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凌晨一点,工作暂时告一段落,白起走在回家的路上,耳边是唐朝的喋喋不休。
年末向来是犯罪事件的高发期,这话放在超能力者身上也同样应验。偷窃、抢劫、伤人事件……自打进入十二月后半,特遣署就没得过安生。
今天是平安夜,evol波动的警报从清晨响到夜半,连驻扎大本营记录evol波频的小警官都苦哈哈地感叹:“年末太忙了,我看遇见餐厅每天饭点儿的外卖单子也就差不多咱这频率吧。”
小警官们远途外勤后的休整小假也不得不临时取消。
这则通知是在好些人结束外勤之前下的,也就是说,当他们怀着工作结束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的激动打开手机,会第一时间收到继续加班的噩耗。
这种闷头一棍的感觉,就好像你正开开心心走在街上,旁边有个人冲上来就是一拳,然后说哈哈surprise motherfucker。
小警官们的心情之阴霾可想而知。
作为指挥官,自是没有下属工作自己休息的道理,所以即便距离上次入睡已有近七十个小时,白起下午赶回特遣署后也没多休息,而是立即投入到层出不穷的抓捕行动中。
这一忙就直接忙到了深夜,顾征看白起泡咖啡的手都在抖,赶紧拦下这人再给身体续一杯的动作,张口赶人:“行了行了,这里你就别管了,赶紧回家睡觉。”
白起拨开顾征的手:“没事。”
“你行个屁。”顾征没管他,爆了句粗口,“你自己算算几天没睡了?原本你就是两个任务连着来,这回出任务前也没好好睡吧?”
白起没吱声,算是默认。
顾征拍拍他的肩膀:“你赶紧回去好好睡一觉。都这个点儿了,警报也比之前少一些,人手够。”
然后又补了一句:“一会儿两点多还有轮班的来,你这个领导就别担心了。”
白起放下咖啡,正要开口,身后突然一个声音插进来:“征哥,宿舍睡满了,我能申请回个家吗?”
说话的人是唐朝,拥有测谎的evol,是特遣署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由于evol的特殊性,审讯要他,抓人要他,调查也要他,是块哪儿有用就得往哪儿搬的万能砖。
小伙子年纪不大,得天独厚的evol为审讯能力增加了天赋值,体术也算不错,因此每到逢年过节,他都属于最忙的一批。
这两个礼拜唐朝都留在本市,跟个陀螺似的连轴转。有嘴硬的嫌犯就到审讯室报道,没人要审的时候就跟着一起下现场,总支棱着的小辫儿看着都耷拉了不少。
在对上白起之前,顾征已经叫了唐朝去休息,想是他跑到特警们休息用的宿舍看了一圈,发现满员,这才重新跑回来跟顾征打报告。
顾征点头批准,多问了一句:“你家挺远的吧?大半夜的不好打车,不然你跟白起一块儿,去他家歇一下,他家近。明早再一起回来。”
说完,他转向白起:“方便吗?”
白起点头:“一起走吧。”
“得嘞!”唐朝咧嘴一笑,“那白哥家的沙发今天就被我承包了。”
顾征闻言笑了一声:“他家有客房。”
唐朝星星眼:“真的吗!我可以吗!”
“要实在想睡沙发也可以。”白起说。
唐朝严肃脸:“不必,谢邀。”
一离开特遣署,唐朝被年底凛冽的寒风一吹,整个人精神焕发,叽叽喳喳了一路。白起本来就挺多天没睡,出门叫风一激,头疼得更厉害,也没心思管他具体叭叭了些什么。
拿钥匙开门时,白起嘱咐:“客房的床单是上周顾征来之后换过的,一会儿我给你拿被子过去。要洗澡的话卫生间有新的浴巾,在——”
门拉开的瞬间,后面的话像被谁强行按了暂停键,悉数截在嘴边。
白起直愣愣地维持着拉门的动作,一动没动。
“咋了白哥?”
唐朝不解地越过白起肩头向前望去,入眼的景象堪称诡异。
客厅的半截窗玻璃大敞,一个长发被风刮得四处乱飞的人半边身子挂在窗台上,细白的胳膊和大腿一并扒拉着墙壁,正哼哧哼哧往屋里翻。
然后“咵嗒”一声,成功翻进来的肢体顺从地心引力,结结实实拍在了地上。
02.
平安夜过去不过一个小时,身着红裙的女变态翻进了特遣署指挥官的客厅。
偷东西偷到特警头头家里,这话若是传出去,不管是哪方的同行都要笑掉大牙。
作为正义一方的同行兼本次私闯民宅案件的目击者,唐朝主动承担起测谎仪的任务,站在负责审的当事人身边,当起了合格的副手。
女变态双手被反铐在椅背后,进屋时身上背着的红色包裹被放在离她很远的地方。红色裙摆盖不住的半截大腿不知道是因为冷得还是吓得,抖动幅度快赶上跑位的洗衣机。
“警察叔叔,我对天发誓,我真不是小偷。”
如果没有这句市井气息浓郁的标准窃贼开场白,白起可能还会相信眼前这张娃娃脸上大颗滚落的泪珠是发自真心的。
没理会她情深意切的发誓,白起开门见山:“什么evol?”
女变态表情疑惑:“你们的超能力吗?我没有啊。”
白起接着问:“怎么进来的?”
女变态毫不犹豫:“翻窗户!”
“七楼都能翻?够能耐的。”白起慢条斯理地看了一眼客厅的窗户,没在入室方式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翻进来的目的。”
女变态张口就来:“送快递!”
“凌晨一点送快递?”
女变态沉默了。
“快递呢?”
女变态眼神飘忽。
白起跟唐朝对视一眼,唐朝摇摇头。
这么扯皮的理由,竟然不是胡乱编的瞎话。
——难办啊。
最近几天抓的人太多,特遣署的牢房满得快赶上春运,再说这会儿已经是深夜,不管是自己还是唐朝,都没有精力再折腾一个来回,将她带去特遣署后再回来。
入室的方式暂且不论,如果唐朝测谎的结果是准确的,她的确没有evol,那严格来讲,这样非evolver案件的也不归特遣署管。
“明天看情况拐一趟派出所吧。”
将女变态连人带被拷上客房的床头,白起对唐朝说。
03.
白起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许是近几天在各处看到的圣诞元素过多,竟然梦到了幼时同母亲装饰圣诞树的场景。
快速冲了个战斗澡,白起叫醒在沙发上凑合了一宿的唐朝,随后拿上开客房门的钥匙,去查看那位背景不明的嫌犯小姐。
嫌犯小姐还在呼呼大睡。
挺厚的棉被扭成一卷,没什么形状地裹在身上,双手被齐齐拷在床头的嫌犯小姐以一个绝对称不上优雅的姿势占据了整张床铺,嘴角还挂着一缕浅浅的水痕,任谁都能看出是一夜好眠。
嫌犯小姐放松得仿佛身处自己的地盘,音量不大却足够清晰的鼾声和着窗外隐隐的鸟鸣,有来有往,错落有致,给光线唯美的早晨配上了令人糟心的背景音。
泰山崩于眼前也面不改色的特遣署指挥官面对这幅场景,人生头一次感到“棘手”一词有了具体的形状。
“这待遇可够好的。”在沙发睡出落枕的唐朝按着脖子,凑到门边往里看了一眼,再张嘴就是一股浓浓的醋熘白菜味儿,酸得要命。
昨天在特遣署时还说沙发被他承包,结果倒真的一语成谶。
“白哥你杵在这儿干啥?不叫她起来?”
白起沉默良久。
“怎么叫?”
最后人是被唐朝弄起来的,用大喊“着火了快跑啊”的方式。
大冬天穿短裙的女变态迷迷糊糊被吓醒,下意识想一个鲤鱼打挺,结果由于手腕被困,身子弹了不到半截就被惯性拽回床铺,整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发懵。
白起适时上前解开手铐:“起来吧,去特遣署做个evol检测。”
“哦。”女变态自己给自己吓了一跳,还没缓过劲儿来。听完白起的话也没辩解什么,手脚并用从床上爬下来,一副积极配合调查的顺从样。
昨天大半夜没仔细看,眼下阳光正好,穿戴整齐的女变态以正常站姿出现在两人面前,白起他们才发现,这女孩的穿着……节日气息似乎有些过于浓厚了。
头顶的鹿角发卡因为太过狂野的睡姿歪了一半,毛茸茸的兜帽斗篷下面是点缀着雪花和铃铛纹样的红裙,再往下是同样加绒的红色长靴。女孩一身红色穿得很是喜庆,节日元素多得仿佛恨不得将“她在过节”这件事捅到别人脸上。
“哎,白哥,你有没有觉得,”唐朝凑到白起耳边,小声道,“这女的穿得有点圣诞啊?”
谁知女变态耳力极佳,唐朝话音刚落,她半垂着的头猛地抬起来,惊异而佩服地看向他:“这都能看出来?”
白起想了想每年这时候,街上大批身着奇装异服的年轻人,倒没觉得眼前这位更奇怪到哪去:“年纪不大,可能是恶作剧的小孩儿吧。不过还是查一下evol,确保没问题再送派出所。”
“唉,白起警官,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是小偷。你看我穿的是不是很像大马路上搞活动的店员?我就是个送快递的——你可以叫我圣诞女郎——只是进来的方式略微天赋异禀了一些。当然这个我也可以解释,主要是发生了一些不能说的意外,我不得已才爬的窗户。”
不给另外两位插话的机会,自称圣诞女郎的女变态自顾自滔滔不绝:“我送东西是很有效率的,今晚爬……啊不是,爬窗户的就你这一家。反正这么一晚上我进了那么多屋,根本没被人发现。”
白起冷着脸发出个气音,像是在冷笑。
“不止进了一家。”
“还知道我的名字。”
唐朝在一旁大呼小叫地给被问住的女变态宣判死刑:“有备而来,白哥,这绝对是有备而来。”
04.
特遣署出结果很快。
女变态做了两遍检测,均未检测到evol波动。
面对白起和唐朝看到报告后审视的目光,女变态双手被拷在审讯室的桌案上,无奈地摊摊爪子:“我就说吧,没有evol。我,普通人,送快递的。”
随后又翻来覆去问了几轮,女变态都是同样的说辞,油盐不进。
圣诞节当天,特遣署的案子跟前一日相比只增未减,白起实在没空耽误在一个未造成实际损失的私闯民宅上。跟派出所那边沟通好转移女变态的事宜,白起没再管她,转而去忙其他事情。
交接是唐朝负责的,作为当事人之一,他跟派出所的民警详细描述了前一晚的情况,算是解决了这个小插曲。
唯一还需要后续解决的是女变态带着的包裹。前一夜审她时,包裹被放到了沙发另一头,今早三人走得匆忙,包裹主人又睡得迷迷瞪瞪的,根本忘了自己还有个随身物品。
私闯民宅的拘留时间是五到十五日不等,派出所那边理解特遣署的节日工作量,来接女变态的警官临走时托唐朝给白起带个话,说他这两天有空的时候把包裹送过去就好。
包裹是可被搜查的证物,白起本不想耽误派出所那边的工作,心想若是中间不忙,就抽空回家一趟。
奈何恋语市躁动的evolver们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年末的天黑得很早,刚五点多就彻底黑透。
忙碌的间隙,顾征点起一根烟,长长呼出一口后感叹道:“真快啊,今年这就算是过完了。”
四处奔波了一天,白起也挺累,没什么精神地应了句:“是啊。”
吐出的薄雾很快被风吹散,融进朦胧的夜色,顾征望着街角的彩灯和槲寄生装饰物下结伴而行的年轻男女,把烟屁股按了:“正是因为过节才这么忙,可一旦忙过劲儿,又会忘记今天是个节日。”
白起笑了一声。
“有什么圣诞愿望吗,我们指挥官?”
“没有,”白起漫不经心道,“我不信这些。”
顾征捶了他肩膀一拳:“图个气氛嘛。也就是你没女朋友,不然人家肯定要说你不解风情。”
白起并不在意他的打趣,配合地随便说了个:“那就许愿明年的今天别这么忙了。”
“真够人精的,”顾征说,“用今年份的愿望额度许明年的愿,然后明年份的可以在圣诞节前再许一次。一下实现两个愿望,行啊白起。”
“滚蛋。”
05.
白起小时候是信过圣诞老人的。
那年他七岁,温苒第一次给他讲了平安夜穿梭在城市间的白胡子老头的故事。
温苒说,小起是被上天眷顾着的宝贝,所以不一定要成为故事里的乖孩子。只要做个正直善良的好小孩,圣诞老公公就会完成小起的心愿。
圣诞节前的某一天,温苒问他,我们小起许了什么愿望呀?
小白起说,圣诞愿望不是只能说给圣诞老人听吗?不能告诉妈妈。
温苒一本正经地跟他说,圣诞老人要记录全世界小朋友的愿望,非常忙,所以委派妈妈做小起愿望的传信使,这样才可以早一点看到小起的愿望。
七岁的孩子看不透大人守护童心的善意谎言,小白起凑到温苒耳边,将自己的小小心愿说给她听。
其实自打他听了圣诞老人的故事,他就有了很多备选,小飞机,滑板车,篮球,宠物,铅笔盒……每次改口,小白起都认认真真地在心里默念,对不起圣诞老公公,上回许的能不能不算。
小白起最终告诉温苒的圣诞愿望是爸爸能多多回家,于是圣诞老人给他的是那天晚上的全家团圆。
那天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晚饭之前,温苒还带着两个孩子出去堆了雪人。小白起很开心,开心到拉着懵懂的小萝卜头弟弟说,原来世界上真的有圣诞老人存在。
那年圣诞节的夜晚,一切都美好得像在做梦。直到白父接起一个电话,匆匆离席,戳破了这个过于短暂的梦境。
温苒追到玄关,哀求他能不能至少陪两个孩子吃完这顿饭。
跟着妈妈一起追过去的小白起躲在墙后,看着爸爸头也不回地离开,才恍然想起妈妈最初听到自己愿望时,眼中一闪即逝的悲伤。
原来世上没有给小朋友送礼物的白胡子老头。
原来守护着他的圣诞老人是妈妈。
十五岁那年,许久没将希望寄于神明和童话的白起再次许了一个愿。
这一年的平安夜,少年在窗边枯坐几个小时,平静地守来了平安夜完成使命、交棒于圣诞之日的整点时刻。
平安夜,平安夜。
小起,你要平平安安地长大。
几个月前的那场大火里,温苒这样说。
或许她知道当新的一天到来,他再也不能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所以来不及等到这一年的平安夜,她提前说让他平平安安。
这个温柔了一辈子的女人,直到身影消融于火海前的最后一刻,满面柔和的爱意都与几年前跟他讲白胡子老头故事时无异。
唯有那双明亮温润的眼眸,还有像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般的凝望,从此成了少年最深的梦魇。
可能他出生时命运就被谁写好,可能这短暂的一生中,没有什么是他应得的。
平安夜的零点钟声敲响,面无表情的少年接住窗外落下的第一片雪花,心里想着,不管是谁都好,能不能有个人实现他想要母亲回来的愿望。
但转念又想,既然没有应得,那他本不该奢求。
就连这一年的许愿,都不过是迟来了许多年的无理取闹罢了。
06.
收队又是近午夜。白起掏出手机,屏幕一亮,弹出好几个未接来电。
有派出所打来的,也有唐朝打来的。
还有一条短信,也是唐朝发的:昨天那个女变态跑了,应该有evol。已经安排署里的人去找了。
发送时间是四十分钟前。
白起当即一个电话拨过去:“现在怎么样了?”
唐朝语气严肃:“没消息,看派出所那边的监控,人是突然消失的。陆一完全查不到她的信息,邪乎得很,跟凭空出现的一样。”
“我现在回家一趟,把昨天那个包裹拿过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
“好。不过白哥,”唐朝有些犹豫,“我看这女变态没什么攻击性,看着也怪心大的。就算有没查出的evol,估计也是移动类的,应该不会惹出什么祸来。”
“嗯,但不要掉以轻心。”
“知道了。白哥你路上小心,别被蓄意报复的女变态打劫了。”
唐朝开了个玩笑,不等白起说什么,抢先挂了电话。
一整天没有人气儿的公寓并不比楼道暖和多少,白起拿钥匙开了门,进家像是进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场所一般随意。
这间房的楼层不算高,观景视野却极好。人站在客厅的窗边,可以将远处未熄尽的万家灯火收入眼中,看着倒比这冷清清的屋子更有人情味一些。
虽然白起一年中在公寓呆着的时间不多,但家具摆放的位置他再熟悉不过。毕竟放眼整个家里,也没有太多的陈设需要他额外花心思去记。
摸黑拿了放在沙发旁的包裹,出门前,白起从制服口袋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差五分钟十二点。
他忽然想起顾征先前的感慨。
——真快啊,今年这就算是过完了。
距离那个第一次误以为小小愿望被神明眷顾的圣诞节,已经过去整整二十个年头了。
对于往年的这一天,白起其实想不起格外值得记忆的内容。温苒离开前的那些或许快乐的日子仿佛时刻笼着一层氤氲水汽,让人很难在朦胧的一团回忆中拾起半分鲜明。
后来也是一样,除了入眼的街景和摆明是在庆祝的人群,他并不能感受到这一日与平时每个重复的24小时有任何区别。
唯独今年是不一样的。
像是达成了什么唯有他不知情的协定,周边的人、物、事都在提醒他这个日子的特殊,甚至只属于他的梦都背叛他,用藏在心底多年的旧景给圣诞节刷足了存在感。
倒没有类似被命运排除在外的烦躁或不满,只是困惑万物如此同步的种子于不知不觉间长出繁茂,让他下意识产生了一丝可能会在本日终了之前见到奇迹果实的期待来。
——想什么呢。
这样一个冬天,气温虽冷却不足以落雪,仿佛连月光都惨淡,投进窗边的冷色至多留下痕迹半尺。他一个人站在没开灯的房间,手里拿着的是属于陌生人的物件,人声和烟火气都离他很远很远。
他在许久之前就习得,这世间没有另眼相看的眷顾,也没有属于他的奇迹。
收起莫名恼人的惆怅,白起最后环顾一圈,转向玄关。
也是在这个瞬间,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响动,像炸开一室静谧的某个预兆。胸腔内有什么重重跳了一下,然后白起听见带有强烈吸引人侧目意味的猛烈拍击声。
又是一道什么被拉开的声音,风的流动侵袭所有感官,他回过身,看见两只纤细的手臂扒过窗沿,半个人影缓缓露出全貌。
熟悉的出场方式,熟悉的反季红裙,熟悉的娃娃脸。
熟悉的嫌犯小姐声音里带着舍弃了什么的轻快。
“去它的转正!圣诞快乐啊七岁的白起小朋友!”
07.
每年参加圣诞老人考核的实习生很多,但像女变态这样年年过不了理论考试、根本无法参加实操考核的很少。
……也不能说是“很少”。圣诞村上千年的历史中就出了她这么一个。
魔法世界的时间流逝与现实世界不同,女变态年纪不大,换算成现实世界的年龄也就将将二十,在圣诞村还属于青少年。
女变态当然不叫女变态,她有自己的名字,只是她成绩太菜不得不留级许多年,众人提起她都用“那个留级的”做代称,久而久之,连她都几乎忘记了自己叫什么。
一年一度的实操考核定在平安夜,结束时间是圣诞节的午夜十二点。将近一天半的时间看似宽松,但其实按照考核要求,实习生的行动限制在收礼人入睡后的夜间,所以严格来讲,考试时间并不充裕。
若是参加考核的实习生在平安夜凌晨两点前将礼物全部送完,回去之后直接转正拿工卡,获得专属的送礼物区域。此类成绩优秀的毕业生,不仅可以自选工作制服样式,员工待遇还好,五险一金加月末提成,准备礼物的工作间也比普通毕业生高级许多。
其余超过凌晨两点送完的实习生,评定标准不定,最终通过人数也不定,转正率以当届考生的整体水平波动。
总而言之,礼物自然是越早送完越好,卡点圣诞夜最后一分钟送完的希望自然渺茫,基本等于陪跑。
每个学习达到一定时间的实习生都会拿到一份固定名单,被选取到名单上的人是对圣诞节没有期待,却因机缘巧合偶尔许过一两次愿望的人。
成为圣诞老人是个挺凭运气的事,通过理论考试的实习生能否参加实操考核,要取决于名单上这帮人。只有当名单上的人全部许愿,当做玩笑话的随口一许也算在内,实习生才有资格申请这一年的考核。
他们这个行业的存在依赖于信徒,说来或许有些不负责任,但列在名单中这类人的礼物,就算没有送达,也不会对行业造成损失。
用通俗一些的话来讲,只要没人脱粉,圣诞老人的信誉和商业价值就不会受到影响,来自上层管理部门的魔力供给也不会削减。
综上所述,这类三天两头都在晒网、几年也打不了一回许愿渔的人,既能为从业人员总量设限,又能避免送礼失败带来的行业失信,是最优质的考核目标。
女变态运气不算好,从拿到名单开始,上头的各位老板不是今年不许就是明年不许,一年到头总要差那么几个。好在女变态的文化水平十分稳定,这么多年一直没通过理论考试,根本无需为凑不齐人发愁。
过不了理论的女变态参加不了考核,每年平安夜只能酸不拉几地看着同窗从圣诞村上空飞出去,自己则跟苦情剧女主角似的对雪枯坐,拿着名单瞅上整晚。
如此瞅了几年,还真从中看出了点门道。
她心想,这个叫白起的小孩儿可真是个铁葫芦,名单上谁的名字都亮过那么一两次,就他一个一次也不亮,小小年纪半点童心也没有。
他家大人都不给他讲圣诞老人的故事吗?打三岁开始许愿难道不是人类基操?
眼见着这小孩儿名字后面的年龄一年一年往上涨,白起七岁那年,他的名字终于跟名单上其他人一样,滚动起了流光。
女变态连跑带颠地赶去跟教务处申请理论考试。没考过。
那年平安夜,考试失败的女变态爬上圣诞村的墙头,一边听雪落下的声音借蛋酒消愁,一边望着天边的月牙忏悔,说对不起小孩儿,是我太废物了,明年一定给你送礼。
来年二月,女变态终于过了理论考试,那个顽固小葫芦的名字却再没有亮过。
08.
之后的几年,女变态一直没等到白起许愿。
这期间,连辅导员都苦口婆心劝她申请删除白起的名字,女变态心里惦记前几年错失的愿望,义正辞严地拒绝了换人的建议。
辅导员说,从人生第一次许愿开始算起,之后连续五年没再许的就该换掉了。他要一直不许,你总不能一直不考吧?再不考过两年理论成绩都该失效了。
那就再考一遍,女变态说,反正我也没礼物要准备,就学呗。已经考过那么多次,也不在乎多加一回。
白起十五岁那年平安夜,女变态照例酸不拉几地拿着名单看,嘴里还念叨,白起啊白起,几年不见你都长到叛逆期了,现在不许指不定以后更没童心许了。过了理论还不能考核,摊上你我真是倒了大霉。
零点的钟声响了,女变态忧郁地看了会儿雪,再转回头来,白起的名字亮了。
因为同一个人,女变态再次慌不择路地跑去教务处,雪地湿滑,几次险些摔倒。
她跟教务处老师说,我能不能不参加考试,就去给这个小孩儿送一次礼物,求您帮我看看他今年许了什么愿望。
老师一开始没同意,说不合规矩。
女变态作为前留级专业户,一直是重点关照对象,近几年坚决等待名单凑齐的事儿老师也知道。所以当女变态顶着一张异常犯规的娃娃脸,可怜兮兮地胡搅蛮缠一会儿,老师还是留了情。
老师查了一下,满脸被女变态纠缠的无奈逐渐转为严肃。
女变态问怎么了,老师说这孩子许的愿望是让他母亲回来。
回来?女变态说,他爸妈离婚他妈改嫁他判给他爸了?……这送人当礼物确实有点棘手啊。
不是,老师被她满脑子的八点档剧情搞到无语,再张口语气却有些怜悯,他母亲去世了。
离开教务处之前,女变态问,我能看看他七岁那年许了什么愿吗?
09.
人生头一次参加实操考核,又是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家里蹲许多年的魔法少女穿梭在云层间,心情飞扬得比天还高。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实操考核。
昔日同窗过考的年纪都很小,就连那些坚持不下来、中途放弃的人也离开得很早,对于他们来说,圣诞老人考试有年龄限制这条规矩,是只可能出现在理论考试中的送分题,毫无现实应用意义。
而笔试考了许多年、等待许愿许多年的女变态,到了转正的最后年限。
再不成会怎么样?她也不知道。
这会儿正是凌晨一点多,只剩白起一个没送,时间卡得刚刚好。
名单上其他人的礼物都送得很顺利,这些人不是早早入眠就是根本不在家,她放下东西就跑,魔法运用之娴熟仿佛一位上岗多年的老圣诞司机。
身上背着的包裹还是沉甸甸,女变态想想自己给那个小铁葫芦准备的惊喜,忍不住兴奋地笑了。
这一得意不要紧,即将闪进白起公寓的那一刻,女变态忘了念穿墙咒语,一个重力加速度,毫无缓冲地撞上了居民楼表面。
沟里翻船不过如此。
穿墙魔法只有在身体冲向目标的过程中才能使用,眼下她扒拉着外窗沿,身体各处疼得要命,还静止如一条死鱼,穿墙是穿不了了。
胜利仅仅一墙之隔,在“运送过程出意外怎么办”的题海鏖战多年的女变态丝毫不慌。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魔法不行就物理,翻个窗什么事儿都解决了。
女变态撬开窗户,背着依旧半满的包裹,简单一个翻窗动作做得尤为艰难。
翻着窗的女变态还不知道,穿墙失败就像是倒霉的开关,从她撞得七荤八素脑袋发懵的那个瞬间,命运的轨迹就发生了改变,她原先以优秀毕业生结束实习生身份的美好预想再没了成真的机会。
没亲手拿出包裹并放下的礼物不算成功送达。被送礼目标发现,被送礼目标抓,被送礼目标移交派出所,人与包裹分隔两地的女变态彻底放弃了拿优毕的念头。
“后面的事情你就知道了。”不似昨晚的狼狈,嫌犯小姐……不,送快递的圣诞女郎指指白起手中的红色布包,眉眼弯弯道,“现在圣诞节还有一分多钟结束,我赶上啦。”
她的故事说得简洁,简洁到整个讲完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
白起描述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也许因为这是圣诞夜,也许这是奇幻的魔法时间,也许他等来了七岁那年温苒描述过的奇迹。
他这样想。他希望自己这样想。
“这些,”轻轻晃了下手中的包裹,他喉咙发堵,“都是给我的?”
“对的哦。本来那个布包我是要收走的,但既然被你看到了,就留给你好了。不然显得我怪小气的。”
他皱眉,讲出的话像是推拒:“可是我没有许愿。”
“所以刚才说了嘛,圣诞快乐,七岁的白起小朋友。”
作为一个成年人,面对哄孩子一般语气的调侃,白起并不知道如何接话,顿了好几秒才像终于挤出来一句似的:“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娃娃脸的女孩敛了笑意,轻声启唇。
“嗯,我知道。”
零点了。
“我的时间到啦。”不给白起说话的机会,她向他走近,“好歹我也等了这么多年,最后给我抱一下吧。”
她边走,边有些苦恼地碎碎念:“你也长得太快了,我拿到名单的时候,你还躺在产房里哇哇哭呢。”
白起捏着包裹的手攥得死紧。他觉得自己该拒绝。
他没有动。
女性的肢体贴近,维持礼貌的距离伸出手臂,轻轻将青年拥住。
她垫着脚凑到他耳边:“对不起,让你等了二十年。”
“对不起,直到现在也没办法实现你十五岁的愿望。”
讲故事的时候她没有说,除了要在规定时间内将礼物送完,实操考核还有几则绝对不能触犯的禁忌。
一,不能当着目标使用魔法。
二,不能被目标看到送礼过程。
三,不能告知目标自己的真实身份。
一旦暴露,触犯禁忌者不仅会被清除全部记忆,还将被送至现实世界,此后的人生与圣诞村再无瓜葛。
“记得拆礼物哈,我准备了好久的。”
消失之前,考核计分器早就清零的女变态说。
10.
女孩留下的红色包裹有魔法,看着不大,装起东西来却像一个连接着礼品制造厂的通道,不管拿出多少礼物,包裹本身都是满满当当的。
白起猜不出里面到底装了多少东西,索性放弃探寻,想着礼物总有掏空的时候,到时自然能得出结论。
他拆的第一个礼物是一架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飞机模型。
那是他七岁那年许的头一个愿望。
更小一点的他在电视节目中看到英姿飒爽的飞行员,便叉着腰跟温苒说,等自己长大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温苒笑着说好,问他以后要开什么飞机。
小孩儿懵懂地看着电视中的战斗机反问:还有别的飞机吗?
第二个礼物是一把红色的雨伞。
之前温苒给他买过一把,有一天放学,小白起将伞忘在了教室,等他想起来再回去找,挂在书桌侧面的伞不翼而飞。
年幼的自己想不透,长大后却逐渐懂得小孩子的恶意最是无缘无故,雨伞会丢不过是某个同学简单却最为直接的排挤。
丢伞当天,小白起生怕温苒伤心,并没有告诉她发生了什么。结果隔几天放学又是阴雨,他不得已顶着半身潮湿回家,伞丢了这事儿才算见了光。
第三个礼物是一颗篮球。
那一年乔丹再次宣布复出,小白起跟邻居家的高中生一起看完第一场回归赛,两人热血沸腾地冲到篮球场投三分,结果一个没劲儿一个没准儿,投到胳膊发软也没扔进去一个。
虽说初次尝试成绩不佳,篮球梦却种在了七岁小孩儿的心里。
投进一个三分,在小白起心中,是当下能做到的最帅气的事。
第四个礼物是一个铅笔盒,双层折叠的那种。
以现在的眼光看,这个以功能复杂为主打的铅笔盒已经十分土气,可在小白起许下愿望的当年是最流行的款。
小孩子的兴趣总是容易被新鲜事物勾起,他想要铅笔盒并非为了攀比,而是想看看里面的构造到底是什么样。
那年刚入冬的时候,温苒给他买了一个,用了没两天就被他三下五除二拆了个散架。
慌了的小孩儿几次尝试复原都失败,心里又急又气,小鼻子小眼憋得红红。
新买的东西被孩子拆坏,温苒也没生气,倚在门边乐不可支。小白起看妈妈不但不帮忙还笑他,忍了一会儿终于瘪了嘴巴。
第五个礼物是一对机器人。
其实可以同弟弟一起玩的玩具不少,但舌头还没捋直的小萝卜头每每看到动画片里的高达,都目不转睛地投出“想要”的视线。
小学二年级的小屁孩已经懂得照顾家中比自己更年幼的小萝卜头,小白起许愿的时候想,如果有两个机器人,他就可以带着弟弟玩机器人对战。
……
白起陆续拆了半年多,才将这些他或有印象,或早已消失在记忆深处的礼物拆完。那时已是夏天的尾声。
礼物没拆完时,心中知晓后头还有惊喜等着,即便几日不拆新的也不觉得有什么。当礼物彻底拆完,已经养成的习惯随夏日最后一缕暖风与自己告别,心头涌现的竟是陌生的怅然。
包裹中最后一件礼物,是一个包装精致的信封。
信中尽是些琐碎温馨的絮叨,写信的人像是把信纸当成了树洞,用考试失败的愤怒、魔药爆炸的惊恐、烹饪失败的困惑、被人嘲笑的孤单,以及不能为他完成心愿的失落,将纸上的空白一行行填满。
信件的最后,她用记号笔着重叮嘱:我学变那些过时的物件可费劲了,人类,我劝你好好珍惜。
白起并未刻意将拆礼物这件事当成一个需要尽快完成的任务,只是偶尔闲暇才从包裹中随意挑一个出来拆掉。
就像他在很少很少的偶然,会想起那位明明看起来跟大学生一般年纪,说话却一副老气横秋长辈样的送礼人小姐。
要是那时候没耽误她的考核就好了。
如果今年平安夜能再见到她就好了。
11.
不知是不是去年跟顾征的顺嘴一提感动了哪位神仙,今年的十二月竟真的不如去年忙碌。
唐朝在办公室翘了半天脚,屁股像坐在钉子上,不安地动来动去。顾征给杯面接好水泡上,过来踢了一脚转椅:“你身上长虱子了?”
唐朝被他踹得原地转了一圈:“我总觉得不得劲,都几点了还这么和平,不会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吧?”
“少乌鸦嘴。”顾征白他一眼,“没事儿闲的不正好,有对象的可以抓紧最后的时间过个二人世界,有什么不好的?”
唐朝沉默几秒,问:“你有女朋友了?”
顾征也沉默了:“……我有个屁。”
“那你说个锤子啊!”唐朝仿佛小辫儿被火燎了一下,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把办公室里的仨人挨个指了一遍,“你!我!白哥!都没有对象。好家伙,仨奔三的大老爷们儿在平安夜啃食堂统一发的大苹果。”
三人之中最年长的顾征肺管子被捅得格外痛:“滚滚滚,别呆这儿烦我,闲着难受上隔壁派出所帮忙抓小偷去。”
“我才不去呢。”唐朝立马一屁股崴回去,“哎对,说起抓小偷……白哥,去年那女变态怎么样了?后来你说不用抓她,我一忙也忘了问怎么回事。”
“别瞎叫。”白起正闭着眼睛假寐,被唐朝一点名,他拿掉盖在脸上挡光的报纸,站起身来,“今天没事的话我先走了,有情况打电话。”
“行,也快九点了,回吧。”
顾征说完,赶在人走之前想起一茬更重要的:“把这小子一起拎走,他今天不值夜。”
这话说的是唐朝。
唐朝丝毫不以顾征的嫌弃为耻,美滋滋地追上白起:“白哥,我今天还去你家啊?咱俩一块儿过平安夜呗?”
“……回你自己家去。”
回到家,白起脱下制服,去卫生间洗了个澡。今天回家比平时都早,洗完出来时,客厅窗外依旧灯火通明。
白起站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掉发顶的湿气,人声和烟火气依旧离他很远,但此刻室内的暖光为这份无形的距离蒙上了一层暖意。
——笃笃笃。
有人敲门。
沉浸在平和思绪中的白起眉头一跳,心说唐朝这小子不会真尾随过来了吧。
怀着不好的预感,他做好被某人用大段长句袭脸的心理准备,木着脸转开门锁。
门一开,入眼的却不是预想中那个绑着小辫儿的脑袋。来人比唐朝矮了不少,白起一米八多的视野范围中,仅在最下方露着小半截头顶。
他微微垂眼,视线对上一张熟悉的娃娃脸。
“您好,我是隔壁新搬来的住户,过来跟您打声招呼。今天是平安夜,我烤了一些姜饼,您赏脸尝尝?”
有的人,出现就像礼物。
白起唇角勾起无人察觉的微弧:“今年不爬窗户了?”
“害,”新邻居咧嘴一笑,抬手指了指天空的方向,“这不是考核翻车,被上头的大佬贬为不会魔法的庶人了嘛,只能遵纪守法走正门啦。”
——是因为我吗?
白起很想问。
最后还是说了谢谢,郑重地。为这些年间许多事情。
姜饼被脸色突然变严肃的男人接过,新邻居眨眨眼,又是一乐:“圣诞快乐呀,二十八岁的白起小朋友。”
“嗯,圣诞快乐。”
也许世间的确有一份奇迹属于他。
因为这一年的圣诞节,他的愿望都实现了。
- ᴇɴ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