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是由什么构成的？

  是她亲手制作的。如母亲发丝一样的天云草实填充内里，枝叶编织成柔软又干燥的发丝，揉碎的血斛汁水抹上唇肉和眼尾，给他添以人类鲜活的亮色。桔梗色的紫晶石在她的手下变作一颗明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缄默地看着她的薙刀提起又劈落。母亲裁下的血肉愈合成新的肢体，傀儡的悬丝穿过关节，支撑着骨架摇摇欲坠地站立。一滴虚假的晶莹的泪水和一颗摸不到的心填入胸膛中最大的空隙，像云雾一样虚幻缥缈的梦境也随之开始出现在他未曾涉及的、如镜湖一样纯粹的意识里，仿佛一株无根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停。

  于是他被创造，开始学会语言，学会思考，一字一顿的语调开始流畅，舌尖抵住牙根，声带震动，以一种奇特的语调恭敬又孺慕地念出她的名字。行走时关节部位发出的咯咯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他开始会哭会笑，意识与梦境一同降临于此身，既是隐晦的偏爱也是诸行的业果。情感的力量仿佛给予了他所有行动的能力，由此知道母亲是母亲，但也并不知道母亲并不是母亲。

  他继承不了她的神力，创造者并未将所有传承给他——当然，甚至连皮相都只是相似，任人提起都只会误认为他们是出于同源的亲人，而不是被造物两个字填充得彻底的物品，是她曾经掌控的柔弱的“孩子”。情感独有的痛感不曾贯穿这具躯体，甚至他来不及去感受，不知道自己是想要去追求人，成为人的，只凭着无端生出的情感无师自通地行走于人世，却因懵懂无知而越走越偏远。然而人类惧怕憎恨又因之癫狂的疼痛总是被拂去，淡化，母亲身上残留的痛感日益寡淡，甚至于无情，他也来不及去品尝。

  人偶就是人偶，自诞生起他们之间就存在隔阂，只是此前他从来没有意识到。就算他是由世界上最珍贵的花草枝头上衔来的最细嫩的芽和花叶制成的，雷电之力在模拟血液的液态能源中流淌，踮起脚来几乎和她比肩，但折断的枝到底难再生根，天云草实不会再从他身上生出哪怕那么一粒种子。他也不是从谁身上剥离出来的一团新肉，而是能自主走出她视线，远远地逃跑的一只跛脚鸟。

  他是自由的，被单向赋予的自由如同一种流放，也是不自由的。被创造的禁锢于创造一词，渴望被另一方承认、定义，仿佛急切地需要一副能将他拴住，不至于坠毁到无尽深渊的镣铐和枷锁。但自由的辽阔草原上没有野火，只有夜星，像她垂落的、怜悯的视线。可是天不会俯下身来亲吻地面，野草是够不到在日夜流转就消逝的夜星的。

  于是他开始焚烧自己，希望点亮一整片长夜，用滚烫的火尖舔舐上根本够不到的黑夜。梦境无序地跌入湖里，眼泪从眼眶滴答滴答地滚落，他茫然地睁大双眼，泪却越涌越多，天云草实好像活了过来，在胸口挣扎着撕开一条缝隙，长出新的枝叶。自我焚烧带来的尖锐的痛感一拥而上，让他终于知道痛苦是什么味道，过量的情感几乎超载得他头脑要炸裂开来，仿佛整个人被巨浪淹没，只能手足无措地挣扎着想要逃离。

  他疼痛难耐，穿透肢体的悬丝却阻碍了所有动作的念头，他甚至抬不起手，只能受母亲的摆弄，无力地瘫在馆口，被长久地尘封，直到连疼痛也被一并封存起来，情感随之泯灭。滴答滴答的泪水濡湿他的面纱，用不了多久就彻底干涸，浇灌不出新的情感。一切好像回到最初，连痛苦也不曾诞生到这具躯体中，何况张口再念出她的名字。



  人偶是由什么构成的？

  记忆焚烧的灰烬给予了他一场新的、如同分娩的阵痛，那些逝去的情感以一种极端的姿态卷土重来，张扬地宣告他此刻正活在人世。怨恨、嫉妒、不甘，还有胸膛空荡荡的迷惘，还有被蒸发的泪滴，取代那些已经腐烂枯萎的草叶，重新填充他的躯干。

  他不再需要拥抱虚假之天，当精神升华之时，世间的所有痛楚反而拥抱他，孤独的，死去的，仿佛与天地度过了同等岁月，躯体所拥有的五百年只是疼痛之中不起眼的一瞬。

  如何算活着？当肢体动弹不得，没有意义的呼吸彻底失去了律动的根源，负隅抵抗的意识彻底坠入一片浓黑——或者说，他作为人偶的一生，可曾有片刻是真正意义上的活着？

  他终于不再渴望成为人，不再需要拥抱过去的影子，转而去构筑神力，用背叛和信仰搭建伟力的高墙，令精神几乎癫狂崩溃的疼痛随之在身体里流窜，却让他更鲜明地感受到何为活着。母亲给予的情感不再成为他生立于世的根本，哪怕这具她所给予的躯体最终也抛弃了他，身体麻木到再也感受不到什么，灌输到脑内的痛感仍然能够支撑着他挺过蜕变。

  万幸，他还剩疼痛，足以证实他并非乞求怜爱的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