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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死了，物理意义上的，心跳变成一条直线，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安静地被我们围着。
病房不大，只有他平时常接触的干员在：阿米娅已经靠着凯尔希哭过好几回了，现在勉强能一个人坐在床边上，偶尔用手背擦一下眼泪；凯尔希一直没什么表情，只有眉毛皱着，很不耐烦的样子，左手搭在阿米娅的肩膀上；可露希尔抓了一会头发，嘴里念叨来念叨去最终安静了，沉默着站在一边；其他人也差不多，流泪或者沉默，也有人情绪激动，但现在都平定下来了，像博士的心跳。
克莉丝汀小姐从门缝里钻进来之后跳上了病床，从床尾走到床头，低下头去闻博士的脸。我不应该干涉她的，但此刻毕竟有别于平时。我从角落里走上前去把克莉丝汀小姐抱走，因为角度第一次碰到了死去的博士的皮肤。凯尔希看了我一眼，但没说话，像默认了克莉丝汀小姐的突然闯入一般默认了我的存在。
“她为什么不将我赶出去呢，她明明是知道的。”博士的死亡并不能打乱罗德岛的日程，凯尔希借着午休的时间召集核心成员开了一场小会。他们把我和克莉丝汀小姐留在了博士的病房里，门合上前的一瞬间我看见那双绿眼睛仍在看我——所以，为什么不将我赶出去呢，或是当场揭穿？我把克莉丝汀小姐放到地上，她没有理会我的问话，只是再一次很轻巧地跳上博士的床。我走过去，看到她湿漉漉的鼻子贴着博士的下巴，一路嗅到眼睛那里又伸出一点点舌尖舔了一下博士的睫毛。如果此刻他只是睡着一定会惊醒，像之前很多次那样一边笑一边伸手去挡：“这可不是一位优雅的女士会做的。”可惜的是博士确实是死了，所以现在只能由我来说这句话。
克莉丝汀小姐卧在了博士的颈侧，尾巴贴着他的头发，然后抬头看我，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于是我跪在床前和她对视。“这是第几次了？第三次？第四次？”光线太暗了，克莉丝汀小姐的眼睛几乎是全黑的，看不见蓝色虹膜，“你知道这些，对不对？和凯尔希不一样，你知道所有……”
我掀开被子把脸贴在博士的手心里时克莉丝汀小姐叫了一声，所以对于听到凯尔希的脚步我并不惊讶。我把博士的手盖好，站起来转身就看到了抱臂站在一边的绿眼睛菲林。我知道她要问什么，她每次都会问，我每次都会如实回答，但这并不妨碍她从未相信过我的话，只愿意一个人纠结于那些显而易见的。
“干员傀影，”她开口，克莉丝汀小姐跳上了我的肩膀，“是你杀的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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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让我以为自己回到了现实，无法喘息带来的死亡迫近之感总比被风裹挟入空中好。但我睁开眼睛后发现这一切只是因为克莉丝汀小姐坐在了我的胸口，她一如既往戴着那条蓝色的丝巾，在我醒后极优雅地走到一边去。“我们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对吧？”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小跑着出门去了。
我敲门进入博士的办公室时他正在吃一块三明治：眼睛盯着桌子上的文件右手拿着钢笔，所以只有左手张着勉强控制住那份早餐，食指和中指之间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点沙拉酱。我走到他身前时他正好咬下最后一口，鼓着腮口齿不清地说早安啊卢西恩，头也不抬一下。我握住他的手腕，低头把那点沙拉酱舔掉，然后和往常一样站在他椅子后面的阴影里。“嗯……五分钟？再等五分钟就好。”我看了眼，应该是昨天剩下的一点工作。
房间还没来得及开窗。博士喜欢安静的办公环境，所以关上门之后这里大概是罗德岛第二安静的地方。就算帽子盖住耳朵我也能清楚地听见博士，听见他的钢笔笔尖在纸张上划行，听见他的呼吸声和他的心跳——活着的博士，血液在身体内流动的博士，抱住后会逐渐暖起来的博士——时至今日我竟然对这样的博士感到陌生，好像我们最初见面时并不在人事部，他没有笑着向我打招呼克莉丝汀小姐也没有很快地靠过去闻他的手；我们的最初似乎就应该是在医疗部，在那个没有光的房间里，他躺在我的面前，仪器上显示的心跳平成一条直线。
我有些头晕，混乱的时间概念总是让人分不清究竟哪段记忆才应该是被熟悉的……不，无所谓，此刻无所谓记忆。过去我在记忆上浪费了太多时间太多机会，而现在我只要知道我需要做什么，然后完成它，就像完成之前的每一个任务那样——
“不舒服吗？”我花了一点时间找回知觉，在看到博士已经转过身面对我之前先感觉到了他放在我脸上的冰凉的手。我摇摇头，他又很快补上一句没关系工作刚刚补完了，一边说一边把我按进旁边的椅子里，很担心的样子，但眼神里除了关切还有一丝阴谋得逞的狡黠。扒掉我的披风之后他的表情彻底放松下来，从办公桌上拿起自己的早餐盒递到我面前——被切开的另一半三明治，只剩蛋白的煎蛋，还有底下铺着的动都没动过的生菜叶——“还没吃吧？”他冲我眨眨眼睛，“还是说你想让我喂你？”
或许是耳朵出卖了我，或许从最开始这就是一个陷阱。我没有说话，甚至向后靠了一点，尽可能自然地表现出抗拒。他没有沮丧，反而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猛地凑过来揪住我的领子，仰头在我嘴唇上短暂地贴了一下后又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放下餐盒翘着腿面向我，脸上的笑意完全退去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审问犯人一样。
我想起了上一个梦：凯尔希不问原因地将病房变作刑讯室，床上躺着的博士就是隔窗观察的另一位警官。“为什么？”我把克莉丝汀小姐抱在怀里，她也知晓却不愿作为证人替我辩护，而我同样无法开口——她需要的不是一个解释，就像我需要的并不是证明我的无辜。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没有，女士，我无法向您辩解任何事，“你有话要说，对吧？”我才意识到这是博士在问我，和凯尔希一样，双眼紧紧钉在我的脸上。我无法直视他不加修饰的眼神，无法接受其中几乎刺穿虚幻而直逼真实的赤忱，我只能看他的双手：惨白、青筋纵横，毛细血管是怪异的紫色，和躺在床上盖着白布的那个博士一样。我又开始头晕了。
“卢西恩，”他在叫我，“你想杀掉我，是不是，卢西恩？”
我企图否认，又觉得没有必要在他面前弄虚作假。克莉丝汀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坐在博士的办公桌上和他一起盯着我，颈上的丝巾蓝得刺眼。
我对博士低了低头，然后拨开衣领，扯掉了感染监控装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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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定我并不恋慕尸.体，但是直到克莉丝汀小姐不知道叫了几声后我才发现自己正痴迷地亲吻博士的嘴唇。我放开他，他就软软地瘫在椅子里，头偏向一边，脸颊微红，看起来安详而满足。
我想我做得很好，我比上次快了很多也干脆了很多，这是进步，是应当被鼓励的，如果博士在这里他一定会认同我的做法。克莉丝汀小姐又叫了一声，我走过去弯下腰，她就抬起爪子把肉垫贴到我的脸上：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流泪了，湿湿凉凉的，泪水和泪水连成一片。“我没事，”我低声对克莉丝汀小姐说，“只是无法习惯。”
我把博士的尸.体摆成合适的形状后就离开了这里，虽然很想吃掉他剩下的早餐但一阵阵反胃感大概无法在助理进来取文件之前退去。关上门时我通过门缝又看了他一眼：戴着兜帽，靠在椅子上，看不清脸也看不出情绪，是那样的冷静而不近人情。他之前就察觉到这一切了吗？“他之前就察觉到这一切了吧。”我合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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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察觉到？嗯……怎么说呢，这种事情很难一点都感觉不到吧？”
我还是昏昏沉沉的，好像刚从长梦中醒来，全身没有力气，又觉得莫名畅快。博士已经穿好衬衫了，晃着两条腿又走过来坐到床上。我一直裹在被子里，勉强能看见地上缠成一团的衣服们，只能决定继续这样躺着。
“不过我的确有赌的成分在里面……”他把腿伸进来贴着我，双脚因为刚才没有穿鞋变凉了一些，“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但我还是不太能相信。”他很快地补充，说完之后就看向我，似乎在等待更多解释。我只能又一次从头开始，说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梦、我的幻觉，真实的博士在我清醒的时候告诉我，如果有一日他出现在我的梦中，杀掉这个人就是破除迷雾的唯一解。重复完后我专心看他，看这个与博士别无二致的幻影垂着眼睛像是在思考些什么。“你……你还真信任我啊。”他终于开口，我回答“因为克莉丝汀小姐的确如你所说戴着蓝色丝巾”。
“所以，你就杀了我，唔，博士的幻影，一共四次，然后来到了这里？”
我没有回答，侧过身额头贴着他。我记不清自己究竟掐灭了多少次幻影，只知道在意识清晰时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了四次。博士抬手摸了摸我的脸，我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它让它多停留一会，没想到那微凉的五指很自然地滑进我的指缝——博士躺了下来，被子里的腿再次攀上我的腰。在我不受控制地亲吻他之前他开口了，压低声音一字一字地问“你是怎么杀死我的？”，呼出的气流打在我的嘴唇上。
“真实之中，你曾请求我在你死后为你歌唱一曲。”我有些热，他却依旧带着外界的凉气，“所以我提前了一些，在你死前唱了一首老旧的情歌。”
“是吗？”他停了一会，然后突然笑了两声，“凯尔希估计很头疼吧？”
“因此我也给她唱了两句，虽然效果不大但是足够让我免去一些无意义的审讯……博士，请不要再笑了，难道你以为我会被挂在甲板上吗？这可不是被挂一挂就能解决的简单问题。”
“不……哈哈……我只是在想那位骄傲的医生看到自己亲自参与改造的感染监控装置被这么轻易地扯坏会是怎样的心情。”他向后仰去，离我远了一些，“不过在现实中不能这么做哦，它不仅是监控也是抑制器。”
我盯着他，直到他完全止住笑，与真实中毫无区别的脸又一次凑过来，让我的倒影如同他的虚像一般映在彼此的眼中。我慢慢压过去，一点点地舐舔着他鲜活的生命，然后在那些温顺的回应中不可挽回地热起来，胸腔中像是盛满了岩浆，而我的喉咙与口舌就是这股炽热情思的排解出口。我翻身压住博士，死死扣住他的双手。身下的这具躯体依旧是冷的，依旧像白布之下横陈在病床上的尸.体，所以我重重地压下去，填满我们之间的每一处缝隙，像最初他温暖我那样温暖他，无论真实或虚假只听从本性。
博士穿着的衬衫变得更皱了，扣子也被我咬着解开。但是他不怪我，反而在一切结束之后将我揽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我脖子上的感染监控装置。
我又困了，还有些晕，耳朵靠近博士胸口所听见的心跳就像某种催眠曲。“我还没有杀死你。”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对他说，而他则像有意岔开话题一样指责我不注意休息眼底青黑一片，应当趁这个机会好好睡一觉，说不定睁眼之后就能看到戴着红色蝴蝶结的克莉丝汀小姐。
我相信他的话。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博士都值得我信任。我确实需要一点没有梦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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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很多碎片，像是有谁在播放被剪得稀碎的电影胶卷：无论时间、无论逻辑，只是在无数个故事无数段记忆中截取片段后生硬的缝合，然后呈现在我的眼前。我看到自己迟迟不愿取下监控环为博士歌唱，看到眼泪无数次打湿克莉丝汀小姐的蓝色丝巾，看到我和博士交叠紧握的手，以及更多的、我所不记得的我，将思念与爱意倾注入歌曲之中，杀死了他们的博士。
这一切的尽头是白色，我睁开眼后才意识到我又做了一个梦。“醒了？”我转身看去，发现自己正枕在博士的腿上。他温和地对我笑着，好像知晓了我一切苦痛一般。只是在我流泪之前从某处传来一声猫叫，我揉揉眼睛，发现戴着蓝色丝巾的克莉丝汀小姐正从他的肩膀上探头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