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他漫无目的地在黑暗中飘荡，从哪里来或到哪里去都没有答案，没有记忆，无法思考。他是虚无中的鱼，在虚无中漫游，偶尔有零碎的感知片段在思维中一闪即逝，七秒的记忆后一切又是未知。


他有时忽就回想起什么，下水道潮湿阴冷的气息，分不清人或是兽的凄厉尖叫，身体碰撞伤口的疼痛，但都不持久。


没有能长久停留于他意识中的的事物。更多的是如现在，黑暗包裹着他的全部，无知，无觉，安全，死寂，仿佛一切的起始或终焉，是他最后安眠的乐园。


他几乎就要溺死在里面。




1


大神晃牙焦虑地踱步，不时跳起来往固定在地面的黑色棺材上踹一脚，靴子踩在棺材边缘上，线条锋利的眼睛在墙壁上的计时器与棺材间扫视。葵双子蹲在一边，异口同声地劝道诸如“大神前辈你再怎么踹棺材里也是感觉不到的”，但目光也不时瞄向同样的方向。


“棺材”是为某位前首席哨兵量身打造的类似静音室的设备，隔绝外界庞杂繁复的信息，提供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由于某些特殊原因进行的设置，达到一定的时间后，如果里面的人没有出来，棺材会自动解锁，并可以由外界输入密码开启。这是为了避免意外发生，尤其在这个哨兵尚未结合的情况下。


屋中气氛像是拉紧到快要崩断的弦。随着棺材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三人的心终于着地。随后室内响起了怒吼。


“十五分钟！就差十五分钟你这混蛋知道意味着什么吗？”大神晃牙看见棺材里的人不紧不慢直起身子打呵欠，气得怒吼又不由自主地控制音量。谁知道这个老年人现在这模样刚醒过来还有没有力气快速建立屏障，万一不小心震晕过去就很麻烦了。


朔间零用手指拢起脑后的黑发，闭着眼一脸享受地叹气：“好好睡了一觉身心都得到了治愈呢。狗狗不用担心，吾辈有分寸，不会糊涂到睡过警戒线的。”


“朔间前辈早~”葵双子见并不是担心中的状况，放下心来的同时热情地打招呼。


“要不要喝下午茶？我们在外面准备好了，欢迎品尝！”


“一不小心睡了这么久吗，辛苦了，让吾辈享受一下吧。”


三人一副其乐融融完全不在意现实的模样，大神晃牙一身低气压：“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朔间零有点苦恼：“解释什么呢？吾辈之前执行任务后有些疲倦，想着多偷一会懒呢，稍微包容下老人家的任性吧。”


说着他已经迈着长腿出了棺材，打着呵欠走出来。葵裕太把大衣递过来，葵日向则举起了闪烁着蓝光的腕表：“前辈，有人在找你。”


朔间零调出光屏看了一眼，不在意道：“首席要谈话。看来下午茶不能陪着可爱的孩子们了，真是遗憾。”


大神晃牙拧着眉，没被他轻描淡写牵着走：“我说你，真的没问题吗？老到这个程度了？上次还差半小时，你最近可是睡得越来越久——”


“安心，吾辈对自己的状况自然更为清楚。倒是你，向导素用量得注意控制，如果可以，尽快一劳永逸地解决吧。”


大神晃牙终于炸毛：“混蛋看不起本大爷？你能做到本大爷也能做到而且只会比你更强！”


朔间零自觉过滤掉了后面的话语，笑眯眯地冲他们挥了挥手，转身踏出门外。


专用居室外的走廊空无一人。


隔音墙隔绝了外界的吵杂，人为制造的白噪音无处不在，保护着哨兵的感官。天空透过大型穹顶的光线柔和了许多，空旷的大厅充斥单调的白灰色，线条简约到极点的内部设计，一切都是为了尽可能减少空间单位内的信息量，保护能力尚不成熟的、或是受伤处于疗养期的哨兵。


走出大门，朔间零偏头看向远方，午后的阳光过分明亮刺眼。他站在荫凉下，却感觉被逼迫，不由得将血红的眸色藏进深处。


可能是错觉。感知中，看不见的身后暗处潜伏着一口井，黝黑未知，深不见底，等待着某一刻将他拖入无尽深渊。




2


安静的会议室，天祥院英智坐在转椅上，隔着办公桌打量对方的表情。不出所料的平淡，搞不清是洞悉一切还是毫不在意。


他手指敲了敲桌面，出言提醒：“应该了解状况了？虽说目前看起来一切正常，但你若真出事我们也会相当头疼。”


朔间零目光停留在手上翻开的报告书：“关于这点吾辈有所考虑。但这是私事吧。”


“你比我清楚，当影响力强到一定程度就不仅仅是私事了。你的助力减少，塔里很多任务进度都会受到限制。”


「梦之咲」是遍布世界各地的塔的本部，管理着其他的分塔。塔是负责管理一定区域内的哨兵与向导的机构，对这类千万里挑一的特殊人群进行识别、培养、配对，教授他们关于这一特殊身份的常识并进行严格的管理，以免造成社会动荡导致局势失控。


他们形成了与普通人并存又有所隔离的独立圈层，日常生活与常人无异，但有特殊的权力与义务。他们以哨兵或向导的身份进行工作时，除了协助完成一些普通人难以完成的调查任务，更多时候是对失控或不服从管理的哨兵向导采取行动，从内部约束这一特殊的群体。


朔间零虽然因伤退下首席哨兵之位，但实力仍首屈一指。与他有相当实力的人已经分配各地坐镇分塔，目前机动的高等战力少得可怜。


天祥院英智指节托住下巴直视他：“我不希望塔的发展受到影响。”


这话挺直白了。朔间零并未吐槽自己的劳碌命，随手翻到最后一页，建议一栏白纸黑字写着他貌似拖延了很久的事。


室内一片沉默。天祥院英智思索一阵，斟酌道：“当初将敬人分配到你们小组是希望能磨合成功，虽说不能强求，但结果令人失望。最近人力紧张，塔里一直调配给你们临时合作的向导也引来不少异议，最近大神君被其他哨兵挑衅的次数应该不少吧。总之，如果你认为麻烦，杏随时可以给你安排适配度评估测试。”


他顿了顿，接着补充：“对你而言，只是一个固定的……工作搭档。”


言外之意昭然若揭。天祥院也只会对少数几个有着极高自控力的哨兵说出这类违反常识的话。


但哨兵与向导之间的联系哪有这么简单，客观规律切实存在，他也就是说说，姑且算是隐晦地表达对朔间零主观自制力的赞扬。


朔间零开始犯困，但眼睛还是自然地弯下：“首席大人帮忙考虑这么多真是过意不去。吾辈会遵从医嘱的。”


“希望能在下个月前有所进展。”


“您还是先担心自己吧。吾辈都能察觉出的外强中干，太过勉强的话塔的发展会更不妙哦。”


天祥院英智笑得从容：“有劳关心。我和你不一样。”




3


咖啡厅里人很少，女孩优雅的身姿端坐在散发着香甜气味的茶杯后。她心情愉快，语调上扬，与偶然相遇的青年聊天。


感知到对方的情绪，羽风薰脸上笑意扩大几分。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话，却没让女孩感到被怠慢。


他撑着下巴，雾灰色的眼睛有些朦胧地注视着对方，暧昧不清无焦距的眼神被误解为温柔专注，女孩报以更柔和的态度。


羽风薰沉浸在对方给予的温柔纯粹的情绪海洋中。


很舒服。幸福得让人心慌。比海滩边的阳光更温暖，比阳台上的微风更轻柔，像母亲子宫里的羊水，孕育着生命诞生之初最原始的喜悦。


“那么，羽风君认为呢？”


“嗯、我的话无所谓。你能感到开心我就没什么要求了哦，真的真的～”


发自真心的话语对方并不当回事，只归为初识者的客套，不过并不影响对他的态度。真好，是个成熟理性的女孩子。羽风薰漫不经心地想着，临近结账时舒适地长叹一口气，恋恋不舍。


女孩有礼得体地告别：“和你度过的时间非常愉快。”


“我也一样——不如说是被拯救了～”


女孩捂唇轻笑，拎起小巧的手提包挥手再见。


羽风薰尽职尽责目送着对方离开，嘴角逐渐平复下来。他收拾起身边的杂物，柜台后方传来仁兔欢快的声音：“薰亲要走了？好好休息哦。”


闻言，羽风薰忽然感到了沮丧。


“唉，在地狱里可没法好好休息啊。”


所以我是为什么走上如此悲惨的人生道路呢？


羽风薰质问自己。他遵纪守法，和平主义，异性恋，他如此地天生无害，不过是十五岁那年觉醒了向导天赋，好巧不巧被一个路过的哨兵发现，就被顺便捡去了塔里登记。


在那里羽风薰接受了三观的洗礼。在充分了解自己的身份后，第一反应是庆幸自己无意中逃过一劫。


那个看起来很不好惹的哨兵当时应该状况不错理智在线……或是已有家室，没有违反法律将他强行绑定。在哨兵与向导的社会中，犯罪者即使是少数，比例也比普通人群高。常人犯罪出于贪婪，而哨兵们是为了活命。


在自古以来男性占比始终更大的本部塔中，羽风薰感恩自己活了下来，同时悲哀自己还得活下去。


在如今塔建立了健全的向导保护机制的前提下，唯一让他感到轻松的是，相比起哨兵对向导的迫切需求，他还不需要到必须找个什么人以保证生命安全的地步。


所以，这只是个命运的小玩笑。他的人生，他的自由与意志，他的心与归属，还不会被这个意外束缚。


4


羽风薰有气无力耷拉在柜台前，勉强带起笑容冲可爱的店员小姐要了盒冰淇淋。

店员看他脸色不大好，一头漂亮的金发蓬松散乱，眼眶发红有些湿润，体贴地问了一句先生是否需要什么帮助，得到有礼地回绝后也就不再多问。毕竟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失恋，大概只是正好轮到了这位好看的青年。

羽风薰低垂着头接过冰凉的纸杯，忍住了没有直接把它贴上脸。

他骗人的。他非常需要帮助。但这位善良的普通人小姐帮不上他。他需要降温，需要休息，需要遮掩剂……需要一个远离哨兵的封闭环境。

对哨兵向导而言，结合热就像女性那几天该死的生理期一样不时造访。结合热的出现没有固定时间，三个月是大致间隔，在情绪不稳定时更容易被引发。

作为向导若不能被满足，过程有些空虚有些难过，但暂时不至于要死要活。只是个基因中促进结合率提高的正常现象。

羽风薰懊恼于过分沉溺之前的美好，一时失落忘记了调整心态，而且距离上次结合热也过了一段时间，他走在路上就出现了低烧症状。

羽风薰小心舔着手里的冰淇淋，让冰凉从舌尖流淌到五脏六腑，稍微清醒了些，祈祷路上别遇到什么好心哨兵以为他在发情。

不过遇到也没关系。羽风薰自认算是个能力不错的向导，只要不是太强，下个暗示还是绰绰有余。但目前状态不佳，只怕下手控制不好轻重。

这时，腕表忽然闪烁起红色光点。是紧急讯息。

羽风薰毫无心理准备，囫囵咽下了一大口透心凉，躲进附近建筑物夹缝中点开消息。

「本部有哨兵狂化，请尽快赶回协助。」

羽风薰看了眼发信人，乖乖压下了一腔愤愤不平。哨兵狂化的出现就像黑帮间的打架斗殴，司空见惯但处理起来确实麻烦。

现在看起来情况不妙。不是羽风薰自卖自夸，隶属战斗部门的向导是稀有品种，他确实优秀，一般哨兵狂化根本轮不到他出场，负责医疗的小向导就能搞定。

听说最近塔里派出人员增多，人手不足。杏的向导能力已经十分成熟，但现在也不得不向他请求协助。

结合热出现初期有些不适，但还不影响正常活动。羽风薰估量了自身状态，决定暂时放弃和杏哭诉自己的委屈，先展现身为向（男）导（人）的责任感与担当，当即拦了出租车赶回塔的所在地。




5

出租车接近塔的大门，羽风薰已经感知到数个哨兵与向导的情绪源头。他提前放出思维触梢摸清情况，顿时察觉两个突出鲜明正高速移动的点。

羽风薰很快感知到杏所在的区域，她似乎十分焦虑。

他绕过隔离区，刚踏入大厅就听到一声怒吼。

“闪开！”

话音未落，羽风薰就敏捷地往一边躲。两个充斥着火药味与战意的个体轰的一声砸落在他刚刚停留的位置。

羽风薰被震得有些眩晕。身体的低热还在持续，他踉跄后退两步，被人扶住了手臂才算站稳。

身后有人？可感知中并没有……羽风薰回头一看，顿时噎住。

对方察觉他状态不对，及时松了手，抬眼与他对视，关切意味明显。

我很不好。羽风薰下意识后退就差喊出离我远点，不远处杏已经在意识网中呼唤他。

“啊、小杏你还好吧？”羽风薰赶紧把这人的脸抛出记忆外，无视了在场其他将目光投过来的哨兵，注意力转移到眼前打得昏天黑地同样暴躁狂乱的两人，一时只觉槽多无口：“到底是哪个出了问题？他们的向导呢？”

“那个紫色头发的孩子刚觉醒，叫阿多尼斯，没学过建立屏障。他们都没有向导。”身后的声音柔和沉稳。

羽风薰听着他的声音有些头皮发麻，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压下翻滚的内心戏，思维触梢径直探入打得兴起的紫发少年的意识海。

进入时感觉到了熟悉的阻力。羽风薰了解过这种情况，只有常年刀口舔血的狠人和经历过反催眠训练的战士才有如此强的精神力。

这孩子刚觉醒成哨兵，还没能建立精神屏障过滤多余的信息。这种情况下换成普通人，大脑的保护机制会让他们直接晕过去，而少年潜意识的警惕不会让自己陷入任人摆布的危险境地，结果表现出来就是狂化的极端反应。

是好苗子，但杏一个人的确不好应付。她太温柔了，而这根植于向导的天性。

羽风薰一边思索，一边进行着与他一贯懒散形象不符的强硬暗示，成功进入意识海后才开始小心疏导多余的思绪与信息。

“可恶……”和阿多尼斯扭打在一起的年轻哨兵发出低哑的嘶吼，灿金的双瞳开始失去理智。

羽风薰察觉不对，分出精力安抚打斗中的另一人。他默默咂舌于这两人的力量与速度，想他也是费了不少劲才锻炼出八块标准腹肌。由于五感敏锐，一般哨兵的确能更精确地掌控身体的各部分，行动更灵活自如，但这种纯粹的肌肉力量依旧只能靠后天锻炼。

难怪其他哨兵只能干看着。

……可他们在看什么？

羽风薰冷汗都要下来了。双腿有些站不稳，精神屏障摇摇欲坠。周围可能有哨兵发现了他正处于结合热，全力展开思维触梢的后果是被迫感知那些压抑着的小小焦躁与兴奋。

哨兵们纷乱而暗含侵略性的情绪从末梢传达到大脑，渴求无可避免，他的汗水打湿鬓角，淌过脖颈滑进肩背。

与此同时，对面两人打斗的节奏放缓，银发的哨兵一直想独自押下暴走中的对手，但都没成功。

身后的人有些轻飘飘道：“所以你们在看什么？”

这话一出，羽风薰顿觉精神壁垒的压力一轻，脑海中那些折磨他的情绪瞬间远离。

有两个哨兵反应过来，立刻上前，几番周折后按住了这场麻烦的中心人物阿多尼斯，给他注射了向导素。

杏神情微妙地看了眼羽风薰身后。

刚才她看见那位前辈往前靠近了一小步。

羽风薰由于结合热反应变得迟钝，看看终于平复的场面松了口气，冲杏扬起惯常的轻佻笑意，想求表扬。

杏一脸担忧：“前辈辛苦了，抱歉……需不需要休息？”

羽风薰才想起自己的狼狈，打起精神笑说没事。不过杏还是执意把他带到了医务室，塞给了他遮掩剂。

羽风薰只觉得脸上因结合热产生的温度退不下去，像这样红着脸留在杏的地盘怎么想都会让对方很困扰，而且今天体力透支严重，他只坐了一会就告辞了。

只是没想到一出门，又正对上那张脸。

羽风薰笑着打哈哈：“那个、早。”

朔间零正要找杏商量一些事，看到羽风薰明显不自然的态度有些好奇，但看出他急于脱身，也没恶趣味地拖延，只是好心提醒：“你身上的味道还在。遮掩剂用了吗？”

我刚刚才用了，怎么可能还有味道。

羽风薰当机，不敢细想，下意识低头打量一圈，看到手里捏得皱成一团的冰淇淋纸杯。

羽风薰认为找到了原因：“哦对，一直忘了扔。”随手把纸杯扔进附近的垃圾桶，维持着脸上的外交性笑容，手一挥便扭头走得干脆利落，近似落荒而逃。

奶油吗……都是甜的，大概吧。朔间零眨眨眼，对方的背影在他的瞳孔中停留了几秒。他没觉得奇怪或被冒犯，处于结合热中的向导对于自己意中人以外的哨兵自然会有防备心，尤其是他——这种。

朔间零刚进门坐定，还没开口，杏就明了了他的麻烦，毕竟朔间零没有阻止她的探知。

“虽然前辈只是来咨询相关事项，但我多嘴一句。”杏指了指门外。

“刚走的那位向导前辈，还没结合哦。”

朔间零：……？




6

将五感集中于那一点点细微的线索。

他的感知间，那一段若隐若现的信息在无边际的黑暗中是那样分明，虽然偶尔失去踪迹，但总会在他开始变得茫然焦虑时重新出现。

但还是太少、太少了，像漆黑海面上隐约一现的灯光，给予希望却又折磨着疲惫的求生者，吊着他全部的注意力，仿佛稍不专心就会彻底消失于永夜中。

根本不够。需要更多、更清晰、更具体，他才能牢牢抓住——

朔间零猛地清醒过来。

他只身站在黄昏的街道上。

正是日落而息的前奏，人们吹着口哨愉快返家，放眼多是购物的女性与放学的孩子。

身处温情的背景画面，他却感觉到无形的压力。

神游症状似乎变得更加严重，甚至影响了身体的行动，糟糕程度远超他的预料。

现实中的感知开始恢复，朔间零模糊发觉远处有人飞快离开，只看到一闪而过的金色发尾。




羽风薰拖着疲惫的身体倒在床上，刚从便利店买的速食食品随手扔在一旁。

被一双地狱恶鬼般的血红双眼紧咬着不放。

这感受他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他不清楚朔间零是想起了什么，就算想起来——他们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情仇纠葛啊。

顶多是羽风薰有些耿耿于怀自己被莫名其妙被卷进了这个世界。

但对方没什么好计较的吧。在他的结合热刚过没多久一路尾随是要怎样，短时间他可不想被吓出第二次，哭都没处哭。

羽风薰揉揉额头。

最后他精神压力实在太大，干脆探出思维触梢尝试接触朔间零，对方却在接触的刹那忽然停下了，那股压迫感也一并消失。

那家伙……没病吧？羽风薰就着字面意思想。


7


大神晃牙在小小的一方茶桌上铺了张白纸写写画画，热情高涨地给新同伴乙狩阿多尼斯科普。


阿多尼斯正是那天失控的新觉醒哨兵，在清醒过来得知情况后，先是诚恳地对阻止了他毁坏本部大厅的大神晃牙表示歉意，然后接受了当时在旁掠阵的朔间零邀请，成为其所属UNDEAD的一员，最后去拜访了杏，给她送了些礼物。


原本他还想去向羽风薰表达谢意，在被哨兵同伴们提醒了以后只得作罢，只是编辑了感谢信息发过去，但没收到回复。他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对同性如此排斥。


专用室的另一侧，朔间零打算清点药箱里的向导素。


单打独斗的年代早已过去，哨兵向导在结合后通常成双成对两两行动，未结合的可以自愿选择组成一个单位，其中通常哨兵占多数。如果有向导愿意常驻，这个临时组合会更有吸引力。


哨兵与向导的大致比例为3:1——即使了解了现实的严峻，坚持有恩必报的阿多尼斯还是选择加入已经数年没有常驻向导的UNDEAD。


朔间零出于爱才之心发出了邀请，但现在他有些头疼了。向导素的购买需要信用级别，一段时间不出任务会自动降级，就算他是前首席也不例外。朔间零情况特殊，用量不多，以前还能维持，现在没有向导，多了个哨兵，少不得得回归加班加点。


不过不用清点了。朔间零默默注视仅剩的三支包装严密的向导素试剂管。


至于临时分配的向导……朔间零轻叹了一声。是他的问题。之前大神晃牙多次发怒，他也没告知实情。


只能说连累两位后辈了。


“朔间前辈，怎么了？”阿多尼斯敏锐察觉了他的疲态。


朔间零早已收敛起神色，翻看杏当初发给他的表格：“没事。你和狗狗在这里好好聊吧，吾辈出门一趟。”


大神晃牙瞪眼：“去干嘛，还躲着我们？”


“恩……是向导的事。”


“我可告诉你，别带什么奇怪的人回来。”他可不想莫名其妙又被强行配对，从前分配临时向导的时候他已经和上层吵过不知多少回了。


朔间零出门前笑着摆摆手，哄孩子似的。


大神晃牙猛地一捶桌子。狡猾！


阿多尼斯发现他不明白的还是很多：“大神，怎么了？”


“谁知道他搞什么装神弄鬼，这种什么都想暧昧不清糊弄过去的人特别可恶！”


阿多尼斯心道，看起来以前发生过不少类似的。


骂过一顿后，大神晃牙又有点沮丧，低头盯着纸上画的哨兵向导关系图。

“那家伙，什么都不对别人说。他不说的事谁都不会知道。”


即使是最强的向导。


8


刚出了趟远门，羽风薰终于回到自己的居室。


他卸下护具，翻出急救箱，给身上的伤口简单上药。他没有自虐倾向，但能上一线的向导太少。准确地说，与他处于同等级的向导大多有了固定搭档，被分配的任务类型也不太一样，只有他还在充当各组里的临时角色。


羽风薰本不用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但由于他的个人洁癖，拒绝同性的肢体接触，哨兵与向导间最省力的安抚方式被放弃，好在他的思维触梢因此被锻炼得更强，可感范围更广，既然同样能完成任务也就有任性的资本。


羽风薰开始查看这几天与外界隔绝没来得及回复的信息。往下看着，嘴边漏出一丝疑问的气音，手上动作一个没注意疼得皱眉。


朔间零。


反复看了三遍那条措辞恳切富有诚意的消息，羽风薰茫然地揉揉腕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常被邀请，当然都回绝了。


但朔间零不太一样。就算羽风薰不常混迹圈子也知道——这位前首席哨兵，过去很复杂，性格摸不透，身份很麻烦，能力深不见底，还未结合……总之，随意地接受或拒绝都不太合适。


算了，之后再说。


羽风薰不再纠结。没有什么是拖到明天不能解决的。


他正要扔下腕表，又来了一条消息。


羽风薰看完，只好回拨语音联系对方。然而当对面切切实实传来问候声，他有些犹豫了，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多有打扰，我就直接问了——您对我是有什么意见，得在人这么少的地方见面？”总不能是约架吧！




出门后，羽风薰感觉包裹在衣服下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忽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选常去的咖啡厅。


不过想起之前的失礼，羽风薰还是感到有些抱歉。当时朔间零回答“听说你刚出任务回来，在人多的地方会不会不方便”，没有半点火气地征询他的意见。羽风薰深感误会，不好意思再说改日，草草收拾后就过来了。


透过透明的落地玻璃窗，能看到朔间零优雅地坐在那里低头浏览报纸。


他似有所感，抬起头，目光准确定位了羽风薰的位置，微笑招了招手。


羽风薰来到朔间零面前打量了一眼。


朔间零坐直，合拢起报纸，随手捋了捋脑后的小马尾，眼镜后的眉目笑起来弧度柔和：“稍微聊一聊吧。唔，可以放松些……是受伤了？”


羽风薰有些尴尬：“小伤小伤，没事。”


但说得晚了。他很快感觉精神屏障被外来的力量加固，大脑不争气地感到了轻松舒适，连带着身体的伤口都没那么疼了。


面对这种举动背后可能的利诱含义，羽风薰感到有些不自在：“我还没想好……”


“没关系，吾辈这边有求，但不会勉强你。只是个提议，羽风君不用着急做决定。”朔间零谨慎地只称呼了姓氏。


您老人家和现任首席一提没准我就直接被分配过去了。


羽风薰点了单却没胃口。那股外力还未消失。他也经常被哨兵帮助加固屏障，但显然效果都不如这位前首席。如果说过去的只是道四面漏风的篱笆，那么现在保护他精神世界的就是坚固的城堡。


被支持的感觉很好，非常好，好到他不安，甚至不适。


羽风薰想起刚接受向导教育时，头顶着蓝色呆毛的师兄慢悠悠的话语——


“向导呢，比哨兵稍微好过一些。他们没有向导，迟早陷入神游或狂化，即使活着也与死去无异。我们只要好好「屏蔽」情绪，忍受结合热，「一个人」也没问题。只是会，累。”


单向的需要是以生命为底线的相对而言。否则哨兵与向导之间的引力为何始终难以抗拒，不仅仅是生物学上的原因。哨兵与向导一旦结合，精神相通，互相支撑，终身绑定，无法背叛。他们说多浪漫啊。


羽风薰依旧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一点都不浪漫，明明很可怕。普通人不行吗？同为哨兵或向导不行吗？非要把自己圈在无法脱离的禁锢里吗？想不想和能不能明明是两回事。


最后他放弃忍受一系列联想带来的抵触感，语气尽量显得真诚：“朔间前辈，我没问题。”


朔间零看着他，似乎有些迷惑：“逾矩了吗，抱歉。”


支撑的外力如潮水缓缓退去。


他感到轻松，又莫名空虚。


应该是之前太放松的缘故。



9


水汽氤氲，结束了会面的羽风薰仰躺在家中的浴缸，任由温水浸过身体。他甩开乱糟糟的麻烦事，稍微放松了神经。


塔的占地面积很广。相对于其他区域，分配给向导的居所附近人口密度最小，通过从根本上减少情绪源头以减轻向导精神屏障的压力，起码在一定时间内他们不用耗费太多精力在屏蔽他人情绪上。


所以之前朔间零的体贴很有道理。


他逐渐变得昏昏欲睡，想不起自己喜欢水是小时候还是成为向导后开始。


模糊间羽风薰开始做梦，回到了那一天。他的人生轨迹从此扭转，被迫踏上未知的路途。


一切开始得十分突然。百无聊赖的课间，他一如既往趴在桌子上，悠闲地晃着腿，无意和某个记不清名字的同学对视。


那一刻，某种明显属于他人的陌生情绪蛇一般快狠准地侵入大脑。那情绪清晰精致，强烈直白，而他的大脑像是眼睛连上了显微镜，强迫他抽丝剥茧地充分体会这股情绪里的丰富细节。


他呆滞在原地。


接下来才是噩梦。周围的情绪源头毫不顾及他是初次体会到情绪的复杂程度与冲击力，瞬间便淹没他仅存的意识。他当时眼前发黑，身体应该是昏迷了。


可怕的是他的意识没有“昏迷”，仍在勉力承受。


人的情绪究竟以怎样的形态传播才能被如此清晰地感知。这些异物被强塞进大脑中，无法抗拒。只要有视力就一定能“看见”，可如果不想看眼睛还能闭上，他连如何“关闭”大脑拒绝那些情绪都做不到。


当时的他不过是个刚刚觉醒的无知向导。


羽风薰在混乱中依稀辨出情绪来源的主人，可视为偏见的印象从此深植于他的记忆。


周围多是处于青春期的少年，情绪大多粗糙冷漠、浮躁且锐利，给本就不堪重负的大脑带来了更多痛苦。


他不清楚现实中发生了什么，也许是有……女孩子。


因为有柔和的东西投射在他身上——担忧，怜爱，他相信这不可能来自那些还没学会成熟的年轻男性。可惜在脑海中没有“靠近”这一概念，不然他一定会拼命尝试接近以缓解几乎窒息的疼痛。


羽风薰运气很好。他可能真的有特殊体质，明明从出生起一路走来活得吊儿郎当随心所欲，还是总能在合适的地方遇见包容着他的人，让他不至于丧失上进心与爱的能力。现在的他陷入绝境，可能就此死于还没来得及了解的不科学现象。


过去了很久或只是瞬间——不堪折磨的大脑被坚固的屏障牢牢包裹了起来。运转过载发出悲鸣的机器终于被强行熄火终止运行。


变化刺激了神经，他条件反射睁开眼，在真正昏迷前看到有着双红瞳的美丽脸庞。


男的？女的？后来呢？


羽风薰模模糊糊想着。


不同于自然情绪的效果，大脑被温柔有经验地按摩，这当然更舒适，像泡在温水里。


水……


羽风薰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等等、奏汰君？是不是你啊奏汰！”


欸。


小小的欢快情绪像孩子一样把他的意识网当成气垫轻轻跳动。



羽风薰没什么脾气了：“……我正洗澡呢。”


感觉薰情绪波动有些大，想「安慰」你啊。


羽风薰无奈从浴缸中起身，捞过浴巾擦着头发嘟囔：“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是好心还是恶作剧啊。总之谢谢了，我没事。”


嗯~我到你家门口啦，这就进来咯？


“说了等等啊！”羽风薰不得不赶紧加快速度。





当羽风薰打开房门，深海奏汰笑眯眯地冲他摆手，身上穿着所属分塔的制服，显得干净利落。


羽风薰忙着拿毛巾擦干被打湿的头发，往沙发一指让客人好好坐下：“守泽有一起吗？”


“没有呢。薰放心吧，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压力」不会太大。”


羽风薰无奈：“好吧。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外界有「危险」，所以让千秋「留守」，以防万一。”


深海奏汰端坐，熟门熟路自己倒了凉茶，双手捧起杯子：“流星负责的地区还好，没有「异常」。不过，涉那边不太妙。”


信息留白太多，羽风薰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深海奏汰这才苦着脸叹气，语重心长：“薰怎么不参加会议？人们都很忙，没有时间把「机密」带出会议室。这次跟我一起去。”


这是个羽风薰无法理解的转折：“为什么我也要去？”


说完羽风薰也有点心虚。莲巳敬人主持的会议他向来能逃则逃，借口从没看到通知到忙着找哨兵，一个比一个不可信。平时羽风薰没怎么被追究，因为他的师兄深海奏汰是本部走出的少数几个实力强劲的向导之一，更是担任过前任首席的副手，身份实在令人忌讳。他一直乐呵呵地说没关系薰是好孩子，众人有意见基本也都作罢。杏偶尔不忙的时候还会记得给他发一份备份会议记录，但最近联系也变少了。


“是很重要的会议，我被要求必须把你带到场了。”大概是让他负责管教一下的意思。


羽风薰看到深海奏汰的表情，心知没有回旋余地，只得听话穿好衣服准备出门。



10


羽风薰一向习惯将自己藏在不引起注意的位置逍遥自在，难得体验一次高等向导们的集体注目礼。


顶着莲巳敬人眼镜后犀利的目光，他边赔笑边拉着深海奏汰一起坐到了杏的身边。万幸万幸，首席副手对他的到来还算满意，暂时没有训斥他的兴致。


杏看起来忧心忡忡，眼底下泛着淡青。


看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羽风薰没急着开口打扰，偷偷转向另一边：“奏汰君，都到会议室了，可以告诉我一些了吧？”


“嗯……”深海奏汰缓慢组织着语言。


“「王」，出现了。”


“这是什么？Knights的那位？”


深海奏汰的重音落在奇怪的位置：“不。是「我们」的「王」，「又」出现了。”


羽风薰茫然，看着他脸色沉郁地说出了近似于宗教狂热信徒的台词。


莲巳敬人扫视一圈，像是在确定人数，随后打开会议室中央的立体显示光幕：“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对了，羽风之前没来会议，现在也没时间解释，你先听着。”


羽风薰盯着面前的木质桌沿。怎么办，好像真的只有他逃了很多次。



少数高等级哨兵的秘密会议在另一栋建筑中进行。


天祥院英智调动显示的资料：“大致情况就是如此。”


偌大的会议室中只有两个位置上坐着活人，其他的座椅上则浮现出了虚拟真人影像。


守泽千秋的影像率先发出声音：“天祥院你们家要查出来不是小菜一碟吗。”


天祥院英智扶额：“可目前天祥院家下的信息网也无法搜索出结果，‘他’总是能避开。”


朔间零脸上看不出表情，沉默着翻阅资料。其余的人则像是没注意到般自顾自讨论起来。


“确定还是同一个人干的吗？以现在的技术，如果有谁秘密研究，说不准会造出什么怪物。”


“如果按情报显示，这个人思维触梢的覆盖面也太大了，一般的高等向导根本不可能做到。”


“为什么一开始就否定了多人分头控制的可能？”


“你有认真看资料吗？向导方面已经明确过，每个向导的精神波段类似虹膜纹理，具有唯一性，他们检查了被控制的哨兵向导的意识海，残留的精神波动是一致的。”


日日树涉的影像笑眯眯看他们争论：“哈哈，变得有趣起来了，未知真是引人遐想。”


天祥院抬眼看他：“辛苦了。你那边人手足够吗？”


“陛下不用担心，相信你的日日树涉，他可以为你解决所有难题~”


朔间零恰好浏览完毕，进会议室以来第一次抬起头：“吾辈过去看看吧。”


日日树涉诶了一声：“零，拆台对我的伤害是很大的！”


其他人都不说话了，显然对这个提议有所顾虑。在场的人都清楚朔间零是为什么受伤而辞任首席，这里也只有他曾经与那个存在正面对峙。


朔间零慢慢道：“只是去调查，顺便让后辈们锻炼锻炼。”


“朔间你还真是爱护他们，那两个后辈都挺麻烦的吧。”


闻言，日日树涉忽然模仿谁似的换了个腔调：“小子，轮到你说话了吗。”


朔间零咳了两声：“总之，吾辈过去增援。”


日日树涉终于瞪大了眼：“Amazing！零，说实话，你的队伍里有向导了吗？”


无论影像还是真人的视线都集中了过来。朔间零无奈撩了撩卷曲的黑色刘海：“尝试邀请了，能不能来还没答复。”


天祥院英智点点头：“没关系，先告诉我是谁，可以暂时分配到UNDEAD当临时向导。”


“多谢您的好意，不过请别做多余的事。吾辈希望他能常驻，那是个优秀的孩子。”


天祥院英智摆摆手：“每次都分配临时不就是常驻了。对了，杏给你们做过适配度测试了吗？”


朔间零迎着又一片好奇的探询目光：“……你们是不是心照不宣地误解了什么。”


“难得见你对这事上心了，总之尽快吧？”


“是嘛！”


在最少都已建立精神链接的众哨兵关心友爱的目光下，感受到逼婚压力的大龄单身贵族朔间零明智地选择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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