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个小孩都有自己的秘密，例如七濑陆。他的衣柜里住着一只有九条尾巴的狐狸。

那天晚上，他被柜门闷住的碰撞声惊醒，哆嗦着从被子里爬出来，拉开床头昏黄的小灯，牙齿咬住唇肉抑制住急促的呼吸。他害怕那是吃小孩的怪物，有三颗脑袋、半米长的牙齿，舌头一卷就能把自己吞进肚里。

拉门式的衣柜缓缓开出一道缝，先是毛茸茸的爪子探出来，接着挤出一颗狐狸脑袋，竖耳长嘴黑胡须，身上覆着白色偏粉的毛。狐狸从被扒拉成一团的衣服里拔出后腿，轻巧跃到地上，九条又粗又长的尾巴依次舒展开。

“请问，你是从哪里来的？”七濑陆的圆眼睛困惑地眨巴了两下，“陆还在做梦吗？”

“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狐狸吐出人言，“你就当自己在做梦吧。”


2、
一向对人类与人类世界充满好奇的九尾狐找了个无聊的夜晚，钻进自己研究的远距离传输阵。传输点原本想要设定成人间界随便什么树林，却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被输送到人类小孩的衣柜。

小孩大概六七岁的年纪，穿着兔子睡衣，一条裤腿因为糟糕的睡姿卷在膝盖上。他有一头乱糟糟的红发，小脸蛋很苍白，说话的时候因为困倦还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看起来有点笨。

“把窗户拉开，让我出去。”九尾狐跳到床上，懒洋洋地发号施令。

“可以留下来陪陆玩吗？”七濑陆伸手试图去抚摸狐狸背上的厚毛，却被一条尾巴狠狠击在手背上。他委屈地扁着嘴，眼眶里可怜兮兮地聚起泪光。

“……下次吧。”九尾狐被人类幼崽的眼神击败，干巴巴许下承诺。

一只小手落在面前，九尾狐昂起脑袋，恰好迎上那双橘红色的大眼睛，像奶狗一样又圆又无辜。

“一言为定哦。”

“这是什么意思？”狐狸疑惑地后退一步。

“击掌以后，就不能反悔了。”七濑陆认真的说，“下次给陆讲讲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吧！”

九尾狐犹犹豫豫地抬起爪子，肉垫轻轻触碰到人类又软又热的手掌心。


3、
传送阵默认的停留时常是三个小时，九尾狐披着月光和夜色在人类世界的屋檐上窜出残影，最后被大都市的霓虹灯晃得眼花缭乱。

他缩进黑暗的角落里梳理毛发，静静等待传送阵把自己召唤回去。

他看到了打扮靓丽的青年男女、色彩斑斓的街头广告和连成点线的汽车尾灯，莫名觉得还是被窝里爬出来的笨小孩更顺眼。

回到属于妖怪的灯影街后，九尾狐细细览着传送阵的研究稿纸，发现问题的源头是传送符的一个撇画成了捺。隔月的某个夜晚，他又想去人间界逛逛，却在走神间重蹈覆辙。

那个时候他突然想起小孩的眼睛。


4、
九尾狐陪人类幼崽躺在床上，施舍出一条尾巴给对方当玩具。七濑陆缠着他要听故事，一边撒娇一边薅狐狸毛。

“很久很久以前，”九尾狐把另一条尾巴搭在小孩的眼睛上，“有个小朋友很快睡着了。”

七濑陆被硬毛刺得发痒，一边咯咯笑一边打了个小喷嚏，出声抗议道：“这不算故事，陆想听你们那个世界的故事！”

九尾狐把尾巴撤回来，装作没看见小孩偷偷藏起来的手，指缝里还挂着两根可以当铁证的长毛。他聊起自己开在灯影街的葛叶拉面、森之广场的庆典和妖怪间流传的怪谈。

“小孩，闭上眼睛。”九尾狐说。

七濑陆乖乖地把眼睛合上。

“倒数三秒。”

“三……二……一！陆可以睁眼了吗？”

“嗯。”

得到允许后，七濑陆的睫毛颤巍着掀起。他发现自己正睡在森林的草地上，周围是直入苍穹的古树，枝头落着啼叫的小鸟。他能嗅到空气中漂浮的草木清香和泥土的腥湿，指尖触碰的草叶也是真实的翠嫩冰凉。一只松鼠嗅嗅停停，勾住长袖的布料爬到胸口的位置蹲下，送出一颗小巧的橡子。七濑陆捏住它，仔细端详起来。

“我们真的在森林里吗？”七濑陆问。

“只是幻象，最接近现实的幻象，我造出来的。”九尾狐说，“这里是灯影街镇外的森林。”

“陆可以去灯影街吗？”枝叶交错着铺盖在一起，棕黑、苍绿和浅绿间漏出白色的云和湛蓝色的天空，七濑陆的指尖蹭蹭松鼠的脑袋，嘴唇抿起露出孩子特有的纯粹的笑容。

“普通人类是不能进来的哦。”

“那，狐狸记得经常来看望陆。”七濑陆沮丧地说，“陆的身体不好，总是需要呆在家里或病房里，好寂寞啊。”

九尾狐是可以察觉出来的，小孩身上的气息很虚弱，像随时要散在风里。

“还有三分钟我就得离开了。”九尾狐的肉垫敲敲地面，太阳飞快落到地平线下，把白天换成黑夜。鸟和松鼠都不见踪迹，四周很安静，甚至可以听见一人一狐的呼吸声，

“你想看萤火虫吗？”

先是一点黄绿色的光芒虚弱地闪烁两下，接着一只又一只浮出黑暗，直到聚合在一起晕开小片冷光。九尾狐安静地立在旁边注视着小孩，看着他惊呼出声，爬起来跪坐在地上，试图捧住一只忽高忽低的萤火虫，那双夕照般温暖的橘红眼睛盛满星星点点的微光。


5、
九尾狐每个月都会钻出那个衣柜，霸占小孩的半边床，用灯影街的故事交换人类的常识。

七濑陆试图向母亲透露九尾狐的存在，忙碌的女人只是抽空捏了捏儿子的脸，温柔地告诉他这是假的，九尾狐只是他幻想中的朋友。于是所有的一切只能成为他们俩的秘密，很多个夜晚，狐狸和小孩跨越种族和地域，躲在小小的被窝里聊起拉面与炸豆腐皮。

九尾狐甚至透露了自己的名字。

“所以你叫——”

“不能念出来，这是我最大的秘密。”狐狸前爪横在七濑陆的嘴唇上。

“别人知道的话会怎样？”

“会把我当成傀儡。”九尾狐说，“他可以随时掌控我、命令我。”

“陆不会说出去的！”小孩立刻发誓，“绝对绝对不会！”

他当然不会说出去，也没有机会说出去。这具躯体越来越虚弱，胸腔内的跳动变成生命的倒计时。上个月整整三十一天他们都没有机会见面，因为七濑陆一直躺在医院里。


6、
九尾狐最后一次将拉门挤出缝隙，抖抖乱毛跃出衣柜，身体逐渐被柔和的光芒笼罩，膨胀成硕大的团状。

一只木屐很快踏出光团。

他变出人类的躯体，红色的指甲掐住一把折扇，层叠繁复的腰带收出青年人细瘦却充满力量的腰肢。他把书桌的抽屉慢慢拉开，取出七濑陆的日记本，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纸张间夹着一小簇狐狸毛，被黑线捆在一起。

纸上还有字，顶端写了什么东西，又被涂抹得模糊不清。九尾狐仔细辨认了很久，才发现是自己的名字。

『天』，后面又补上小小的『にぃ』。

天にぃ。原来小孩是这样偷偷叫自己的。

九尾狐的嘴角勾出笑意，澄澈的狐火从手掌窜出，一朵一朵浮在空中，聚成一池蓝光倒映在四周的墙壁上。狐火散开后在房间里晃荡搜寻，很快捕捉到什么东西，小心翼翼裹进焰心。

他收集完了七濑陆的最后一缕魂魄。

接着需要耐心的等待，五年后，就可以重新牵住小孩的手，带他去看灯影街的森林和萤火。

既是新生，也是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