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杨戬进门时，正看见他家户口本上另一位趴在沙发上熟睡，被子蜷缩在身下，恰到好处地垂下一角，与地毯相距一公分。腰露了半截，洗得发白变薄的淡蓝色T恤盖不住肤色，隐隐约约见肩胛骨处有一道深色的伤疤。他轻手轻脚把门带上，咔哒一声，沙发上的人惊觉般抬起头来，眼皮立刻又耷拉下去，懒懒地哼了一声，卷起被子朝靠背方向缩了缩。
 
寒冬腊月的，家里暖气开得太足，没等杨戬脱下外套，脚旁哮天犬已伸长了舌头散热。他伸手关了暖气，信步朝冬眠模式的人走去，顺手把指尖夹着的一张电费单朝后者脑门上一按。
 
孙悟空立刻坐直，又被杨戬眼疾手快地脱了厚重棉服盖回去。一鼓作气再而衰，他当下又蔫儿了，不满地扯下额头上那罚单似的纸，迅速扫了一眼，说：“干什么，养不起了？”
 
杨戬睨他一眼，只说：“把衣服穿上，当心闷出病来。”
 
孙悟空抱着衣服打了个喷嚏，说：“这什么味儿？”
 
此人嗅觉超乎寻常的敏锐，杨戬曾说你这天赋不去做警犬可惜了，孙悟空从卧室循味而来，冷笑一声，准确无误地按住了他预备往汤里加小米辣的手，回敬你下厨堪比生化武器我还想多活两年。
 
杨戬说：“楼下放鞭炮，大概是火药味。”
 
孙悟空眯了眯眼，又问：“大过年的宠物医院还开门呢？”
 
“不是宠物医院，让兽医朋友帮着看了看。”杨戬觉得胸口闷，解了两颗扣子，又把袖口挽至肘弯，说，“没什么大事，估计是年纪大了。”
 
孙悟空赤着脚去逗狗，哮天犬仍旧精神奕奕，对着他的脸糊了一爪子，他没躲开，一如往常气急败坏地用腋窝锁住狗头，手脚并用地缠住，非要把自己和狗都折腾得不舒服才甘心。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刚洗干净又沾一身口水，孙悟空大叫一声，冲去浴室又是一顿好洗。
 
杨戬拉开一点门缝给他递毛巾，孙悟空捏着他腕骨，哼哼两句，说：“还来非礼勿视呢？”
 
于是杨戬大方地把门一敞，外头冷得掉渣的空气顿时涌进去，镜子上氤氲的水汽散了大半，干净得能照出孙悟空皮肤上每一粒鸡皮疙瘩。不出所料，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脏话，杨戬侧了侧头，企图靠距离降低分贝，手仍是那么伸着，孙悟空也没放开的意思，拽着他向暖烘烘的浴霸靠近。
 
杨戬嫌光线太亮，想让孙悟空动作快些，收拾好出去，抬头时撞进那双瞳色极浅的眼睛里，灯光一映仿佛两颗琥珀，于是止住话头。
 
孙悟空缓过劲来，赤条条站在暖光下，低头看杨戬的手，回忆起初次见面的场景来。
 
那次他没买上头等舱的票，被迫坐经济舱，眼罩一戴囫囵睡了一路，醒的时候脚边站一半大的小女孩，牵着她妈妈裙角乖巧地仰着头。孙悟空顺着她视线抬头，还没对焦，只觉得有哪不对，耳边敏锐地捕捉到一点响动，就见小女孩母亲没把住那个小行李箱，箱子侧翻着滚下来，眼看就要砸着小孩。他下意识抬胳膊接住了，另一只手把孩子一捞，就听见自己肩关节传来一声不大妙的动静——箱子看着小，倒是蛮沉。
 
孙悟空谢绝了对方的千恩万谢，盯着自己胳膊半分钟，思索该从哪个角度把它接回去，视野里突现一双手，石膏像似的，他脑子一浑，心说原来维纳斯丢的两只手在这，丝毫不觉得人性别有哪不对。隔着条窄过道的好心人握住他手腕，声音低沉悦耳：“只是脱臼，忍忍。”动作干净利落地把错位的骨骼拧回去。
 
孙悟空眨眨眼，问：“医生？”
 
对方点点头。
 
他笑得极其不怀好意，说：“医生，你手真好看。”
 
如今人也到手了，手也攥住了，孙悟空反倒觉得失真。他无言地摩挲着杨戬手指上的茧，突然问：“你放几天假？”
 
杨戬答：“初八上班。”
 
孙悟空若有所思：“那也没两天了。”说完凑上去，把拇指上的水滴按在杨戬唇角，后者顿了顿，从善如流地扣住他后脑吻下去。孙悟空含糊着说冷，熟练地解开一排扣子，随后拧开了热水。
 
 
02.
 
装弹夹的时候，杨戬听见哪吒问：“ 怎么有空出来接活？”
 
“他进剧组，小半月不在家。”他又摸出一把蝴蝶刀，贴着腰塞进皮带内侧。
 
哪吒颇惊讶地说：“演员啊。”
 
“不是，武术指导。”杨戬明显不想再多说，意味深长地盯着哪吒看了半晌，又听见他多嘴：“那也算半个内行人，你小心着点，我跟你说啊，自大的人容易阴沟里翻船！”
 
杨戬淡淡道：“如果你说的是你差点在你爸面前露马脚还要临时拉我去收拾残局那件事的话，我赞同。”
 
哪吒怔住，看上去还想还嘴，杨戬冷不丁又说：“那天为了赶去你家，背后叫人砍了一刀，和你爸说话时还流着血。后来家里人问，我只能说医闹，差点叫他闹到医院去。”
 
哪吒做了个拉链封嘴的手势，讪讪地缩回去，一心擦枪去了。
 
杨戬笑骂了句小兔崽子，兜里手机一震——孙悟空发消息来，说剧组提前结束拍摄，明天就回。
 
他神色一凛，拍拍哪吒肩头，说：“速战速决，明天我得回家。”随后摸出手机不知给谁发消息，要订一张机票。
 
哪吒心说谁干这行还拖家带口的，但自知理亏，没敢开口，只用手掸掸杨戬右肩上的灰，说马到成功啊哥。
 
杨戬推开车门下去，西装笔挺，额发梳得一丝不苟，如同影帝出街，面对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摄像头都不带发怵。他低头看看腕表，借着动作把联络仪又往里藏了藏，才抬腿步入酒店大厅，从兜里摸出张烫金的黑卡递给招待，头也不回地上了八楼。
 
“这活得让女人来。”杨戬端着杯香槟，右手腕轻轻搭在耳旁，远远打量人群另一头的中年男人。他处于社交场的中心，身后却有三个彪形大汉不远不近地跟着，走廊那头又立了一排兵俑似的人，看上去了无生气。
 
联络仪里哪吒斩钉截铁地说：“不成，他不好那口。”
 
杨戬闻言一顿，唇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说：“你再说一遍？”
 
那头沉默良久，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呼了口气，极小声地回答：“目标喜欢，漂亮的，男性。已经玩儿死几个了你就当为民除害了呗……”说完这话他就知道自己这月大抵是回不去吃他妈亲手包的饺子了，立刻心如死灰地把后座的防弹衣穿上，期望它能挡下几拳。
 
杨戬舌尖抵住后槽牙，片刻后就察觉到来自目标的猥琐视线。他侧过身去，把刀刻斧凿般的侧脸摆好，不经意地仰头咽下一口酒，心里想的却是这事要让孙悟空知道，得把屋顶掀了。
 
 
03.
 
孙悟空刚炸完一排平房，从滔天的热浪里脱身而出，抬手拉起T恤下摆抹了下巴上的汗。手上滑腻腻的，有汗有润滑油，还有沙地里的扬尘。他嫌弃地甩甩手，想起杨戬洁癖的毛病来，于是抬腿踹了踹猪八戒，发号施令般说道：“找间酒店，老子要洗澡。”
 
猪八戒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在那张颇肥厚的脸上显得格外滑稽，说：“这方圆百里草都不长我上哪给你找酒店去啊哥哥。”
 
孙悟空面无表情地举起刚放下的M14，瞄准，上膛，一气呵成，就差最后扣板机把面前这颗碍眼的头一枪爆了。
 
猪八戒双手高举，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嘴里还不忘咧咧：“你这是见色忘义！”
 
孙悟空晃了晃准心，不耐烦道：“要么为我两肋插刀，要么我插你肋下两刀，自己选啊。”
 
猪八戒嗷呜一声，拔腿就跑，刚迈出去五米，一颗子弹准确无误地打在他脚边，半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碎成无数块，有1/3落在他裸露在外的小腿上，登时红了一大片。他一边往木屋里跑一边嚎：“孙猴子我日你奶奶——”最后因为酒店房间不够，被孙悟空扔进浴缸里将就了一晚。
 
等孙悟空风尘仆仆回到家，杨戬正在准备午饭，像古时候酒楼打包，笼屉似的一盒盒抽出来，塑料盖掀开，菜香溢出的同时酱汁沾他满手，他漫不经心地放嘴边一舔，孙悟空那厢喉头就跟着一紧。杨戬像是才发觉他回来，笑笑，说：“回来的正好。”
 
孙悟空把挎包朝天一抛，后脚踩前脚地把鞋蹬开，倒是没翅膀也能呼啦一声扑过去，先挨着杨戬领口嗅来嗅去，仿佛闻他身上是否有偷情香，却仍是收获满腔的消毒水气味。他很满意地点点头，却又装作不满地皱眉，抱怨：“你又出急诊？”
 
杨戬说是，手没闲着，从上往下把人摸了一遍，靠近后腰的时候听见怀里孙悟空一声闷叫，立刻撩起衣服下摆探头去看，果不其然一块淤青，3*10大小，略方，颜色不深，薄薄的均匀一层，不像是外力击打，像是腰后塞着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才留下这么块痕迹。孙悟空不动声色地按住杨戬的手，说：“小事，小事。吊威亚的时候摔了一下，好在我本事大，可以说是毫发无伤！”
 
于是杨戬皮笑肉不笑，闷声在那块淤青上狠狠按了一下，孙悟空尾音陡然变调，还没说出什么讨饶的话，上衣兜里手机疯狂震动起来，杨戬茶几上的手机也悄然亮了亮。
 
两人同时静止，暧昧气氛荡然无存。
 
孙悟空咳嗽两声，说去接个电话，杨戬应了，右手去捞手机。两人一个闷头打字，一个边抠门缝边说话，结束时两双手都是汗津津的。
 
“猴哥，来活了。”
 
——替我做件事。
 
两人同时回头对上眼，孙悟空先解释说有工作找上门，杨戬后脚就说过两天培训要出差。
 
“饿了。”孙悟空摸摸鼻子。
 
杨戬继续铺开外卖盒，骨头一松，“那先吃饭。”
 
 
04.
 
 
杨戬是一贯不在台面上露脸的，他长相太出挑，容易让人留下“好印象”，在谈判这种场合里只会栖身在暗处，像深林里蓄势待发的黑豹，只待一击毙命。他腰后一把柯尔特一把伯莱塔，西服袖口里掩着把匕首，身后墙上的壁画后面挂着MP5K，万事俱备。
 
人按部就班地走进来，拉椅子入座，先按套路来一番和和气气，白纸黑字红章，谈判桌都是透明玻璃，仿佛当真开诚布公，表面仍是一派和谐，暗地里算盘都不知拨烂几把。
 
那个中年男人后背对着杨戬，防弹衣盖在西服底下，隐隐勾勒出轮廓，谨小慎微的，始终有只手搭在腰间。长桌对面的人——他的目标——也不遑多让，笑容和善，一身朴素白衫，像寺庙里老僧，拇指上一个雍容的玉扳指，打从他进屋起就被转个不停，腕骨处编条红绳 ，串了颗舍利子。
 
不知何处飞来一颗子弹，直射入西装男人左腿，充当桌面的薄玻璃当即碎了一地。杨戬警觉地一抬头，望见通风口处有红光微闪，立刻几步上前，顾不得人舒不舒服，扯着那男人领子往后猛拖，右手抄起腰间的枪，对准钢铁间的某道缝隙来了一发，左手丢了人再去摸柯尔特，扳机迅速地弹动几次，地上又多几具尸体。
 
孙悟空在上边趴得困了，瞅准时机打算进行闪电战，没想到对面雇的人有枪法那么了得的，右手腕差点被打中，只凭着野兽般的本能，在狭窄的通风管里往后缩，堪堪避开。他没看清射击的人，听声就知道下边已开始乱了，此时也没空“惺惺相惜”，准备后退去换他的A2，先荡平了再说。刚退两步，趴伏的天花板猛烈晃动起来，管道连接处瞬间松动，一截一截地断开。他双手护头，落地时借力滚了几圈，没有大碍，抬头时就见远处矗着一高挑男人，肩上扛着把霰弹枪。
 
他一边腹诽这么能来事儿的东西也敢在办公楼里用，一边环顾四周寻找他丢了的目标。
 
烟雾粉尘充斥了这层楼每一个角落，报警器响了不知多久已然快哑，火势也朝窗外延伸，想必是吸引了不少注意。
 
孙悟空难得失手，缩手缩脚地委身在梁柱后面，探出半个头来，忿忿不平地盯住了对面正在收拾“残局”的男人。
 
那男人背对着他，肩宽腰窄格外吸睛，身侧还站着个举枪的，大概是同事。他眯着眼睛多看了两眼，那人微微侧身，露出一截锋利的下颌骨，眉梢上挑，眼尾极细，手指搭在漆黑枪管上，像一段象牙。
 
孙悟空心里咯噔一下。
 
杨戬瞄准了后头有动静的那根柱子，扣下扳机，只见一个灵活异常的身影从还未迸发的爆炸里脱身而出，几步飞蹿出去，几乎只能看见残影。他定睛一瞧，在碎石粉尘阻隔视线的前一刻，捕捉到了那人蝴蝶骨上的一条伤疤——由于衣衫破裂而彻底暴露在他视野中。
 
那一刻他心里想，完了。
 
窗玻璃已碎得不成样子，把沉沉暮色毫无遮拦地放进来。
 
杨戬掏出手机，发了条微信。
 
“我在家，你去哪儿了？”
 
对面回得很快。
 
“是吗，我也在家，没看见你，和我玩捉迷藏？”
 
杨戬知道这是谈崩的前兆，把枪往哪吒怀里一丢，说有急事处理，片刻后便消失在一地狼藉中，留他一个人在原地迷茫。
 
 
05.
 
杨戬到家时孙悟空已躺在沙发上收看晚间新闻，眼皮耷拉着，瞧着很困，听见门口的动静漫不经心掠过一眼，说：“回来了？”
 
“下楼丢了个垃圾。”杨戬回答。
 
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了片刻，由杨戬打破僵局。
 
“谈谈？”
 
孙悟空嗤了一声，刷刷从身上掏出三把枪，在茶几上一字排开，仿佛展现诚意似的，手掌以一种很商业的弧度对准了他。杨戬点点头，以同等的份额摆好了武器，朝孙悟空的方向一推。
 
“来吧，谈。”孙悟空翘起二郎腿，上身斜靠在沙发上，等着杨戬如何舌灿莲花。
 
杨戬几度欲言，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说：“不知道从哪说起。”
 
话都是再日常不过的语气，但两人脑内紧绷的弦却没半点松懈的痕迹。客厅一角传来点窸窸窣窣的声响，此刻已是草木皆兵，两人齐齐回头，异口同声：“谁？”
 
哮天犬睁着双黑溜溜的眼睛，没看懂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耸耸鼻子，趴回去了。
 
孙悟空气刚松了半口，余光里见杨戬手里又端了把新的Glock——后者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手里同型号的宝贝。
 
去他妈的信任！两人不约而同地想。
 
商品房不适合闹出大动静，孙悟空照面就是一记直踢踹在杨戬手腕，疼痛袭来的同时枪也落了地，后者反应迅速，手腕当即向下一折，扣住他脚踝将人整个向上一提，眼疾手快地卸了他手里的枪。孙悟空腰力极强，立刻弓起上身，双手扣住杨戬双肩，仗着自己脑壳硬，先来了记头槌。杨戬眼前一晃，下意识伸手握住他的脖颈，猛然朝下一贯，将他整个人压进沙发里。
 
孙悟空喉头发紧，双腿夹住杨戬的腰，以手肘为支点全身一凝，反客为主地将人摔在地上。杨戬睁眼时嘴角便挨了一拳——孙悟空毫不留情，咬牙切齿地补下一拳，于是杨戬也不再客气收敛，提起左臂格挡，屈膝撞在他腰侧，后者闷哼一声，禁锢略松。
 
两人几乎拳拳到肉，丝毫不见过去同住屋檐下的温情，利落得仿佛对方是自己的任务目标———更甚，像杀父仇人。
 
客厅里已是狼藉一片，哮天犬窝在角落狂吠，碍于训练良好，不敢上前一步。
 
骤然一声巨响，茶几碎成与谈判桌一般的惨状，孙悟空躺在碎玻璃堆里，左手被按在地板上，上面扣着杨戬的右手，两人接触的缝隙里夹着不少锐利的碎片，淌出的血液已染红了一小块地毯，他右手持着杨戬的伯莱塔，抵着对方太阳穴，食指轻轻搭在扳机上。杨戬正用抢来的Glock挑起孙悟空的下巴，枪口恰好罩住他的喉结。身上的伤已是数不胜数，最有冲击力的还是脸上的淤青、划痕和血迹，孙悟空心里叹息把这么漂亮的脸蛋揍成猪头也太可惜了，杨戬盯着孙悟空眼尾的淤血，想若是再近一些他大概会当场瞎掉。
 
对峙场面再次形成，两人对视大约五秒，同时笑出声来。
 
孙悟空手指一松，顺着杨戬鬓发把手指滑至他颈后，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杨戬把他从碎玻璃堆里捞出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解气了？”
 
孙悟空抬抬下巴，双眼眯成一线，说：“早着。”
 
杨戬俯身舔去他嘴角的血迹。
 
“那继续？”
 
孙悟空笑着答：“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