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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神/鲸枫】在日落之前

作者 : 凉雨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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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原神 达达利亚 , 枫原万叶

标签 达达利亚 , 枫原万叶 , 鲸枫

状态 已完结

175 4 2024-10-29 13:49
导读
Attention:
1.祝万叶生日快乐,愿你永不受外物所累,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一切顺遂,旅途愉快。
2.if线前提下的达达利亚X枫原万叶,cp向,涉及对原作剧情的完全篡改,致死量的私设与狂暴展开,很多原作设定已经被我团吧团吧吃了,请阅读attention确认可以接受后再继续。
3.设想了为了家族选择留在稻妻的万叶,与前来夺取雷神之心的执行官达达利亚之间发生的故事。
4.全文1w6+,请注意阅读时间。
5.人物可能有ooc,最终解释权归我。
6.写得很辛苦,所以请给我评论!(理直气壮伸手!)
如果ok的话,就开始吧,祝你看得开心。
  如何才能夺走一颗神之心?
  挂着愚人众旗帜的船只稳稳地破开浪潮,年轻的执行官靠在船头,百无聊赖地摆弄手中的神之眼。他透过深蓝的神之眼眺望仿若无边无际的海平面,仿佛想一窥神明视角下的世界。
  战胜神明,或与神明交易。「女士」为他做了足够丰富的演示,风神与岩神的神之心就是沉甸甸的说服力本身。
  不过这次显然不太一样。
  神之眼从手掌滑到手腕,最终落回腰间,达达利亚舒展身体,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争斗而沸腾。
  无怪他对稻妻之行的安排这样满意,无需弯弯绕绕的勾心斗角,只要赢下御前决斗就能得到神之心,这简直是一场为达达利亚量身定制的旅行计划,本人会打五星好评的那种。
  虽然有点可惜对手不是神明本人,不过从完成任务的角度来说,达达利亚可以咽下怨言,就像小孩捏着鼻子吃下最讨厌的胡萝卜。
  “哈,真期待啊……”
  咸涩的海风拂过脸颊,雾蒙蒙的海面上,已经隐隐能望见岛屿模糊的影子。
  
  
  在到达稻妻、等待御前决斗的时间里,达达利亚去了解了自己的对手。通过自己的眼与耳,从下属递上的报告里,也从坊间的风言风语里——很少有人能拒绝拥有一双快活蓝眼睛的至冬人,他像是闯入封闭国度的一缕格外清爽的海风,以至于让人忽略他来自至冬,在那里,清爽的微风在冬日也有着渗入骨髓的寒凉。
  代替雷神进行御前决斗的,是被坊间称为“影之侍卫”的武士。明明没有神之眼——或者说,正因为他没有神之眼,才能成为执行眼狩令的最佳人选。他在眼狩令期间打败了许多拥有神之眼的强者,因而令人畏惧。有传言说他本是终年栖居山林的流浪武士,拜服于将军的武艺,因而献上忠诚。也有人说他其实来自稻妻曾经的贵族世家,在家族没落后隐藏名姓、遮掩面容,作为影之侍卫才得以生存。
  说法并不统一,但都导向了唯一的结果:他的对手是雷电将军手下忠诚、锋利的“刀”。
  达达利亚不讨厌忠诚的刀,毕竟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冰之女皇的白银利刃呢。
  来到稻妻后,他曾有幸看到过一次收缴神之眼的闹剧。面对闯上门来的幕府军,人们的表情恐惧而木讷,冒险者、武士、学者……他们的神之眼一个接一个地落入筒筐,清脆的碰撞声像是心脏碎裂的声音。
  压抑到极致的沉寂总是会爆发,达达利亚察觉到异样的气息,下意识看向人群中并不起眼的男人。几乎就在下一秒,男人暴起,他紧攥着欲盖弥彰用布包裹住的神之眼,竭尽全力迈开双腿逃离苍白静止的人群。鲁莽的动作撞翻了盛装神之眼的筒筐,于是宝石般的神之眼叮里哐啷地洒落一地,华美的空壳折射出耀眼的天光。
  处于旁观者位置的执行官饶有兴味地吹了声口哨,然而尖锐的哨音还没落地,男人已经先一步狼狈地摔在地上,刀刃擦过他的脖颈,将抖落神之眼的方布连同男人最后挣扎的勇气一同死死钉在地上。
  顺着赤红的刀身,达达利亚的目光渐渐上移。
  持刀者戴着斗笠,层叠的黑纱遮挡了他的面容,也模糊了他的年纪。他未发一言,身后的其他幕府军已经上前押走吓破胆的男人,将他的神之眼也变成一声跌入深谷的清脆的响。
  无比强烈的被注视感。
  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达达利亚也感受到黑纱后的视线,并不尖锐,也没有杀气。
  只是胜过至冬深冬寒风的、死寂的寒凉。
  达达利亚丝毫不怵,遥遥向那边扬起下颌,深蓝的目光直白地回望,毫不退让地与持刀者对视,仿佛在玩谁先避开视线谁就输掉的游戏。
  无言的交锋因沉默而模糊了时间的交界线,最终持刀者先收回目光,他将钉入石砖的刀收回腰间,在幕府军的簇拥下转身离去。
  现在想来,那身影属实称不上高大。
  达达利亚百无聊赖地把玩手中凝成的水刃,澄澈的水流在他手心随意流淌成各色形状,最终消散在空气里。
  他突兀地笑出声来。
  他的对手哪里是忠诚的刀,分明只是无路可退的囚徒。
  
  
  鹿野院平藏候在屋檐的阴影中。他数过一百次蝉鸣,又数过二十七名行人,心中默念的数字积累到三时,戴着斗笠的人终于踩着刺目日光的余温匆匆赶来。
  “久等了……”黑纱后的人气息急促,显然是跑急了。鹿野院平藏拍拍他的肩膀,目光不着痕迹地往周遭一扫,语调轻快,“我就猜你遇上麻烦了,九条家的老头又刁难你了?”
  “……”
  “让我猜猜,是拿上个月神里先生请你协助社奉行活动的事做文章了吧。”
  “……是啊。”
  戴斗笠的人停顿了一下,显然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鹿野院平藏不动声色地摆了下手,他便也会意地止住话头。
  “算啦,先别管那个烦人的老头了。把你借出来可真不容易,最近有些案件,你可得听听……”
  鹿野院平藏讲得津津有味、眉飞色舞,从他之口倾倒出的却是两三筐鸡毛蒜皮、抓猫抓狗的案子。别说趣味,保持清醒地听完都是难事。而戴斗笠的人竟然一直老老实实站在那里听,不发一言,时不时还点头赞许。
  终于,抓到不知是第五只还是第六只上树的猫时,鹿野院平藏短暂地吐出一口气,突然压低了声音。
  “都走了。”
  “我听到了。”戴斗笠的人终于出声,语气疲惫,“三个人。”
  “哎呀呀,真是大手笔,你是什么时候招惹到那位执行官了?”
  “……前几日收缴神之眼,他的视线太尖锐了。”
  “嗯……你可得小心,万一他把你看作对手,可就难办了呀。喏,情报。”
  被叠得四四方方的轻薄纸片在两人之间传递,戴斗笠的人小心接过,展开纸片看了一眼便将其塞进袖中。
  “多谢。”
  他转身欲走,身后的好友却突然出声叫住了他,声调低沉。
  “万叶。”
  他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虽然已经问过你许多遍了,但我还是希望你再好好想想。”叹息一样的语气,他的好友很少表露出这样的情绪,“这个姓氏,真的重要到这种地步吗?”
  “……”
  隔着黑纱,鹿野院平藏看不清那双红色眼瞳,屋檐的阴影里透不进阳光,巷口风声却呼呼作响,在盛夏也能让人无端觉得寒凉。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好友摘去这顶遮掩面容的斗笠,他不知道斗笠之下,他的故友是否还是他熟悉的那般模样。
  “我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平藏。”
  熟悉的仿佛带着笑意的话音,他听过很多遍了,他清楚地知道这个答案,但再一次听到时仍会感到不忿。
  “……所以它必须重要。”
  戴斗笠的人拉低帽檐,他走出屋檐,离开小巷,却无法把浓重的阴影抛在身后。
  太阳已经落下了。
  
  
  拿到情报的第二天,愚人众的使节与郭墙的影子一同迈入了天守阁,为首的自然是那位「公子」。
  熬夜细细看完平藏收集的情报后,万叶对此人的秉性算是有了初步的了解。他并不热衷于斗争之事,亦不理解达达利亚为何会对自己这样感兴趣——连神之眼都没有、任人摆布的傀儡,到底哪里有趣,能被最年轻的执行官视作值得一战的对手?
  尖锐的视线如芒在背,万叶一面礼节分毫不差地将使节们引至各自的位置,一面又不得不提防着达达利亚。他的理智深知,达达利亚不可能在面见将军大人的节骨眼上突然发难,但对于气息的感知却将他的警惕拉到了最高,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如果放松,他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个瞬间人头落地的。
  “「公子」阁下,请在此处等待将军大人。”
  “谢了。”
  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年轻爽朗。
  万叶走回门口,在下座落座。达达利亚似乎还在看他,但距离柔和了视线的锐度,万叶不做反应,只是垂下眼,盯着黑纱下漫出的榻榻米纹路发呆。
  当年做出选择时,他好像也是坐在这里。
  那时他还没有戴上斗笠,比起如今也更矮小一些。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沉重而尖锐,几乎要将他压垮碾碎,而他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像一群披着人皮的饿狼,迫不及待地将枫原家剩下的最后一点东西都吞吃入腹。
  其实他知道,平藏说得对,“枫原”这个姓氏并没有重要到让他搭上自己。父亲还在时也曾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比起家族的虚名,他更希望他的孩子能随心所欲地活着。哪怕像一片飘零的叶,也要自己选择落向何方。
  但站在抉择岔路口的时候,他还是走向了家族。即使是虚名,即使是空落落的破败屋子,也是他最后拥有的、他的家人留给他的东西——
  “枫原。”
  冷漠华贵的女声截断了回忆的路径,枫原万叶一个激灵,幸好斗笠的黑纱掩盖了他的失态。他迅速起身,恭敬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躬身。
  “在。”
  “方才的事,你可有异议?”
  雷电将军的神色中看不出喜怒,枫原万叶无从猜测她是否察觉了自己的心不在焉,不过这种问题的答案从来只有一个,他早已烂熟于心。
  “属下并无异议。”
  随着他的回答,周遭竟难以抑制地掀起一轮窃窃私语。枫原万叶还没来得及疑心自己错过了什么,便听到雷电将军平静的话音。
  “那么,御前决斗的时间便定在三天后。”
  御前……决斗?
  和谁?
  枫原万叶僵硬地缓缓抬起眼,正对上那双来自雪国的灼人的蓝眼睛。
  仿佛灵魂被骤然甩出了躯体,部屋内细碎的声音一瞬间飞远了,模模糊糊,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只有胸腔中心跳声如擂鼓,震得人太阳穴跟着一起剧烈地跳动,带来强烈到濒死的眩晕感。
  枫原万叶机械地重又跪坐下来,他死死攥住手,修剪圆润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终于撑住了这层千疮百孔的平静伪装。
  直到一道视线刺来。
  达达利亚不知何时从上座走了下来,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目光的焦点停在那双紧攥的手上许久。
  他说:“我可是很期待与你的战斗的,可别让我失望啊!”
  枫原万叶茫然地抬起头,达达利亚的目光太直白,在这样的距离之下简直要将他钉死在原地。可青年人的语气却又是快活、真诚的,他甚至贴心至极地放低音量,不让其他人听到最后几个字。
  “——囚徒先生。”
  
  
  
  
  至冬的执行官发起御前决斗的消息很快便如飞花般传遍了整个稻妻城,人们暗中讨论着那个拥有一双快活蓝眼睛的至冬人,他看起来那么年轻,又那么开朗、真诚,怎么会这样鲁莽地提出以生死为赌注的御前决斗呢?
  他一定是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有人说,他是倾慕将军大人的武艺,因为想要见识无想之一刀,才从至冬千里迢迢地赶来。也有人说,他定是有渴求的珍贵宝物,还有人说,说不定他是被将军大人的美貌迷倒,即使赌上性命也……
  人群窃窃私语的同时,该话题的另一位当事人、几乎被所有人无视的当事人,就坐在房顶上,被暑热蒸得发烫的风将人们讨论的字句带给他。枫原万叶听着那些猜测,想弯起嘴角,却笑不出来。
  昨夜他彻夜未眠,“御前决斗”四个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喘不过气。闭上眼,父亲苦涩地笑着,拍他的肩膀,说我希望你能自由自在地活着;鹿野院平藏神色复杂地问他,这真的值得吗;神里绫人闭上眼,微不可闻地叹气,说我尊重你的选择。
  在他的一意孤行之下,事情就这样走到了今天的局面。后天,他就要死了。
  收缴神之眼那日,他出于不可思议,向口哨声传来的方向投去视线。那一瞬、他对上深蓝目光的瞬间,枫原万叶就知道,自己绝不可能赢过这个人。
  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己战胜达达利亚的场景。
  夏日的阳光将黑纱都烘得热透,暖意催生倦意,枫原万叶微微阖眼,却不愿挪窝。他贪恋着日光的温度,自从戴上这顶斗笠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安静地享受一段漫长的时间了。上次还是一个多月前,神里绫人以社奉行活动之名,让他躲在廊下偷了一个小时的懒。那天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气温却很低,被廊下的阴影笼罩的半个身子很冷,被阳光照到的另一半身子却烫得快要烧起来。绝对算不上舒适的的体验,对于那时的他来说却已经是足够安心的休憩环境。
  再过两个月就是他的生日,离开神里屋敷前,托马还悄悄跟他咬耳朵,说今年一定想办法支开九条老头,好好给他过生日。
  现在看来也没这个必要了。
  日轮渐斜,最为燥热的时间已经过去,人们不再闲聊,匆忙的脚步声在街道上回荡。
  随着阳光一点点失去温度,终于,枫原万叶从屋檐上起身,扳着手指规划起自己迈入倒计时的人生。
  神里家是必须要去拜访的,他们是最有理由收拣枫原家遗产、也最为可信可靠的势力。再加上神里兄妹和托马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照拂,哪怕只是道别与感谢,自己也必须走这一趟。
  也不能忘了天目十五老先生,锻刀一事他帮了自己许多,只可惜对一心传技艺的探索还未有多少进展。枫原万叶不禁苦笑出来了。一心传讲究心剑一体,时至今日,他自认为早就找到了无论如何都要守护的东西,然而心未曾给予过他回应,剑也没有。
  至于平藏……他大概已经对自己的固执失望至极,情况这般急转直下,都是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或许自己这位好脾气的朋友也不会想再见自己一面了。
  啊,还有九条裟罗。自己死后——枫原万叶终于迟钝地感受到这四个字带来的刺痛,但他坚持想了下去——不出意外,她应该会全权接过自己手上的事务。九条裟罗是个刚正不阿的人,但不加辨别的忠诚很有可能招致恶果。如果有时间的话,他想和她好好聊聊……
  “如果有时间”“自己死后”……
  当自己作为御前决斗的败者倒在雷电将军的刀下,人们会如何谈起他、谈起他代表的枫原家?
  自己……是否无愧于姓氏与家族?
  难以呼吸的窒息感又一次追了上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攫住心脏。如雷的心跳声淹没了意识,当他终于如溺水的人挣扎出水面,勉强平复呼吸,才发觉自己几乎已经蜷成一个痛苦的蛹,汗水浸透了衣领。
  不要再想下去了。
  枫原万叶从屋顶上站起来,正欲离开时,一点刺目的光突然斜扎进眼睛。
  手覆上刀柄,枫原万叶警觉地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轮如血残阳。
  
  
  “……在屋顶上躺了一下午,日落后前往神里屋敷,于两个小时后离开。监视目标在离开神里屋敷时遇见了天领奉行的鹿野院同心,为了不被察觉,属下没能听到对话内容,但两人疑似进行了争吵,最终不欢而散……今晨监视目标前往天目锻冶屋,与店主天目十五商讨锻刀技术直至下午。随即监视目标前往天领奉行……”
  “「公子」大人,这就是最新的动向了。”
  “嗯,我知道了。船那边的消息呢?”
  “已经安排妥当了。”
  “好。”
  达达利亚点头,从神色看不出情绪,只是挥了挥手。债务处理人连忙鞠躬,提着一口气退出部屋。合上门的时候他心里还在嘀咕,能让实力强悍的「公子」大人如此慎重,那个藏头露尾的稻妻人看似漫无目的的行为背后,一定在暗暗策划着什么。可惜,已经全都被「公子」大人看穿了。
  哼。他挺直腰背,冷笑,无论如何,雷神的神之心都会被我们收入囊中。
  门突然被拉开,债务处理人立即躬身退到一旁。
  “「公子」大人。”
  “没事。”
  几乎要溢出来的烦躁感。
  执行官的长靴沉沉地踩过石板路,半晌,债务处理人才终于敢直起身子,抹去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
  
  
  “天色已晚,冒昧打扰实在抱歉,请……”
  交谈接近尾声,矮几上的茶水已不再温热。九条裟罗察觉到对面的人呼吸突然一窒,然而只是瞬息,对方的话音又归于平静。
  “……请容我再次感谢您的拨冗接见。”
  “言重了,你说的内容我亦会谨记于心。”
  她起身添茶,试图捕捉转瞬即逝的异样感,却无功而返。而枫原万叶也站起来,微微欠身,是告别的前兆。
  “时候不早,我也该告辞了,您不必送。”
  “……嗯,愿你武运昌隆。”
  九条裟罗最终还是送到了天领奉行门口,枫原万叶走出很远,偶然回头,还能看到那道笔挺的身影如折不弯的箭扎在门边,直到下行的楼梯遮挡住视线。枫原万叶长出一口气,遗憾的情绪漫上心头,明明共事了这么久,两人却像陌生人一样。如果他们早些像今晚这样聊一场,会成为朋友也说不定。
  但如果不是因为死亡近在眼前,他们大概都不会把这些话讲出来,真是讽刺。
  所以……
  “且不说偷听本就并非君子所为,您看了这么久,也听了这么久,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何必躲躲藏藏,不如出来说个清楚。”
  枫原万叶在原地站定,手搭上刀柄,却并没有拔刀的意思,只是视线精确地钉向某个方向。
  “哎,这话可不能这么说。”
  甚至可以称得上轻佻的声音,曾有过几面之缘的执行官先生从暗处走出,很是无所谓地耸肩,“你看,你知道我在听,我也知道你知道我在听。都心知肚明的事实,算什么偷听。”
  擅闯天领奉行难道也能用“偷听”二字简简单单揭过去?
  枫原万叶咽下一句对方肯定会不以为然的控诉,稳住话音:“这么晚了,您亲自前来,难道有什么话不能放在明天说?”
  “来打探下对手的情况咯。”达达利亚的尾音还在高高地飘,情绪却明显向下沉了一截,“唉,要是对上没有一点斗志的对手,我也是会觉得很难办的啊。”
  他的视线牢牢地粘在对面的人身上,像是要从头到尾将他彻底看透。枫原万叶则轻轻摩挲着刀柄,面对对方一点没藏着掖着的暗讽,语气仍不咸不淡:“您在要求一个死刑犯对明日既定的刑罚满怀期待。这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吧,执行官先生。”
  “嘿,你就一点都不想赢吗?”达达利亚夸张地摊开手,连带着眉梢眼角也生动地跳起来。枫原万叶半天才捕获到这种即视感的来由——简直像是在扮鬼脸逗小孩!
  “何况那又不是什么既定的刑罚,被处决的是我也说不定呢——哈哈。”
  骤然降温的语气,悠然的夏风露出冬日寒意的一角,达达利亚轻蔑地眨了下眼。
  “前提是你能做到。”
  而枫原万叶只是转过头。他没有回应这已经摆在明面上的挑衅,而是凝望着月色下的稻妻城。那些熟悉的房屋到了夜晚便成了缠绵的黑色轮廓,只在窗格间错落地点起星星似的暖色灯火,与白日里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他想他本没有必要对达达利亚说这些,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要说游丝一般的关联,也不过是对手,或是间接夺走生命的死者与生者。向左,或向右,两条短暂相交后便各行其道的线,两个此后再也不会有交集的人。
  但他的生命中应该也不会再有更多像这样的人了。
  枫原万叶深吸了一口气。
  “……您知道吗,昨天傍晚,我在天守阁外的山崖上完整地看了一次落日。”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说来惭愧,自戴上这顶斗笠后,这还是第一次。”
  达达利亚不知听没听出他情绪的变化,但他的目光在那顶斗笠上停留了很久,而后饶有兴味地“嗯”了一声,大概是自己在听的意思。
  枫原万叶无意识地摩挲指尖,斗笠之下,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自己的嘴角正上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我想您比我看过更多的落日,不用我多说,您也能明白那轮圆盘一点点沉入海平面之下,连最后一缕金红的光被黑暗吞噬,是怎样的场景。”
  对方含混地应了一声,也看向被月色笼罩的稻妻城,月色照不进他的眼底——枫原万叶发现了这一点——所以那双眼睛在不笑的时候会显得更加幽深,让人难以揣摩他的情绪,正如此刻。
  “没有人会恐惧日落,因为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枫原万叶伸出手——他的手形很漂亮,但指节处都是厚厚的茧子——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达达利亚听出他话语中的笑音。
  “不过是太阳不再升起罢了。”
  “哈哈,说不害怕,或者没有一点不甘心,是不可能的。”
  他的呼吸有一点颤抖,枫原万叶扬起脸,隔着黑纱与对面神色微怔的人对视,眉眼与嘴角一齐舒展开来,“但无论结局是什么,执行官先生,我已经准备好了。”
  “这个答案,您满意吗?”
  达达利亚的表情从吃惊的愣怔到扩散为一个真诚、灿烂的笑容,并没有耗费许多时间。他深蓝的眼睛仿佛在闪闪发光,海面的粼粼波光搅动了深处幽暗的海流。并不是之前扮鬼脸逗小孩的夸张表情,此时那张年轻的脸上发自内心满溢而出的惊喜与愉快,甚至让枫原万叶感到有些手足无措。
  “天哪,万叶,你比我想的还要有趣得多!我太期待明天与你的战斗了!”
  他大笑着高举着张开双臂,宛如一棵向天空伸展开枝桠的白桦树。可能是单纯的表达喜悦的方式,也像是一个并不期待回应的拥抱。
  
  
  
  
  太阳缓缓升起。
  枫原万叶难得度过一个漆黑无梦的夜晚,醒来时时间正好,只是可惜没有赶上今天的日出。
  洗漱、更换衣装、整理仪容、擦拭刀剑,他平静得让自己都有些惊讶。
  “那么,我出门了。”
  枫原万叶扶住门框回头,最后一次认真地环视过这个窄小房屋中的一切,这里能装下的东西很少,但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扣上斗笠,推开门。
  门轻轻关上了。
  
  
  他踏上天守阁前漫长的阶梯。
  第一次走上这阶梯是什么时候的事,已经不记得了,连父亲手的温度与触感都变得模糊。唯一鲜明的是如庞然大物般的印象:这阶梯好高、好远,怎么也望不到尽头。
  不想再来了。他好像对父亲这样说过,而父亲只是无奈地揉揉他的脑袋。
  然而事与愿违,成为影之侍卫后,他反倒成了这里的常客。每日里上上下下,事务多时甚至一天要往返数次。很少有人对他说一声辛苦,甚至可以说,没有。毕竟他自愿成为任人差遣的傀儡,提线木偶又怎会感到疲惫?
  气息还是急促起来,枫原万叶调整呼吸,自嘲地笑笑。
  他还以为他早就习惯了这段漫长的阶梯。
  好高,好远,不过终于能望见尽头了。
  不想再来了。
  他迈上最后一级阶梯,重重地吐气平复气息。一抬眼,竟意外地看到达达利亚站在阶梯上等他,脸上的笑容是十成十的阳光灿烂。
  “嘿万叶,你可算来了,真让我好等!”
  他完全不顾周遭人各色的目光,向面前的人伸出手。明明即将开始的是御前决斗,他的动作却像是在邀请枫原万叶与他一起踏入舞池,跳一支双人舞。
  他快活地眨眼,腰间的水元素神之眼光芒流动,正如主人此刻的心情。
  “快点开始吧,哈哈,我已经等不及了!”
  枫原万叶没有回应他伸出的手,他只是缓缓拔出了达达利亚曾见过的那把刀身赤红的刀——这把刀很好,达达利亚能看出来——一个漂亮的刀花,刹那盛放又转瞬凋零,最终赤色的刀尖顺着枫原万叶抬起的小臂,斜斜指向了对面的青年。
  “烦请赐教。”
  青年赤手空拳,面上却没有半分畏惧,他迎着刀刃,挑衅地勾了勾手指。
  “来!”
  
  
  从之前鹿野院平藏收集的情报中,枫原万叶就知道达达利亚常使用弓箭。那时他还对旁边标注的“据说是因为最不擅长弓箭,要克服短处”感到困惑,思忖在御前决斗上,达达利亚是否会更换武器。
  而事实是,首先达达利亚并不屑于更换武器,其次,不擅长不代表毫无威胁。
  哪怕不了解稻妻弓道之外的射术,枫原万叶也能看出达达利亚的施力方式并不合理,准头也称不上百发百中,要不是蛮力——
  即使只有蛮力。
  他甩刀斩下连珠似的箭矢,最后一支箭却快得出乎意料,几乎踩着上一支箭的尾羽刺向枫原万叶的面颊,它直直地穿透黑纱,带下几缕细碎的发丝。
  “太僵硬了,还得再快点才行!”
  不像决斗,反而像一场切磋指导,达达利亚扯住弓弦,扬声道:“这一招又如何呢!”
  话音刚落,凌厉的风声霎时就到了眼前。枫原万叶没来得及细想达达利亚方才的评价,身体反应先于他选择挥刀,赤红刀身正对上裹着水色的箭尖,发出清脆的相击声。这一箭被堪堪截断,紧随而来的就是如大鱼背鳍划开海面的冲击。
  他本能地想要躲闪,不愉快的、碎片似的回忆却突然攫住了他。
  好像有人在耳边趾高气昂。
  「动作软绵绵的,不成体统!」
  「直奔要害,一击毙命,你是哪里听不懂?!」
  「作为将军的刀,你怎能退缩!」
  可我——
  枫原万叶的手僵在空中,没有以攻代守,格挡的动作也像是被摁下暂停键的机械。
  正中胸口。
  这一击的力道毫不留情,枫原万叶感到呼吸一阵发闷,想要稳住步伐,更强烈的危机感却随之浮上心头。他屏住呼吸四下观察,视角的余光扫到身侧如准心般的水痕,清透的蓝色中酝酿着危险的征兆。
  他索性放弃稳住身形,转而借冲击力后撤。就在枫原万叶退出准心的后一秒,几支更甚于方才的水色箭矢接连从天而降,狠狠钉穿了地面。
  “喂喂,只有这种程度吗?”
  达达利亚的声音中明显地掺杂了些许不满,他搭弓上弦,准心的水痕如花朵盛放那刻舒展的花瓣,也如老练猎人视野的延伸,划定了猎物的死局。
  他有点失望。僵硬、机械,仿佛两个意识在同时操纵这具身体,表现出的只有割裂与矛盾。他期待通过战斗更进一步了解面前这个应该有趣的人,但若到头来不过是囚徒的画地为牢,那些有趣的话语也只是空谈的漂亮话,那他毫无兴趣。
  扯住弓弦的手松开了,箭矢如雨急坠。
  达达利亚兴致缺缺地看着地面上接连绽开的水花,暴雨吞没了对手的身形,基本可以为这场决斗画上句号。手中拎的弓转过一圈,达达利亚的目光投向高处的雷神,打算向她讨要自己应得之物——
  “唰——”
  无声无息的雨幕中,一抹赤红飞速逼近,尖锐的一星锋芒扎得人眼睛生疼。达达利亚毫不犹豫地挥弓回击,手感出乎意料的轻。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后,这抹赤红被弹飞,毫无威胁地坠向一旁。
  但就在达达利亚被转移注意力的这短短数息之间,雨幕渐疏。
  一只染血的手抓住了刀,下一秒,赤红的刀刃已经逼在了达达利亚的弓臂上。刺耳的摩擦声在两人之间僵持,刀刃上的力道竟然还在不断加重。达达利亚略显惊讶地抬起视线,刀刃后,自己的对手明显比方才狼狈许多,先不说衣衫破损处的伤口、被血浸透的衣袖,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被斜斜削断大片黑纱的斗笠,碎裂的一角下,依稀能看到一只亮红的眼。
  “哈哈,你果真不会让我失望啊!”
  兴奋的笑意重又浮上达达利亚的眉眼,话语间,像是不堪重负般,随着清脆的碎裂声,达达利亚手中的弓竟从中间断裂,一分为二。
  枫原万叶却没有乘胜追击,怪异的手感警告着接踵而至的危机。他迅速抽刀再斩,熟悉得刻入骨髓的动作抢先一步,准确地架住了由弓与水元素力变化而成的双刃。
  “这一刀不错,比刚才像点样子。”
  相持的另一头,好像没听到这愈发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似的,达达利亚还在悠哉悠哉地点评。枫原万叶却生出危险的预感,他察觉到达达利亚手腕处施力方式变化——
  “不过,应该这么发力!”
  如排山倒海般无法对抗的力量瞬间打破了僵持的局面,枫原万叶被迫卸力后撤,狼狈地退了好几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他持刀的手腕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在颤抖,肩膀处的伤口应该又撕裂了,微凉的感觉很快没入衣袖,只有一跳一跳的痛感残留下来。
  “……再来。”
  达达利亚惊诧地眨眼,好像不敢相信刚才那句话是出自对面人之口——这场御前决斗中他已经沉默了太久,简直像个哑巴一样。但枫原万叶用实际行动作了回答。他重又抽刀上前,斗笠下一闪而逝的眼瞳中仍是冷静的情绪,却也像是被点燃了般。
  如同跳动的金红色火焰。
  战斗的节奏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键,刀兵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水刃被击碎、转瞬便重新凝聚。尽管力道仍然不足,但进攻的节奏太快又太熟稔,偏偏每一步都稳扎稳打,挥下的每一刀背后都不知是几千几万次的练习。枫原家的试刀术,这是根、是起点,亦是自愿背上的沉重负累。即使没有神之眼,在摆脱那些僵硬的自缚后,面前的对手还是让达达利亚都生出些危机感。
  不过,这场战斗的结果不可能存在悬念。
  水色的长枪猛然刺出,擦过枫原万叶耳畔,达达利亚无视小臂上被刀刃划出的伤口,直截了当地截下了这场战斗的主导权。
  “千遍一律,我稍微有点腻了。”
  他的口气轻描淡写,长枪翻转过一个角度,上挑。枫原万叶还没来得及躲避,枪尖便轻而易举地甩落了岌岌可危的斗笠。残存的黑纱扬起一个弧度后翩然坠地,像是斩下一朵黑色的花。
  露出一张少年的面孔。
  倒是比预想中还要年轻些。
  见枫原万叶的眼睛还未适应骤亮的天光,达达利亚竟也停了手。他看着那一双红色的瞳仁缓缓转过一周,最终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他没有再摆出挑衅的姿态,只是伸出手,枪尖指向地面。
  “让我看看吧,你还有什么惊喜。”
  枫原万叶看着他的动作,莫名生出些遥远的熟悉之感。
  是了,很多年前,枫原景春——他的父亲,也曾站在缀着枫树的庭院中,手中的竹刀指向地面,对他伸出手。而小小的枫原万叶则举起竹刀,努力地向父亲展示自己的练习成果,但是他的动作太稚拙,父亲轻而易举地挡下了他的每一刀。最后父亲仍是从容的样子,而他的竹刀已经脱手,掉在了地上。
  如今他与这位执行官之间的差距,会比那时他与父亲之间的差距更大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献丑了。”
  手腕下沉,标准的起手式,与方才相差无几。只是没了斗笠的遮掩,达达利亚可以轻易地捕捉到枫原万叶脸上沉静专注的神色——他刚刚也是这样的吗?恐怕除了枫原万叶本人,没人能知道。
  仿若时间停止的寂静,好像连风都停下了,但达达利亚敏锐地捕捉到风雨欲来的前兆,愈发近了——
  “叮!”
  好快!
  这一击竟是达达利亚因为仓促应对而落了下风,枫原万叶从起手到借势再到挥下这一刀,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力道却一点不含糊。达达利亚紧握住险些脱手的弓,正要回击,视野里却空无一物。
  斜后方,凛冽风声已然袭来。
  虽然技巧很生涩,多半没有经过多少实打实的厮杀,但更快,甚至通过借势——无论是借力打力还是旋转蓄势——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力道不足的缺憾。达达利亚反手持枪又挡下一刀,高高挑起的枪尖却甚至没碰到枫原万叶的衣摆。
  如果说之前的一招一式是根,那么现在枫原万叶所展现的,大约就是那之上艰难生长的新枝。没有足够的土壤与养分,甚至见不到阳光,因而显得不成气候。
  但比起那些强硬、机械的故作姿态,这显然更像枫原万叶自己会使的招式。
  确实很惊喜。
  随着时间的推移,达达利亚身上也渐渐见了血。细微的刺痛让他更加兴奋,好像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不过这种避免正面交手的方式,反而助长了有力没处使的烦躁,逐渐堆积成山。
  “只会……躲吗!”
  几乎算是斥责了,被掷向侧面、攻击落空的水刃猛然与达达利亚手中的半截弓臂相接,出其不意地架住了枫原万叶的攻击。达达利亚左脚后撤,以左腿为轴,大力地将没来得及收刀的枫原万叶甩飞出去。他自己则乘胜追击,高高跃起,手中长枪转过几转,刺向身在空中、无处借力的枫原万叶。
  他听到收刀入鞘的声音。
  枫原万叶竟然不躲不闪,选择硬生生吃下了这一击。几乎就在电光石火之间,他的肩膀被彻底贯穿,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拉近到呼吸可闻的地步。达达利亚能听到枫原万叶因为吃痛而不住颤抖的混乱呼吸,但没有痛呼。
  他握住扎入自己肩膀的长枪,同时也抓住了达达利亚握枪的手,这个动作更进一步撕裂了伤口,更多温热的液体顺着枪杆流下。枫原万叶注视着达达利亚,目光中没有一丝闪躲。
  他竟然笑了。
  枫原万叶拔刀的速度一直都很快,赤红刀刃出鞘的下一秒,几乎就已经抵在达达利亚脖颈处。
  但他忽略了身下越来越近的地面。
  摔落在地的冲击力太大,何况肩膀受了那么重的伤。枫原万叶眼前一阵阵发昏发黑,浑身都叫嚣着濒临散架的痛楚,他没有松开手,但刀刃还是无力地滑落,连带着制胜的机会一起消逝在眼前。
  不……我还能……
  他遵循本能想要重新站起,手中的刀刃深深插入地面,在他即将站起的瞬间就要被拔出,再次指向他的对手——
  有什么东西抵住了他的刀,制止他站起,枫原万叶感到后颈处传来的凉意。
  太近了,他呼吸一窒,微微抬起头,终于迟钝地望见近在眼前的深蓝无光的海洋。
  “到此为止了。”
  达达利亚说。
  水刃与长枪在一瞬间消散,后颈处的刺骨凉意也消失了。达达利亚伸手拉了他一把,拍拍他伤得比较轻的那边肩膀,眼中竟隐隐有笑意,“不错的对手!你真没让我失望啊!”
  枫原万叶还在慢慢平复呼吸,他想要收刀入鞘,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臂已经彻底没了知觉,但仍紧紧握着刀。
  他看着自己僵硬的手,低下头,若有所思间漏出一个稀薄的微笑。
  “达——不,执行官阁下。”
  “嗯?”
  正观察着雷神反应的达达利亚回过头,只见一柄颇为眼熟的刀被递到自己眼前。枫原万叶仰起头,从高举起的刀鞘后看他。
  “还请您带走它。”他大抵早就打定了主意,虽说是请求,语气里却并未留可商量的余地,“它不应该被毁在这里。”
  达达利亚抱臂,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只饶有兴趣地问:“那你呢?”
  “……它名为笼钓瓶一心。”
  “好吧,那我就收下了。”
  达达利亚接过刀,枫原万叶松手的速度慢了不止半拍,不知是不是因为不舍。达达利亚只看出,交出刀后,枫原万叶似乎松了好一口气,神色也彻底放松下来,眉眼低垂,谁能想到那双眼睛曾如火般燃烧。
  如今,火焰将熄。
  
  
  决斗尘埃落定,一直旁观的九条裟罗终于慢慢走上前来,她与枫原万叶对过视线,转向雷神。
  “御前决斗的胜者是——执行官「公子」。”
  她平静地宣布了结果,看向达达利亚,“你可以向将军大人说出自己的愿望了。”
  达达利亚抱臂,似乎完全不知自己即将要说出怎样惊世骇俗的话般笑着。
  “神之心。”
  他舔舔嘴唇,重复了一遍,语气称得上戏谑:“我想要雷神大人的神之心。”
  “我已知晓。”
  与表情骤变的九条裟罗和枫原万叶不同,雷电将军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闭上眼,随即再没有别的动静。达达利亚耐心地等了很久,也没见站在高台之上的神明有交出神之心的意思,他几乎要以为她睡着了!
  半晌,神明终于睁开眼,她的目光却没有看向达达利亚,而是径直投向枫原万叶。
  一步、两步。她缓缓踱下高台,一扬手,萦绕着紫色电光的薙刀划破空气,被她轻轻握住。没有指向任何人,但在场众人都感受到,一股沉沉的威压正抵在心头。作为神明目光焦点的枫原万叶更是感到呼吸困难,无形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喉咙,他低下头,闭上眼,竭力抑制住自己的颤抖。
  “给予败者以神罚。”
  枫原万叶听到空气中细密的电光交织的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令人窒息。周围人的声音与存在逐渐远去了——隐约还能听见达达利亚的声音,吵吵嚷嚷,似乎是在抗议未兑现的愿望——滔天的雷霆汇聚在雷电将军的刀尖,紧张到极致的感官把时间拉得过于漫长,好像四季流转过一遭,院落中的枫树长出新枝又转瞬落叶遍地。
  为什么还没到到来,为什么还没结束?
  「……是什么?」
  弥漫在周围的重压骤然消散,枫原万叶一个趔趄,新鲜空气大量涌入呼吸道,让他简直生出自己要窒息的错觉。与此同时有人用力地抓住他的手,枫原万叶只觉得自己被一个温暖的物事支撑住,即使脚下空空。他好像在下坠,强烈的失重感与风声将他包裹,但抓住他的那只手坚决而有力,好像要将他整个人都点燃似的——
  “……达达利亚?”
  他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唇舌,睁开眼,终于看清了周遭正飞速退后的景色。绀色的屋顶在他们脚下,像一个又一个被整齐摆放的方块,梦见木的树冠则像是点缀在旁的绵软云彩,然而此刻,真正的云彩也并未离他们很远,连天空都变得似乎触手可及。
  “真是没办法啊,既然雷神大人不肯兑现她的诺言,那我也只能挟持人质了。”
  身旁达达利亚的笑声分外爽朗,半点看不出“挟持人质”的意思。枫原万叶下意识回握住他的手,回过头,天守阁已经变成微缩模型般大小,却并不妨碍那一点引人注目的紫仿若锁定他们似的,散发着致命的威胁。
  “达达利亚……”
  “我知道。”
  达达利亚头也没回,语调夸张,“看来你们的将军大人不太在乎人质的死活啊,未免也太无情了吧!”
  “你明知道这是冲我来的!”枫原万叶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肩膀,急切道:“神罚必须被完成,你为什么还——”
  “她不肯交出神之心,却非要给予什么神罚,那你岂不是白吃一刀,哪来的道理!”达达利亚浑然不在意地笑,“所以我给了她一箭,哈哈!再说了,你才看过一次海边落日就心甘情愿地去死,嘿,我敢打赌,你肯定没见过雪原上的落日,你难道就不好奇吗?”
  「告诉我吧……」
  枫原万叶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绵延的山色被他们远远地抛在身后,那一点紫却越来越凝实,枫原万叶嗅到死亡的气息拂过脖颈,他相信达达利亚也一定感受到了,然而他面上露出的却是愉快到极点的笑容,不似作伪。
  “哈,我还一直遗憾,御前决斗不是和雷神本人交手呢。”
  枫原万叶敏锐地察觉到身旁人气息的变化,潮湿的水汽褪去,似曾相识的电光闪烁,如水般光泽流动的神之眼渐渐被诡谲的紫色浸染。即使他自己没有神之眼,也知道一个人能够操纵两种元素力是不合理的。
  这就是愚人众的“邪眼”吗?
  「你的……」
  枫原万叶下意识看向达达利亚,他似乎并没有听到这奇怪的声音,此时他的全部精力,大概都放在了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攻击上。
  “我们得下去,”枫原万叶深吸一口气,“我不会飞,你不可能就这样带着我去应对攻击。”
  他看向达达利亚,那双眼睛此刻好像又燃烧起来了,“把刀给我。”
  达达利亚吹了声口哨,两个人一同落在白狐之野。这里地势平坦,更能清晰地看到那致命的一刀已经被挥出,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可抗拒的重压,像一片遮盖天幕、重达千斤的暗紫色云层,慢慢压了下来。
  枫原万叶屏住呼吸,攥紧失而复得的笼钓瓶一心。那片云离他们越来越近,似曾相识的威压重又笼罩住了他,但这一次,他不愿再闭上眼。空气中满是电流激荡的声音,前方,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达达利亚身后的披风在空中猎猎地划出凌乱的轨迹,面具被拉下,遮住青年人的面容。他就伫立在那里,无所畏惧地仰头去看即将压顶的刀光。
  星空般的披风在枫原万叶眼前漾开。
  覆着深紫色铠甲的高挑身影取代了青年的身形,尖锐的流畅线条,没有丝毫笨重之感。如果说之前的达达利亚像是一柄白银利刃,那么现在枫原万叶面前的达达利亚,则更像是蓄势待发的长枪,即将一往无前地钉穿一切。
  他似乎回头看了一眼枫原万叶,独眼的面具让人无法判明他的情绪。达达利亚可能是挥了下手示意他躲开,也可能只是唤出他的长枪。如流星一般,枫原万叶侧头躲避扬起沙尘的瞬间,达达利亚已经高高跃起,变为一个小小的光点,毫不犹豫地迎向无想之一刀。
  如雷的轰鸣。冲击力搅动的狂风席卷过白狐之野。枫原万叶借插入地面的笼钓瓶一心强行稳住身形,风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尽力抬起头,遮蔽天幕的深紫云层止住了步伐,与闪烁的紫色电光相持着。
  但显然,力量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
  不知何时,周遭彻底静下来,空气停止了流动,枫原万叶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而头顶,无想之一刀的力量似乎衰弱了些,但紫色光点正慢慢地、无可奈何地向地面的方向退却,一步、又一步,星空披风的光彩渐暗——达达利亚要撑不住了。
  枫原万叶抓紧了衣襟,又无力地放开手。哪怕只有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的一点也好,但他帮不上达达利亚,从达达利亚将他留在地面上的一刻起,这个事实便已成定局。不,或许是达达利亚打断神罚的那一刻起,这个至冬人就已经我行我素地将两人的命运绑在了一起。
  不该是这样,他不应该……
  绝对力量的高压之下,是极致的寂静。枫原万叶无法动弹,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点光芒行将坠落。
  在几乎静止的空气中,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几缕风轻柔地吹起了他的鬓发。
  「告诉我吧,你的愿望是什么?」
  一直断断续续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
  “我——”像是鸟儿挣脱出樊笼,将要振翅而飞,枫原万叶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从喉间发出,“我想——”
  我想去看雪原上的落日。
  我想要自由地活下去,和他一起——
  风温柔地抚过他的脸颊,落在额间,像一个祝福的吻。
  「带着我的祝福,活得更从容一些吧。」
  铺天盖地的紫色电光中,一星青绿色并不惹眼。它缓缓落下,被枫原万叶伸手接住,牢牢地攥在掌心。
  静滞的空气一扫而空,风声渐起。
  达达利亚自然也注意到了风的变化,但硬扛无想之一刀不允许他有更多分神。他自己躲开当然容易,奈何还有个伤得不轻的枫原万叶——虽说是他伤的就是了——他被激起的胜负欲也不允许他逃走。达达利亚向长枪中重又注入力量,试图将无想之一刀推回去,但开启魔王武装的损耗超越他的预计。只差一点,但这至关重要的一点,却让无想之一刀继续无可置疑地向前推进。
  在近乎永恒的对峙中,有风扶住他的肩头。
  风元素与空气中的雷元素交织、缠斗,扩散开一圈圈涟漪,像一朵又一朵小小的焰火在白日绽放。锋芒间一点青绿色的赤红刀刃抵住达达利亚的长枪,方才扶住他肩膀的风终于有了更加具象的载体。达达利亚微微侧目,枫原万叶正专心致志地施力,他的眼睛被电光点染上紫色,后颈处一枚风神之眼光芒清透、熠熠生辉。
  于是角力的天平开始向另一侧倾斜。
  终于,随着两人齐心协力挥下的一击,无想之一刀调转方向飞向天际,剩余的暗色刀光也被风元素撕扯着逐渐消散。空气中过量的雷元素褪去,明亮的天光撒下来,让人恍然想起,原来今天是个好天气。
  枫原万叶气喘吁吁,汗水浸透了衣衫,获得神之眼后第一战的对手就是无想之一刀,实在是刺激过头。尽管筋疲力尽,他还是转头去看达达利亚,想要告诉他来自风的神明的注目是怎样的。然而就在他转头的当口,浑身覆着铠甲的达达利亚突然直挺挺地向后一倒。
  “达达利亚!”
  坠落,他想也不想地去抓达达利亚的手,同时努力调动周遭的风,减缓两人的下坠速度。怎奈这对于刚获得神之眼的枫原万叶来说还是太难了,风元素就像滑溜溜、怎么也抓不住的鱼儿在空气中流动,他手忙脚乱地捞了半天,才终于在即将触及地面前做好缓冲,免了两人一同摔成重伤的命运。
  达达利亚就是这个时候睁开眼的。那套深紫色的铠甲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连带着他的面具也被推到一旁,露出那双熟悉的、无光的蓝眼睛。
  他突然咧嘴笑了。
  正专心调整落地时机的枫原万叶只觉得手臂那头传来极强的拉力,方才千辛万苦做的缓冲全白费了,他眼前一黑,被不讲道理地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幸好离地不远,两个人就这样拉扯着摔在地上。
  达达利亚仰躺着望向天空,天空湛蓝,阳光正好,身下的草地也并不扎人,要不是他们刚刚从御前决斗逃出来、还在稻妻的土地上,这里真适合好好睡个午觉。不过魔王武装对身体的负荷太大,他确实需要暂时休息一下,于是转而看向趴在自己身上、毫无动静的枫原万叶。
  “嘿,还活着吗?”
  “死了。”
  枫原万叶声音闷闷的,但足以听出没什么好气。他好心做了缓冲,为了拉住达达利亚不惜又扯到了肩膀的伤口,疼得差点叫出来。这人倒好,自顾自往地上一躺不动了。枫原万叶累得够呛,又是面对达达利亚这个罪魁祸首,自然懒得摆好脸色。
  “哎呀,那可糟了!我现在动都动不了,等下万一有人追过来,该怎么办才好呢?”
  “什么?”
  “骗你的。”
  达达利亚从地上坐起来,脸色确实有些苍白。他望着天边的海平面许久,冷不丁道:“等我在稻妻的事办完,你跟我一起走吧。”
  “我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
  枫原万叶站起身,对达达利亚伸出手,示意对方借自己的力站起来。他的目光不安地左右转了转,直到达达利亚搭上他的手,才问道:“雪原上的落日,还作数吗?”
  达达利亚愣了一下,大声地笑出声来。
  “作数,当然作数!”他兴致勃勃地抬起手,描画似的,画出蜿蜒的线条,“还有山峦、河流、平原、山顶、尖塔……那么多的地方,那么多的日出日落!你都可以去看看!毕竟——”
  “明天,太阳也会继续升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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