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开谢的时候，鸭太郎回来搬走了自己的所有东西——几件衣物，练习剑道的护具，几支毛笔，还有整整三大箱的书籍。
他走的时候和来时一样，几乎没有人发觉，如果不是我心血来潮想要在院子里散散心而走到宅院一隅，恐怕也不会知道他已经加入了那个风评不佳的警察组织。
看到我的时候他并没有露出惊讶的样子，只是像往常一样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就继续将那些或新或旧的书本打包装箱。虽然是一副冷淡的表情，但在我询问他近况时，也有好好地认真作答。
听到那个消息时，就算是久居病室的我也很惊讶。
“听下人们说你得到了一些大人物的赏识，又为什么要去那里？见回组似乎更好一些，父亲曾与见回组局长见过几次，总是对那位赞不绝口。“
鸭太郎的手指顿了顿，眉尖蹙起又松开，我不太明白他在犹豫什么，也或许只是单纯觉得我会过问这些事显得很奇怪。他看了看我，又转回去专注地盯着手里那本和歌集。
“只是觉得，在那里能更好地实现我的理想罢了。“
然后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直起身，恭谨而小心地将我送出那个已变得空荡荡的清冷房间。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念着他最后所说的那句话，以及那个似乎落于远处的眼神。
我相信，那确实是他的真心话。

鸭太郎将东西搬走后，母亲迫不及待地着人将那处屋舍推倒，载上不少花草，说是这些植物对身体有益，平日经常和我一起去那里观赏。我知道她一直因为我体弱的缘故而心怀愧疚，甚至因此迁怒于鸭太郎，但我无法改变她的想法。父亲总说母亲很固执，却也默许了这处花园，甚至专门移了几株樱树在那里。可惜花期早就过了，只能等明年春日。


那只黑猫出现得很突然。
应该是在仆人们修砌花园时出现的，倒也不靠近，只是警惕地在四周踱步，轻盈地迈过那些已经被拆除推倒的砖瓦和纸门，后颈的皮毛倒竖。有人走过去时就会短暂地跑开，不一会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任凭怎么驱赶都没有用。
这件事母亲并不知道，虽然她几乎每天都要过来查看工程的进度，但那天恰好宅子里有其它事情需要她处理。
“你们，拿些东西给它吃吧。”我站在五步远的位置和那只黑猫对视着，那是一只漂亮的猫，皮毛乌黑光滑没有杂色，一双竖瞳是很清澈的深青。它似乎是刻意站在了一堵即将被拆除的矮墙顶端，头昂得很高，审视我的眼神有着骄傲的意味。
是的，骄傲，我为了自己涌上来的这种不合时宜的感觉而失笑了一下，随即觉得有些胸闷气喘，今天还没有吃药，如果错过时间又会被母亲大人唠叨。我看了那只猫一眼，又嘱咐了仆人们几句，就转身走了。


花园落成后，那只猫也时常在那里出现，就仿佛在巡视自己领地一样，仆人们偶尔报告说起这只猫的奇异表现，譬如一开始拒绝进食，后来却发现它喜好蛋黄酱，看起来凶狠不好接近的时候，只要给它端出加了蛋黄酱的食物，总会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却不由自主地靠近食盆，最后“喵喵”地温顺起来。

因为身体的缘故，我总是被告诫不要随意走出宅院，整日不是吃药就是休息，发闷的时候也最多在那新建的花园走动。
那日我正独自走在樱树下，就听到细碎的“喵呜“声，抬头看到已渐浓的绿叶间露出一双闪闪发光的竖瞳，黑色的皮毛在树叶间若隐若现。我换了个角度，发现那只黑猫正用一种警惕的姿态盯着我。
我对着它看了一会，稍稍退后了一步，大概是觉得我并没有攻击性，那只猫挪开了目光，不以为意一样在树枝上来回走了几圈，舔了舔爪子，突然轻巧地跳了下来窜向我身后。
我随着那只敏捷的小生灵转动目光，看到身后站着的鸭太郎。
他穿着笔挺的黑色制服，还是那副礼貌的冷淡样子，黑猫在他脚下炫耀一样来回走着，不时伸出爪子去挠他的裤脚。
“这猫是……你养的？”我很惊讶，却又觉得是意料之中，其实我一直觉得它以前是被什么人饲养着的。附近少有野猫，而且看这猫发亮的皮毛，也不像是流浪动物的样子。
听说，猫这种动物很恋家，哪怕主人离开了，也会执着地徘徊在原先的居所附近。
其实第一次见到它时，我就应该能想到的。
鸭太郎抿紧了嘴唇，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就在这时，他脚下的黑猫“喵呜”叫了一声，心满意足趴在他的脚面，鸭太郎僵硬了一下，似乎是因为我在场的缘故，他的表现有些不自在。不过最终也俯身下去，动作熟练地抱起那只猫。
虽然已经亲眼看到了事实，但我从来不知道他居然有养猫的爱好。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我想我的表情应该是饶有兴趣的，鸭太郎有些局促不安——如果是母亲或父亲的话，大概早就出声斥责了吧，他没想到我这个哥哥会对这只猫感兴趣，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只是偶然捡到，喂了几次就不肯走了。”他简短地解释着，黑猫在他怀里胡乱蹭来蹭去，发出舒服的呼噜声，一点也不像前几次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摸样。
“那它到底……”我忽然住了嘴，有点尴尬地环视这个原本是鸭太郎住所的花园——自从他搬出去以后，大概这个家没有任何人会想到他还会回来的吧，母亲甚至不想给他留下一幢屋子。
但是，他为什么不把这只猫也一起带走呢？
听到了我的疑问，鸭太郎的脸色终于有了点变化，好像是困惑，又好像是苦笑。
“它不肯走。”
果然……我心里默默想着。
我们两个一时间找不到其它话题，鸭太郎对我微微点头，退开了，当他走出花园的时候，那只一直温顺的猫咪突然叫了两声，从他的怀里挣扎着跳出来，轻盈地跑了回来。
鸭太郎的脚步顿了顿，似乎是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我看着黑猫炫耀似的在花丛中迈着步子，忽然想起自己忘了问鸭太郎为什么会回来。
——总不成是为了看看这只猫吧。
不过，或许真的是这样也不一定。


之后这只黑猫过上了近乎奢侈的生活，我只是觉得在这死气沉沉的宅院里能不时看到这么有灵性的动物也算有趣，吩咐了亲近的仆人细心照顾那只猫。
鸭太郎很长时间没有再回来。我听说他在那个警察组织里风生水起，颇受尊敬，也得到了很多大人物的赏识，立了不少功劳，母亲在家中绝口不提这些事，就仿佛没有这个儿子一样。我上次的胸闷好了些，但是又咳嗽起来，母亲急得四处求医，我天天吃药仿佛吃饭一般，没有休止，但是身体状况还是不断衰弱下去。母亲流着泪，发狠一样地说都是鸭太郎的错，我躺在被子里昏昏沉沉，也只能对她露出勉强的笑容。
其实这一切又和鸭太郎有什么关系呢？母亲并不是不爱他，只是迁怒罢了，父亲也知道的，这种事根本怪不到鸭太郎身上。就因为我长子的身份，以及从小就体弱的缘故，母亲总是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到我的头上，并且不由自主地对鸭太郎的每一点成绩冷面相对，就仿佛鸭太郎得到的所有东西都原本应该属于我一样。
从小我就在母亲的愧疚和鸭太郎的尊敬下长大，鸭太郎在我面前一直很小心，就像是真正对待敬爱兄长的样子，对父亲和母亲也没有任何悖逆，只是努力地学习着。
他得到了健康的身体，渊博的知识，令人肃然起敬的事业。
我得到了父亲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照料、以及爱。
他羡慕我。
我又何尝不在羡慕他。


再见到鸭太郎时已经入秋，那时舒适的气温让我的身体略有起色。听说他是之前出差了好一阵子，为父母带了一些特产。
“工作努力总是好的，我听说你这次干得不错，为真选组游说了不少重臣，拿到很多装备。”父亲模棱两可地说着，显然也还是关注着自己儿子的一些信息，母亲令仆人收下了东西，犹豫了一下，还是吩咐他们收拾了一间房间出来。
晚上的时候，我在花园看到了鸭太郎，他正在用蛋黄酱喂那只黑猫。
猫咪看起来心满意足，身体蜷成一团，仔细地用爪子抹着胡须上沾着的蛋黄酱，粉色的舌头舔着鸭太郎的手指。
鸭太郎似乎在自言自语，于是我停下了脚步。

“你说，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走呢？”
“他们都说，猫恋家更甚于留恋主人。”
“所以你留在了这里了吧，你认定的地方。”
“哼，跟某个人真的很像啊，认准了地方就无论如何都不会回头。但是，如果近藤也离开了那个地方，你会不会走？”
“如果我杀了近藤，对你来说也不过换个饲主一样的吧，你在乎的，究竟是真选组的未来，还是近藤的性命呢？“
“啊啊，在说什么呢，我啊，明明可以让真选组迈向一个更光辉的未来，你却不肯承认这样的我，执意地想要将真选组塑造成你期望的那个样子，这样迟早会被时代所抛弃的啊。”

“那么……我也只能杀了你了。”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到鸭太郎缓缓抽出了佩刀，刀背和刀鞘摩擦的声音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令人发冷。月光透过樱树的叶丛，将斑驳的光洒落在泛着寒意的刀锋，那炫目的光仿佛吸引了一切，直指另一侧那只黑色的精灵。
月色下，穿着黑色金边制服的男人站得笔直，稳稳地握着手中的刀，眼神专注，却透出几丝难以抑制的暴戾。
黑猫“咪呜”叫了一声，大概是察觉到了危险，弓起背脊，龇着牙齿，深青色的瞳孔从竖缝的样子扩散开，警惕地注视着对面的男人。
风哗啦啦吹过，一片乌云飘荡着遮蔽了原本明亮的月光。
那个几乎已经认不出来是我弟弟的男人突然叹了口气，摇摇头。
“居然对着一只猫做这种事，真是太傻了……”
然后他坐下来，打开了另一瓶蛋黄酱，乌云飘离了，月光重新映亮他带着温和笑容的嘴角。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精神受到了冲击，之后的几天，我一直都在发着高烧，母亲抽泣着，就连鸭太郎来告辞都没有理会。我预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在鸭太郎身上发生，持续好几天高热的时候，脑子里迷迷糊糊总闪烁着一些似乎并不属于我的片段。
我看到门缝后六岁的鸭太郎，攥着一张纸兴奋地跑着，然而屋内的母亲正向父亲抱怨着鸭太郎夺走了的我的健康，尽管父亲喝止了她，但门缝后那双兴高采烈的眼依然慢慢瞪圆，默默离开了。
我看到鸭太郎在教师的夸奖下露出笑容，却在放学后被同学们殴打。他们骂他只知道在老师面前出风头，鸭太郎惊恐地反驳着，却换来更加严厉的踢打。
他一直默默地努力，但无论是父母，还是同学，没有人真心地认同他。

然而当我因为剧痛而咳醒的时候，樱花早落，单纯的孩子已经长大，头也不回地走在那狭窄的道路上，对着另一个宿敌般的男人锋刃相向。
他们笑容凶狠，却带着难以名状的释然。

——喵呜。
我抹去嘴角溢出的血液，爬过去费力地拉开纸门。
夜幕里，黑色的猫咪无声跑过草丛，跳进角落里那个黑影怀中。
隔壁的母亲听到声音，惊惶地跑过来。我说不出话，只是指着那个角落。
空空如也。


第二天，有什么人来拜访，我听到母亲在隔壁的哭声。
我想起那日里鸭太郎的话语：
“只是觉得，在那里能更好地实现我的理想罢了。“

我再也没见过那只黑猫。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