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老的神话传说中，记载了一篇关于双胞胎的故事。

      相传，双胞胎是家族中厄运产生的起点，是不幸的象征。因为双胞胎自幼就在母亲体内互相争夺养分，间接伤害母亲身体的同时也意味着双胞胎彼此将一辈子纠缠不休，家产、地位，或是天赋。

      双胞胎自出生起便注定拆分原本一个人该拥有的任何东西，如智慧的头脑、强健的躯体、各种方面的喜好，甚至于……获得神之眼的天赋。

      像是神明对其命运的捉弄，双胞胎互为对方的一半，两人出生于两具躯体，却共用一具躯体本该使用的所有物，只有合在一起才能被称为是完整的人。

      然而这“合”谈何容易，用最基本的加减法来看，一具身体的存在才是合理的，神明为了补偿这些受到厄运诅咒的家族，因而大发慈悲地给予了一个机会。

      在双胞胎成年前，若是其中一人死去，那么他身上带有的天赋等一切非物质性所有物都会逐渐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悄然流向活着的另一人，最后那个人会变成人类梦寐以求的完整无缺，而神明称之为“奇迹融合的尽头”。

      “在极端厄运之时予以人类的福音是来自神最高洁的爱。”这是全书最末尾的结束语。

      稚嫩的手抚过那层烫金微微凸起的文字，幼小的儿童轻轻地把这古旧的书本合上，低头沉思着，带着不符合他年龄的想法。

      太有趣了，在人们心中至高无上的神明居然会把“死亡”称为它对人类的“爱”，可真是一下子讽刺了提瓦特大陆上的所有神明，不得不说作风很是大胆。

      “凯亚，你在这儿看什么啊？”从书架侧面探出来个红色的脑袋，他好奇地凑过来。

      “这本书挺有意思的诶，我记得你长大后想加入西风骑士团，要不要到图书管理员那里登记一下带回去看？”凯亚手中那本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放回了低处的书籍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本关于西风骑士团英勇事迹的故事书，上面还有不少充满童趣的涂鸦，看起来就像是给孩子们阅览的。

      “是吗！那我这就去！”迪卢克脸上浮现出兴致高昂的神情，显然被书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力。

      迪卢克立即捧着书本快步下楼，与年长的图书管理员攀谈起来，而凯亚搭着二楼的扶手望向书架上那本被各类书籍埋没的神话传说，意味深长地多看了几眼。

      可惜没看完，他想，不能把这本书带回家里，还是下次来图书馆的时候再偷偷看一点吧。

      爱德琳女仆长照例在庄园门口迎接他们，见迪卢克兴高采烈地向她展示手中的故事书，笑着说：“这本书的作者我记得是位当今很受欢迎的儿童教育家，迪卢克少爷的品味真不错。”

      “对吧对吧！这是凯亚推荐给我的！”迪卢克颇为骄傲地回答说。

      爱德琳闻言转而看向凯亚空荡荡的双手，奇怪地问道：“凯亚少爷怎么没带书回来，没有喜欢的吗？”

      “哥哥手里的书我也很喜欢，想跟他一起看。”凯亚拉着迪卢克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解释道。

      迪卢克脸红扑扑的，似乎对他跟凯亚坚持强调已久的称呼很满意，他反握紧凯亚的手掌，眼神偷偷往他笑容灿烂的面孔上多瞟了几下，说：“凯亚将来也想加入西风骑士团？那我们拉勾，以后我们也会是竞争对手了！”

      “好啊，说不定我会比你先当上骑兵队长呢。”凯亚轻笑道。

      那年，他们都是七岁，风华正茂。




2.


      八年前，莱艮芬德家族迎来了第一个转折点，是一对双胞胎的诞生。

      很巧的是，这对双胞胎恰于凌晨出生，兄弟分别在零点前和零点后，生日也被分为两天，意味着将来他们的所有生日宴或是成人礼都会为期两天，享受两天的喜悦。

      在如今的蒙德，双胞胎已经并无任何贬义性的象征，迪卢克·莱艮芬德和凯亚·莱艮芬德的出生自然是被欢呼雀跃地迎接的，而克利普斯老爷同样热泪盈眶地亲吻着两个婴儿的脸颊，意喻着来自父亲的爱与希望。

      当庄园里的每个人都沉浸于喜悦之中时，自然没有人会去思考或是担忧，不久后的将来会发生的厄运。

      这对兄弟自小就被以绅士道教育，而莱艮芬德家的大少爷迪卢克也如克利普斯老爷所愿，把维护蒙德的正义作为信念，经过剑术的刻苦磨练和贵族的高度修养的熏陶，他很年轻就成为了蒙德城颇有名誉的完美少年。

      原有不少人认为，贵族间的争斗都是激烈的，尤其在家中长兄比自己优秀一筹时，兄弟关系破裂的导火线会因此而生，莱艮芬德家的二少爷则出乎他们的意料。

      凯亚没有表露丝毫着急和嫉妒，自始至终都与周围人的关系十分融洽，无论是对他略有敌意的竞争者还是对他抱有期待的亲人。

      他不会被自己兄长的光辉湮没，也不会过于突出挑眼到被人计较针对，在家族中的这个位置是最有利于自己的，凯亚想。

      “哥哥，你知道外面有些人对我们的议论吗？”他在训练时不经意间试探地问道，连平时常挂着的笑容都淡下来了。

     迪卢克放下手中的双手剑，担心凯亚过于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安慰他说：“凯亚，你别放在心上，外人再怎么胡言乱语也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关系的，我们永远都会是最好的兄弟。”

      “好，我也这么觉得。”凯亚放心地回答道，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下去，看来他还能继续维持这样的现状，不用改变自己在莱艮芬德家的定位。

      两位莱艮芬德的少爷的成长看起来一帆风顺，显得一切似乎都很平常而安和。

      但那也仅限于表面上而已，年少的凯亚有着不能跟任何人说的秘密，他与同龄人格格不入，也与莱艮芬德家族格格不入。

      这个秘密他隐瞒了所有人整整十年，从拥有自我认知的时候起，凯亚没有一天夜晚不受到噩梦的纠缠，梦里的自己面前有黑气在四处缭绕，崩塌的建筑、接连不断去世的居民，火光在四处焚烧、吞噬着周围的一切，真实得仿佛他亲身经历过一般。

      每晚几乎毫无变化的梦境像是诅咒，让凯亚时常在凌晨惊醒，浑身布满冷汗，却又无计可施。起初，他发着抖，想向克利普斯老爷倾诉，寻求安慰和治愈，突然，他的想法被一旁温暖的手打断了。

      “……唔……凯亚，怎么了，睡不着吗？”迪卢克向他身边摸索着，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当他碰到凯亚冰凉的手背时，一下子惊醒了，“凯亚？你手怎么那么凉，不会是生病了吧？你等等，我去叫医生来！”

      凯亚从惊心动魄的地狱梦境里回过神来，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只有本能反应去揪住迪卢克的袖子，制止了他把事情闹大的可能性：“哥、哥哥，我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

      迪卢克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见凯亚似乎没什么其他更严重的症状，这才松了口气：“啊，吓死我了，那就好。”

      凯亚刚想说什么，迪卢克就扑过来抱着他一起躺下，微弱的月光映衬着他的半张面庞，不用细观也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给你讲讲故事吧，”迪卢克说，“这样你也能睡得更快。”

      “嗯，那哥哥就陪我一起睡吧。”凯亚回答道，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迪卢克的怀里，像是依赖着他温暖的怀抱，又像是谨慎的自我防备。他十字星的瞳孔在黑暗中仍在放大，盯着近在咫尺的迪卢克的幼颜。

      最好，最好他们一辈子都不要知道，克利普斯老爷也是，迪卢克也是。他始终觉得自己不应当给莱艮芬德家族添任何麻烦，也觉得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

      正因克利普斯老爷待他亲切、迪卢克处处为他着想，他就更犹豫要不要说出这个秘密，一旦有了泄露的迹象，外人会如何看待他的父亲和兄长，又会如何看待莱艮芬德家族，由轻到重，无可估量。

      或许是噩梦所困，让他在过于早熟的情况下意识到了自己内心潜藏着的阴暗面，对于黑暗神话传说的兴趣、待人以称得上虚伪的懂事面孔，这便注定他与莱艮芬德这样坦坦荡荡光荣绽放的家族有一道无法避免的隔阂，尽管他体内流着同样的血。

      无法质疑，除了计谋策略，迪卢克从任何方面都胜他一筹，那么下一任庄园的主人就必然是他了，凯亚也希望如此。




3.


      他们十岁的那年，迪卢克的愿望获得了神明的认可，神之眼诞生，让迪卢克彻底成为莱艮芬德家族的最高希望。

      迪卢克在众人欢呼雀跃之时，在穿梭的人群中找到了跟风起哄的凯亚，把自己因训练而许久未见的弟弟从角落里拉了出来，而后注意到他的眼眶下微微泛起的黑眼圈，问道：“凯亚，你最近没休息好？”

      凯亚毫不在意地嘻嘻一笑：“哪有，只是为了追上你多努力训练了点，恭喜你。”

      这已经是美化了一百倍的回答了，说实话，他现在的状态简直糟透了，日复一日的夜间梦魇折磨得他几乎每天都睡眠不足，只能趁着中午休息时间尽可能补觉，见效甚微但好歹是个办法，不然他能撑过这十年不猝死都是奇迹了。

      “依你从小的资质肯定没问题的，说不定过段时间你也能获得神之眼呢。”迪卢克眨了眨眼，显然对弟弟百分百的信任让他不产生丝毫怀疑，他鼓励着看起来略有些疲惫的凯亚，想让他打起精神来。

      原本鼓励性的言语在凯亚这里变成了一盆冷水，连他习以为常的营业式笑容都扯得十分牵强，为了没有异样地迎接归来的兄长，他今天一整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帮着做庄园里的活，一旦停下来了，紧绷的弦就几乎被拉到要断开来。

      “凯亚少爷，您一会儿有个委托要处理。”爱德琳适时提醒道，并未发现凯亚的异样。

      “好，那我就先走了，反正明天就能再见。”凯亚应声，向迪卢克礼节性地道别，就匆匆离开。为了保持清醒，他藏在袖子底下的手背早已被自己的指甲掐红，真被迪卢克看见了这不得被怀疑有自虐倾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迪卢克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爱德琳说：“他看起来瘦了不少……要不给凯亚准备点补品吧，今晚睡前我给他送过去。”

      迪卢克难得从忙碌中抽身，空闲时间忽得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晃悠晃悠间，他好奇地推开了凯亚的书房。

      居然不是料想中的十字星风格的装潢，相反，他的房间内部装饰都很朴素，规规矩矩，除了书桌上摆放着的花瓶里插的嘟嘟莲，其他都与晨曦酒庄外部的建筑风格别无两样。

      迪卢克略过书架上方满满当当的委托资料和文件袋，蹲下身去，看向几本童年时他们曾一起读过的故事书，惊讶于他竟然把那些书买回来了 。

      “他原来是那么童心未泯的人……”迪卢克“噗”得笑了出来，决定把这个有意思的事情告诉他的父亲，顺便好好取笑一下自己的弟弟。

      “哗啦……”迪卢克抽出其中一本书，突然感觉到书本撞倒了什么，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书架里发出的细微声音，他奇怪地俯下身看向书架间的空隙。

      缝隙间，一个几乎空了的药瓶歪倒在书侧，被迪卢克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上面的标签已经被凯亚划得看不清任何字迹，但他丰富的知识库还是让他认出了里面仅剩不多的药品，是一次危险委托中制止拦截的违法药品，其强烈效果能刺激大脑，从而保持人的清醒，但副作用同样很大，会一点点消磨人的身体健康。

      迪卢克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血都变凉了，他手指颤抖着放下药瓶，整个房间被祥和的柔光笼罩着，此刻却像是灼烧着他的烈焰，世界都安静得诡异。

      他第一次那么没有绅士风度地甩上了房门，他的手指狠狠地使劲抓紧药瓶，力道大到几乎要捏爆手中的东西。

      迪卢克在拐角处撞上了匆匆跑来的爱德琳，他刚想询问什么时候凯亚才回来，爱德琳就抢先一步急促地说：“迪卢克少爷，您快过去！”

      “凯亚少爷他出事了！！”

      迪卢克想，或许这是他十年以来最不愿听到的消息。




4.


      凯亚是被在低语森林巡逻的骑士们抬回来的，身上带着与十岁少年不符的累累伤痕。

      迪卢克赶下来的第一时间目光就落到最殷红的地方——担架上的布匹被染得深红，晕透过层层止血布。

      他的腹部满是灼伤和冻结重叠留下的痕迹，皮肤溃烂到已经血肉模糊的地步，下手是肉眼可见的狠重。最严重程度的致命伤在于此，而其他地方也都多多少少沾了点损色，内出血和表皮伤更是数不胜数。

      “……怎、怎么回事……凯亚他……”迪卢克慌忙地寻求爱德琳的答案，浓重的血腥味和凄惨的狰狞伤口让他产生了生理性不适，在捂住自己的嘴干呕了一阵后才缓过神来。

      爱德琳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一面目睹医疗队将凯亚抬去急救室，轻声回答道：“……骑士们说，他们从低语森林里救起生命垂危的凯亚少爷的时候他还有微薄的意识，他一定会没事的，凯亚少爷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他会没事的，他不可能有事……”迪卢克不安地低下头，反应过来自己还捏着药瓶，回想起药物的副作用，不详的预感在他心中萦绕着。

      那一天，他获得神之眼的喜悦被冲刷全无，比起神明的眷顾，亲人的安危于他而言更为重要。




5.


      凯亚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于全白的空间里，周身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清。

      于是他马上意识到这约摸是在梦境里，没错，他的梦境永远那么真实，自己在里面的意识也永远那么清晰，正因如此他才会为噩梦所困，像是电影里的场景跨越进了现实一般。

      这次竟然不是那个地狱般的场景？凯亚意外地环顾四周，还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感觉不到。

      “我喜欢这样安静的空间，你觉得怎么样？”有个空灵的声音说，凯亚听不到具体方位，也判断不了声源在何处。

      凯亚略有警惕地打趣道：“今天没有噩梦，算是神明对病危人士的特殊关照吗？”

      “诶呀，你猜到了？不对，是试探吧，真是不可爱的孩子，”对方语气惊讶地说，“如你所料，凯亚。”

      凯亚还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继续问道：“想来在蒙德也只有风神巴巴托斯了，伟大的神明‘接见’我这样的凡人有何贵干？”他特意把“接见”儿二字咬得很重，其中的用意显而易见。

      “看起来也不是所有蒙德人崇敬神明，嘛这个我倒不是很在意，”巴巴托斯说明了他的来意，“你和你的兄长是蒙德一对少有的被诅咒的双胞胎，嗯，千百年难遇的那种。”

      “所以？”

      “我没什么目的，只是双胞胎所缠身的命运线似乎比较特殊，尤其是你，需要稍微用点心观察。”

      “原来如此，那么双胞胎的厄运传说的确是真的了。”凯亚抬起眼帘，对它模棱两可的说法显然不满意。

      巴巴托斯听到他那几乎是笃定的语气，知道他多半心里又开始打些危险的算盘了，无奈地叹了口气：“和太聪明的人说话总是不太自在呢，既然你看过那本书，那我也就能开门见山地直接说了。”

      “这是神明给予诅咒之子被噩梦缠身所补偿的预言，这番预言需要本人诚实回答三个问题，以点亮你未来会经过的道路，”巴巴托斯似乎料到了凯亚会口吐谎言，警告道，“当然，我能判断出你是否遵循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

      “嗯……既然是免费能得知的讯息，那就请问吧。”凯亚沉下心思索片刻，回答说。

      “第一个问题，凯亚·莱艮芬德，你如何看待自己的兄长，迪卢克·莱艮芬德？”

      “迪卢克啊，他是莱艮芬德家族的荣光，遥不可及的完美存在……也是我付诸所有的亲人。”凯亚说。

      “第二个问题，你会如何对待可能一辈子缠身的诅咒？”

      “是指每晚的噩梦吧，这样下去我确实会日益消瘦，”凯亚像是早已规划好对这般折磨的未来，笑着回答道，“那么能活多久，也就听天由命了。”

      “第三个问题，你往后愿意和迪卢克·莱艮芬德一同生活至何时？”

      凯亚一直维持着的笑容淡了下来，他显然考虑过，但不喜欢这样一针见血的问题：“巴巴托斯大人可真会为难人，告诉我我不会因这次重伤而死，让我在庆幸的同时又要面对这样残酷的问题。”

      “你心中似乎早已有了答案。”巴巴托斯也不催着他的回答，只是等着。

      “要我想的话，是正常人类的寿命，一百岁不过分，”凯亚顿了顿接着说，“要我做的话，嗯，十八岁，虽然有点过分。”

      “……这让我有些意外，”巴巴托斯反复确认了几遍，“你居然不是那种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的人，还是说你想在十八岁了结他的性命？”

      凯亚打趣着否认道：“怎么可能，听起来像是在把我和谁比较一样，可真有意思。”

      “嘛，照这样的话，这未来倒也不赖，恭喜你，全都按照你所想地发生了。”巴巴托斯给出结论，作为隐秘的预言来说，凯亚已经得到了回复。

      “预言结束了，正巧你的意识也快复苏了，睁开眼睛看看陪在你身旁不眠不休的兄长吧，然后，让我期待一下你们故事的结尾如何吧。”

      飘渺虚无的声音越发变小，直到凯亚再也听不到任何话语，黑暗重新笼罩下来，沉重的灵魂和意识再度回到那具虚弱的身体里。

      如果是迪卢克的话，他会怎么觉得呢？哦对，表里如一的太阳必然会说“我们是一辈子在一起、肯定不离不弃的兄弟”什么的吧，真是无知者什么都敢说，虽然他也希望迪卢克永远如此，凯亚轻笑了一声，随即沉沉地睡去。




6.


      距离凯亚拆下最后一截腹部的绷带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庄园里一直紧张兮兮的时候终究还是过去了。

      克利普斯老爷因凯亚私下服用禁药而怒火中烧，但不想对伤病人士暨自己的孩子打骂痛诉，只能细心劝说并让在冒险家协会挂上剿灭禁药制造商基地的委托，断了源头。

      尽管如此，凯亚的强撑和变向虐待自己的精神和身体还是在这次重伤后的治疗过程中被完全反弹出来，连莱艮芬德家的私人医生都惊奇地感叹道：“没想到凯亚少爷在这样恶劣的健康状况还能活下来，此等幸运一定是风神巴巴托斯大人在上所给予的庇佑啊！”

      凯亚在进行康复训练的时候听到他这么说，只是以淡淡的苍白笑容回应，并未多说什么。

      他自苏醒以来记得最深的就是那天夜里迪卢克流到几乎干涸的眼泪，眼中映出的是十年从未见过的难看表情，一副他快不行了的送终样子，让凯亚在后来一段时间里拿这个取笑了他好久，着实可笑。

      而迪卢克这边向训练营申请了长假，每天都早些回家照顾凯亚，简直从各方面都几乎做到比佣人们还细致入微。

      “哥，我只是腹部受伤，不是残废。”在这半个月里第n次迪卢克强行给他喂小米粥时，凯亚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不行，你养伤的时候最好一点幅度都别动。”迪卢克坚决地拒绝了他的拒绝。

      “我自己能行的，不信你——诶疼疼疼！！别那么用力把我推回去！你这样才会扯到我伤口吧！”凯亚倒吸一口凉气，这才乖乖地除了嘴不敢乱动其他地方了。

      迪卢克见状满意地把勺子里的粥送进他的嘴里，说：“也不知道是谁瞒着所有人偷偷乱吃药，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结果都没法快点好起来，现在知道叫惨了？”

      凯亚低低地“切”了一声，突然不说话了，只是背着靠枕盯着他看。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迪卢克不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只是觉得很喜欢现在的氛围，想……一直都这样。”说完，少年的耳根红了起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不该吐露的心情。

      “凯亚终于有点小孩子的样啦，”迪卢克揉揉他毛茸茸的脑袋，“既然你喜欢，我就一直陪着你，我们是兄弟嘛，这种小事很容易办到。”

      “嗯。”凯亚说罢，放松地闭上双眼。

      但其实语言的艺术上，“嗯”和“好”的差别有时就在于，“好”是爽快不假思索的答应，而“嗯”却只是犹豫含糊其辞的附和。

      ……他还是没能说出口，关于自己被噩梦折磨的事，算了，这种无解的诅咒就是说了也只是让他们增加无用的担忧罢了。




7.


      凯亚似乎借着卧病在床的时间在写些什么，迪卢克经常看到他在房间里奋笔疾书一行接一行地往下写，身体状况良好的时候是在书桌上。

      “凯亚，你到底在写什么啊？我能看看吗？”他还是在期间忍不住去问。

      凯亚见迪卢克钻进他的房间，便面色从容地收起纸张：“哥，你听说过时光胶囊吗？”

      “没，那是什么？”

      “就是给未来的人写信，可以给自己也可以给别人，写完之后用盒子装起来埋到树下的土地里，等成年时挖出来，感觉读起来会很有意思。”

      迪卢克来了兴致，问道：“所以你这是在？”

      “嗯，给未来的你写信，所以不能现在就看。”凯亚回答道。

      “诶，那我有空也给未来的你写信，到时候我们把信装到一个盒子里，埋在后院里吧！”

      “哈哈，小心被爱德琳抓到。”




8.


      好景不长，十七岁，事态终于演变成了凯亚自己伪装都吃力的地步。

      这些年噩梦的折磨、早期禁药延续的副作用和十岁那天受的重伤在共同消耗他的生命力，再加上没有任何侧面能帮助他维持高度集中的精神力，随着他一次巡逻中掌中单手剑的不慎脱落而被牵带出来一系列的问题。

      凯亚一阵眩晕，用手勉强撑住地面，才没让自己当场昏过去。

      情况怎么糟糕到连剑都拿不动了呢……

      “庶务长！您没事吧，我记得迪卢克大人在附近，我去叫他！”一旁跟着他的实习生吓坏了，只知道马上去向人求助。

      凯亚恍惚间急忙抓住他的衣角，脸上的虚汗滚落，他扯出一个极其微妙的笑容：“没事，我只是忘记吃早饭了，有点低血糖，骑兵队长很忙，不用因为这点小事去打扰他。”

      “可是……”

      “实在不放心，你就帮我到附近的餐馆里买些早点吧，谢谢了。”凯亚拍拍他的背。

      暂时支走了慌忙的实习生，凯亚叹了口气，仔细审视起了自己这具身体。

      衣冠楚楚之下掩盖的是一道道早已结痂的狰狞伤痕，虽然于一般男人而言，伤痕是战斗留下的荣耀勋章，但于他而言，这只是在无时不刻提醒他自己的弱小的可恨信号而已。

      原本他还能靠着伤患身体不好的借口在家中歇息，以勉强抵消噩梦的消磨。但时间一长，伤也好了，再抵赖在家里迟早会引起怀疑，只得回归到训练里。

      在苟延残喘的前提下，他能再活多久？五年？还是十年？具体时间不知道，不过近一两年死不了，起码到成年是没问题的，估计还能撑个几年，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到十年以上。真狼狈啊，还要算自己余下的寿命，凯亚自嘲地笑笑。

      说起来，庄园里已经有人受克利普斯老爷之命开始筹备他们的成人礼了，动作可真是快，看得出来父亲非常重视这样的日子。

      有什么，要开始了。




9.


      凯亚失踪了。

      在他十八岁的第一天，也就是迪卢克的成人礼上，几小时前，凯亚还举着酒杯从他的身边走过，带着淡淡的微笑：“迪卢克，十八岁成人快乐。”

      “你第一次叫我本名啊，为了成人礼的仪式感？”迪卢克心情很是不错，也就好奇地顺着他的搭话。

      “哥，你还记得那个时光胶囊吗？”凯亚问。

      迪卢克托着下巴细想了一下，回答说：“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等成人礼结束了我就去看看，数数时间也有八年了，你不会写了什么很羞耻的话吧？”

      “唔，说不定呢，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反正到时候你看了就知道了。”

     本应该是这样的，他想在今天晚上和凯亚一起去后院互相读对方写的信的，在嘲笑彼此富含幼稚气息的文笔间结束这美好的一天，意外却令人措不及防。

      “爱德琳，凯亚自从出去透风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已经几个小时了，成人礼的宴会早就结束了……”迪卢克极其不安地告诉身旁来回踱步的女仆长。

      爱德琳的心情同样不太好，但她还是尽可能安慰道：“老爷已经带人出去找了，放心吧，说不定凯亚少爷只是在哪里迷路了。”

      迪卢克很害怕，在漫长的静待后等来的却是再次重伤昏迷不醒的凯亚，如果真是这样，他恐怕是要留下一辈子的阴影了。

      不要让他再担心了，凯亚……

      迪卢克肯定会这样想吧，失踪人士凯亚站在摘星崖崖底的海滩岸边，眺望着不远处无边无际的惊涛骇浪，静观其变。

      低跟鞋被他提在手中，轻轻地搁置在离水流最远的礁石上，幸运的话，或许一晚上都不会被冲走的距离。

      一阵阵海风拂过他的脸庞，咸涩的空气此时沉重得让他异常艰难地迈开步子，朝海边走去，他感受到自己飘摆着的衣衫被近在咫尺的海浪拍打沙粒而溅起的水渍打湿，而凯亚无动于衷，仍在缓缓踱步，直到暴露在外的脚尖探到新涌上来的潮水时，他才顿了顿脚步。

      水波附上长裤下裸露的脚踝，透彻的严寒淡淡地击打着他的皮肤，刺痛感沿着骨髓深入而上，遍布了他的全身。

      凯亚一个哆嗦，下意识后退一步，随即才反应过来，站稳了脚跟。这可比想象中的凉太多了，他想。

      约摸还有三个小时就到零点了，凯亚看向庄园的方向，虽然视野里只剩下一片片屹立岩石组成的崖壁。

      雨点忽然无情地打落下来，起初只是几滴细雨蒙蒙，很快就变成了湿润的滂沱大雨，让没有遮挡物的凯亚无法再抬头远望。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回过身继续朝着日落线的边际行走，在脚底几乎已经半飘半抵着海底的沙面时，他阖上眼睛，坦然面对前方猛然掀起的浪涛，被扭曲着卷进水中。

      没有屏气，没有猝不及防被袭击的惊恐万状，也没有将死之人痛苦挣扎的狼狈模样，仿佛早就准备好一切，凯亚放任着自己气息的逐渐消失，四肢乏力地垂了下去。

      海洋是片对他来说神秘而富有吸引力的地方，他总有种自己能在其中绽放出绚丽冰晶的错觉，可惜哪怕过了将近十八年，他也没能获得神明的认可，否则，神之眼必然能为他增添一份更灿烈的葬礼，将自己周身细密的水流冻结起来，形成一座花苞一般的冰雕，包裹着自己沉入海底，这不失为一种浪漫的逝去。

      当然也只是想象罢了，真实的他仅有一串自口中溢出的气泡越行越远，视线里渐渐没了月光所照，失去了最后一抹光泽。

      不过，在某个角落默默地死去，也不算差，起码之后有人能记得他的存在……

      ……喘不过气来……想要呼、吸……看不清任何……

      ……原来……解脱是……如此美好的事情……

      他的最后的一丝意识，留给了那封尘已久、仍身处于时光胶囊中的信件。



10.


致迪卢克·莱艮芬德：

      亲爱的兄长，希望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哈哈，如果还在的话可真是尴尬坏了，这辈子我大概都不会想看到你怒气冲冲地拿着这封信来质问我。

      有些事情还是人不用去亲自面对的时候才能坦白说，虽然写这封信的时候也才十岁，但我相信十八岁的自己肯定也这样想。

      迪卢克，你作为我的兄长，理应知道一切关于我的事，现在告诉你也是常理。

      这就不得不说到影响我最深的每晚的噩梦了，这是亡国坎瑞亚留下的诅咒，具体的我也无暇顾及，就像是让人常年在刀尖上行走，反正挺折磨人的，最开始好几晚我想死的心都有了，严重折寿什么的实在不好受。

      可能你会很气愤，我其实十岁的时候就可以盘算自己的死因了，可能是自杀，也可能是过度劳累而亡，后者我不愿意看到，选择的自然就是前者了。

      但我也不是那种消极到抑郁成疾的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双胞胎的诅咒上（真不走运，短短一辈子居然撞上两个诅咒），你可以到图书馆碰碰运气，内侧的书架上也许有那本书，关于双胞胎的厄运诅咒传说。

      其实吧，你不用有负担的，所有的一切决定都在于我，本来就活不过三十岁了，少个几年的生活倒也无伤大雅，做点对你有益的事情更有意义。诅咒里，十八岁之前死去能让我所拥有的天赋都慢慢回到你的身上，你应该会有所察觉的。

      就像让你在家人和自己的玩乐时间里选择一个，自然是选择家人更加有利了。

      十岁遭受偷袭那次，我一度是想放弃的，失去意识之前，我记得自己想过“干脆就这样死去吧”什么的，寻求诅咒的解脱，但还是被奄奄一息地救回来了，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差……

      后来我才开始认真审视自己想要什么，如果我的生命是被这样难看地埋没，那也太惨了，所以不如计划一场能被我控制的死亡，起码在意愿上也说得过去。嗯，原来我想要的只是正式的逝去。

      但是我太胆小，想自杀的同时又眷恋如此平静美好的生活，因此把死期安排在自己十八岁的前一天晚上，以珍惜未来与你们相处的每一天。

     啊，说起来，那天应该是你的生日，抱歉可能会搅黄你的成人礼，但我真的很想陪伴着见证你的成年，再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反而很高兴在这几年有你们在我身边，这日子太幸福了，以至于我好几次都犹豫过是否放弃自己的计划，想毫无隔阂地拥抱你们，哈哈，实在懦弱得不像话。

      我深爱着莱艮芬德家，也深爱着你们的温暖怀抱，哥，希望你的未来能一片光明，莱艮芬德家族也能越发前景广阔，不用牵挂我，我更希望你们都不记得我。

      对了，请替我跟克利普斯老爷和爱德琳女仆长说声抱歉，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至于信中的内容，告不告诉他们都看你的意愿吧。

      挺可惜，没能亲眼看到我亲爱的哥哥哭花脸的可爱样子，请为我流一次眼泪吧，以证明我存在于世过，值得你为我动情。（ps.不要常哭哦，会对视力有损害的，当骑兵队长的大人物可不能在战斗中有弱点）

      mi muhe ye

                                               凯亚·莱艮芬德




11.


      晨曦的微光自山坡侧面笼罩而来，洒落到来往之人的身上，倾盆大雨也因而逐渐停歇，直到清晨的最后一滴雨水溅落在庄园后院老树的嫩芽尖，摇摆着流下去，打湿了树下人的衣襟。

      痛苦不堪的一个晚上在雨水与晨曦的冲刷下过去了，深入泥垢的时光胶囊再度重见天日，脆弱的信件在阳光的沐浴下接住了阅读者混重的泪水，那位已然成年的阅读者面色苍白地蹲下身，孤独地环抱着自己，止不住的眼泪滚落到纸张上，给予身处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渺小愿望的满足。

      良久，拆开的盒子被再次封锁起来，两封信件连同两人寄托的愿望一起，埋进不可见光的深渊之中，其中的一封，或许永远不会有阅读者。




12.


      “旅行者，你看到那颗快消失的星星了吗？”天使的馈赠门外的露天酒桌上，两位蒙德城赫赫有名的“少年”相对着把酒言欢。

      空闻言抬起头，看向吟游诗人指出的方向，颇为不解地喝下一口苹果酿，问道：“……那是，孔雀羽座？”

      “正是，”温迪说，“多好看的命座，却像是被折断的花枝一般，星辰被迫陨落。”

      “温迪，你似乎很中意他？”空好奇地问他。

      温迪叹了口气：“也许是巴巴托斯对自己子民的独特温情吧，凯亚他毕竟也是蒙德人。”

      “你该言辞谨慎些，是凯亚·莱艮芬德，不是凯亚·亚尔伯里奇。”空纠正他说。

      “害呀，我总容易把他们当成一个人，”温迪“哈哈”两声打岔过去，“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五百多年了，这让我有些想念当年风花节向我请教如何写情诗的那个骑兵队长了。”

      空感觉自己杯里的苹果酿也变得索然无味，惆怅了片刻，说：“结果无论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他们还是同样的结局么。”

      这不禁让他回忆起五百年前那位坎瑞亚末裔与莱艮芬德家族掌权人因深渊教团的搅和而不得不互相厮杀，最终为了蒙德和他义兄的未来，没有选择躲开对方的致命一击，因而成就了他义兄“粉碎坎瑞亚古老阴谋”的“英雄”的名誉。

      “起码凯亚·莱艮芬德是带着正面美好的名声去世的，对于逝去的人来说，后人的谩骂议论才是最可怕的。”温迪的语气有些严肃。

      空气里弥漫着酒香和沉默，半响，空还是主动打破了这样尴尬的氛围：“两败俱伤的做法，他们很‘聪明’地用自己的生命把自己的哥哥和义兄的心态搞到崩溃，该说他是幼稚还是过于成熟呢……”

      蒲公英飘散在空中，被温迪用一束风捧住，他无奈地笑道：“凯亚的头脑灵活到让人感到可怕，他遵从命运的安排，或许是他知道自己被命运戏弄却甘愿接受摆布，看得出迪卢克老爷在他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吟游诗人心思真缜密，”空象征性地夸了他一句，从一旁提过来一个精致包装的盒子，“不如给你块蛋糕作为奖励？”

      “买给我的？”

      “当然不是，”空笑了笑，“这是原本送给凯亚的生日礼物，现在没人送了，你如果不乐意处理掉它，那也只好扔掉了。”

      “免费的怎么能不吃，”温迪毫不犹豫地接过包装盒，“荣誉骑士可真费心，十八岁的生日蜡烛都插在上面了，我看看，还有十字星巧克力，是订做的吧，这么给我随意消灭掉没关系么？”

      空思索片刻，回答说：“既然如此，那就请蒙德城最好的吟游诗人给他作首诗当生日礼物吧。”

      “不错的交易。”温迪轻笑着双手扶起里拉琴，指尖抚上琴弦，闭眼吟唱着悠扬的新曲调，是献给那朵凋零之花独作的诗翩。

      亲爱的孩子，你是否受宠若惊，因诞生于那骄阳似火的融洽家庭？

      可怜的孩子，你是否愤恨不幸，因受困于那深不见底的冰冷诅咒？

      亲爱的孩子，你是否满心欢喜，因身处于那备受关心的温暖氛围？

      可怜的孩子，你是否黯然神伤，因隐瞒于那密不可分的重要亲人？

      诅咒之子，你的身体已被摧残至支离破碎，你的精神却依旧顽强屹立；厄运诅咒是压垮你的沉重深渊，兄长家人是驱动你的救命稻草；面具成为了你唯一的慌忙掩饰，信件成为了你唯一的真情吐露；你本该是贵族家庭两颗耀眼星辰中的其一，如今却变为黯然陨落沙石的一员。

      永远不会成年的孩子，你的一生可悲可叹，但又值得赞颂流传，你的故事会被铭记于心，等待下一个五百年轮回的续写篇章。

      生命终结于成人之前的少年，生日快乐，忌日节哀。



end.





《看似是一对be，实际上是两对be哒！》
头一次写刀子文，属于是释放自己的天性了，希望剧情安排和文笔没想象中的那么烂……
还有感谢能看完整篇的宝，喜欢的话还请点个赞还有推荐，拜托啦！！（评论也拜托给点……星星眼）
这篇结尾也有彩蛋，是迪卢克写给凯亚的时光胶囊，有兴趣可以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