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梦到那双眼睛的时候,干柴滚动过碰撞上炉膛发出一声闷响。身体的本能快过了依然迟钝的思绪,当骑士回过神来时,她的盾已经将另一人压在墙上动弹不得了——也许更棒的理由是剑尖已经触及不速之客的腰肋,只需要腕上使劲就能让它顺着鳞铠的缝隙刺入。
“清醒点,你不在角斗场里了。”
盾后传来模糊的女人声音。
“你认识我?”骑士将抵住陌生人的盾往下收了两寸,借此安全地打量这位“朋友”的脸。
与她身量相仿的、暮晖之族的女性。骑士从兜帽下辨出了黑色的角尖和发梢。
“我当然认识你,梅德。”陌生来客稍稍转过脸,让骑士看清了那双眼睛。瞳仁是漂亮的深紫色,让人联想到产自利姆萨·罗敏萨的、熟得刚刚好的浆果。
壁炉里的柴火被烧得开裂,劈啪作响。
白龙后知后觉,面前的人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反抗的意思,她虽然背着柄看上去很重的阔剑,但从未有任何试图去碰剑柄的动作。于是骑士后撤一步,垂下剑尖,在这间狭小的猎人小屋里,她有信心和面前的黑骑做任何烈度的周旋。
“只是进来避避雪而已,你这是什么反应啊?”黑骑语气半是抱怨半是戏谑,她反手抓住背上的重剑,在骑士重新踏前一步前利落卸下来,把它扔在壁炉旁边,“如果你不记得我了——我会很伤心。”
白龙极快地瞥了一眼窗外,看见了纷纷扬扬的白屑:“……萨恩,你还叫萨恩吧?”
“早就不叫了。”黑骑撩开兜帽露出整张脸,“但你可以继续这么叫,听起来还有些怀念。”
“有什么可怀念的,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被当做一件衣服叫来叫去。”
“你不就是?”黑龙耸耸肩,“再多说两句闲话,你的陆行鸟就要在外面冻僵了。”
“我一直不擅长起名字,你知道的。”骑士盯着她看了几星秒,把佩剑收回身侧,迈向门口。在那扇吱呀作响的旧米门彻底遮去屋内的灯火与温暖后,白龙抬起臂盾,昏暗的天光下,光洁内凹的表面勉强照出了她的脸。
如果此时有其他人路过这里并同时见到她们两人,必定会诧异一件事:除去敖龙族的种族特征,晨曦之族的白龙与暮晖之族的黑龙仅看眉眼竟能长得如此相似。如果不是因为在被诱骗离家前白龙已经多少记事,知道自己不曾有其他族裔的同龄胞亲,她自己大概也会疑神疑鬼起来。
一旁的陆行鸟踱来蹭了蹭骑士的手,喉咙里发出代表委屈的鸣响,这让她止住了纷杂的思绪。梅德拂去它鸟鞍与尾羽上的雪水,有些歉疚地抚摸着它颊上的深色软羽。被风卷起的雪片扑在她脸上,很快被体温融化,这冰凉的触感让她真切意识到这是现实:
她梦里那双眼睛的主人出现在了她面前。
骑士深吸了一口气,牵着陆行鸟走进屋里。风雪在她身后呼啸起来。
——
梅德进门的时候,黑骑正拿着柄木汤勺,尝着吊锅里的汤汤水水,罩在那身盔甲外的斗篷已经被抖开搭在壁炉旁边,湿透的地方朝着炉火的方向烤着。
她和它看起来差不多狼狈。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往背囊摸索毛巾的骑士轻微翘了一下唇角。
“你很宠它。”萨恩把汤勺搁在锅上,歪着头看骑士用毛巾耐心擦干陆行鸟的羽毛上实在抖不掉的水迹,“叫什么名字?”
“芬塔。”
深蓝毛色的陆行鸟听到主人唤自己的名字,仰起头欢快“咕哎”了一声。
“那个……拉诺西亚香橙汁的牌子?”回应黑骑的是掷来的半湿毛巾,“非常棒的起名能力,换成我会起名叫格沃斯。”
“流沙屋已经不卖这个名字的饮料了,真可惜。”骑士解下鸟鞍,指示着自己的坐骑卧在房间较为干燥的一角。
“是吗……我会永远想念它的。”萨恩将毛巾挂在自己斗篷旁边,语气完全听不出遗憾的意思,“幸好我养不起陆行鸟,不用操心怎么起它的名字。”
梅德不去接黑骑不着边际的话题:“你要去哪里?”
“要不你先说?”
“为什么?”
坐在桌角的黑骑向她眨眨眼:“我可以陪你去同一个地方,只要你想。”
“……不好笑。”骑士抿了抿唇,先一步错开了视线。
“好吧好吧,我想去天极白垩宫,他们都说,那里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萨恩叹了口气,举手投降,“伊修加德终于结束龙诗战争了我才敢来的……我可不想再一次被抓起来。”
房间里寂静了很久,静到辨得出门框处有裂缝在漏着丝丝缕缕的风。“那是龙族的领地。”骑士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涩,“会很危险。”
“你忘了吗?我们都见识过更危险的阵仗了。”黑骑的语气依旧轻快,她跳下来走近火源,把壁炉上的吊锅取下,“那么,你要去哪里?”
勺子搅动着,属于食物的香气随着热腾腾的水汽弥漫开。
“我去送一封信。”骑士听到自己轻声说,“很巧,收件人也在那里。”
二
她把缰绳递给鸟棚的养鸟人,看着芬塔被安顿进租下来的格栅。
“你说这么高的占星台,观星士每天要爬几次?”骑士身后的黑骑望向高塔顶端,“嘿,看那只鸟!”梅德没有回话,转过身随她一起仰头。
骑士并没有看到那只鸟。占星台顶比周围最挺拔的冷杉还要高得多,所以她这个仰头动作让迎面的冷风几乎立刻掀开了她的兜帽,几乎是瞬间她察觉到了数道投向自己的目光——谈不上非常友好。
头盔后的黑骑低声笑了一下。
“你故意的是不是?!”白龙有些恼怒地重新整理好颈间的衣料,把容易招致本地人敌意的角与鳞片遮好。
“我可什么都没做。”萨恩摊摊手,故作委屈地叫屈,“想不想上去看看?”
“你疯了吗那可是测算龙族动向的地方?!就算我们有信物不会被当做邪龙眷属抓走——”
“那就是想!”黑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向着占星台底部那扇高大的门奔去。
——
目之所及都是坚硬条石砌成的墙壁和阶梯,它们已经被岁月淬成了生人勿近的铁灰色,缝隙中甚至找不到苔藓这类生命力顽强的植物存在,仿佛这座观星台在长久地与这里可怕的低温一同拒绝一切碧绿的贴附。日光绕过铁质栏杆落进建筑内,仅剩的微薄热度被昏黄古旧的玻璃完全滤去。
像座监狱。骑士在心里咕哝了一句。
“像我们之前吃剩的果脯罐子……你还记得吧?小半个金币就能买一大筒的那种。”萨恩倒是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周围观星士独特的尖帽子,率先跨上台阶,“我就说嘛,连结束龙诗战争的大英雄都是敖龙族,这里的人又怎么会因为偏见阻拦我们参观。”
托这个圆筒形建筑的福,梅德能模糊听到工作人员在很远的地方窃窃私语,细碎声响像是踏过疏松的落叶堆,他们的话题相当显而易见,过去这座冰冷的塔楼不曾迎来太多好奇的游客。“我不喜欢糖渍沙枣干。”骑士叹了口气跟上去,“我也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
照明用的黄色光球一个接一个被两位来访者追上又抛在身后,微尘随着带起的气流相互碰撞,发出整座塔楼似乎都能听得清楚的叩响,她们沉默地沿着螺旋长廊向上爬升,像两只小虫误入了巨大的蜗壳。以精灵族身量为基准打造的台阶对于她们来说显得过于宽阔陡峭了一些,以至于她们终于到达终点、触及建筑顶处那抹真正的纯白天光时甚至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你不喜欢沙枣干的原因不是因为它的味道。”黑骑毫无形象地坐在环形的低矮石台上,看上去对身后那台巨大的观星镜完全没有兴趣,“让我猜猜你觉得的‘麻烦’是什么……原本计划在这里休整的一个半小时因为我的行动被迫延长,你不能按照先前计划在日落前穿过天火要塞到达巨龙首营地留宿,进而推迟从大审门进入伊修加德的行程,对吗?”
还有那场兜帽被掀开的意外。
还有那场暴风雪。
还有你。
骑士最终认命般摇摇头,坐在了黑骑的身旁。
“我只是想看看传言中那块像巨龙头部的那块山岩……它该有多壮观才能让这片地区由它命名。”她听到萨恩极轻地说。在凛冽高风中骑士极目远眺,由近至远的山体上,厚重如此刻阴云的雪层不用程度地坍塌,露出显眼的、属于嶙峋岩层的灰黑色,它们也许真的与龙鳞有那么几分相似。也许是因为缺乏想象力,她没看出来那块“巨龙首”,但她往西望去能隐约看见一抹赤红,那是数年前卫月坠落产生的庞大以太结晶,往东望去则有气球模样的古怪东西在高空中浮浮沉沉,那大概是鸟人族的聚集地,而往正前方、也就是北方,则能看到属于城防建筑的、削尖的顶部轮廓。空气是那么明净,以至于如果除去此地一切遮蔽视线的巨岩,她觉得自己大概能直接看见距离此地尚算遥远的山都剪影。
“也许今天是个好天气。”骑士喃喃道。
“大概不是,云太厚了。”黑骑有些遗憾,“好天气的天空颜色,应该和你的眼睛一样。”
三
白龙第一次出逃是在一艘船上,那个时候她还不叫梅德。
她设法弄断了捆住手脚的绳子,从底舱里摸了片木板就试图泅渡那片已经不是她熟悉的海。如果她再年长几岁就会发觉自己做的实际并不是什么聪明决定,但对于那个年纪的晨曦之族孩子来说,海并不那么广袤,因为她曾远远看到过它断断续续的海岸边界,边界的一角那个繁华的港口就是她认知里离家最远的地方。她甚至不知道脚下这艘船正在驶离的这块大陆名为奥萨德。
幸运的是白龙没有真正在海上漂泊数天然后饥渴交加死去,不幸的是她被抓住了。虽然船上的人不愿意真正弄坏一件能卖出高价的罕有“货物”,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们是什么宽宏大量的脾气:一顿毒打和断了食水丢进暗室里关了两天的经历成为了她永生难忘的噩梦……之一。
灼痛感从指节上传来,火几乎舔着了她的手指。
“在那之后……你过得怎么样?”骑士垂下视线,看着那朵在门关上后彻底静止下来的烛焰。她没说得更清楚,但是她知道黑骑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比想象中糟。我躲在货箱里随着船漂到了利姆萨·罗敏萨,加入港口的小帮派用些不干净的手段混点东西吃、再然后帮着水手打打杂……后来碰到些事情成为了暗黑骑士。”萨恩的语气轻快得像骑士听过的、在七弦琴上快速跳动的音符,“但没有什么比自由更棒了,不是吗?”
“这样。”
烛火沉默地燃烧着,蜡泪清澈得像一汪水。
“我倒是很清楚你的故事哦。”黑骑的方向传来轻轻的金属敲击声,大概是敲了敲自己的头盔,“我们的‘主人’是那么喜欢成对的东西,所以……?”
“所以丢了其中一只之后,另一只也不会受他喜爱了。”骑士那双蓝眼睛里,某些泛起的情绪像蜡烛烟气一样缥缈。
“从斗兽场逃到黑衣森林的路上……你杀了多少人?”
“……”
“感觉怎么样?”
“比想象中糟。”梅德将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但是没什么比自由更棒了,不是吗?”
回应她的是一个从背后来的拥抱,这样看去,她们共享着一个光源,共用着一个影子。屋里是那么安静,尖如鬼啸的寒风穿不过石制的堡垒。
“去睡吧,它不会灭的。”骑士看不见,但是她能感觉出来黑骑在笑,“因为我在这里。”
四
骑士牵着自己陆行鸟,驻足看向西方。半个通红的太阳正在沉入茫茫云海,名为石卫塔的建筑逆光矗立在悬崖边上,损毁严重的瞭望台与炮台看上去依然壮观,让人不由得想象它那些细长尖顶完好无损的时候在落日下该有多么辉煌。
她们站在名为云廊的长桥上,身侧是望不见底的云海绝渊。
“寄信的人说,他有认识的人跟随主官战死在了那里。”梅德极为难得地主动开口。
“你应该说,你的朋友。”
“……这是重点吗?”
“对我来说是。”
骑士叹了一口气,这些天来她叹的气比过去一整年都多。在她们前进的方向,古老庄严的巨城里已经亮起来点点灯火。
——
骑枪与长戟上挑着的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骑士看了上面的山都徽标后移开目光,她曾经待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沙黄色城市也是以这种方式悬挂着旗帜,只是吹动它们的风远不如这里凛冽。
梅德牵着自己的爱鸟,把兜帽再拉下来了一些,她知道这里不太欢迎异乡人,所以在这片被龙诗战争伤害惨重的地方完全不打算露出脸来去问路。
这座城市远比想象中破败。她拿着手上那张不算精确的地图从帽檐下抬眼,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这是她经过的第二个广场了,中央水池里最为醒目的雕像干脆没了上半截——至于前一个广场雕像,则是凄惨地像刚被龙咬走了半个左身子。
她凭借这张过时太久的旧地图与自己的直觉,费了不少功夫终于安顿下来自己的陆行鸟,然后费了更大的功夫找到了萨恩……在牌匾画着一只酒杯的地方。
当然骑士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此时此刻此地、坐在这样一张摆满了酒瓶子的桌子旁边。
“但是我想。”黑龙浑不在意地拔开一只瓶子的木塞,“难道你还没有尝过酒吗?”
梅德盯着杯子里的透明酒液,在黑骑的口哨声里将它一饮而尽。
她不是没有接触过酒,但在崇拜元灵的格里达尼亚里能够接触到的绝大多数是佐餐用的甜果酒或蜜酒,而不是这种特意以御寒作为主用途而蒸制的烈酒。也许流沙屋可以提供这个,但是她在那的时候还没到接触酒精的年纪。
像吞下一把钝刀,冰凉刃尖剖开舌面划进咽喉,涌出来的烫感是那么的强烈,以至于让人错觉这座冰冷的石制城市里所有的热量都集中在这里了。
“感觉怎么样?”
骑士咳了几声,从几近痛感的辛辣里勉强缓过来,她对上那双带着笑意的紫色眼睛,不准备示弱:“不怎么样。”
黑骑耸耸肩:“那么……继续?”
液态的火从食道烧进胃袋,不久后她感觉到了幻觉般弥散在周身的星点热意,它们不像一碗热汤那样温和地暖身,更像是森林的夜中,稍一恍惚萤火就蔓进了视线里。
木制的酒杯对碰,冰凉的酒液荡开溅湿了她们的手指掌心。梅德逐渐熟悉了这种泛着微苦的疼痛味道,对她来说这种感觉更类似一种无害的自虐。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高兴。她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快乐过了。是啊她当然应该高兴,萨恩好端端地坐在她的对面与她谈笑,她们都挣脱了曾经的牢笼,过往遭遇的所有苦涩都化在了酒里,在她们说着过去现在与将来时被碰杯饮下。
思绪一瞬掠过万千,却轻飘飘的,刚伸出手去就从指缝里溜走,一个也捉不住。
也许这样也不错。过去二十多年的岁月里,她的生活刻板得如同钟表,从未试过放浪形骸。
骑士又走了神,也许是酒馆过于嘈杂了,她听不清萨恩在说什么。“我们桌上……有两盏灯……吗?”梅德的声音带着一点梦呓般的不真实感。
“你醉了吗?”黑骑瞅了瞅手里瓶子的底部,轻咳一声把它搁在脚下,“我们还……没喝多少。”
“我不知道,有点困。”骑士晃了晃脑袋,格外诚实地回答。她放弃了数桌上的灯盏是两个还是三个——毕竟她不在乎这个,就像她不在乎脚底已经多了多少个空瓶……她在乎的东西一向很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视线里的东西都罩上了一层晃动的朦胧光晕,距离变成了一种不再重要的概念,触手可及与遥不可及在这个柔光的世界里糅合成了近义词。昏黄灯光落在灰白石砖上,短暂将一切事物混成接近记忆里的沙土色。
好像她们从来没有离开过。
梅德忽然笑了起来,很难说那一刻她的眼神是否对焦在了黑骑身上:“我突然想起来……这里叫忘忧骑士亭……很棒的名字……”她慢慢趴在桌上,在自己臂弯里喃喃低语,“……棒得像自由一样……”
“既然这样……我们要走了,醉鬼。”萨恩摇摇头站起来,替骑士戴上兜帽时趁机戳了戳朋友的脸颊。她从对方的衣袋里捞出钥匙挂在手上,蹲下身背起白龙。
“……萨恩。”
“嗯。”
“你肯定不知道……我是怎么得到骑士水晶的……”
很难想象这个家伙在这个时候话居然会多起来。
“不想说也可以不说的。”
“那是一个……‘正确’的奖赏。”白龙露出一个扭曲得不成样子的笑容,“你觉得……正确是什么?”
“正确就是……这个时候你该躺在床上了。”黑龙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避开自己这身甲胄上的危险尖刺。很难说梅德是否听到了,她没有回应,像一个球又滚回了它惯常待着的凹陷处,不再发出活动的声响。淡白色的发梢掉出帽檐,与温热的吐息一同落在黑骑的颈窝里。
“喂,梅德。”在木阶梯的吱呀声中,萨恩轻声开口,“当时……为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呢?”
没有得到回答。
五
剑从魔物的身体里拔出来,猛地一挥,上面残留的暗红血滴就泼墨一般溅在了地上
“可惜了,古鸟革现在卖不上什么好价钱。”
骑士惯常没理会黑龙不痛不痒的抱怨,她收起长剑,轻轻摇晃了几下左臂——刚才臂盾挡下了好几次古鸟垂死的沉重喙击——低声咏唱起短促的咒语,很浅的以太光芒从震伤处渗出来。
“很粗浅的治疗术。”
“够用就行。”梅德确定骨骼方面不再有大碍后,从兜里摸出一个铁哨吹响。在尖利得像某种猛禽叫声的规律哨音里,一只陆行鸟向着她们的方向跑来。
“你真的很宠芬塔。”黑骑模仿着哨音吹了一声口哨。
“它不是善于飞行的种类,而且它还在长身体。”
奔来的陆行鸟体型比芬塔大的多,有着更为宽阔的脊背与更加粗壮的双腿——骑士特意租下了最为难得的双人陆行鸟。很明显它已经不是第一次穿渡这片广阔的雪域了,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该躲在一边不妨碍战斗,什么时候又应该回来继续接下来的旅行。
“你还给它准备了很多的米梅特葫芦。”黑骑拍拍鸟鞍上的行囊,故作委屈地说,“那可不是什么容易买到的廉价野菜……我们的干粮只有硬得跟石头一样的烟熏肉和骑士面包。”
“我说了,它还在长身体,你又不在长。”梅德难得堵了她一句,“如果再不走的话,血腥味会引来更多的魔物的……还是说你想再多在雪地里待一夜?”
这是她们在雪地旅行的第四天了,头两天的天气相当不错,第三天的雾气却让她们的路线出现了偏离,以至于现在还没有到达预计的休整营地。
“圣……什么营地来着?”萨恩在鸟背上张望着四周。因为高空太冷,哪怕是耐寒品种的陆行鸟也没办法在高空处坚持太久,所以它们会尽可能近地飞行、或者干脆用双腿奔跑以节省耐力,这让它们能跑得更远的同时,也增大了遇上魔物与野兽的概率。
“……圣菲内雅连队露营地。”
“你偷偷看了地图对不对?”黑骑笑出来,“你肯定没记住这么拗口的名字。”
骑士面无表情,把刚抽出一角的地图草草塞回怀里。
——
剑鞘击打盾牌的声音暂时吓退了周围零散的银狼。确定周围暂时没有危险之后,梅德的目光落在了废弃营地的中央。
已经长久没有人使用的帐篷围绕着一处居中折断的大水晶,再加上不远处坚冰封冻的河流,不难判断这里是地图上的交汇河营地。
辨认出地点的骑士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她们重新回到了计划路线上,这无疑是一件好事。眼睫上落了细碎的雪,她无意间抬起头。
“那是……龙……”
她分辨不出来这句话是自己说的还是萨恩说的。
在不远处的峭壁顶端,趴伏着一具巨大的龙骸,脑后的狰狞骨角往后分叉开,与脊背上丛生的骨刺一同伸向阴暗的天空。它的半个身子空悬着,以至于分不清是那副残留的胸肋过去该是多么坚硬以至于能够刺穿身下的冻土,还是它死去得太久了,以至于身下山岩已经承受不住岁月风化崩塌。没有一丝皮肉的长长尾骨垂下,冰棱依附着每一个骨节,倒吊着生长出来。和它那庞大的身躯比起来,废弃营地里那些半埋在雪里对龙弩炮小巧得像不值一提的玩具。
只要这条骨龙再完整一些,哪怕人人都知道它是死物,见到它的人也会不由自主想象出那对空荡荡眼窝里蓦然生出带有意识的幽火、转过头来往身边爬虫一般渺小的生物投来冰冷一瞥的可怕场景。
陆行鸟踏碎雪层的声音把她们从震撼中惊醒。
“我开始钦佩伊修加德的人了。”黑骑率先开口,“他们一直以来都是与这样的生物作战的吗?”
“我多少有些理解希瓦了。”梅德没有接话,“他们是这样……强大而又美丽的生物。”
萨恩偏过头注视着她:“所以你在为他的死亡遗憾。”
她们都不是龙诗战争的亲历者,发出的也只能是代表旅者的慨叹。
“你有想过自己的死亡吗?”
“想过很多次,都没有成真。”
但是哪怕成真了都不值得遗憾,因为死去的人既不够强大,也不够美丽。
她在心里轻轻补充了后半句。
六
她们在走出那个隘口时,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骑士熄灭了手上的火把,把它挂在身边的木栅上。
第一次穿过隘口的任何人,首先注意到的一定是那座山顶如神迹般悬浮在云间的高峰,再然后就是有着敛翼龙雕、风格非常独特的石制高塔,最后放眼望去,才是顺着山坡生长的、如驻足巨人一般高大的七天树。
而太阳还没有落下。
“我开始喜欢这里了。”黑骑除下自己被雪水与泥水打湿的斗篷,“没有雪,有绿色的树,还有很多的……陆行鸟。”
迎面而来的风虽然还是带着不可忽视的凉意,但是比起身后库尔札斯狠厉得几近刮骨的寒风,这片地域完全称得上温暖了。
“他说的不错,这里的风景确实有值得他怀念的价值。”骑士抚摸着身侧明显高兴起来的坐骑,“希望接下来他说的话还是正确的……就是报他的名字,能在尾羽集落里混一顿晚餐。”
“如果没有,你回去时候要教训他一下。”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沿着被往来商队踩出的蜿蜒小路前行,影子被牵拉得越来越长。
——
“现在偶尔会有人想去见圣龙眷属,所以你们如果一路顺利,前往不洁三塔大概不是什么问题,但是索姆阿尔峰顶,除了英雄我就没有听说其他人能上去了……哦,那是那座像巨大水晶一样漂浮着的山尖名字。”肤色黝深的精灵族猎人往锅里丢了几块切好的洋葱,从火边取下烤肉递给她们,“如果你们能够安然回来,我代吕凯洛请你们喝洛夫坦山羊汤,那道菜里羊肉好得,但是必用的熔岩甜菜可不是容易弄到的东西……至少在黑衣森林的弯枝肯定弄不到。”
萨恩伸手接过食物,转递给骑士:“我很期待。”
梅德回望向那双紫色的眼睛——她原来那么真切地期待着,那种情绪是那么明亮,亮过面前的火光。她刚刚才意识到这种情绪的名字叫做期待。
——
骑士推开半扇窗户之后,黑龙熄灭了烛光,屋里的一切昏暗了下来,只能凭借进屋的星光辨清事物的大致轮廓。灌入屋里的空气携来信息量极为丰富的鲜活气息,在干稻草与硝制皮革的气息里猎人们吆喝着幼小的陆行鸟归巢,听着水车吱呀转过下一个周期前,梅德认出了更多东西的味道,比如新鲜的基萨尔野菜、风干肉肠、成熟的七天树果实、篝火与溪水。也许还有半个月亮。
“萨恩。”
“嗯?”
“你为什么要旅行?”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随便你。”
“我想陪你……这是假话。”骑士看不清的地方,萨恩笑得狡黠,“真话是,我想看看世界有多大,是不是大到……能够让我的所有痛苦都显得微不足道。”
“……痛苦?”
“暗黑骑士的力量源于自身。”黑骑敲敲身旁的床板,不再多说,“如果再不休息的话,明天就赶不上去坐商队的顺风车了哦。”
“可是再往前,就已经不能叫旅行了。”骑士叹了口气,“明天就算跟随着商队,也有可能遇上斑攫兽群,再往前,就是龙族的领地——”
“不能叫旅行……那就是冒险了,我喜欢这个词。”萨恩从阴影里站起身,凑近白龙,语气辛辣得像那天的酒水,“你也喜欢,否则你早就会想办法回家,更加不会来到这个地方了。”
梅德偏过头,避开了那过于锋利的目光。
她讨厌麻烦,可是究竟什么是麻烦,她忽然分不清楚了。
八
她们背着简单的行囊告别了装饰简陋的交易窟穴,现在,连租借的陆行鸟不能陪伴她们进行接下来的旅途了。离开了陆行鸟森林之后路上的魔物变得越发危险,天空中时不时飞过巨隼与飞龙,荒烟野地里则有树精与骨颌族的斥候在徘徊,连不深不浅的宽慰河里都潜藏着成群且难缠的食肉南加。
但是与之前的不同的地方在于,她们身上的盔甲上涂抹了不少棕褐色的东西。
“那些小虫子的香料好像确实挺管用的,一路上我们只对付了两只树精……就是味道差劲了点,像发酵失败的图伊豆汁和发霉树叶混在一起的糟糕玩意儿。”
“看在野兽都不喜欢这个气味的份上忍忍吧,还有,他们是具有智慧的骨颌族,多少礼貌一些,别总叫人家小虫子。”骑士顿了一下,语气突然微妙起来,“而且很快我们就要想念这个气味了。”她伸手在自己脸颊上点了一下,收手时指尖留下一点水迹。
阴云里滚过一声闷雷。
驱兽香的缺点太多了,分量不多又昂贵,气味大到打开罐子的时候能熏倒棕熊,但是最大的一个缺点大概是……不防水。
她们在迅速沉重起来的雨幕里奔跑起来,也顾不得会不会引起飞过头顶的危险生物的注意了,豆大的雨点每在她们身上停留一次,她们身上的气味就淡去一分。
“看来我们必须要与细齿兽打交道了。”
“这我明白的。”黑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声音依旧轻快,“这次可要小心点,别忘了之前那只斑攫兽,被你扎了八九个窟窿眼之后,本来能做件不错大衣的那身好毛皮就只能勉强做条围巾了。”
“……这是重点吗?”梅德一时间竟想不出来该如何应对这种荒唐话题,于是她只能听着这个话题一路跑偏:
“忘记问商队的人细齿兽值不值钱了……我们会有扒皮切肉的时间吗……”
——
骑士清楚地看见了那一嘴细密的可怖利齿,不难想象这张散发着恶臭的巨嘴轻而易举就能咬碎她的脑袋。她在设法刺伤了它的眼睛之后,就不得不一直退防这头比巨熊还要大一号的猛兽疯狂的扑咬。
不过不会继续了。她跨前一步拧动剑柄,锋利的刃切开坚韧的皮肉,彻底绞断了它相对脆弱的喉管与最后一声吼叫。
“之前值不值钱我不清楚,现在一定不值钱了。”黑骑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费劲地把自己的重剑从尸体里拔出来,于是这头细齿兽身上又多出了一个几乎看得见脊椎骨的巨大伤口——很难说这是不是在报之前挨了结实一掌被直接掀开数米远的大仇。
“我尽力收敛了。”骑士很有诚意地解释了一句,确定它已经死透之后,把刚刚护着身体的臂盾解下来。这场雨依然看不出来止歇的架势,冲刷掉了她们发间与甲叶间没来得及干涸的血水。臂盾的金属面上纵横着数道浅浅的划痕,细齿兽的爪子比想象中还要锋利些。
这场雨依然看不出来止歇的架势,冲刷掉了她们发间与甲叶间没来得及干涸的血水。昏沉阴云下辨不出来昼夜,丛生着荒草的泥泞土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替换成了破损严重的石砖路面,枯树与深绿的避龙烟柱也被她们远远抛在了身后,不知名的残垣断壁与爬满深红以太伤痕的尖锐岩石零散分布在四周,诉说着千年前来自龙的怒火。
九
在她们即将迈上石阶的那一刻,古老的拱门后传来威严的低啸。
阴雨里的龙踱出来,雨水沿着他折叠的膜翼滑落,与那具雪原里的骸骨一样,有尖利的骨刺从他的脑后沿着脊柱蔓延到尾梢,他的体型是那么庞大,再巨大凶狠的细齿兽在他面前也小得像只柔弱的布偶,那双凶厉的金色竖瞳滚动着,极具压迫性地打量了着她们,目光最终停留在骑士身上:“人类?”
梅德踏前一步,沉声开口:“我受人之托,来这里给一位龙族送上来自远方的礼物,那位龙族自称名为莫尔·昂。”
“莫尔·昂……”她们看不出来龙的眼神是否有变化,“啊,是那条很让人头疼的幼龙,但是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如果你的朋友没有让你送死的意思,大概现在把信件交给他们就足够了。”黑骑摊摊手,小声说。
骑士短暂沉默了一下,再次开口:“这份礼物是一封信件……你们是否能够解读信上的文字?”
“所以,你希望去我们的圣地,对吗?”那强有力的巨翼伸展开,掀起大片的雨水。
“是的。”骑士强行压住了抬盾护己的本能,与那双巨大的龙眸对视,“莫尔·昂说,在灵峰顶端的入口,只要点燃火堆就可以找到他。”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崽……千年来,这条道路人类中只有伊塞勒和她的朋友上去过。”巨龙抓挠了一下地面,低吼着腾空而起,“也许睿智的维德弗尼尔知道应该怎么做……我乃圣龙赫拉斯瓦尔格属下,雄壮的塞恩·伊托。”他在她们头顶盘旋了几周,“我暂时允许你们待在这里,但是如果你们意图破坏此处的宁静……要先问过我的尖牙与利爪!”
“我敢打赌,之前那些宣称来访问圣龙眷属的人多半根本没来过这里……否则他们一定会被他吓个半死的。”萨恩仰头望着那逐渐缩小的龙影耸耸肩。
“也许。”梅德按了按胸前的衣袋,“但是至少现在,我们在一个能够安全生火的地方了。”
——
“想要上去……就让她们上去。”
“如果她们真的心怀不轨,莫尔·昂会给她们终生难忘的教训的……给那条不省心的幼崽吃一些气球鲀也不是坏事,至少能够让他记住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
十
她循着指示,在第三颗粉红绒球树下燃起了火,丢进了收集来的干草。红色的烟从火堆里升起来,飘摇而上,去往更高的天际了。搁在她脚边的盾牌损坏严重,大概支撑不过再走一次灵峰山麓了。
“旅行到此为止了吗?”黑骑站在她身后,轻声问她。黑龙身上的盔甲似乎毫无变化,一路上那么多魔物的攻击都没能在上面留下任何多余的痕迹。
“是啊……到此为止了。”骑士拍掉身上的草屑,站起起来面向黑龙,“你不是萨恩,只能到此为止了。”
“为什么?”
“如果你是梦魇那样的魔物,变成她的样子来欺骗我,我会毫不犹豫杀死你。”骑士伸手到怀里,“如果你真的是她的灵魂,我不介意她对我做出任何事。”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可是你……都不是啊……”信件被拆开,里面封存的物品从信封中比信纸更快一步滑出来,“你是……我自己。”
那是一枚暗色的灵魂水晶。
暗黑骑士的灵魂水晶。
“真正的萨恩,已经死在那天晚上了。”白龙猛然握住这枚棱角锐利的水晶,“那个我……什么都没做的晚上。”
——
“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你看,你还活着,这就是正确的结果……你看,这是你的奖赏,你前面的那么多‘梅德’,可都没有拿到过这枚水晶。”
“但是你做得……不够!正确是有程度的,不够正确,就是一种错误。”
“你是聪明的孩子,所以就算在斗兽场里,也能想明白这件事吧?”
——
“在斗兽场里,两天一场,我杀死了五百七十一个敌人,所以过去了一千一百四十二天。”
在稳定地往一个辉鳞人对手腹部刺了二十几剑之后,她把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的对手推开,举起那柄被血肉糊满几乎看不清楚原本模样的短剑,一瞬间无人敢与那双平静的蓝眼睛对视,从此她被称为赤剑的梅德。
仅仅是她的主人想要享受她的痛苦。
“每一天我都在想……如果当时我做了什么,哪怕仅仅吸引住几星分巡逻守卫的注意力……你可能就能顺利逃走了,利姆萨·罗敏萨或者黑衣森林,哪里都好,在他抓不到你的地方快活地活下去……”
“为什么……你没有得到自由啊……”
这枚灵魂水晶远不如骑士水晶圆润,她攥得是那么紧,像是试图把那些棱角嵌进掌心里。
“因为你。”黑骑反手握住身后重剑,剑尖抬起指向骑士,“你可以理解成,这是一场迟来的复仇。”
“你赢了会是什么结果?”
“我来替你抉择未来。”
“你输了呢?”
“你不会再记得萨恩,你的记忆中与她相关的一切都会一起烟消云散。”
“我明白了。”梅德闭上眼睛,再睁开的同时把信件与水晶放回衣袋,拔出了腰侧的剑,“我会从两个好结果里挑选出来一个。”
“我会保证最后是好结果。”萨恩吹了一声口哨。
“那就……再好不过了。”
干柴被烧得开裂,发出一声爆响。
她们同时向对方冲去,劈斩出的重剑毫无花假地落在盾上,撞出一声巨响,纤细得多的长剑抓住机会从盾下游出,毒蛇一般向黑骑的胸肋处咬去,而在这的一瞬重剑往下一沉一转,剑锋对碰,这凶险的攻势眨眼就断得一干二净。
该如何战胜最了解自己的自己?
被斩伤的绒球树上簌簌落下无数雪白的绒毛,被算不上友好的山顶冷风一吹,多少也有了几分雪的模样。
再一次格挡住攻势时,盾牌发出几近不堪重负的哀鸣,这令人联想到曾经拦路的不少魔物,比如古鸟、班攫兽、细齿兽与水龙蜥。
她们都在等待盾牌彻底损毁的一刻。
金铁交鸣。这一次,再杰出的铁匠也会建议将它换新了。
只要重剑继续往下一压,就能简单把对方的肩颈整个砸碎。
只要顺势往前一刺,长剑就能轻易洞穿对方的胸口。
“如果连我都忘记了萨恩……她就真的不存在了。”梅德平静地偏头看着自己颈旁,一道细长的光停留在剑脊上,“就算这是好结局,我也不想选。”
她在最后一刻松手了。
“那么,你会记住我吗,梅德?”黑骑露出一个笑容。
骑士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但她还没来得及抓住那一点想法,身边就传来了一声尖利的龙啸:“是你在呼唤我吗?”
十一
在寄信人的描述里,莫尔·昂应当是一条幼龙,身量不会比一只一岁的陆行鸟大多少……而面前这条龙,虽然体格不如之前的塞恩·伊托强壮,但那双生着尖刺的膜翼如果彻底伸开,能够看出翼展已经相去不远了。
“我没见过更多人类,但是没听说过人类会像龙族一样,一段时间后会分化出角和尾巴出来。”年轻的双足飞龙微微张开嘴,吐出一小朵火焰,“如果你给不出来合理的解释,马上就要让你尝尝龙息的滋味了!”
“你……只看到我了吗?”
“什么意思?这里还有其他的生物点火吗?”龙左右看了看,似乎在他的视野里真的有什么小生物在窜来窜去。
仅仅是一个分神的功夫,黑骑就不见了,像她出现的时候那样,连猎人木屋的旧地板都没有惊动。除了手臂上扭曲得不成样子的盾与钉在地上的长剑,一时间梅德竟找不出任何可以证明黑骑刚刚存在的痕迹。
“喂,你在发什么呆?”
骑士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摸向自己的衣袋。那枚陌生的水晶安静地待在原处。
也许她过去封存的所有期待与好奇、痛苦与愧疚凝结在一起变成实体,就是这个模样。
“是吕凯洛托我来的。”梅德迟疑了一下,没有取出水晶,仅仅拿出了信件,“在他摔伤了腿之后,他就再也没法登山了。”
“那么,他一定是让你带来了妮美雅百合的种子!”龙在烟尘中收起翅膀,落在了地上。
她轻轻晃了晃信封,细听之下里面的确传来很轻的沙沙声,是什么小颗的硬物撞上信纸的声音:“他还给你送了一封信。”
“信?啊,是书信之家里曾经有过的东西吗?”龙把脑袋伸过来,凑近了那小小的信封,“我们去其他地方看看吧,这里是莫古力族的地方,我可不想被他们恶作剧……上来吧,不会飞的人类,你想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
你想登上占星台去眺望巨龙首,你想去酒馆看看他们用于忘忧的烈酒,你想去雪原乘着陆行鸟飞过峭壁,你想去不洁三塔去看看真正的龙是什么样子……也许路上会有很多很多的麻烦,但是最大的麻烦是……仅仅去想。
“我想去看看天极白垩宫,”她听到自己说,“我听说,那里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她隐约听见有人轻轻地笑了。
后记十二
亲爱的梅德,当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相信你已经踏上旅途了。我在此再次向哈罗妮祈祷你一路平安。
我应该与你提过,这次的收信人是一条龙。这是很久之前的我经历的一件事,若不是龙诗战争已经结束,我绝不会把它透露给任何人,更不会将它写下来,因为我不想为尚在伊修加德的家人与朋友招致灾祸。
我曾经在尾羽集落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有一次,为了找一种良性变异的基萨尔野菜,我离开了集落去往野外,路上不幸碰到了骨颌族的巡逻兵。天色已晚,我慌不择路被逼爬上了山崖,在山崖的洞里遇到了一条幼龙——他就是莫尔·昂,当时他的翅膀被骨颌族的火枪打断了。
我做了一件在当时一定会被当做异端烧死的事情,我用木条和布料替他包扎了翅膀,让他能够歪歪扭扭飞起来,哈,他当时的样子滑稽得像刚从蛋里爬出来就去学飞。
但在第二天的傍晚,我饿得半死快要绝望的时候,他找来了更大更强壮的龙把我从山洞里救了出来……也许龙族并不像教义上说的那样嗜血残暴,也像人一样分好坏。
莫尔·昂对我说,他不小心用龙息烧毁了天极白垩宫里的花圃,惹祖辈生气了,其他的花草都能从云海找到,唯有妮美雅百合是人类培育出来的罕有植物,在人与龙的交流断绝后只勉强存活了一小片。我告诉他,在库尔札斯气候剧变之后,妮美雅百合也很难在伊修加德种植出来了,不过我会想办法去找一找。现在想来我当时真的是疯了,竟然打算继续与龙族打交道,可是那是救命之恩,艾因哈特家族里也绝不出忘恩负义之辈……尽管我只是微不足道的旁系,但我依然为我的姓氏自豪。
他很高兴,告诉我可以在灵峰入口的第三棵粉红绒球树下点起火,只要看到红色的烟他就会来……真是缺乏阅历的幼龙啊,千年来哪里有人类登上过灵峰,但是我没敢告诉他,因为旁边那条巨龙的眼神已经非常不耐烦了,我可不想真的被龙吃掉。
最遗憾的是,我在不久之后因为意外摔断了腿,后来就算找医师治好了,在天气湿冷的时候伤处也疼痛难忍,因为这件事我不得不告别了我热爱的尾羽集落,托了一些家族的关系来到格里达尼亚的弯枝牧场,在这里我才可以继续饲养我心爱的陆行鸟。我在这里的园艺工协会里讨到了种子,但是完全想不到交给龙族的办法。
直到龙诗战争结束了。听说结束战争的大英雄也与你一样长着罕见的角和尾巴,龙族大概也看得出来,看在你和英雄同族的份上应该也不会太过为难你,我这才有勇气交给你这封信。但你如果不愿意去,我也不会苛求于你。
梅德,我无意打探你的过去,但在弯枝共事这么久,我看得出来你过得并不快乐,所以我在信里附上了这枚水晶。它是一位暗黑骑士的遗物,我的祖父在他伤重的时候收留过他,但他没有挺过那个糟糕的冬天。留下水晶的人说,它的力量能够让人与自己和解,祖父把它给了我,我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许你能够解开这个谜团,我想不出除了它和微薄的金币,我还有什么东西能够答谢你的帮助。
万一,我是说万一,你真的能够见到莫尔·昂,替我向他问好,别不小心把种子吃掉了。
如果哪一天你不想当冒险者了,可以与芬塔一起回来。
愿哈罗妮护佑你。
你的朋友 吕凯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