
但半边身子都麻了,大概是跟白布贤二郎一起睡觉的后遗症。
“濑见英太你又折腾什么?”
他俩这个毛病也真是没救了,濑见想。只要他一醒白布就跟着睁眼睛,反之亦然。
“贤二郎我口渴。”
濑见看纸拉门上的天光,估计天还没亮,也就不到四点。
“活该。”
白布嘴上不饶人,还是爬起来给濑见倒水喝。
“昨天晚上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濑见恬不知耻地从白布的脚踝一路向上摸,白布没好气地把他的手拍掉。
“你就算想干也什么都干不了。从医学角度讲,不管跟我还是跟谁,你酒后乱性基本是不可能的。喝多了之后根本硬不起来。”
白布拿走濑见手上的杯子。
“我不跟你酒后乱性还能跟谁?再说你是怎么做到一本正经地说这么黄暴的话的?”
“这叫科学。起来吧。”
“干嘛呀。我不想动。”
“不想动也得动——回床上睡。你来了之后我就天天跟你睡地板,你不腰疼我还腰疼呢。”
但躺到床上之后濑见反而不困了。因为不困也没事干,所以他又去骚扰白布。
“喂贤二郎。问你点专业的正事。”
他从后面抱住背对着他躺着的白布。
“你嘴里能有什么专业的正事。”
白布翻了个身,面朝着濑见躺着。
“现在这个项目不归我负责了我才好问你。你们医院那个医学城野心不小啊,要真建起来我们那一笔款肯定不够填坑的。”
“什么医学城?我都没听说。”
濑见感觉自己酒都醒了一大半。
白布皱起眉头。
“哦,我知道了。但那个东西不会真的提上日程吧?我们都以为就是个概念呢。”
据白布讲——他从东北大学医学院毕业之后就直接进了附属医院,从入学算起来也有小十年的时间——现任医院院长兼医学院院长也恰好在十年之前上任,甫一到岗就给全体师生和医护人员画了这么一张仙台医学城的大饼。
“但说了两三年谁也都不把这个大饼当真了。我们系还好,花钱少,基本就是拿人当耗材;但其他的科室,什么骨科外科检验科,一台机器都要多少钱,就像你说的,一笔银行贷款听起来数目大,但不够我们几天烧的呢。你们真要给我们放贷啊?”
濑见摇摇头。
“现在怎么安排我不清楚,但差点就在我手上放出去了。你们院长是哪年生人?”
“忘了,反正就在快退休的节骨眼上。”
“下一任定了吗?”
“据说是普外主任,总之跑不了那几个家传弟子呗。”
白布的手指隔着衣服在濑见胸前打转。濑见也就把自己揉了一晚上的衬衫扔下床——他还是不太习惯穿衣服睡觉。
“心理学部这么大,你们主任没戏?我听黑尾说研磨他们早大附属医院就是谁科室大谁上位。”
濑见握住他的手指,把白布整个人往怀里拉。
“没戏。学术上是不错,但他是留美派,现在的院长是土生土长的东北大学出身,站队站不到一起去——学术再好也没用,上面不看重这个——所以我本来想在这刷几年论文,就找个地方念博士,反正我们主任和院长这么不对付,将来更没我的事了。”
“对了。”
濑见突然被博士两个字提醒,他想起来昨天睡觉之前白布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套话,但濑见现在想不全了。
“贤二郎,昨天我睡觉之前你说什么来着?”
“忘了。”
“不可能——昨天你又没喝酒。”
“濑见,我特别困。所以你要么睡觉要么运动,总之给我闭嘴不要再发表演说或者时事评论了。”
白布直接扎到他的怀里。
濑见笑得都快掉下床了。
“运动留着今天晚上跟你一起——行了别闹了,你睡吧。”
白布嘟哝着“明明是你在闹”,话音没落就睡着了。
福祸相依这句话自有它的道理,濑见想。
及川彻
“及川,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傻笑?”
宫侑终于如愿以偿跟及川彻约了顿午饭,虽然还是在食堂。
“有吗?”
及川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下意识地去摸自己左手无名指。岩泉给他套上的易拉罐拉环的痕迹已经消失了,但及川总觉得好像还有道印子在。
“谈恋爱了吧。”
宫侑拿叉子把盘子里的牛肉扎得一片狼藉。
“嗯。”
然后及川就看着宫侑瞪大了眼睛,差点把叉子上的牛肉甩出去。
“原来如此——难怪你最近特别难约——但你也不用承认吧,怪吓人的。”
“有什么吓人的。谈都谈了为什么不承认。”
及川也学着宫侑的样子对着牛肉扎来扎去,他想起来自己回仙台休假的时候岩泉还约过宫侑喝咖啡,也真是难为他了。
“我就不多问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了。但你小心点哦。”
宫侑恢复了他眯着眼睛的神情,看着特别像狐狸。
“别被拍到。”
“我一个运动员,拍到我也没什么意思吧。”
“可不是这么说——你手上那么多CM呢。”
“宫君不眼红,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宫侑咧开嘴。
“我不眼红,我也从来不玩阴的,没必要。何况我们好歹也是队友,我对如何在球场上取代你更有兴趣——但排球运动员可不止我一个。”
“嗨,说得那么夸张。”
及川转换了话题。
但在内心深处,及川是承认宫侑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宫侑的个性看起来很难搞,但其实此人意外的光明磊落。岩泉不在排球界混所以不清楚,但运动员之间的明争暗斗,其实不亚于大奥里的血雨腥风,用你死我活来形容也没什么夸张的。及川彻也清楚,他收获了多少鲜花和赞美,暗地里就有多少冷箭在等着他。
不过及川彻并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准确地说,是想了也没用。他和岩泉都有一堆正经事要操心:锦标赛在即,及川得马上调整状态;而八月份公布的直木赏已经开始征集作品,岩泉打算今年主推赤苇,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忙起来了。
——不管迎接我、我们的是什么,我都做好觉悟了。
及川彻把餐盘丢进回收区,听着餐盘和餐盘之间相撞发出的脆响。
红字 - 49
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隔着玻璃看木兔光太郎打电话,一边讲话还一边对自己挑眉毛。
他叫的第二辆出租车十分靠谱,紧赶慢赶在木兔到咖啡馆之前回了座位,还来得及给木兔点上一碗炸猪排盖饭。
当然赤苇知道木兔应该还是不打算对他讲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木兔狼吞虎咽:木兔光太郎不需要太多时间就能把盖饭和寿司都扫荡一空。赤苇特别爱看木兔吃饭,因为吃饭的时候木兔显得特别开心,是单纯地因为饱足感而开心。
所以赤苇的女主角的个性也在默默地发生变化,岩泉只看了两章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赤苇君见过没有阳光的晴天吗?”
一开始赤苇没懂岩泉是什么意思,于是岩泉给他解释。
“就是那种动漫里的晴天。天空很蓝,但看不到太阳,不过又确实是晴天。”
“以前赤苇君的女主角是盛夏的太阳,但现在是没有阳光的晴天。”
这个比喻简直一笔入魂。赤苇觉得岩泉如果去写小说应该也能成,但他没说出口。
木兔结束了电话,他坐回到赤苇身边。在对赤苇的新更进行了一番完全没有重点的无脑吹之后,木兔说,赤苇我们这个礼拜就去看房子吧,越快越好,这样能省点房租。
“搬家我没意见,但你需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木兔疑惑地抬起头。
“木兔前辈。”
“连着两个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不在我身边、手心里莫名其妙多了可能没有办法跟我解释的伤疤、总是神经兮兮地很紧张,现在又这么着急搬家——所以,光太郎,到底发生了什么?”
木兔好容易把下巴合上,他在回避赤苇的目光。
赤苇叹了口气。
“你看着我。”
赤苇抓过木兔的手,他用拇指一点点地抚摸木兔手心的伤疤。
“哎。赤苇这么缜密,应该干我这行的。我没出轨,也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赤苇气极反笑。
“我知道——”
“但你何必也一起担惊受怕呢。”
木兔歪着头。
“你跟了我之后就没什么好事,不是半夜被我的工作电话吵醒,就是跟着我去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听我讲我那堆乱七八糟的破事。虽然你要我跟你分手是不可能的——只有这件事没得商量,赤苇可是我跑了半个日本才追到手的人啊,而且我就是特别爱你超级爱你——但我还是会觉得,啊赤苇跟我在一起真的好辛苦,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赤苇不这么辛苦呢。”
“但这么说的话,木兔前辈也一样啊。我每天作息不规律、做的饭除了寿司和饭团之外也不是很好吃、一开起脑洞来还总是不分场合地需要听众。虽然要我跟木兔前辈分手也是不可能的——这件事就是没得商量,因为我从十三年前第一眼看见木兔前辈起就喜欢你,我所有的故事里只有你也只可能有你——但我想,我们都知道爱上彼此很辛苦,但无论有没有办法不让我们这么辛苦,也还是要在一起。”
赤苇小声地回答木兔。
咖啡馆里只剩下他们一桌客人,吧台后面的工读生坐在椅子上半睡半醒地打盹,而对面高耸的樱田门大楼依然灯火通明,不舍昼夜。
赤苇说,木兔前辈,把眼睛闭上。
他轻轻亲吻了木兔闭起来的眼睛。
《冰雪女皇》里,格尔达千辛万苦跨越雪花和极光找到了盖伊,但她的男孩眼睛里是镜子的碎片,心也变成了一块坚硬的冰。
格尔达的眼泪流到盖伊的胸口,她唱起了他们童年在花园里面一起分享的歌谣。
然后镜子的碎片顺着眼泪流出了盖伊的眼睛。他说,亲爱的格尔达,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么久,而我又在什么地方?这里真冷真空旷啊。
而他的木兔前辈托着下巴回头看他,眼睛里全是浓厚的温柔。
然后他说,这件事说来话长,赤苇得听我从头讲起。不过这里的空调太冷,灯也太暗了。我们还是回家说吧。
“好。”
木兔拿起赤苇装着电脑和饭盒的单肩包,把带子像当年上学那样勒到额头上,拉着赤苇大步流星地走出店门,就像一起在午夜乘着星星的海浪飞行一样。
他的影子落在赤苇的脚边,和赤苇自己的影子一起明灭交叠,而赤苇低着头对自己微笑。
——我亲爱的、最亲爱的北极光。
岩泉一
岩泉一刚刚放下和赤苇京治的电话。
赤苇似乎已经决定了下一本书的名字。他很少这么快决定题目,岩泉也觉得这个题目可以作为成书之后的备选。至于直木赏的候选作品,参选作品还是要尊重作家本人的意见的,于是岩泉准备下次和赤苇见面的时候详谈。
“岩泉,这个背影好像你啊。”
部门里面喜欢聊八卦的女同事看见岩泉回来了,把《周刊文春》给他看。
《周刊文春》这张照片当然不是在说岩泉和及川,而是新人偶像和人气俳优的恋情——但是岩泉绝不会看错,那就是及川和他自己的背影,镶嵌在照片左上的角落里,显得格外的不真实,但它却是真的。
星期六岩泉和赤苇吃完饭后及川来接他,他们刚好路过八卦主角聚会的那家店。
都说无巧不成书。岩泉自己在看文章的时候也会对过于巧合的情节表示不赞同。
——哪有这么巧?
——可偏偏就有这么巧。
还好岩泉几乎不在办公室聊自己的私生活,部门里面也没有人对排球感兴趣。
他突然理解了及川的举棋不定犹豫不决:就算没有爱上及川彻,岩泉一也无法像对及川好一样对另外一个人好,无法像在意及川一样在意另外一个人的感受了——共同度过的长达将近三十年的岁月,令他们甚至无法分心去哪怕看一眼别的人,思考一下别的可能。
但在一起三个字,无疑需要巨大的勇气,和无与伦比的幸运。
及川一直在为岩泉考虑,他把岩泉的普通的生活看得无比珍贵,而却对自己付出了如许之代价才换来的人生绝口不提。
“确实好像,但我要是能在这种地方花钱就好了。”
他若无其事地和同事们嘻嘻哈哈一阵,待话题转向人气俳优的绯闻女友名单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出去给及川打电话。
及川今天上午有练习赛。他在电话里面几乎兴奋地给岩泉描述比赛的细节。
“还好只有一个宫侑。如果小飞雄也在队里的话,那我简直要头大死了——为什么属于我的时代会有这么多拔尖的二传啊。”
及川开心地抱怨,岩泉当然知道他不是真的反感。
“那不是很好?你是遇强则强的人。”
“是啊。”
及川对这种赞美全盘接受,他也完全配得上这种赞美——岩泉觉得这才像及川本来的样子。
他顿了一顿,还是决定在这个时候说出自己该说的话。
“你训练也要注意安全,不要逞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记住我爱你。”
“小岩,我没有认知失调症,也没有健忘到这种地步。”
及川不满地说。
“及川,咱们俩到底是谁更煞风景啊。”
孤爪研磨
视频里的黑尾铁朗看起来心情非常好,他正在给孤爪研磨展示他的晚饭。
“等你回来我给你做,就是咱们在仙台吃的那家可乐饼的味道——其实挺简单的。你晚饭吃的什么?”
黑尾没跟他说自己为什么昨天晚上心情突然变差,研磨也觉得自己没必要问,反正黑尾迟早会告诉他的。
“医院食堂。”
以往研磨会吐槽“阿黑都问了一百遍了还是要问”,但他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对黑尾讲。
“我今天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黑尾勉强把最后一块可乐饼咽下去。
“嗯。”
他们都知道这是一通关于什么的电话。
研磨很少给家里打电话,每逢重要的节日会跟自己妈妈讲两句,但也仅限于此,今年新年要不是黑尾张罗回家看看,他都懒得折腾回去。
但很多事情靠躲是没有意义的,研磨心知肚明。他其实无所谓,但研磨不想让黑尾难做——他们撑了这么多年才正式在一起,也不是因为黑尾举棋不定,而是因为研磨不想破坏这种平静的氛围,因为他们本身就跟在一起没什么区别。如果黑尾想要他,那当然好,但如果是反面的话,研磨宁愿给黑尾个机会去实践他理想中的人生和家庭。
但现在的孤爪研磨有他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对黑尾也好、对家里人也好,有些事不是装聋作哑就可以过去的:他可以躲一辈子,但这对黑尾来说无疑太不公平,研磨更不想让黑尾因为自己有这种负担。
所以他在电话里语气平静地说,妈,我有话要讲,你听过之后不要生气。我和阿黑是情侣。他一直很愧疚,觉得对不起你和我爸,但这其实不是他的错。是我离不开他。只要阿黑想走,我完全没有意见,他随时都可以走——但起码现在,我很需要他。他也是一样。
研磨妈妈很久都没有说话。
然后她说,我就知道是这样,我就知道——他家里怎么说?
我不清楚。他也没有办法讲,所以我先讲了。研磨如实招来。
研磨妈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研磨,我不会跟你爸和小铁爸爸讲,男人对这种事一般都很迟钝。”
“我希望你们开心,但是这条路太辛苦了呀。”
孤爪研磨不会哭。
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但在那一刻研磨瞬间鼻酸到无法控制。
——我知道的,确实很辛苦,但你也辛苦了。
“没跟你商量就擅自决定了。”
黑尾倒是一脸无所谓。
“没关系,反正咱们早晚要挨这一下的。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对着研磨苦笑。“我需不需要找个大雨天跪个一晚上跟阿姨说‘妈我是真心爱研磨的求您成全我们’?”
“阿黑你还是不要看太多电视了。”
“那妈——阿姨怎么说?”
黑尾一脸紧张,连称呼都换了。
“我妈问你地址有没有换。她要给你寄家里做的腌菜,今年就没有我的份了。”
白布贤二郎
白布贤二郎靠在副驾驶上,今天头晕的人换成了他。
不知道天童觉从哪里听说濑见英太回仙台了,给濑见打电话说大家出来聚一聚,就当是接风洗尘。白布本来不愿意去,但濑见特别放松。
“去呗。”
中午白布跑去找濑见吃午饭的时候濑见这么说。他俩隔得确实不远,也就三条街,走路一刻钟都用不上,仙台的核心城区就这么大点地方。他知道自己应该给濑见点时间跟同事相处——毕竟现在他们又不异地了,随时想见都能见,没必要这么一刻都分不开——但白布给了自己一个“看看濑见英太醒没醒酒”的借口,并对自己说下个礼拜等濑见熟了随便他怎么吃饭,但这个礼拜不行。
白布不讲话。他对上次被队友撞见的事还心有余悸——实在太尴尬了,虽然濑见英太无论从哪个方面都非常拿得出手,但白布就是觉得把朝夕相处的前辈弄成男朋友这件事在当年的队友面前十分尴尬,而且他不用想都知道会被怎么起哄,说不定当场亲三分钟都有可能,虽然亲三十分钟对濑见和白布来说都不是问题。
“你今天早上给我上课的时候又是主任又是院长,野心倒是不小,但也得习惯习惯这种场合——等会,贤二郎。你一个医生怎么这么挑食。在东京给你做奶油炖菜的时候你也没说不吃胡萝卜啊,我记得我还问你来着。”
濑见看着白布把胡萝卜挑到他碗里。
“医生的健康习惯都不好。再说不吃胡萝卜又死不了人。”白布继续嘴硬,他把腿伸到濑见的两腿中间,隔着两层西装裤都能感觉到濑见的体温。“那我不要跟你同时到。”
“我怎么着都行。听你的——挑两块得了,现在盘子里面剩下的胡萝卜一块都不许剩。”
所以他这个时候就咬着牙硬着头皮坐在居酒屋小包厢的长桌子旁边,左手边是濑见。
白布坚决不肯让濑见再喝了——他昨天刚喝完那么一顿,而且白布故意开车来吃饭就是为了不让他喝酒,连着两顿急性酒精中毒了到时候麻烦的还是自己。
所以白布干脆一句话都不说,谁来敬酒都连着濑见的份儿一起灌下去。
“你又不能喝。差不多行了。”
濑见看他状态不对跟他咬耳朵,结果被天童抓包,连累白布又多喝两杯。
他觉得头晕目眩,跑到厕所洗脸清醒一下——白布贤二郎长这么大就没喝过这么多酒,他很快就扶着马桶吐得差点站不起来。
濑见逮了个空跟过来,不放心地在外面敲门。白布想应个门,但他腿都软了,还没等伸手开门就忍不住接着吐下一波。
好在居酒屋的厕所门不结实。
“天童觉这个——”
濑见拍着白布的背爆了一句粗口。
“你等我下次收拾他。”
“你可别。”白布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吐完一波他觉得好多了。“我自己酒量差、跟天童前辈没关系——再说,今天咱俩无论谁,他们肯定是要灌翻一个的。”
“这事你就别管了。还能走吗?”濑见伸手去白布裤袋里面掏车钥匙,他不让白布说话。“漱漱口,咱俩直接开车回家。”
白布也不记得濑见是怎么把他弄回卧室的——等他醒了的时候,白布发现自己已经好好地穿着睡衣躺在床上了。卧室的门开着,从他的位置能够看见书房里面微弱的灯光。
他故意放轻脚步走过去,但下了床就有点头晕——然后白布贤二郎从后面抱住濑见英太。
还没等他说话,濑见就把手里的笔一扔。
“活该。”
白布虽然头晕,但也觉得好笑,这回是彻底的自打脸。
“赶紧回去睡觉。”看他不动弹,濑见又说,“我马上就过去陪你,听话——万一我哪天不在家你还不睡了?”
“我也不知道我以前都是怎么过的。瞎混吧。”
白布冲口而出。
濑见牵着他的手。
“那现在也没区别,一起瞎混呗。”
红字 - 50
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和赤苇京治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他怕赤苇睡太晚了,觉得不然正经话留到明天再讲,但赤苇显然不可能同意。
“不要。”
“现在讲嘛,木兔前辈。”
除了在床上的时候,赤苇很少撒娇,所以效果立竿见影。
他们挤在木兔客厅里窄窄的沙发上,赤苇横过来坐,把腿搭在木兔的大腿上,还特别贴心地问这样会不会压到木兔受过伤的左膝。
——当然不会,且不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就算真不小心做鬼了木兔也不会这么说的。
“所以他们拿我威胁你,但是木兔前辈打算孤身一人英雄救美?”
这个形容词一说出来赤苇自己都笑了,木兔也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所以该说不愧是作家吗。
赤苇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伸手把木兔的脸揉过来又揉过去。
“所以你半夜跑出去不是为了抽烟,而是为了盯着有没有可疑的人?”
木兔乖巧地点头。
“所以你紧张兮兮还着急搬家是怕我被人跟踪然后有危险?”
木兔再次乖巧地点头。
“所以你手心的伤是打了一架?”
“这个不是!没有打架啦……就是小小的虚张声势了一下,真的是小规模的——”
只有这个不符合实际情况,所以木兔光太郎提出抗议。
“那你也不可能把我一直拴在身边啊,而且还是在不告诉我的情况下——”
虽然知道赤苇没有不高兴,但木兔还是突然觉得有点委屈。
“赤苇,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就这么做了。但是我做不到呀。”
赤苇掏出手机,报出一串电话号码要木兔记好。
“这是我的责编岩泉的电话——他人不错,关键时刻也靠得住。反正上次你也见过的,我工作上的事无论什么时间找他岩泉都会秒回。最近我大概也只会见岩泉,所以木兔前辈放心好了。”
赤苇把腿收回来盘在沙发上。
“但比起我来说,你应该更要担心自己。”
“嗯?”
“按照你说的,这个人对二课很重要。但如果你不给他提供你手上的消息的话,二课还能像以前一样顺利使用这位暗桩吗?”
“这是他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木兔忙着考虑赤苇,甚至忘了自己这边也有需要操心的事。
“是这么说没错。但当务之急,我觉得木兔前辈需要打听一下二课是否已经准备动手了——如果正在准备中的话,不如先下手为强试试。毕竟唯快不破。”
木兔甚至想给赤苇鼓鼓掌。
“哇。不愧是男版的角田——角田什么来着?——果然考到东大的人脑子就是不一样,我觉得赤苇是比推理作家都要厉害的人哎。”
木兔刚说出来,才发现自己似乎暴露了看过赤苇杂志专栏的事实——这是一位评论家去年给赤苇的称号,赤苇作为崭露头角的新人作家,身上背着好几个这种花名。
但赤苇的表情十分平静,他甚至叹了口气。
“是。我知道这些称呼都很好,但我不想做男版的角田光代,也不想做平成的涩泽龙彦。我就只想做赤苇京治而已。”
“那就做木兔光太郎的赤苇京治吧。”
木兔坚决地说。
及川彻
及川彻轻手轻脚地起床,努力不吵醒岩泉一。
岩泉昨天加班到深夜,甚至及川睡着了岩泉都没回来睡觉,虽然及川直到一点才睡过去,但他久违地睡到了六点。最近他忙于赤苇京治的直木赏参赛作品遴选,但似乎和赤苇之间有意见不统一的地方,所以岩泉回家之后还给自己安排了重读赤苇所有小说和专栏的功课,虽然他从初稿到成稿早就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
吃完晚饭之后岩泉甚至还挑了一段给及川念。
“所以你们的分歧在哪儿?”
岩泉看着天花板,整理了一下思路。
“其实也不算分歧,就是逻辑不一致而已。我作为责编来讲,肯定是希望他用写法更成熟更老到的作品参赛,这样拿奖的概率也大一点;但赤苇君对自己的另一部作品更感兴趣。我们还没有机会详细聊,但我觉得大概是出于个人喜好吧。”
及川把手垫在脑后。
“我觉得啊,小岩,当然我不懂你们这一行——作家首先要有倾诉欲,其次才能表达吧。所以你不妨从他的角度想一想——我记得特别出名的那个谁,写推理特别出名的,《白夜行》那个?他不就是落选好多次。”
“东野圭吾,落选五次。最后《嫌疑人X的献身》获奖了。”
岩泉把手上的书撂到一边。
“所以说,我也不知道这些评委的逻辑——评委都是大物,光北方谦三一个人就足够叫得响了——当然人家是从文学性还是通俗性来评奖,尺度也一直都很有争议;不过私下说说,《白夜行》落选我觉得不冤,故事是好的,但也太通俗了。”
及川觉得这个时候认真的岩泉特别帅,所以他有心让岩泉多聊点自己的工作。
“那赤苇算是?”
“我客观地说吧。赤苇京治是非常典型的‘科班出身’加上‘用自己写作’的代表。有批评家说他的格局不够,话题也重复,但我觉得这恰恰是赤苇的优点:他非常擅长氛围写作,虽然主题很窄,但是他有能够挖深挖透的能力,是男性作家里面少有的可以仅凭细节和环境描写就体现出人物状态心情变化的类型。当然,如果他能把杂文和小说结合一下,那就完美了——不是吧及川,你真的对这个感兴趣?”
及川谈不上感兴趣,但他喜欢和岩泉聊这些的氛围。
所以他们就想到哪儿聊到哪儿,直到岩泉把他赶回去睡觉。
岩泉打着哈欠走到桌子前坐下,及川把他的电脑抢下来。
“小岩。”
及川背对着岩泉打果蔬汁,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放轻松。
“我可能要封闭集训一个月——”
“哦我知道。你去年不就这个时候集训了吗?”
岩泉似乎是还没醒过来。
“那这一个月你想回自己家还是住我家?”
看来对岩泉一就是得有话直说。
岩泉使劲擦了擦眼睛。
“那你需要我在哪儿,及川?”
“你留下吧。”
黑尾铁朗
孤爪研磨不肯挂掉视频,于是黑尾铁朗也就陪着他不挂。
他们并没在家庭问题上纠结太久。研磨的性格是一旦决定了就付诸行动,黑尾就没见过他因为什么事犹豫不决。当年他们在选择专业的时候,黑尾还为了给研磨做参考认真地研究过东京的大学情况——濑见天天吹白布是地方帝国大学出身,但如果说白布是如假包换的学霸,那研磨就是不折不扣的学神。研磨看起来不学习还天天熬夜打游戏,实际上他偏差值高得吓人。黑尾都快熬秃了才考了个一桥大学,而可供研磨选择的学校里似乎轻轻松松就蹦出了东大庆应早大;可能东大还是有点费劲,但庆应和早大是肯定没问题的——结果黑尾抱着一摞子志愿参考跑到研磨家准备给他补一补课的时候,研磨打开房门的第一句话却是阿黑我决定去早大学心理了,但我爸妈不同意。
所以功课做了也是白做。如果研磨需要黑尾的意见,他会直接问黑尾的——不问就是不需要黑尾操心。
他们开着视频聊天,但说是聊天,其实都是琐碎的家常。
但黑尾觉得自己说的“等你回来”或者“下次你回来”出现的频率过高。他也想说点别的,但是似乎只有这个可以讲了。
“抱歉。”
研磨趴在酒店的床上,黑尾看不清他的脸。
黑尾并不想听研磨道歉,但研磨最近似乎一直在说对不起。
——明明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的错。
“我现在还没有决定是不是留在仙台。”
“那也没关系。研磨,你还有充分的时间考虑。”
“那如果像上次一样,你需要跟人讲话的时候你找不到我呢。”
“我怎么可能找不到你。你有一分钟能离开手机吗?”
研磨扯开嘴对着黑尾笑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秒钟的时间,笑容也转瞬即逝。
“而且我昨天晚上心情不好也不是因为没有人陪。我没那么需要研磨,你知道的。”
黑尾给研磨讲了木兔的来访,把那堆银行的七七八八省略掉之后其实意外地简单明了,简单到黑尾觉得自己因为这种事生气简直无厘头。
“我理解。因为木兔前辈对阿黑来说算是很重要的人吧。”
“哎呀,别说得那么恶心。”
“但我懂。就好像他都不是他了,自己也不是自己了——是这个意思吧。”
研磨从床上爬起来,对着镜头。
“以前理论里倾向把怀旧看作一种孤独抑郁的情绪,或者说过度压抑导致的焦虑心理。但现在学术界认为怀旧是一种更加中性的也更普遍的积极体验。”
“你会怀念过去,不是因为过去好于现在,而是因为过去是确定的,而未来是未知的,人的压力和不良情绪,也往往来源于未来的不确定性。”
“但阿黑不要以为我会因为你回东京。因为我是很自私的人,你知道的。”
“人都是会孤独的。就算是我。”
黑尾捏起手指作出一个手势。
“感谢研磨医生。这一次咨询要付你多少钱。”
研磨认真地想了想。
“三个苹果派吧。要家里做的那种。”
“有忌口吗?”
黑尾一本正经地学着西餐厅侍者的姿势对手机里的研磨鞠躬。
“只要不放盐就可以了。”
濑见英太
白布贤二郎晚上加班,于是濑见英太作为外卖小哥去办公室陪他吃晚饭顺便等白布下班。
本来白布没那么多要求,他在电话里说从食堂打包就行;但濑见去他们医院的食堂转了一圈,感觉也没什么可吃的,所以特意跑到校园外面买拉面外带,再给白布捎上一杯拿铁。
白布披着白大褂,扣子没系,给满手东西的濑见开门。
“面凉了吗?”
白布挑了一筷子,摇摇头。
“其实你买食堂就行的。仙台分行这么闲的吗?”
他一边吞拉面一边说。
“就当是我想吃,行了吧。”
白布本来就瘦,套在白大褂里面更显得纤细。
他知道自己这样多半会被黑尾笑狗腿,但他就是想宠着白布。
白布三下五除二吃完面,他裹紧自己的白大褂,模模糊糊地说濑见我看太久电脑了眼睛疼,闭一会儿眼睛。
他就这么拽着濑见的手睡着了。
濑见用空着的手把自己搭在沙发靠背上的西装外套给白布盖上,沙发就在空调的风口底下,他怕白布着凉;然后也没把手抽回来,就这么出神地盯着窗外仙台初夏明丽的值得供人畅饮的傍晚。
办公室不大,似乎也有了些日子了,所有的陈设都半新不旧,但呈现一种白布流的极为整洁的氛围。
自己不在的时候,白布大概就一个人默默地加班、写论文,到了饭点吃东西,就这么孤单又努力地奋力挣扎。
一想到这些,濑见的胸中就涌起温柔酸楚的情绪,他甚至几乎忘了要担心自己的进路。
时隔多年重返仙台,濑见觉得他们就像与世隔绝了一样。他们的家人都在仙台,现在也谈不上不圆满,但濑见却有种自己和白布其实是相依为命的感觉。
白布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突然扑上来紧紧勾住濑见的脖子,濑见被白布的眼神吓了一跳。
濑见英太最看不了白布贤二郎的这种眼神。
“贤二郎?”
白布松开他,伸出手慢慢抚摸濑见的脸颊,然后又用几乎快要把濑见勒死的气势抱住他。
“贤二郎?”
“我知道你不甘心——你怎么可能甘心在仙台窝着呢。”
白布的声音在濑见耳边响起。
“我们现在先别想这些。你不用考虑那么远的——”
“你听我说。濑见,我能考到白鸟泽,就能考到东京,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濑见坐到白布身边,用空着的那只手撩起白布的额发又抚平,然后他亲了白布一下。
“你天天在我身边躺着,我怎么不知道你的脑袋里面转的都是这些事?”
又一下。
“白布。”
再一下。
“不就是东京吗。我会加倍奉还的。我们是白鸟泽出身,忘了吗?”
“而且贤二郎,你想做的话可以直接说的。”
白布把头别过去。
然后濑见气势汹汹地吻他。
“所以是在这做完还是回家再说啊,你快点。”
要濑见英太选的话当然是提枪就上,他绝对不会给白布贤二郎反应的机会的——濑见都快爱死他占有白布瞬间的身下人恍惚的表情了。
“打断我的人是你哎好不好,贤二郎你讲点道理。”
“我才不要。我的工作就是天天给各种人讲道理,结果到了你这还要讲理,我不干。”
红字 - 51
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的闹钟设定在木兔光太郎离家之前的半小时。他一般不陪木兔吃早饭,赤苇经常熬夜写作,早上起来的时候根本没胃口。但赤苇会定稍微早点的闹钟,以便能在木兔走之前好歹看一眼他。木兔经常加班,赤苇不想占用他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睡觉时间吵到他,只能勉强自己早起,等木兔走了再对付一顿早饭。
他本来想给木兔发个邮件说前辈以后不可以动我的闹钟,但头实在发沉,而且赤苇也知道木兔是心疼自己昨天晚上基本就没怎么睡,就搁下了。
但赤苇也没什么胃口,洗了把脸决定整理东西。木兔开车,赤苇分几天把原来家里的书和杂物搬了个七七八八,现在都堆在房间的角落里没清理——这几天无论是木兔还是赤苇都没心情整理东西,而且木兔坚持说马上就要搬家的话其实压根不用整理,直接原样搬过去就可以了,但赤苇觉得他们其实没有非得搬家的必要——当然这是在木兔昨天晚上坦白交代之前。
赤苇京治感觉自己还没完全醒透,他坐在地板上发呆。
这件事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从木兔讲话时明显的焦虑神情中赤苇就能看出来。他倒不怎么害怕——赤苇觉得自己虽然不像木兔有那么多实战经验,但他就是不害怕,反而觉得还是木兔更值得担心一点。首先,每家银行的信贷流程都不可能如教科书一般完美,虽然赤苇不是从业人员,但他还是有一定社会常识的。另外,木兔在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已经当上了警部补,这其中当然不是像《跳跃大搜查线》里面的警察一样靠着一腔热血和赏识自己的上司就可以做到的事。比起自己的安全,赤苇更担心会不会影响到木兔的前途。如果木兔经历再一次毁天灭地一般的失去,就算是赤苇自己也没有信心可以保护到他。
但赤苇京治还是想保护木兔光太郎的。
他摇了摇头,打算在木兔不在的时候想点别的事,比如自己这堆摞在屋角的书该怎么收拾。
但木兔家里似乎已经有很多书了。
赤苇有点诧异——对木兔来说,能看点专业书已经足够阿弥陀佛了,但家里旧式的板床底下似乎堆满了书——木兔总嫌弃这床动起来声音太大,他对赤苇说过好几遍别的可以不买,但下一张床一定要张够大够软声音又够小的。
但床下的东西果然是书没错。成捆扎好的杂志,还都是赤苇熟悉的名字。
他拆开最外面的一捆杂志,拣出上面几本随便翻了起来。
目录里面标着赤苇京治名字的部分被明黄色的荧光笔划了出来:第一本是这样,第二本、第三本,整捆书的最后一本也都是这样。
除去目录,正文部分涉及到地名的文字也被不同颜色的荧光笔做了记号,甚至在赤苇写到饭团的部分的页边上,还有木兔孩子气的笔迹画的饭团,包裹紫菜的位置上面有一只幼儿园小朋友都能画出来的猫头鹰。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才会知道什么男版的角田光代这种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称号。
赤苇京治都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么多东西:饭团、月九剧、漫长的夏天,还有梦想中的伊豆之旅。
而关于伊豆之旅的文字,木兔用红色的荧光笔画了六个大大的感叹号。他当时似乎是手边没有笔记本,又顺手在题目后面列了一大排火车和飞机的时刻表,都是按照赤苇文章里描述的路线安排的时间。
赤苇安静地把杂志按照原来的样子扎好放回床底下。
他突然觉得特别饿,是和木兔在天城山重逢时的那种熟悉的前心贴后背的饥饿感。
木兔的邮件适时地冲了进来。邮件里说赤苇我晚上可能要通宵,桌上有做好的牛肉盖饭,附赠一个没头没脑的颜文字。
“木兔前辈,没有人起床就吃牛肉盖饭的。”
赤苇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木兔留在桌上的这盘早就冷了的盖饭放进微波炉。
一瞬间,他觉得微波炉有点像时光机;叮个最多三分钟,就能复刻热度和香气。
赤苇京治大口大口地把饭塞进嘴里,他甚至都没花时间尝一下木兔光太郎版的牛肉盖饭是什么味道。
孤爪研磨
在一般情况下,孤爪研磨从不瞻前顾后。
但现在并不是一般情况。
所以他给白布贤二郎发去邮件问可不可以约个午饭。
白布隔了半小时之后回复研磨说没问题,还约在了上次的昭和风餐厅。
他们俩连点的套餐都跟上次一样,研磨有种穿越的感觉。
上一次他对面的位置还是黑尾铁朗。黑尾吃东西一向比研磨要快,吃过之后就喜欢笑嘻嘻地看着对面的人。高中的时候他们班女同学一直说黑尾君的眼神特别深情,在食堂叽叽喳喳,当时就在一边吃薯条三兄弟的研磨特别想说你们的黑尾前辈看什么都那样,他看猪肉生姜烧都深情款款。
白布给他详细地介绍了研磨想了解的关于项目的情况。
“我们项目带头人说的有一定道理。目前国内关于这个方向的项目不多,如果想进一步研究的话,这确实是近期最好的机会。但如果换成我来说,耗费这么长的时间,却不在自己医院的项目上,对未来的影响也不能说不存在。如果研磨不打算在仙台发展,我认为也不一定要执着在这个项目。仙台的心理学现在虽然发展好,但是第一流的资源还是在东京,机会也都在东京。”
他们相对沉默了一会儿。
今天的白布贤二郎总给孤爪研磨心不在焉的感觉。
白布给研磨的印象一直不错,属于专业能力强而且交流起来又不费劲的人,而且他们俩对社交都没什么兴趣,这点让研磨很轻松。
所以研磨也不反感主动找找话题。
“白布医生还考虑申请东京的博士吗?”
白布停下筷子——反正他也没怎么吃东西——对着研磨露出一个营业性质的微笑。
“近一两年不考虑了,但以后也许会。”
“毕竟濑见——濑见前辈不会一直在仙台。就算他想在仙台,我也不赞成。他们做金融的在仙台跟养老没区别,能有什么发展啊。而且我不认为异地这个想法可行。”
——这也太直接了吧。
虽然拜黑尾的八卦体质所赐,研磨早就知道濑见和白布已经明晃晃地开谈了,但听当事人这么坦然地说出来,还是迎面感受到了冲击感。
但白布说的有道理。换成研磨也是一样,他也不可能要黑尾放弃在东京的前途来仙台。就算黑尾再爱他,这个要求对黑尾来说也不公平。
他们走出餐厅。
白布伸手看了看手表。
“和研磨都认识两个月了吧。”
距离他们上次约饭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但研磨似乎觉得仙台有种神奇的能把时间线无限拉长的能力。
孤爪研磨坐在酒店的写字台前,把黑尾铁朗当时给他列的关于回东京和仙台的优缺点的纸翻出来。这张纸夹在研磨的书里面,被前后页压得平平整整。
黑尾说,我没那么需要研磨,你知道的。
——你需要我,我知道的。
所以研磨也说,阿黑不要以为我会因为你回东京。我是很自私的人,你知道的。
——这句话只有后半句是对的。
——我是很自私的人。
岩泉一
岩泉一紧赶慢赶,在及川彻之前回到了家。
但晚饭也不需要他这么早回来做,反正他也只能陪着及川吃草吃没味的牛肉鸡胸肉,这些东西用不了多少时间,也没什么好做的。
他把及川的大行李箱拉出来,本想摆在客厅里面,想了想又把箱子拖回卧室。
及川每次封闭集训都用这个29寸的大行李箱。他第一次集训的时候岩泉兴师动众地开车送他,见到这个箱子还吓了一跳,说你也太夸张了吧,出国也不过如此。
“我出国还真不带这么多东西。”
及川当时这么说。
岩泉也知道及川不需要他帮忙收拾行李;及川彻每年集训几次,应该带什么他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
但岩泉控制不住去想如果每一次集训的时候他都能陪在及川身边的话,是不是现在及川可能不会失眠。
岩泉一从来不说如果,他只说但是。
及川彻也确实不需要他帮忙收拾行李。就像他们度过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及川做饭,岩泉刷碗,然后及川照例抢先去洗澡。
岩泉想了想,脱掉T恤也跟进了浴室。
及川趴在浴缸边上盯着岩泉。
“年纪大了,小岩变啰嗦了。是妈妈吗?”
“你以为我是因为谁?你以为我想操这么多心?”
岩泉把浴巾按在及川头上。及川当然是不肯任他摆布,所以闹得整个浴室都是水。
他们小时候的夏天里经常扎在一起洗澡。两个小男孩一身臭汗的疯跑回来,热得不行就直接扎进浴缸,但洗完跟没洗的区别也不大,闹得分不清是一身水还是汗。
“你还是把裤子脱了吧——我没有别的意思,但反正也是你收拾,别给自己添麻烦了呗。”
“及川,就算你有别的意思,也无所谓啊。不应该有别的意思吗?”
岩泉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他对面。
“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岩泉妈妈?”
岩泉给了及川脑袋一下。
他其实有好多话要讲:该吃药的时候吃药,该放松的时候放松,万一睡不着就给我打电话,几点都行……但细想也是白嘱咐。
及川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但也就坏在这个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上。
“你觉得你还需要我说什么废话,及川?”
所以岩泉这么说。
及川把头扎进水里,隔了几秒又湿淋淋地露出头来。
“那小岩告诉我你也会照顾好你自己。”
“我有什么照顾不好自己的?我就一个要求,你每天睡觉之前给我打电话。”
“集训的时候我都是两三点才睡。”
“那也不行,必须给我打电话。不然我就杀到你们队门口拿喇叭喊’及川彻你人呢快点给我滚出来’——”
及川瞪大了眼睛——他长得好看是岩泉都看腻了的事实——然后笑得十分欠揍。
“去吧去吧——你要真去了我就录下来发到青城群里,给热爱岩泉前辈的后辈们展示一下。”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及川向岩泉伸出手。
以前这个姿势是需要击掌或者获得称赞的意思,而现在除了回应,及川还想要一个吻。
岩泉一只手绕到及川的脑后,动作近乎虔诚。
他跪在浴室地面,任凭地砖上的积水浸湿裤子。地面又冷又硬,硌得岩泉的膝盖钻心地刺痛,但他并没有余裕考虑除了和及川接吻之外的任何事。
及川拥有一双漂亮到令岩泉心悸的眼睛,岩泉觉得自己看到这双眼睛里的任何情绪都无法对他认真的生气。
“我只去一个月。”
及川松开岩泉,他们额头贴着额头。
“及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之前我对你说过别让我太担心了,但我收回这句话。”
“小岩可能以后还是要一直一直担心我的哟。”
他们同时开口说话,又同时笑了起来。
“你别想着把所有事情扛下来就可以不让我担心,想都别想。因为只有我有资格担心你。”
及川等着岩泉说完,把自己的手放在岩泉的掌心里。
“除了我爸妈之外——而毕竟我们为人子女,不可能让父母一直为自己牵肠挂肚——而你是唯一有资格这么做的人。”
白布贤二郎
白布贤二郎根本静不下心去看文献,他每隔三分钟就要看一遍手机,明明提示铃声的音量已经设到了最大。
早上开项目晨会的时候白布刚刚汇报完自己这边的进度,系里的秘书就敲门进来指名说有人要找他。一般没有其他事项的话,天大的事也不会影响系里的人开晨会:这是最重要也最方便了解项目进度和问题的手段,因此没有极特殊情况,秘书也不会贸然打扰的。
濑见在走廊上等他。
没等白布说话,濑见就握着白布的手腕说,贤二郎我顺路到你这里,怕你乱想,还是我自己说好一点。
白布带着一脸懵的表情听濑见讲话。
“我现在马上要回东京,行里有急事——你别担心,快的话我晚上就回来,但慢的话我也说不好——可能不方便接电话,你有事给我发邮件。家里钥匙我带着,你该睡觉睡觉不用等我。”
秘书还在前台一脸好奇地盯着,所以濑见很快就放开了白布的手,又说了一遍别担心。
“钥匙——?”
白布冲着濑见的背影喊。
他知道濑见已经告诉过自己了,但白布就是想问。
濑见只应了一声,就沿着楼梯飞奔而下。
“我朋友。”
白布对一脸八卦的秘书小姐说。
“啊,好帅——也不知道——”
“是啊,确实帅。高中的时候就是校草。但据说快结婚了。”
他带着近乎残忍的快意地补上这么一句,看着秘书小姐的表情由星星眼转成失落脸。
——但他有主了。
所以白布贤二郎这一整天都在七上八下的心情中转换。正巧孤爪研磨约他吃饭——白布从主任那里知道他们有意留下研磨这种难得的天赋型选手,但研磨本人似乎举棋不定——白布在回答研磨关于专业的问题的时候实在没忍住出了个柜。反正估计他不说研磨也知道,毕竟濑见和黑尾在东京的时候天天在一起混,研磨作为黑尾的家属也不可能不知道。
但这其实不符合白布的个性。
他只是极度不安,所以需要变相宣誓主权而已。白布对自己的心理活动一清二楚——他一向是贯彻苏格拉底那句“认识你自己”的格言的人,但白布发现其实认识自己也没什么用。
濑见说不方便接电话,所以白布硬是一个电话都没打,也没发邮件。
他今天连预约的病人都没有,想转移注意力都没办法。
在书桌前面枯坐到快十二点,白布终于听见门响。
这个时间段从东京到仙台的车都停了,也不知道濑见英太是怎么回来的。
濑见把西装外套挂在手上,简单地抱了白布一下。
“我去洗澡。”
——反正人回来了。
白布重又坐回书桌前,他听着浴室里面的水声绵延不绝。
一直到睡觉,濑见都没有说一句话。
白布也不急着上床睡觉。他又喝了太多咖啡,况且现在也睡不着。
但躺还是要躺一躺的。
他知道濑见也没睡着,白布在等濑见说话。
——只要你说话,哪怕下一句就是跟我分手也没关系,只要你讲话就好。现在这样太让人担心了。
濑见叹了口气,伸手过去和白布十指相扣。
——贤二郎。
濑见轻声说。
——我要是养不了你了,你不会不要我吧。
“我也不用你养啊,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又不是因为你能养我才跟你在一起的。”
白布转过身,他用一个不容拒绝的姿势拥住濑见。
濑见轻轻地笑了一下。和他们平时习惯的姿势不同,他把头窝在白布怀里。
“睡吧。希腊人说了,正经事留到明天再想。”
白布听见自己用温柔到不像平时的白布贤二郎的声音说。
“嗯。”
濑见英太低低地回应他。
红字 - 52
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躺在医院里面。他够不到手机,但他现在迫切地需要手机。
好在负责他的护士小姐及时进来检查他的伤口,这才拯救了木兔。
他的手机上面全是满满的未接来电和邮件;邮件大多来自于同事和课长,都以慰问为主,课长直接说光太郎你想休多久休多久——课长对爱将就是这么双标——还有一堆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他联系方式的交通课妹子的邮件,还有姑娘甚至打算拎着东西直接来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而未接来电基本都来自于赤苇京治,其中夹杂着乱入的黑尾铁朗的两个电话。
想也知道赤苇一定急疯了。
然后脸色惨白的赤苇京治就踹开了木兔光太郎的病房门,门口是吓得花容失色的护士。
得益于赤苇的提醒,木兔在上班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向课长汇报射击馆老板的情况。课长对新宿西口支行的情况也隐约听说了一些,但银行似乎决心把这件事控制在内部决定的范围内,打算把这个事算作逾期而非骗贷,二课接到上头的指示,在没有大的动向之前他们并不打算动手。
“但光太郎你多注意。”
木兔明白课长的意思。
所以他约了射击馆老板见面,当然是用的公共电话。
“怎么样小光,想好了吗?”
木兔照原样把灯关掉。
“你先说你需要什么,我才能告诉你我这里有什么。”
他默默地模拟自己和老板之间的方位。
老板眯起眼睛,还没等他开腔,木兔就打断了他。
“喂。你东西掉了。”
在他弯腰朝着下面看的时候,木兔将双手套在他的脖子上,加上膝盖的一个垫步,用自己的肩膀迎着刀尖按了过去。
直到木兔捂着满是鲜血的胳膊,而他的后辈冲上来把射击馆老板押到车里的时候,射击馆老板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是木兔光太郎的一个局:如果不能用别的方式的话,那么袭警的罪名也无可辩驳,足够他在拘留所待上一阵子。出于同仇敌忾,检察官那边也不会给他好日子过。
他几乎都感觉不到疼痛。
木兔光太郎是搜查二课的一把利刃。这无关他自己的意志,而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在精英云集的二课站稳脚跟,他被选择的道路。
——不能为樱田门所用的暗桩就不能称其为暗桩。
而木兔光太郎赢了这一局。
——在不能被人所用之前,爬上去就是我唯一的目标。
赤苇京治坐在木兔光太郎的床前,一言不发,脸色白得像纸。
而木兔手忙脚乱地哄他。
“没关系啦赤苇——真的没关系的,只是出的血多而已,并不严重……而且我至少有一个星期的假期,这一个星期我都在家里陪你,哪里都不去,好不好——”
“我再说一遍,木兔前辈,我没有生气。真的没有。我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
赤苇的脸总算恢复了一点血色,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在射击馆的时候我对你说我拥有一切你需要我有的觉悟,这是真的。我知道你的工作性质特殊,我也相信你会保护好自己。”
“但没有人在面对自己最爱的人受伤的时候,会保持镇静的吧。”
“我们今后可能也是这样——一定会免不了这样。你还是会早出晚归,甚至夜不归宿;而我也还是会彻夜不眠地写东西,然后早上送你出门。”
赤苇轻轻地抚摸木兔胳膊上的绷带,而木兔抓起他的手,亲吻赤苇的掌心。
在被尖刀差点贯穿手臂的时候,木兔光太郎不觉得疼痛;而在赤苇京治手心的温度隔着绷带传到他的皮肤之上的时候,仿佛麻醉和止痛药一瞬间都失去了效用。
“十年前我万万想不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在一起。如果我那个时候就对京治表白就好了。”
“也没有很晚。”
赤苇把病房的门锁上,然后爬上床和木兔挤在一起,灵巧地避开了木兔受伤的手臂。
“你不懂文学但愿意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我的东西,我变成了你的软肋但还是不想放开你——如果我可以分享木兔前辈的伤疤就好了。”
木兔用自己没受伤的手臂揽着赤苇。床太窄了,两个将近一米九的男人挤在一起过于局促,但无论是木兔还是赤苇都不想换个姿势。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同事都以为我偷偷结婚了呢,还问我太太知不知道这事——”
“你对我讲过的,樱田门的人受伤都会送到这里。再说木兔前辈这么出名,我一问就知道了——不过难道不是吗,木兔前辈。”
在他们都没有在意的时刻,东京已经迎来了日出。
濑见英太
濑见英太按照正常的时间点起床。白布贤二郎比他早两分钟醒,正在研究家里还有什么可以充饥,并宣布以后鉴于自己实在太忙,买菜的任务交代给濑见。
“我是真的没时间,不然我也不放心你买菜。上次回东京,你家冰箱里的鸡蛋都放过期了。也不知道你来仙台之前扔没扔。你到底吃了多少过期鸡蛋?”
濑见把正在焯水的菠菜从锅里夹出来。
“就只能我买啊。你不放心也得放心了。不然怎么办?你连回家吃饭都快没时间了,难道在两个病人的预约中间去趟菜市场?”
家里除了一把菠菜,就只剩下一袋濒临过期的吐司,濑见觉得白布似乎也没什么资格说他。
白布啧了一声,把沙拉汁浇到菠菜上,又指挥濑见把咖啡和茶端过来。
“所以你今天正常上班?”
濑见点点头。他当然知道白布想问什么。
“目测正常上班。没所谓,天塌下来也有别人顶着,反正不是我。”
昨天早上濑见刚刚到仙台分行,就被分行领导叫去喝茶——他一直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仙台医学城项目投放后的第一笔还款就逾期了。而濑见英太作为这笔贷款的第一责任人,就算调职也无论如何是要到当场解释的。
这是濑见英太几乎心知肚明会发生的事情。他打车跑到白布的医院,软硬兼施甚至出卖色相也要逼着秘书小姐把白布叫出来——他当然知道这样太夸张,但是濑见在面临这种不确定性100%的情况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必须亲自对白布解释——白布之前就说过,像在车站吵架时那种两个人同时脑抽的情况不可以再发生第二次,他不想白布有任何误会的可能性。
但是具体情况还是超过了濑见的想象。仙台医学城项目来自于濑见的上司手里的资源,而濑见则是第一个经办人。他在第一次对仙台医学城进行尽调的时候完全没有发现问题,这也确实是濑见的疏失——融资方是赫赫有名的东北大学附属医院,负责项目的人无论是谁都难免对项目背景有所宽容。
但他的上司急于推进项目的心情,令濑见起了疑心。理论上讲,这种毫无破绽的项目,只要按照流程循序渐进地推进就好;而上司一反常态,每天几乎都在催濑见盯着评审委员会的结论。
所以濑见特意针对融资抵押物年代久远且价值不足这一问题,向评审委员会提出了进一步提交材料的申请,他认为这笔款项几乎等于纯信用担保;当然这是在未征求上司意见的情况下做出的行为。
然后他就接到了前往仙台分行的调令。
因为濑见英太这个人,已经明显地不听话了。
——而听话比能力重要千百倍。
他没有对白布说过自己接到调令后的心情。他的上司是带他入行的人,算得上亦师亦友;而如今演变成如此不堪的局面,这也是濑见不想看到的。
但是他们谁都无能为力。
但也多亏濑见的判断,他才得以全身而退;虽然确实负有失察的责任,但濑见凭借自己后面提交的申请,成功说服了总行的监察小组自己已经注意到项目的问题,只是上司急于求成,主责不在自己。而这笔融资背后的权钱交易,就不是濑见的职级能够了解的了。据黑尾打听——黑尾的消息通常都很灵通——在不良激增的大背景下,总行对这种激进的放贷方式格外不满,新宿西口支行的信贷部门即将面临全面换血。
而濑见被踢到仙台也不算坏事。他虽然被调离东京这种核心区域,但起码保住了自己在银行的饭碗。虽然艰难,但这就不愁卷土重来的一日。
濑见用最简短的句子跟白布描述昨天发生的事,当然忽略了自己一天滴水未进面对总行监察部车轮战的事——说了也是让白布担心,何必呢。
然后他对白布说,你申请东京的博士吧。虽然不急在这一时,但你好好准备。我们迟早还是会回去的。
“贤二郎,这件事对你可能也会有影响。”
“嗯?”
白布从咖啡杯面前抬起头。
“你们主任的好日子可能要来了。”
白布想了想,耸耸肩,并没接茬。
“找时间咱们请研磨——孤爪医生,就黑尾男朋友——吃顿饭吧。我麻烦人家挺多回了。”
“啊,没问题。但为什么突然——?”
“既然准备申请东京的博士了,我可以联系研磨套套瓷。虽然想冲一冲东大,但早稻田保底还是不错的。也算是答谢黑尾前辈这么多年对你在东京的照顾。”
“贤二郎,这话跟我说说就可以了。太狂了。”
——拿早大保底,这话黑尾听了多半要炸。
“因为我做得到嘛。”
白布从衣柜里面抽出一条濑见的领带——虽然白布嘴上一直嫌弃濑见的领带太难看,他最后倒是没对濑见戴自己的领带提出意见,但衣柜里挂领带的位置泾渭分明,在早上起来赶不及上班的时候他们也绝对不会套错对方的领带——然后仔仔细细地、像在新娘教室刚毕业的好学员那样,为濑见打好一个标准的结。
然后濑见揽过他,给了白布一个不带一丝欲望的吻。
濑见英太对白布贤二郎一直是充满欲望的,他也丝毫不会掩饰这种欲望:在他们第一次在新干线上命运般的重逢的时候、在酒店的浴室里面耳鬓厮磨的时候、哪怕是现在他们对彼此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无比熟悉的时候,他都无法压抑自己对白布的来源于男性本能的欲望。
这种欲望令他们彼此像磁石的两极一般无法控制地彼此吸引,但当然不只是欲望。
就像那块烧掉濑见一整年的年终奖的那块手表,当然也不只是金钱价值,而且他知道白布也不在乎。
白布贤二郎要的一直是濑见英太的心,而濑见英太也是一样。
在幼儿园里,孩子们表达感情的方式都很直接纯粹:我喜欢你,所以我有什么好的东西,就会第一个想到你,想把全部都给你。
比起满足欲望的自己的开心,而濑见英太更想看到白布贤二郎开心。
“我开车送你吧。”
濑见点点头。他一般不要白布这么大张旗鼓,但今天他觉得有必要大张旗鼓一下。
再转过一个路口,就是三井住友银行仙台分行所在的大楼。
——Sendai,写作仙台,读作千代。
——纵使弱水三千,你仍无可取代。
黑尾铁朗
说是工作,但黑尾铁朗昨天一整天都在忙着接电话发邮件——他刚刚到证券公司,还在熟悉业务的阶段,正好闲着没事,可以研究研究行里的八卦。
新宿西口支行的同事给他发邮件,问他濑见回没回东京。黑尾觉得诧异,便多方打听了一下,结果果然是仙台医学城项目爆雷。
他有点慌,开始给濑见英太夺命连环call——在银行六年,虽然大大小小的世面也见了点,但万一这个锅全扣到濑见头上,黑尾也知道问题不小,所以他急着联系濑见。
濑见接电话的时候说自己已经在回东京的新干线上了,是总行监察部直接联系的仙台分行。
“没事。要说影响那肯定不能说没有,但我毕竟没有负责投放,这个锅算是甩出去了。”
黑尾在安心之余又有点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就算濑见不会受大的影响,但短期内被困在仙台分行几乎已成定局,之前推测的岗位锻炼两年再重返东京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了。
“需要我做什么?”
“不需要。你能赶上这波调职挺好的。”
濑见长出了一口气。
“不然新宿西口人事调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也不算冤,但牵连到你就太不值得了。”
“黑尾,如果你真想帮我,那就先努力留在证券公司,然后多留心吧。”
黑尾也是这么想的。
这个时候他明白了木兔光太郎当时电话里那句语焉不详的“那就努努力吧”的意思。
他想联系一下木兔,好歹道个谢,但连着两个电话都没人接,于是黑尾就放弃了。
黑尾在办公室坐到很晚,反正家里也没人在等他——在他收拾东西回家的时候,濑见来了电话。
濑见在电话里的声音十分疲惫但又释然,说自己基本不需要背什么责任。
“但我们近两年只能仙台见了。”
“好。研磨还至少要在仙台待两个月,没准以后我们也搬仙台了呢。等我去看他的时候找你喝酒。你趁我没在多发掘点仙台的精酿吧。”
“你别害我。不骗你,喝太多了回家贤二郎真的会跟我动手的。”
“濑见你也太没地位了。”
濑见在电话另一头傻笑。
“黑尾。”笑够了之后濑见严肃地说。
“善败者不亡。”
黑尾掏出钥匙开门——他几乎都快在地铁上睡着了——结果进门的时候差点踩到地上的帆布鞋。
研磨坐在黑尾家的餐桌前面,郁卒地盯着他。
“阿黑刚调职就要加班吗。”
黑尾张口结舌。
他本来想说大半夜的你又跑回来干什么吃没吃饭明天是不是又要起早赶车而且你回家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不然我请假陪你啊——但黑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连鞋都没换,直接踩着皮鞋踏进客厅,把研磨按在桌子上面接吻。
直到黑尾再一次真切地触碰到爱人身体的每一寸,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念研磨。
他们吻了好久才舍得放开对方——黑尾也才想起来问研磨为什么会突然回来。
“医院里面好像出了什么问题,科室的主任都去开会了,现在也用不到我,临时通知放我两天假。所以我就回来了。”
黑尾想起来研磨现在和白布在同一家医院,也就是仙台医学城的融资方,他大概能整理出现在医院面临的动荡。
研磨把装着从仙台快递回来的香槟的杯子递给黑尾。
“八月份我按原定计划回东京。”
这个语气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于是黑尾跟研磨碰杯,然后将杯子里的霞多丽桃红香槟一饮而尽。
——庆祝的香槟是一定要等你一起的。
“濑见刚才打电话说他和白布要请你吃饭,让你敲个时间。”
“想到了。白布大概准备申请东京的博士,他对早大挺感兴趣的。”
研磨趴在桌上,盯着杯底剩的那一点香槟。
“好办。让濑见英太出点血也没什么。等他们回东京了咱们再回请呗。”
及川彻
及川彻坐在宿舍的床上。他刚刚洗完澡,拨通了跟岩泉的电话,把自己心理咨询的安排告诉他。
由于接下来的集训的原因,及川不太方便继续每周一次的咨询,而白布也同意他现在的状态可以减少咨询次数,也说会随时回访。
“我近期会跑东京,集训结束之后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面谈。”
“及川前辈。”
白布在咨询的时候基本都是称呼他“及川”或者“及川君”,很少用这种属于当年白鸟泽和青城的称呼来叫他。
“无论是作为医患还是前后辈,我们都不会成为朋友。但我希望,下一次我们再见面,不是在诊室,而是在球场。”
“作为运动员的及川彻,我非常期待。”
“谢谢。”
白布贤二郎很少表现出自己的情绪,这是及川彻所见的第一次。
“我不会辜负这份期待的。”
岩泉没说别的——他对及川在心理咨询方面的要求就是完全遵从医嘱。岩泉的理论是,你既然去看诊,就要全心全意信任医生,这是恢复的基础。
然后及川听着岩泉给他讲自己的一天:和赤苇打电话——赤苇似乎特别忙,他们还是没对直木赏的作品达成一致——催稿、审稿,还有杂七杂八的小细节,间或督促及川吃药,直到及川开始打哈欠。
“困了你就睡吧。我还有工作要做。”
“那你先挂电话吧小岩。”
“等你睡着我再挂。”
——好在宿舍是单人间。
“那我也可能装睡呀。你怎么知道我睡没睡着——”
“及川,是你不了解我还是我不了解你?”
“你睡着时候的呼吸,是装不出来的。”
及川把手机放到宿舍的床头柜上,关上灯,连夜灯都不留——这是白布说的,要避免一切光源。
岩泉翻动书页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
他忍不住想起以前他在这里度过的无数的日日夜夜,充实又枯燥的每一天,似乎每一天都和之前的那一天毫无二致,但及川知道在日复一日地浸泡之中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
运动员的生活与军人无异,而及川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如果再来一次,即使知道自己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依然会义无反顾地选择成为职业运动员。
“及川?”
及川有点睁不开眼睛,但他想跟岩泉说话,更想听岩泉说话。
“小岩。”
“等你这次集训回来,也许我们可以试着住到目黑我家那边看看。”
“为什么呀。港区你不喜欢?”
及川迷迷糊糊地回答岩泉。
“不是不喜欢。就是太华丽了,简直不像个家——”
岩泉开始给及川讲目黑区他所见的一切。
“早上很吵,会有乌鸦叫,但习惯了也就还好。街角有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炸虾乌冬面,你去了可以试试,我可以帮你消灭炸虾。便利店的老板娘是你的粉丝,天天没事就看你的录像……”
在岩泉低沉的声音中,及川感觉自己的意识在不断地下沉,直到达到海底的最深处。
自及川彻失眠以来,他第一次在十二点之前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红字 - 53
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表情扭曲地拖着箱子,箱子上面还放着一个大包。
本来久别重逢,他和黑尾铁朗按理说应该在东京站上演一出恋恋笔记本的戏码的;但研磨手上的东西实在太多,他感觉自己和黑尾与其说是纯爱偶像剧,倒像一对搬运工版的苦命鸳鸯。
“哪儿来这么多东西?研磨你去仙台的时候不就拎了个包?”
黑尾好不容易把研磨的箱子拎到家门口。
“濑见他们非要给你带的。反正我拦不住。”
拖了一路箱子导致腰疼的研磨瘫在沙发上。
决定回东京之后,研磨的后两个月过得意外轻松,主要是心理压力小了很多。虽然项目带头人也表示了遗憾和挽留,但毕竟也就是走个过场而已,至于这里面真心多少假意又是多少,研磨懒得去想。何况东北大学附属医院在六月份也经历了一场剧烈的人事变动,心理学部主任破格被提拔为副院长,据白布贤二郎说自己的行政类事务也相应多了很多。这里面弯弯绕绕不少,闲聊的时候白布给他讲过一点,但总归是一派跌倒,一派吃饱。
不知道黑尾嘱咐了濑见什么,总之两个月来他和濑见白布见面的机会多了不少,黑尾也总借着来仙台看研磨的机会约濑见喝酒。到了研磨离开仙台的前一天,白布还特意来找他说第二天我们直接开车去送你,别麻烦再叫车了。
研磨也就没有拒绝——虽然他一贯是拒绝的,还要除了黑尾之外的人送站不是他的风格。但黑尾也告诉过他不要怕给濑见添麻烦,就当自己人——但送他上车的时候,濑见不由分说借着帮研磨拎包的机会,直接找工作人员把一个拉杆箱也送上了新干线。
“这个很重,你到时候让黑尾拎着。也没什么值钱东西,除了酒就是白布他们学校出的专业书,你就当参考,省得买了——”濑见根本不给研磨说话的机会,又一口气接着说,“不是瞎客气,但多余的话不要讲啦。这段时间贤二郎麻烦你照顾了。回头我们东京见。”
虽然也只不过是互相麻烦而已,但濑见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研磨也只能答应下来。
“一路顺风。”
他向研磨挥手道别,白布站在濑见身后,对研磨点头。
“他们俩真行。可太行了。”
黑尾打开箱子之后对着一箱子酒和书这么说。
“我也觉得。”
研磨翻了个身趴在沙发上。
“要是给我送一箱子钱吧,这么大张旗鼓倒还值得。就这?就这?”
黑尾忙着把各式各样的仙台版本精酿掏出来塞到酒柜里。
——但黑尾明明很开心。收到来自朋友的用心的礼物,没有人会不开心的,特别是黑尾。
“我觉得大概是白布不准濑见喝太多酒吧。”
黑尾发出大叔特有的“呵呵呵”的笑声,把研磨的专业书抱出来又放回去,蹲在地下看研磨。
“你的书怎么办?要不然就放箱子里面?”
“都可以。我不着急回家的。”
黑尾当然知道研磨是什么意思,于是他撂下书,从研磨的脚踝一点一点细致地吻起。
在研磨抓着沙发背努力深呼吸的时候——黑尾今天异乎寻常地有耐心,但也真的有点过了——然后他说,其实仙台和东京没有那么远吧。
黑尾的吻顺着研磨的背,呼吸灼热,从后颈一直烫到尾椎骨。
“还是太远了。足足三个多月呢。”
——也对。
——我意识到我喜欢你,只用了系一个鞋带的时间,最多几十秒。
——而下定决心拥有你,需要我人生中全部的勇气,和无数次来往于东京和仙台之间叠加的距离。
无论是枪虾和虾虎鱼,还是寄居蟹和海葵,其实都是一种生物。
——我是在狭窄冰冷又漫长的人间里获得自由的那个你。
——而你,是我的船锚,是我的风筝线,是我的命中注定。
白布贤二郎
“都几点了还堵车??”
白布贤二郎和濑见英太刚刚送完孤爪研磨去车站,开回家的时候就堵在了路上。
他坐在副驾驶上不耐烦——白布最恨堵车这种浪费时间的状态,如果这个时候他开车的话白布简直路怒症都要犯了——但现在是濑见开车,所以他再不耐烦也得憋着。
“贤二郎,你这个脾气也稍微改改。耐心点呗,晚上又没事。”
“改什么改。有事没事也不在这儿堵着啊。”
白布没好气地坐回去。他也知道濑见说得没错,晚上也确实没什么事。
但自从濑见调职到仙台以来,白布就觉得自己的人生像开了倍速一样,快到头晕目眩,自己都反应不过来的那种。谈恋爱就不说了,白布花了一个多月才适应脱单的状态,虽然他现在还在努力平衡工作和生活,具体体现在两个人现在坐在一起看书好歹能有50%的时间控制住不去骚扰对方。
工作方面当然也有变化。濑见六月份料得不错,东北大学附属医院心理学部主任果然渔翁得利,现在炙手可热,在这任院长因为融资丑闻晚节不保黯然辞职之后,白布的主任变成了呼声最高的下一任院长候选人之一。濑见有的时候会说其实你在仙台待着也不错,这样一来未来路子就宽了,咱俩这样也挺好,也未必非得卯着劲去东京,但白布表示反对。
“行政职务这东西有多靠不住,你比我清楚。”
送研磨回东京的前一晚,白布坐在门廊上,一边看濑见借着清淡的月光笨手笨脚地剥葡萄皮一边说。
“爬得再高也都是镜花水月——出卖什么都不管用,只有能力是靠得住的——哎呀你手真笨。我来吧。”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不是因为你,我吃葡萄哪费这个劲啊。”
白布把手伸到濑见嘴边。
“你也太糙了。好歹把籽吐出来啊,张嘴。”
“不用,我都习惯了。再说以前哪有这种帝王般的待遇啊,吐籽还有人给我接着,感觉我自己跟昏君似的。”
——人一旦不要脸起来就是天下无敌,这话特指濑见英太。
白布抽了一张纸巾拍到濑见嘴边。
“昏君也得擦嘴。”
他停了几秒钟,又继续刚才那个有点严肃的话题。
“濑见,但既然你不甘心留在仙台,我也不甘心,那不如试一下。起码试过。”
闷头坐了两分钟,白布凑过去亲濑见的唇角。
“抱歉。”
“哈?什么就抱歉了?哎呀。我又没多想。”
白布不说话。他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尤其是把博士申请提上日程之后,事情一多一乱,就容易对着濑见发邪火。虽然濑见从来不跟他生气——其实大概是不跟白布一般见识——但白布反应过来之后也觉得自己不占理。
好容易熬过这个交通灯,濑见却向着和家相反的方向开出去。
“不回家吗?”
“不回了。私奔。”
天色已近黄昏,仙台霓虹流丽的光影落在濑见的眼中,和他的笑颜一起闪耀。
——谁怕谁。私奔就私奔。
但白布没想到私奔居然是去仙台城,他都不知道该从何吐槽起。
“不要吐槽,反正也是堵车,不如找个地方待一会儿。而且我好久没来了嘛。上一次好像还是白鸟泽哪门课搞学习地方文化,跟着大部队来的——但来完也就忘了,回头想想没一点印象。”
濑见这么一说白布也有点印象。但他们不是一个年级,所以大概课程内容也不同。
他们肩并肩站在仙台城的城墙上。
“贤二郎。”
濑见举起手机,他好像心情格外的好。
“我们好像还没一起度过假什么的吧?白鸟泽合宿不算。”
白布贤二郎对着濑见英太的镜头微笑。
“是。今年休假一起吧。”
带有夏日阳光余温的风胡乱地把白布的额发撩过来又撩过去。
白布走下城墙,趁着夜色牵起濑见的手,濑见也默默地回握。沉默的仙台城矗立在他们身后,在大地上留下一道坚实又脆弱的剪影。
而濑见在他身边哼白鸟泽的校歌,白布也跟着在心里轻轻地和声。
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坐在休息室里面。他今天有连着三场新书发表,10分钟之后第二场即将开始,现在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十分疲倦的状态,于是赤苇抓紧时间在休息室透口气,在会场他也没时间看手机,反正这个时候木兔也忙,其他的电话赤苇也不急着接。但一直跟场的岩泉一倒是精神不错,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岩泉跑前跑后忙这些杂事,其实比他还要累。
还是木兔光太郎在早上提醒赤苇京治今天是宣布直木赏受赏名单的日子,连赤苇自己都忘了——不过木兔可比当事人赤苇紧张多了,虽然一直反复地说我觉得赤苇没问题,这是来自刑警的直觉云云。除了这件不大不小的事之外,木兔和赤苇的生活算得上平静:赤苇每天忙着写稿子,木兔照样加班加到飞起,他们抽空搬到了离樱田门远得多但房租也便宜得多的地方,最重要的家具是一张书桌和一张很大的床。在赤苇的反对之下,木兔放弃了对软床垫的执着,因为这样对脊椎和腰椎都不好;虽然偶尔在某些应该浓情蜜意的时刻木兔会出戏地抱怨床垫还是应该买软一点的,但赤苇总是有本事能让木兔忽略这一点。
因为是直木赏候选大热门的缘故,赤苇的新书卖得不错,居然没出版多久就被安排了重版计划。这本书并不是他拿去参选直木赏的作品——他当时跟岩泉还因为拿哪本书参选小小地争论了一番。
岩泉用当年青叶城西Ace的气势对赤苇说。
“赤苇君的意思我理解,我也知道你坚持的那本书对你来说的纪念意义,而且你当然是不在乎是否获奖的。但是,我希望能在这件事上功利地为你考虑,甚至唱白脸也没关系。拿奖这件事,其实毫无意义:对于作家来说,百年之后只有作品传世,我相信赤苇君当然拥有这种野心。不过直木赏受赏者意味着你将有更多的机会被人看到,将拥有更大的自由去创作你想创作的东西,而不必被外物所掣肘——这是多少作家,哪怕强大如巴尔扎克都终其一生所追求而未竟的目标。作为一个工作了这么多年的责编,请相信我的直觉。如果我推荐的作品不能拿奖,那么责任我来承担。请相信我。”
所以赤苇被他说服了。
但与其说是被岩泉说服,不如说是赤苇内心偏赌徒的部分占了上风。他觉得也许自己应该值得岩泉的这份用心。
休息室里的电视开始插播新闻。
第163届直木赏受赏作品公布。
受赏作品:
赤苇京治
《庭燎之光》
电视的字幕上开始滚动赤苇的个人简介。
“赤苇京治(27),毕业于东京大学文学部日本文学专业。是继2006年三浦紫苑(时年23)之后最年轻的受赏者……”
赤苇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盯着电视。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少有的从新闻上知道自己获奖的作家。也许之前有电话或者邮件通知他,但赤苇现在并不在意。
休息室门外一瞬间人声鼎沸,而赤苇的手机在桌子上不停震动。
他知道自己应该激动,但这一刻真的如他们所期待的一般来临之时,此时的赤苇京治却觉得这是自己将近三十年的人生中最平静的时刻。
赤苇发了一分钟呆之后,才想起来给一个比他还关心这件事——甚至是世界上最关心这件事的人——打电话。
木兔光太郎在电话另外一头激动到几乎语无伦次。
“赤苇——赤苇我看到新闻了!直木赏!!!你想吃什么?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我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但是你下班回家记得去趟超市吧,家里该买肉了——除了这个,也没什么想要的东西。”
而木兔似乎都没注意在听,只是反复地说太好了赤苇真的太好了我真的太开心太开心都说不出来我有多开心——然后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突然不说话了。
“木兔前辈。”
等到木兔终于平静下来,赤苇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门外有人在敲门,岩泉一的电话一个接一个,而赤苇此时充耳不闻。
“木兔前辈。”
“赤苇。你知道我没念过几本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我想,就算我当年打了排球,现在又如愿拿了冠军——管他妈的什么冠军呢——但都不可能有现在这么开心了。”
“我的赤苇可以做到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木兔前辈,其实我不觉得我自己是多么有才华的人。如果说我侥幸有这种幸运,那也是因为有你在的缘故。”
——得到的无非侥幸,而我们已经失去了足够多的人生。
——因为有你,就算是我、无比渺小的我,也能够在自己的角落闪闪发光。
——我能为周围所带来的每一点明亮,都是反射自你的光芒。
岩泉一
岩泉一正在办公室里面加班。
赤苇京治拿奖几乎是整个出版社的盛事:对赤苇作出“不能拿奖的话责任我一力承担”的承诺之后,岩泉其实也很忐忑,为了实现这个承诺,他用了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去推动这件事。
所以不能和及川见面的日子倒也不空虚,就是偶尔会有一点寂寞。
倒不是担心赤苇会怪他——赤苇京治此人是非常典型的东大文学部做派,清高已极乃至有明治一代知识分子的遗风,视名利如浮云,他连放下身段用笔墨娱乐大众这种事都不屑于做,当然无所谓拿奖与否——但岩泉单纯地觉得,他不能辜负赤苇的信任。
岩泉努力推赤苇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想看到赤苇这么有才华且现在已经不多见的文人获得足以与他相配的、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就像对于岩泉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看到及川在赛场上气势如虹光芒万丈一样。
那是属于及川彻的自由。
理论上应该为岩泉和赤苇安排庆功宴,而岩泉了解赤苇并不是那种喜欢这种场合的人,而且闻风而动的媒体采访蜂拥而至加上赤苇小说的重版计划就足够岩泉不眠不休忙活几天的了。他说服了主编大家先简单吃个饭,等到忙完了再邀请赤苇也不迟。所以整个文学部小规模地庆祝了一下之后,岩泉就回到办公室接着加班。
他连去现场看及川彻比赛的时间也没有。
今天是锦标赛的最后一天,还是yesterday once more的及川vs牛岛,好事的媒体甚至搬出来当年青叶城西和白鸟泽的因缘来博眼球。岩泉本来答应了及川说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现场的,但赤苇拿奖这件事实在突如其来,他走不开,所以只能在比赛前给及川打电话。
但及川并没有不高兴,虽然他们已经将近两个月没见了。
“这是大好事啊小岩。”
“你注意安全。”
岩泉从来不对成为职业运动员之后的及川说加油。注意安全是有必要的废话,而加油则是没必要的废话。
“知道啦。我晚上队里解散之后直接回你那儿?”
“你想回哪儿都行,给我发个邮件告诉我你在哪儿就行。我忙完了就回家。”
及川似乎是把岩泉之前的那句搬到目黑区当了真。虽然岩泉一直都觉得目黑住起来比港区舒服多了——及川笑他没有享受的命——但他只是觉得,在港区那种环境下,人不失眠也要压废了。也许岩泉真的就没有享受的命。
及川在比赛之后就给他发邮件说我回目黑的家了,一会儿见。
但等到岩泉一回家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接近rush hour的时刻了。他从体育新闻里知道及川打满整场,也获得了胜利;为了提神,岩泉在地铁上刷了无数遍及川的精彩集锦,也确实克服了睡意。
及川的行李箱大喇喇地摆在客厅里,他的随身物品扔得到处都是;但房间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卧室的门半敞着,及川抱着岩泉的枕头,趴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
岩泉轻手轻脚地把门带上。
他顺着墙滑下来,坐在地板上,用双手狠狠地捂住脸。
岩泉一不爱哭。他有记忆的上一次掉眼泪,还是在青叶城西输给乌野的时候;那是他和及川高中时代最后一次冲击全国大赛的机会,而他们第三次与之失之交臂。
及川赢球了岩泉只觉得释然,而输球了也无所谓,只要及川一直在努力就好,而他知道及川是不会放弃的;及川失眠的时候岩泉也只跟着焦虑,思考怎么能让他压力小一点再小一点。
而现在岩泉一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我明白你有多累。
——所以好好睡一觉吧,也让我尽情地哭一会儿。等你睡醒了就能看到我了。
等到岩泉终于把眼泪擦干净的时候,他发现及川坐在他身前,把下巴垫在膝盖上,用那双岩泉平生所见的最好看的眼睛笑眼弯弯地盯着他。
然后他说,我睡得特别好,果然目黑要比港区舒服——而且一睁眼就能见到小岩好开心。
“早,及川彻。”
“早上好呀,岩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