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8234028
作者 : 河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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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三体 托马斯·维德 , 云天明
标签 维云
文集 三体 | 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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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9-15 22:19
- 导读
- 1w+
架空,背景类似中世纪西方
国家名称都是我根据谐音编的(赫曼=human,斯塔=star,赛提=三体)
暮春时节,王都的繁花尚未落尽,街巷间浮动着暖热的春的余息。王宫的花园里更是花团锦簇,精心培育的名贵花种在和煦的风中盛放摇曳。
可惜,奢华的亭中楼上并无看花之人,只有轻衣薄裙的侍女们闲坐在蜂蝶花粉间,小声谈论这座花园的主人,也是赫曼帝国的主人,一位举世闻名的暴君。
前两任国王是守成之主,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帝国的财富连年积累。而前些年新主坐稳了王位,当即雷厉风行,新政频出,一改往日风气。入宫前,她们也曾听说今上法令严苛、薄情寡恩,可侍奉阶前日久,只觉不偏不倚、赏罚分明,偷眼瞧着那眉目深邃的尊贵面容,心中竟颇为悸动。不过王上气度威严,又一向冷眼,倒也无人敢存什么心思。
她们口中的国王陛下近日不在王都中,却是身处边境行省的一处行宫内。
边境外,同样庞大的赛提帝国与赫曼相持相峙,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地处两国交界的斯塔城本为赫曼的附庸,长年背倚帝国经营商贸,很是富裕。这一年,年轻的新城主继位,斯塔城日渐躁动,隐隐有分离之意。变动的局势中,两国间本就脆弱的和平岌岌可危。
于是,赫曼的国王,托马斯•维德,亲自带领军队来到了边境,与原守军会师重编,驻扎在边境线上。既有威慑之意,也便于情报直递、军令下达。蠢蠢欲动的赛提帝国忌惮这位暴君,又不愿舍弃斯塔城这块肥肉,与斯塔城新城主的往来愈发密切。边境上暗流涌动、摩擦不断。
这天下午,维德正在营帐中处理政事与军务,突然听见远远传来一阵喧哗声,不多时又安静了下去。帐外守卫进来通报,说是城中的巡逻队在闹市抓到了一个惑乱人心的吟游诗人。
什么琐事,也值得报到我面前?维德挑了挑眉,命把那人带上来。
帐帘闻声而动,一个年轻的东方男人被反绑双手押了进来。他身材瘦弱、面色苍白,目光直直地看着军帐中央的国王。押解他的士兵喝了声“跪下!”,他仍旧不为所动,膝后当即挨了一脚,登时跌跪在地上,克制不住地咳了几声。
维德接过亲卫队长呈上的手信,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就随意扔到了桌案上。他走到诗人面前,居高临下,没什么感情地说:“云天明,斯塔城和赛提国已经遍地流传你的诗篇,我的国土也足够宽广,够你漫游很多年了。可这个时候,你偏偏到了边境上。你有什么目的?”
“尊贵的陛下,”云天明垂下眼,舔去嘴角的一点血丝,“诗人的脚步没有目的,他只会追随故事而行。”
“哦?”维德冷哼一声,说:“我怎么听说你公然宣称我的王国是无故事王国,我的高压统治之下只有一潭死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来呢?”
“正因如此,陛下。没有地方不需要故事,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向您的臣民讲述,您的王国之外发生的有趣故事。”云天明抬起头,挑衅似的望了维德一眼。
杀了自己会使维德在舆论上很被动。就算这位暴君并不在意名声,但在战争一触即发的节骨眼上,他也不可能用民心向背做赌注。云天明自信维德不能把自己怎么样。退一步说,哪怕真有不测也无所谓,毕竟他已经病入膏肓。
出乎他的意料,维德竟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如冰水般砭人肌骨:“你很聪明,但还是太天真。”
他俯下身掐住了云天明的下颌,冷冷道:“什么事情是你最抗拒的?啊,我知道了……”他翘起了嘴角,“伟大的诗人,请到我的行宫里做客一段时间吧。您一定会感念主人情谊,日日为恶名昭著的暴君歌功颂德。”
“你!”云天明正要抗辩,就被维德一指抵在唇上。暴君轻描淡写地说:“露珠公主,多美的名字。斯塔城的程心城主会不会真的命如朝露,就要看你怎么选择了。”
云天明全身的血液瞬间冷了下来。这人手下的探子果然厉害……他知道我和斯塔城的关系了,他会怎么做?
年轻的东方人低下头咬紧了牙关,脑海里闪过种种酷刑的画面,却只听见维德下令道:“把他带回行宫里放着。”
云天明诧异地看向维德,却发现那人已经回到桌前,继续看起线报来。而自己身后的士兵则拽着他背后的绳索把他提了起来,推搡着他出了营帐上了马车。
这太奇怪了,哪个阶下囚能有坐马车的待遇?云天明暗自腹诽。他试着挣扎了一下,手臂上的绳索反倒更紧了些。他只好暂且按下逃跑的心思,闭上眼听车轮转动的声响。
云天明没有想到,他真的被放在了行宫里。这里的侍者给他松了绑便离开了,任由他独自在偌大的宫室间游荡。不过,他经过的宫门都有士兵把守,加之宫墙不低,逃走对他而言几乎不可能。
维德的目的他大致猜到了,无非是把他扣押在赫曼帝国境内作为人质,以此向斯塔城施压。他在斯塔城长大,和程心是从小的玩伴。这次来到赫曼的边境行省,一是为打探情况,二是在舆论上给维德的帝国军队造成压力,希望能为两国夹缝中的斯塔城争取一些主动权。
赫曼帝国商税繁重,对于贸易立邦的斯塔城是个不小的负担。年轻的女城主接见过太多诉苦的商人,逐渐萌生了通过谈判和平脱离赫曼帝国统治的想法。
今年的第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时,她在袅袅的露水花香里许下了这个愿望。云天明看着她虔诚祈祷的模样,心中一片柔软。她真心希望她的子民能生活得更好,他怎么能不帮她呢?虽然,他从没在那群唯利是图的商人身上得到多少温暖,但是,他本也时日无多,又何必计较。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云天明在侍者的引领下来到了餐室,看着桌上丰盛的食物瞠目结舌。那个暴君到底想干什么?做他的人质都能享受这么好的待遇吗?云天明满怀疑惑地坐了下来,拿起刀叉开始享用他一个人的晚餐。
他咬了一口面包,目光打量起这间餐室来。房间里的家具都很华美,一看便是用了上等的材料,出自手艺精湛的工匠。只是除了必要的物件外,这里再没有多余的装饰品。墙上虽然挂着一幅巨大的风景油画,色调却也冷得吓人。宫室的吊顶很高,更显得整个房间空空荡荡。总之,和他下午游逛的感受差不多,这里确实没有什么人气。
吃过饭,一名女佣带着他上了楼,走进一间卧室,同样奢华而简洁。床已经铺好了,女佣为他点上灯,端上一杯茶,就带上门离开了。
云天明在窗边的书桌前坐下,支着脸望着楼外月光下的花园,芬芳的花草树木波光粼粼。他百无聊赖地拿起桌上的羽毛笔,在裁好的纸笺上信笔涂鸦。他写月光,写花草,写虫鸣,写华屋,写佳肴,就是不写那个坐拥这一切的君主。
“咔哒。”门开了。他避而不谈的君王走了进来,径直从他手中抽走纸页,低声念诵起来。不得不承认,这男人的声音该死的有磁性,云天明听得有些耳热,不自觉揉了揉自己的耳廓。
维德读完了最后一个字,将诗篇轻轻放回了桌上,说:“写得很好。只是,你好像少写了些东西。”
云天明睁大了眼睛:“扣下我做人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不会真要我给你唱赞歌吧?”
维德难以察觉地笑了笑:“不可以吗?王都里的那群文人心不诚,笔力也差了些。你声名远播,写的东西想来是比他们好的。”
“不见得吧。”云天明笑了一声,“毕竟我对你,比他们还要心不诚呢。”
维德不置可否,只是在舌尖念了几声云天明的名字。“云,你叫云。”他说,“看过阿里斯托芬的《云》吗?云神,到底只是闲人们的神明。像我这样的人,就没读过你的童话和诗篇。”
你明明刚才才朗读了我的最新篇章,云天明想。他说:“不巧,我并没有和她们一样用歪曲的逻辑去威逼利诱。”
维德没有接这话,转了个话头说:“我的使者已经赶往斯塔城了,但愿谈判的结果不会让我失望。”
说罢,他便转身走向房门,却又在半途突然止步,回头看向云天明,说:“我要求我的使者,务必向程心城主转达你的病情。”
云天明猛然攥紧了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见状,维德又走回云天明身边,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扳开,吐字如情人低语:“你的手是要握笔的,别伤着了。”
云天明只觉得浑身发冷。
这一晚他睡得很不好。杂乱的梦里,程心捧着一块崎岖不平的黯淡岩石,哭着问他:“天明,你答应我的事情,还有可能实现吗?”
他认出了那块石头,那是一颗燃尽的流星。
后半夜,云天明几次因呼吸困难惊醒,尽管昏沉得厉害,却也再难入睡了,干脆披衣而起,把窗帘拉开了些。
天色尚未明朗,遥远的深色天幕上还挂着几颗稀疏的星星。一道亮光突然在下方燃起,一队手执火把的卫队正从楼下经过。
云天明揉了揉眼睛,隐约看见维德走在队列之中。“这么早?”他喃喃念出来自遥远故乡的诗句:“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什么啊,《庭燎》“美宣王也”,这暴君配得上吗?他摇摇头,把脑海里的荒唐念头甩了出去。
整个白天,云天明几乎把这处行宫的里里外外都探了个遍,没有深藏的佳丽美人,没有豢养的奇珍异兽,只有粗疏打理的花木草丛。唯有春意阑珊时节的暖风时而拂面,还能证明这里不是一片死地。
这晚又是云天明一个人吃过了晚餐。他回到书桌前,提笔写下空旷、荒凉、寂静与孤独。直到墨迹完全晾干,维德才缓步走进房间。
云天明拨弄着笔尾的羽毛,装作无意道:“你这行宫……有点空啊。”
维德倚靠在桌边,漫不经心回道:“该有的都有了,你还想看到什么?”
云天明噎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君主,每处居所都会‘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
维德侧头瞥了云天明一眼,淡淡道:“人们都说我是个暴君,但暴君毕竟不是昏君。空耗民力来满足君王一己之私,这是取死之道,我还不至于蠢到这地步。”
“可你现在做的不就是这种事吗?你的徭役和赋税还不够重吗?”云天明脱口而出。
话音刚一落地他便后悔了。他对上维德深沉的目光,如坠冰窟,心悸不已。
维德的声音比以往更加低沉,他说:“近些年水旱频发,修筑堤坝、疏浚运河刻不容缓。不过这项工程也到了尾声,徭役很快就会减下来。至于税收嘛,呵。”他冷笑一声,继续道:“我可没有动农业税,不过是敲打敲打那些商人罢了。一群大商贾吞敛了多少民财,早晚都得给我吐出来。”
“你说我在满足私欲,好,那我告诉你我要什么——我要我的帝国如骏马般飞驰前进。我可以不计名声,不择手段,我只要带领我的帝国走向强盛!”
“至于美人、车马,那些都太低级,对我而言没有吸引力……当然,偶尔也会有例外。”维德的声线轻快起来,他抚上云天明的侧脸,但只是摩挲了两下便松开了手。
“……”云天明情不自禁地擦过自己的脸颊,惊异过后,心中五味杂陈。
他垂下眼,又听见维德说:“‘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我现在还背负着‘暴君’的名号,无非是因为我的帝国还不够强大。不用急,还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
云天明心下震动,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愣愣地说了句:“会背《论语》,你对东方文化还挺了解……”
“……这就是你想说的吗?”维德有点好笑,终于无奈地摆摆手,转身向外走去:“晚安,睡个好觉。”
哪还能睡好啊……云天明长叹一声,倒在了床上。他本以为自己心有戚戚且肺疾难缓,该当是无法入眠的,不料却很快沉沉睡去,一夜无梦直到天光。
新的一天,云天明收到了行宫藏书室的钥匙。于是他挑了好些书带到花园里,坐在一株七叶树下细细翻看。
寂静的花园里无人打扰,就连飞鸟也很少见到。不过各色鸟鸣倒是不绝于耳,交响成一曲夏日的前奏。
看过几本书后,他发现维德在部分书上留下了署名和笔记,而书页空白处的一句短小批注,往往道出他自己心中所思。这感觉太新奇太美好,当他再次从藏书室里出来,怀中抱着的便只有维德读过的书了。
入夜,云天明在灯下整理了一份读书心得,想要和维德讨论一番,可直到月轮西沉,他也没能等到那个人。
之后的半个多月,云天明再也没见过维德。他每日从藏书室中挑出一些维德曾经的读物,再带到花园树下慢慢阅读。
他读着那些零散的笔记,有的字迹青涩,有的笔墨成熟,好像触到了那位国王一路走来的心灵历程。他和不同时空中的维德交谈,见过他的低谷与辉煌、徘徊与执着。他们共享着同样的思想资源,行走于同一条思维脉络。渐渐地,云天明发觉自己在逐渐理解这个传说中的暴君,残暴酷烈的背后,支撑着的是矢志不渝的信念和一往无前的勇气。
云天明的写作也未曾停下。他写惊叹过的英雄传奇,写思索过的哲人哲思,写峥嵘历史,写波折故事,写他漫步过的花丛,写他抚摸过的草叶,甚至自造拟声词来记下长长短短、婉转清脆的鸟鸣。
又一个温暖的午后,云天明看书看得困倦,就和衣躺在浓荫里小憩。当他迷迷糊糊地醒来时,他看见维德正坐在他身旁,翻阅着什么东西。
“你回来了。”云天明的声音格外平和。虽然两人许久未见,但他竟觉得比上次见面时更加熟悉。当他的目光穿行于字里行间时,维德仿佛就陪伴在他身边。
云天明坐起身来,看清了维德手里的本子,那是他半个月来一直在用的笔记本,写满了他的读书心得和新创作的诗歌。他不禁有些羞窘,忙伸手去抢自己的本子:“私人物品!快还给我!”
维德一扬手轻松躲开,戏谑道:“私人物品?你的纸笔墨水哪一样不是我这里的?”
强词夺理,这个暴君!云天明恶狠狠地瞪了维德一眼。
维德正眼看向他,表情又严肃起来。一阵风吹过,云天明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我和程心已经谈妥,三个月后,斯塔城将彻底独立出去。”
云天明登时愣住了,脑海里闪过无数疑问:你怎么会放弃斯塔城?你和她谈成了什么条件?你身上为什么有血的味道?你……就这样放我走了吗?
维德对云天明的讶异表情视而不见,他站起身,向云天明伸出了手:“走吧,马车已经备好了。”
云天明只好将手搭了上去,他听见维德说:“做云神又哪里不好呢?哪怕上演着一出人间悲剧,也可以只当作一场仅供消遣的歌舞。”
不是的,云天明想。他不要游离世外,人间的苦与甜他都想尝尝。如果身在云端,又怎能拥抱一位人间的君王呢?
马车离斯塔城越来越近了。云天明撩开车帘向前方看去,果然远远望见程心站在高大的城楼上迎接他。
他的心情一时间十分复杂。尽管他还不了解如今的局势发生了何种变化,但他知道,在他被软禁的这段时间,有些轨迹已经悄然改变,而有的事情却再不能回头。
“天明,你的病怎么样了?”程心水一般温柔的目光担忧地注视着他。
病?云天明这才想起,他原是个不治之人,他根本没必要考虑那些尚未发生的事,毕竟他已经没有未来了。他勉强弯了弯嘴角,说:“没有办法了,这我之前就知道,何况这段时间我没有接受任何治疗……”
云天明的话戛然而止。不对!既然我没有治病,那为什么这段时间都没有咳血?……维德,维德,和他有什么关系?!
程心见他面色古怪,强拉他进了城主府邸,请来府上的医生为他看诊。
“云先生的病有些奇怪,看上去确实是不治之症,但现在又已经好了大半。不知道此前是用了什么治疗手段,继续用下去应该就可以康复了。除此之外,我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我哪里知道那人给我用了什么东西……治了一半就不管了,这算什么意思?云天明苦笑一下,没有做声。
等侍女把医生送出门去,程心才在云天明一旁坐下,轻声问他:“天明,他对你做了什么?”
“没有,除了软禁我,什么也没有。”云天明这话说得没什么底气,他摇了摇头,又说,“程心,别为我分心了,你现在该考虑的是,如何让斯塔城平稳顺利地脱离出去。”
“啊,这你就不用担心了。”程心的脸上洋溢起欢欣的笑容,她的目光穿过重门,仿佛看见了热闹熙攘的街景:“我在城中心的广场上举行了投票仪式,绝大多数人都支持斯塔城独立。拥有大家的支持,我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她的眼睛亮亮的,比闪烁的群星更美丽。
云天明凝视着这双纯洁的眼睛,心中浮现出多年前的画面。程心是老城主的女儿,她出生那天,斯塔城的居民将城主府围了个水泄不通,用鲜花和美酒堆满府前的台阶。程心戴上王冠那天,白日焰火之下,所有人在广场上歌舞狂欢。她是受人爱戴的,云天明想,可是,顺应民心的城主就一定是合格的城主吗?
“那赛提人的态度呢?”云天明问她。
“他们也很支持呀!赛提的使者,智子小姐说,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和我们平等往来、互通有无呢!”
闻言,云天明皱起了眉,却被程心一下子拉着站了起来。她笑着说:“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我带你去看看!”
于是二人行走在斯塔城繁华的街道上。初夏的和暖阳光中,人人喜气洋洋。他们走进一间街角的酒吧,舞台上的歌者正唱着一首赛提人的民歌,台下有不少人跟着哼唱,人群的声音和谐如夏夜的海浪。
程心合着节拍轻轻点头,说:“你看,我们和赛提的文化融合得多美妙。”她又指向墙上一幅花花绿绿的宣传画,“剧场里每周都有赛提戏剧上演,由赛提人亲自演出他们立国创业的故事。我去看过几场,很坎坷很动人呢。”
云天明的面色越来越沉,当他被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男孩撞到,竟然听见那孩子用赛提语道了句歉时,终于叹了口气,说:“程心,当敌人想要和你把酒言欢的时候,你最好真的有和他平起平坐的实力。”
“天明,你在说什么?”程心惊讶地看向他,赛提的乐声在他们身旁流淌,“赛提人不是敌人。”
这天晚上天气晴朗,程心拉着云天明来到斯塔城外的一处草地,他们儿时常一起玩耍的地方。夜空中漫天繁星,芳草间萤火虫飞动,恍如梦幻。
他们并排躺在草地上,云天明听见程心在轻声念诵故乡的诗:“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
《大东》,刺乱也,被征服的东方诸侯国怨刺周王朝的统治,云天明默念道。
他长久无言地凝望夏季夜空中的北十字星,终于轻轻合上眼,说:“你真觉得……受赫曼帝国的管辖不好吗?”
“不是吗?赫曼商税繁重,对我们的贸易也有诸多约束。大家都想摆脱这个可怕的宗主。”
“可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斯塔城的商人不事生产,却已经过上了优渥的生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有人用双手创造财富,有人用头脑获取回报,各有取财之道罢了。他们并非不遵法纪之人,当然有追求更美好生活的权利。”
云天明咬了咬舌,还是把那些商人的腌臜事都吞回了肚子里。他换了个话头,问年轻的城主:“赫曼和赛提是不是已经交过战了?”
“啊,是的,就在你被扣押的那段时间,边境上爆发过一场不大不小的战役,两边各有折损,相差不多。”
果然如此,那人还需要时间集结地方军队。云天明几不可察地点点头,又问:“你和赫曼商定了什么条件?”
“斯塔城十年内不会倒向赛提国,仅此而已。”
“……失去了赫曼这个后盾,斯塔城的独立日,就是赛提入侵日。”
“天明!”程心猛地坐起了身,“赫曼那边和你说了什么?我们和赛提交好日久,他们不会这样背信弃义的。”
云天明不再说话了。好吧,他心想,无论如何,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我已经尽到了责任。
当第一阵秋风吹过斯塔城的城门,居民们在广场上欢庆他们获得自由之时,赛提的军队冲破了城门,异族的铁蹄踏遍了这座富庶的城邦。
兵戈相撞声、打砸商铺声、珠宝散落声,不绝于耳,更有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尖叫、孩童的嚎哭……最后只剩下一片哀泣。程心看不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她在冲天的火光中失明了。
云天明抱住了颤抖的她,声音没有太多波澜:“他们选择了自己的命运,就得自己承受代价。”
他看见大颗大颗的泪滴从程心无神的双眼中滚落,心有不忍,声音干涩起来:“……至少,赛提人不会亏待你我,我们还有用处。”说完他又有些后悔,心想程心听了这番话大概会更痛苦,可是,他也实在无能为力了。
赫曼帝国派驻在斯塔城的守军日前已经撤出,隶属城主府的护卫队无力组织有效的反抗。
不多时,带刀的智子就一刀劈开门闩,径直走进了城主的议事厅,对两人冷淡道:“小姐,诗人,请吧。”
这时,程心知道,她不再是城主了。
两人被智子带在随行队伍中,回到了赛提帝国的边境重镇,被掳掠的大批斯塔人也被安置在这里。
这处边邑一定是赛提人入侵斯塔城的桥头堡,智子还将在这里指挥阻击赫曼的军队。是的,维德不可能拱手让出斯塔城,赛提的入侵就是他一直等待的出师之名。
云天明和程心被软禁在一处偏远的城郊宅邸内,虽然在吃住上不受苛待,却也没有半分自由可言。程心的眼睛逐渐复明了,但她的精神状况依旧很差。云天明怕她一时想不开,只好把她看紧了并多加劝慰。日子一久,难免身心俱疲。
偶尔在程心睡下之后,他若是还有些精力,便在纸上涂写一番,交由看管他们的赛提人拿去发表。
声名远扬的吟游诗人被带到赛提国后还愿意写诗,这自然是极好的,在舆论上对赛提国有利无害。何况,云天明写的只是在边境线上再常见不过的花鸟鱼虫,并未流露悲苦之意,完全可以成为他们舆论造势的好素材。
于是,云天明在这个秋天写下的诗篇很快在三地流传开来。有人说他随遇而安,有人说赛提有待客的大国风范,还有人说他是斯塔城的叛徒……只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不置可否,在沉默中将这些诗篇读了一遍又一遍。
天气越来越冷了,云天明的咳嗽又开始反复,痰中也出现了血丝。
一个天色昏暗的白日,他站在府邸的高墙下,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哈出一口寒气。
一片寂静之中,他忽然听见远远地传来一阵话音,那是一个斯塔城口音的男人在嘶哑地哀鸣:
“暴君米太亚得千古留名!
但愿我们现在拥有一位暴君,
像他一样精明。
他会保护我们不受欺凌!”
云天明蓦地咳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墙内的深秋衰草上。
云天明醒来的时候,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程心满面焦急地守在床边。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
程心见他醒来,略舒一口气,说:“天明,你终于醒了。我下午没见到你,找了一圈才在墙边看到你昏倒在地。我叫守卫帮忙,结果没有人应,是赫曼的军队打来了吗?”
“也许是吧……是你把我搬回屋的?受累了。”云天明勉强地笑了一笑。他想,那人再不来,他可就要病死了啊。
面前的女孩红了眼眶。云天明想,他应该抱抱她的,这个善良的可怜的姑娘。可是,他已经虚弱得起不了身了,而且,他真的好累,他也想有人能抱着他……
“砰!”房门被猛地撞开了。
两人一同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身穿甲胄的高大身影正威严地站在门前,他的身旁还紧随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副官。
这男人大步流星地向他们走来,同时将手中正淌落鲜血的利剑收入鞘中。军靴一步步落在木质的地板上,声音沉稳有力,又极具压迫性。
程心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是托马斯•维德!那个可怕的暴君!她如待宰羔羊般仰望着这位君主,颤抖的指尖把床单揪得死紧。
当维德的影子落在她身上时,程心受惊地闭上了眼,却只听见一阵衣被摩擦声。睁眼一看,维德已经抱起了云天明,大步向外走去。
“天明!”她下意识喊了一声,却被一名副官挡住了视线。那人面无表情地对她说:“程小姐,请随我来吧。”
屋外,亲卫队的人马正在等候他们的君王。见维德抱着人出来了,一名近侍忙牵来国王的坐骑。维德将云天明抱上马背,自己也利落地翻身上去,接过一名亲兵递上的毛皮披风,把云天明裹了个严严实实。
“维德,我好累啊……”云天明靠在维德胸前,低声喃喃道。
“累了就睡会儿,把一切都交给我,嗯?”维德一手揽住云天明的腰,一手拉住缰绳,两腿一夹马腹,身下的骏马便稳稳走了起来。
云天明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说不许睡呢。”
维德的声音中透着些许无奈:“……你的病还没到那地步,回去再疗养一段时间就能痊愈了。”
好吧。虽然心里还有不少疑惑,但他的眼皮实在太重了。云天明闭上眼,在他的暴君的怀里安心睡去了。
这次云天明醒来时,身上便清爽多了。他看见维德正靠坐在床头看文书,就撑着床面想自己坐起来,不料被维德一手按了回去。
“好好躺着,有什么事直接说。”
“……我想喝水。”
暴君这下无话可说了,眼神不善地扫了云天明一眼,扶着他慢慢坐起,还在他背后塞了个靠枕,然后才把床边矮桌上的温水递给他。
云天明喝了半杯水,心里慰贴不少,于是扭头问维德:“程心呢?”
维德冷哼一声,说:“你还真是在乎她。她也暂时安置在行宫里了,你随时都可以见。等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回了王都,我就封她个公爵,让她做个富家小姐。可以了吗?”
才不配位,必有大殃。做个无忧无虑的贵女大概更适合她吧。云天明点点头,又问道:“那斯塔城呢?”
“从赛提人手里夺回来了。我会在那里设置行省,派驻总督,把它正式划入赫曼帝国的版图。”说到此,维德瞟了云天明一眼。
云天明报以一笑:“我相信你的决断,这对斯塔城也是好的。”他顿了顿,继续问:“你是怎么找到我被软禁的地方的?”
维德终于听到自己期待的问题,满意地环抱双臂靠在了床头上,慢条斯理道:“‘你的诗里有答案’,你一定希望这么我说。确实,你用拟声词写了那么多鸟鸣,我想不注意到都难。鸟鸣指代的是花园,我的花园在行宫的东南角,所以你也被困在赛提边邑的东南角。然而,远在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在你被关进那里的第一天,我的情报探子就已经向我呈上了你的具体位置和详细情况。”
维德侧过头,目光深沉地注视着云天明:“就算你什么也不做,我也会找到你的。所以,你以后就别想逃走了。”
云天明被盯得脸红,撇撇嘴在心里嘁了一声,你是国王,你当然了不起啦,明明之前还说不会看我的诗呢。蓦地,他狡黠一笑,说:“那么,把我的病治好一半,也是怕我之后跑掉喽?”
“是。”维德面不改色,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你的身份很特殊,那时我不可能不放人。”
“你还真是够狠的……”云天明被噎了一下,“也不怕我真病死了。”
“不可能。”维德的声音突然冷得吓人。
云天明也懒得计较为什么不可能了:“好吧,所以你到底怎么给我治的病?”
“想知道?你拿什么和我交换?”
“……现在可是白天。”
“我知道,不行吗?”
“……随你吧。”
一天后,维德独自来到了程心在行宫内的临时居所,见到了这个最无辜的女孩。
“天明呢?”程心垂下眼问他。
“他昨天太累了,现在还睡着。”维德满意地看到程心的手指轻颤起来,接续道:“放心,我虽然名声不好,但对自己的爱人倒不会太坏。”
维德看了程心一眼,见她不打算接话,便又自顾自说道:“高贵的女公爵,这个位置更适合你。我会颁布一道诏令,告诉我的所有臣民,程心公爵与我戮力同心,为赫曼帝国收复斯塔城创造了条件。你会成为赫曼的英雄。”
“不!我是斯塔城的罪人!你不能……”
维德只是冷冷地看着她,露出一个冰水似的笑容:“程,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你不接受这份荣誉,那一直在你身边的云又会被怎样议论?”
“让你的良心去惩罚你自己吧,这痛苦对你来说也够难熬的了。”他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一阵萧瑟秋风从大敞的房门刮了进来,几片枯叶飘落在程心裙边。
战事已告捷,维德终于有时间和云天明在行宫里用餐了。云天明认真观察了几顿饭的工夫,发现维德从没动过自己面前的汤,无论那个汤锅里换过多少花样。是把药材煮在汤里了?
后来有次两人折腾完,维德终于在云天明的逼问下说出了实情,其实就是把一味治疗肺部疾病的特效药材加在了每顿的汤里。服药而已,不是什么特别的手段,只是那药材极度名贵稀少,行宫里没有存多少,都是从王都的珍宝库里快马加鞭送过来的。
“原来就这样啊……唉,维德,其实我被软禁在赛提的那段时间,最大的愿望就是还能有机会和你一起在花园里看书。”云天明懒洋洋地靠在维德肩上。
“那很容易。春天一到,王都的王宫花园里繁花似锦,而且王宫的图书馆藏书更丰富。你会喜欢的。”维德低下头,亲了亲云天明的发顶。
此时的王都,王宫的侍女正在花园里扫雪。她们还不知道,这个美丽的花园即将迎来一个新主人,他会在和暖春风里,为他的所爱写下最动人的春的诗篇。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