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九重天上颇不安宁。躁动与惶惶的氛围充斥在巍峨连绵的楼台殿宇间，肃穆的九重天似乎活络起来。其中原因有两层：第一是因为九重天每年一轮次的仙法基本功审查，又一次如约而至了。

神仙的日子并不像凡人书简中那样遗世独立悠然自在，正与之相反，天庭中充斥着严苛的考勤与评审制度，人员流动十分频繁。

高坐主位的天帝在下界时姓冯，是位虎老雄心在的重量级人物，上任后不可一世地无视掉所有反对，以一己之力推动九重天办公的商业化，推出了一年一期每期十年的仙法基本功考察，又名扶凡令，打着业务考核的名义，实际就是让天上的神仙们每年下界一批到人间去捉鬼除妖、打击邪祟，宣扬九重天积极助凡扶凡的正面形象，干满十年后才能重返天庭。

冯宪君一张嘴舌灿莲花，把蓝图描绘的恢宏又漂亮，可这其中却大有陷阱，明面上是诸仙下凡公干十年，可天地之间时间流速大有差异，天上风吹荷叶过一日，地下便已是四季流转一整年，冯宪君口中的十年自然是以天上时间度量，如此同步到下界去，便有千年之久。让熬了百载苦修才得以位列仙班的神仙们再去下界捉千年的妖，冯宪君藏在冕旒后的脸，已经初具了肮脏的资本家色彩。

而这只是次要原因，真正让九重天躁动起来的，是穹顶中突然一扫暗淡、光芒大盛的南方七宿。天有二十八宿，分管四方，由四位上古神统领，南方七宿分属朱雀星君，朱雀星君还有一个更加广为人知的名字，叫叶修。

上古神与天庭一派不同，他们启阴感阳而生，福泽万象，肩担庇护凡尘之责，并不高居玉宇，常年行走人间扶正祛邪，可千年之前，建木神树突然凋零，四方古神命盘枯竭，二十八宿黯淡无光，除叶修外的三位神君皆是身死道消，灵力落入尘寰之中寻找有缘的母胎接续神力，被选中的胎儿生来便是半仙之体，被称作古神后人，如一年前新飞升上来的孙翔，便是青龙后人，玩得一手好雷法。而叶修与他那三位陨落的同僚不同，他在命盘崩裂后并没有走入亡殁，南方七宿明明灭灭，像是狂风中摇曳闪动的一豆烛火，火光在寂寂长夜中显得惨淡又微末，但终究没有被吹灭，叶修枕着碎裂的玉石八卦盘，在南方隅谷中沉睡了过去。

光阴匆匆弹指过，如今重放光芒的朱雀七宿究竟是否意味着叶修即将苏醒这个问题在九重天掀起了一波狂热的话题浪潮，四海八荒硕果仅存的一位上古神，谁能不好奇呢？

孙翔就不好奇。

孙翔是最早降世的古神后人，天生灵力鼎盛，出生时紫气东来，被一位游行人间的老神仙注意到，看出他是仙胎神骨的青龙后人。襁褓中的婴儿一身丰沛灵气，最容易引来妖魔，不是寻常人家可以养活的，老者便与孙翔父母讲明原委，将人带在了自己身边抚养。孙翔从记事起，听过最多的话便是师父捻着胡须语重心长地将他和曾经的叶修作比较，给他讲叶修摘叶飞花，藐尽世间魍魉；踏雪行歌，涤荡四海潦浊；青衣落拓止兵戈，为天地立心；扶危济困渡苍生，为生民立命；想要以此激励孙翔勤学苦修，肩负起古神一脉庇佑天下的责任，却不知日复一复地言教在孙翔心里烙下了极其深重扭曲的执念——打败叶修。

孙翔毫无疑问是个天才，他自身根骨奇佳，又有青龙神力加持，跟随师父盛夏酷暑练三伏，寒冬腊月练三九，体魄法术两手抓，八岁布云驭雷，九岁挥舞长枪，随着年龄渐长，宽阔的肩背舒展开，个子也挑了起来，俊朗的眉眼愈发英气，除了人情世故中有些迟钝的头脑和“打败叶修”这个已经深入肺腑的夙愿，几乎再也挑不出毛病。

孙翔不好奇叶修能否醒来的原因不外乎有两个，其中之一是他觉得属于古神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任他叶修曾经再荣耀辉煌功誉满身，又能如何？也注定要成为被他拍上江岸打碎的前浪。年轻的新神一定会向天下证明，东方的青龙星宿可以照耀着九州大地海清河晏、歌舞升平，不必再去忧思南方明灭的星火，叶修，已经淹没在历史的寒埃之下了。孙翔眼高于顶，有足够的自信——甚至称得上自负——所以他不屑把叶修放在眼里。

而除此之外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入了这一期的“业务审查”名单，已经下凡去了。

广袤人间界千百年里经历了工业革命与信息革命，科技作为第一生产力推动着人类社会高速发展，钢筋混凝土林立的现代都市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人间早已不是百年前封建陈旧的模样，一切都让孙翔感到陌生而焦虑，他站在商业街的路口，抬头看着面前金粉涂字的招牌，上边写了“天庭驻人间办事处”八个遒劲大字，第二行缀着尺寸稍小些的“轮回分部”，无端给人一种土阔的感觉。

孙翔低头走了进去，前台的接待员是位面容姣好的年轻女性，穿着利落规整的工作制服，孙翔走过来，有些僵硬地跟人打招呼：“那个，你好，我是来入职的。”

前台脸上挂着规范的微笑：“您好，请问有证件吗？”

孙翔从兜里掏出下凡前领到的一枚红绳拴住的白色玉扣，递了过去。前台把玉接到手里，放在连接电脑的黑色读卡器上，一份详细的个人资料出现在显示屏上，前台敲了一下键盘，白色大理石的柜台上凭空停摆一只灵力凝结的蓝色蝴蝶，正在振翅，柜台将玉扣交还给了孙翔，用手比向灵蝶，说：“它将会引领您到正确到岗，欢迎入职轮回，预祝您工作愉快。”

孙翔接过玉来和她说谢谢，跟随指引走向了二楼，江波涛已经等候多时。

轮回分部——也可以叫轮回事务所——坐落于上海，长江在此入海。事务所内部的公认第一人是有“仙界名脸”之称的周泽楷，但管理大事小情的却是二把手江波涛，周泽楷实力强悍但寡言少语，许多对外经营的事他做不来，恰巧江波涛长袖善舞滴水不漏，补上了这个空缺，两人比孙翔早几年下凡来，对人间事已经熟悉。

说起周泽楷此人，是有些故事在身上的，强悍的实力匹配俊美无俦的外形，让他甫一登仙便风头两无，斩获无数女仙暗许芳心。

只可惜郎心似铁，周泽楷早心有所属。这都是叶修早年的孽果了。

周泽楷少时灵根堵塞，身体积弱药石难解，病入膏肓之时偶遇上了游徙人间的叶修。素衣仙人抚着少年伤寒中高热的额头，窗外杏花纷纷落，周泽楷呼出的气都是烫的，额上的手像一块沁凉的玉，他艰难地睁开眼去看，素白的手腕和春衫是谪仙在他心中种下的一轮月色，周泽楷喜欢上了窈窕天地间最逍遥的来客，情根深种。可那不是他的月亮。

周泽楷病好后叶修便走了，那是天下人的神，怎么可能为了自己驻足。料峭春风吹落满园杏花，远望青山多寂寞，偌大天地，他竟然求不得一刻痴妄。周泽楷像是疯了一样钻营修行之道，夜中辗转难眠，他忘不掉这金风玉露的相逢。月影徘徊浮沉枕星卧云，占尽人间风流，但独独不会奔他而来，不要紧，月亮不来，那便由他去踏天揽月好了。

周泽楷清修百年，剑指雷劫，终于脱胎换骨位列仙班，正欲叩响风月关——暮色中夕阳沉没，建木凋零，三神陨落，叶修陷入了沉眠。

要说当下南方七宿突生异动谁最高兴，叶修的诸多孽缘中可能难分伯仲，但要论谁最激动，当属周泽楷无疑——孙翔看着满墙形态各异的朱雀卷轴图，瞳孔地震，有些忐忑地咽了口唾沫，心说坏了，来错地方了，这种行为在人间小姑娘嘴里叫什么来着？激推毒唯是吧？

江波涛注意到他如有实质的神情，耐心地向他解释：“小周比较仰慕叶修前辈，最近朱雀星宿异动，他觉得这样可以让能量场更强一些。”

“挺…挺虔诚的。”孙翔说。


孙翔没有想到自己入职第一天，就来了任务，也没有想到随着社会发展，现代妖精竟然已经精进到了这种程度。他和周泽楷江波涛三个人甫一入山，便被一阵浓雾笼住，夜幕之下可见度本就低，山雾一起林中更是什么都看不到了，孙翔只是没留神被裸露的树根绊了一脚，再抬头时同行的周泽楷与江波涛就已经不见了。

林子里很静，但又似乎又些太静，连虫鸣声都不知道在哪一刻消失了，浓雾中不知蛰伏了什么危机，孙翔紧绷神经不敢松懈，手虚虚搭在腰间的乾坤袋上，他稳住心神顺着山路继续向上走，不多时走出了浓雾，脚下逐渐平坦开阔起来，云开月明，石子铺成的小路蜿蜒通向百米外几颗阔叶树掩映的祠堂。孙翔狐疑更甚，迈步便向里走。

走过那几棵树后，孙翔看到了祠堂的全貌，是一座夫子庙，其中供的孔圣人。孙翔正要上台阶，一道女声突然打断了他：“别进去！”

孙翔瞬间警惕，撤回步子一个雷阵从脚下升起，他环顾一圈，历声呵到：“什么人！出来！”

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从祠堂西边红墙的阴影下走了出来，看起来高中生的模样，有些胆怯的看着孙翔：“你别上去，这地方不干净，进了庙里就走不出这里了。”

孙翔皱了皱眉，“这是夫子庙，供奉圣人的地方，什么牛鬼蛇神能跑到孔庙里撒野。”

“我没骗你！我就是进了庙里之后走不出去了！”女孩又怕又激动，看起来要哭了。

孙翔有些烦躁，他这趟是为除妖来的，这座山里住了一只千年修为的狐狸，已至大乘境界，临渡劫飞升只差临门一脚，不知为何突然修偏了心法，开始下山捉人吃，天道不允伤杀人命，因此轮回领了任务来除它。可如今狐狸的毛还没见到，就先遇到个碍事的凡人。

“这山里确实有个妖精，你走不出去是因为它布瘴气了，跟庙没什么关系。”孙翔道。

女孩瞪大了眼睛，“真的吗？我还以为是我在庙里惹了不干净的东西鬼打墙了，我已经困在这里半天了，那片雾怎么走都会走回这里，太吓人了！”

“我带你出去吧，这里太危险了。”孙翔对她说。

“你能出去？你是来除妖的吗？你是神仙？！”女孩脸上绽放出欣喜，一连三问。

“别那么多问题，快点走，待会儿打起来我顾不上你。”孙翔非常不耐烦。

女孩雀跃的走过来，像是对他非常好奇，也不害怕了，围着他左看右瞧，孙翔领着她顺着石子路折返。

“你这个是什么啊？”孙翔只顾着提防山林中未知的突发状况，疏忽了身侧的女孩，腰间的乾坤袋被她突然捞了过去。

孙翔登时急恼了，语气不善起来，“你做什么！还给我！”

女孩站定了脚步，把那袋子掂在手里，笑着看孙翔，清秀的面容在月光下越发妍丽妖异起来，孙翔忽然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狐狸味儿…靠！上当了！孙翔陡然转醒，电光火石间掌心雷已经朝女孩劈了过去，那女孩确毫不慌乱，蓄了万钧力将手中的乾坤袋迎着雷光掼了出来，孙翔见她用自己的宝物应战瞳孔一缩下意识的收了势，雷火散去金光朝他面门袭来，孙翔眉心雷纹隐约显现出来，脚下青光升腾运起一层屏障来，但他还是侧肩一躲没有强接这一下，劲风擦着他鼻尖过去，砸倒后面一棵古树，烟尘弥散开来，孙翔心中凛然，回身看着狐妖，她已经吐出金丹托在手中，神色阴恻恻的。

“小子，你们天庭的手真是越来越长了，今天就拿你的血警醒姓冯的，让他看看多管闲事是什么下场！”她咬牙切齿，话音一落金丹腾转起来，无数灵力凝结成刃裹着杀意扑向孙翔，孙翔眉心的雷纹绽出青芒，黑压压的乌云在天幕翻滚，白色电光蛇形蜿蜒划过二人头顶，平地惊雷陡然炸响，电光劈在了孙翔面前，将狐狸的法术尽数吞没了。

狐妖连连冷笑，“有点本事嘛。”言罢攻势更为狠辣，招招阴毒致命，孙翔驭雷愈战愈勇，乌云遮顶掩盖了南天处的霞光，道道炸雷响彻云霄，压过了南方隅谷扣动千年尘封的清越凤鸣。狐妖在万钧雷霆力下渐渐落了下风，她一口银牙咬碎在口，心中恨意愈发浓重，使了个乍招将孙翔注意力引开，手拢金丹化作一道红光要退向身后的祠堂里去。

瞬息之间，变故陡生，一条火线突如其来拦在祠堂的台阶下，狐狸冲得太急刹不住速度猛地撞了上去，朱雀业火燎在身上，蚀骨灼心的痛，她登时慌了神回头去看。

一道鲜红的身影悠悠踏风而来，拨开了压顶的黑云，赤着双足飘落在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孙翔只能看到纤瘦的背影，来者穿着繁复的古代衣着，像是祭礼的服饰，宽袍大袖，纤腰束素，衣服似乎有些过于宽绰，外层的朱红色袍子从肩膀滑落下来，孙翔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炁同源的神力。

狐妖惊恐的看向来者，甚至顾不上疼痛，“叶…叶修？！”

孙翔站在叶修的身后，并没有看到他做出什么反应，只是抬了抬手，又一道划成圆形的火线将狐妖围在了里面，孙翔看着眼前纤细的背影，没忍住开口道：“你就是叶修？”

叶修回过头，第一眼先看到了孙翔眉间的雷纹，然后才对上孙翔的眼，他赤着脚几步走了过去，带起一阵铜铃响，孙翔见他突然靠近心里正紧张，叶修却抬手摸上了孙翔眉心的青色雷纹，相触的瞬间指尖被不轻不重地电了一下，带来一阵麻。

——是陌生又崭新的青龙神力，他究竟睡了多久。

叶修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孙翔，这位新的青龙神真是与自己那位旧友全然不同。叶修开口道：“功法太躁了啊小朋友。”

孙翔眉心的那块皮肤泛起热意来，像是被叶修指尖的温度烫的，这温度好像也烫到了他的脑子，让孙翔陷入了一个非常诡异的思维怪圈：叶修竟然长成这副样子，这一点都不像降妖除魔的英雄，这么漂亮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叶修？这么细的手腕和脖子，这真的是叶修吗？

“怎么，还要我证明给你？”

孙翔不知道自己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声，他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正对上叶修山眉海目似的眼，孙翔的脸腾一下红了，半是因为感到丢人，半是因为……叶修真的很好看。

狐妖并未给两人多言的机会，她拼了命地冲破火线，一道红光直直跌进祠堂里，赤毛狐狸趴在香案上，仍做强弩之末的挣扎，金丹中飞出两支暗箭意图攻其不备，叶修猛然转过身将孙翔挡在身后，素手在空中虚虚一抓，两支箭矢在空中燃成了灰烬，他张开手掌，数丈开外的祠堂突然火光冲天，孙翔瞬间喊出声：“喂那是夫子庙！”

叶修也有些意外，转过头神色尴尬，“抱歉，睡了太久，神力有些拿捏不稳。”

孙翔看着他火光映衬的侧脸，突然说不出话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