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不需要呼吸。

吸烟是呼吸的特权。指挥官偶尔会点起一支，躲开所有人闷在房间里。罗兰发现他没有太喜欢烟味的表现，只是整个人摊开在床上，机械地吐纳，然后看着烟雾升腾弥散。■■■也不在意有无过肺，过的是对是错，空气里的一切都散漫随意地似乎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人类闭着眼，扬起脖子去嗅空气中的余温，从颈线暴露出一种浅尝辄止的瘾。罗兰第一次知道烟雾竟可以有影子，被笼进阳光里的影子，大概阳光虚化了本就形态模糊的烟雾，■■■透过那支烟望向他，罗兰看到阳光在那个瞬间滚烫的喧沸。但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在阳光里，本就易散的烟雾，显得更缥缈隐秘，难以捉摸又难窥破，但又无比清晰的袒露着。


■■■传来简讯时他是有点惊讶的，毕竟他很难想象那位端正的人类在公共场合被烟瘾折磨到不得不求助的表情。只是为了那个脆弱又憕怔的面容就值得他跑这一趟了。


构造体不需要呼吸。烟顺着滤嘴冲进口中的那一刻，苦涩随着舌根湿黏在口腔内壁里。罗兰捏住鼻子，舌尖顶住上颚，吸紧脸腮模拟呼吸时的感觉。烟草边的交界线渐渐在火的包围下一点点向下延展，落在他唇边，烧成眼睛一般炽热的颜色。吸气，吞咽，难以退却的颗粒顺着鼻咽腔下坠，恋恋不舍地簌簌落进肺里。没有上旋气流送这些烟雾离开，混沌像是某种宇宙崩裂的前兆虚浮在构造体的核心旁。

罗兰对着镜子打开外甲，用镊子在拟鼻咽腔管线上打了个死结。

像是包装完成一件盛大的礼物。

他咽下喉咙里最后一点沙哑的颗粒感，液滴一样沉甸甸膨胀在他体内。现在不能呼吸，不便张嘴，遇到谁都只能假装自己是个哑巴，除非对方愿意接受只有发声系统运作，面前的交谈对象讲腹语的诡异画面。

罗兰对着镜子里包装好的“礼物”露出笑容。他猜那位戒烟失败，正在心悸发作的指挥官会喜欢这个礼物。


■■■觉得自己的器官背着自己增殖了。身体里新长出胃的大脑，肺的大脑，大脑的大脑。体内缺席的烟雾凝聚成了这些，所有器官错位颠倒，多出了些什么又空落落地缺失。他坐在休息区的长椅上，努力蜷曲着自己不受控制的十指。人造的夕阳甚至带着闲适的意味落在他背后，让人类害冷似的哆嗦。

他确实要为自己被丽芙捉住吸烟这件事再多反省一下，譬如下一次不在休息室而是换去天台，顺带找一个战术讨论会的借口，拖延时间消去身上的气味。当务之急还是等待——竟然是等待，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十几分钟，罗兰还是没有来。

■■■靠回椅背，阖眼不去看来往浪涌的人群。透光的皮肉没能将运行秩序的声响完全隔绝在外，人类眼神的焦点开始渐渐散涣。约摸是在下一刻，另一股温度覆上人类扣在椅边发凉的手指。

以指缘为界，冰冷的触感沿着掌心附上■■■嘴唇，构造体递来的舌上干燥温热，暖洋洋的冰刺感。气息相互碰撞，又有些许辛辣被溶解在口里，化在交缠的舌尖，湿漉漉敲开齿间的门。

“指挥官，您可真是心急呀。”罗兰的声音传进■■■的耳朵，比口腔低了几度的发声点撑开人类惫懒的眼皮。那张脸与他的一息之隔，落日余晖被抛向身后，橙红色弥留在他的发梢上，转瞬即逝。对方的舌尖还在与他嬉戏，突兀的言语确实带来一点惊吓的清明。只是罗兰看起来正在等待他如此反应，■■■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肌肉，在对方的舌上啮咬了一口。

大约是不痛，因为罗兰在他试图再次侵略的瞬间就缩了回去，为了避开人类无力的动作特意仰起脖子，甚至发出一点弦崩帛裂的响声。■■■看到对方无机制的眼睛流露出晦涩难明的情绪，又一次低头捏住人类的脸。漆黑的，阴影一样的思绪兜笼而下，无声地包裹住他，紧接着有灼焰似的暖雾斟进口里。


身上新成熟的大脑们像发烧一样高热起来，然后自燃，随着湿雾的渡入变成暴雨后无法复烧的灰烬。咀嚼食物一般，■■■的舌贴着下颚搅动，烟雾挟微薄的氧气一起进入气道，人类贪餍地埋进构造体身上汲取那点苦涩的阳光呼吸，感到潮湿的沙砾拧成一股冲入下呼吸道，搈进段支气管，细支气管，甚至恋恋不舍地流转过肺泡。阳光和熔岩沾满两人唇齿的前缘，为无法互相导热的皮肤增添温度。罗兰腾出一只手按压自己的胸腔，原本是肺袋的位置开始下瘪，隐隐可以想象那上面仿拟的纹路。■■■毫无章法的吮吸让他有一点吃不消，需要他反刍出整个自己来被拆吃进对方腹中。烟在人类手上燃烧的好快，就像如今他也快要烧熔殆尽。

罗兰试图推开快要压在身上的人类，他听到周围已经有些驻足的议论和口哨声。阳光从右侧的窗玻璃落在墙壁，落在街两侧平坦的面和身体间的缝隙，镀上一层轻薄的暖意。随着烟雾从身体中降雨般的流失，似乎机械的肺脏功能也失去了一半，只能在人类口里勉强交换气息。

真奇怪，构造体不需要呼吸。烟雾内有害物质可以沉积到气道管壁以及肺泡壁上，外界的空气穿透肺泡壁与血液内二氧化碳进行交换，完成气体交换，然后再把气体呼出在那片漫长的狎昵里。微弱的气息和呼叫一喘一喘抵着皮肤，阳光被拉扯到极限也由此顺理成章，似乎■■■不是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瘾，而是单纯的饥饿，他们正在轮流喂食对方。人类的视点随着睁眼凝聚在罗兰脸上，雾气从鼻腔和两人嘴角燃起，刚好被圈进那处阳景，在这种白日光景平和却没有被阳光直接波及的黯淡处。分离时罗兰注意到人类的唇渗出血色，烟雾随着两人重合的呼吸频率轮廓混淆，由浓转淡，构造体窥到一点点轨迹袅然无踪。

他真的不该思考什么有害物质，他刚刚就在亲吻这世界上最甜美的有害物。

■■■总觉得自己有些醉烟，尼古丁不耐受的昏胀实在是痛苦又令人着迷。几分钟前自己从深深的地底攀升，重新回到磨钝的午后的暖阳里。似乎梦游在一个不知名的世纪，更与宇宙时空脱了节，残像影影绰绰地漂浮在空中，随着阳光洒下断裂的尘埃，人类听到身边起哄的叫嚷声音。

他现在曲折地在罗兰身上压着，罩上宽大的昏沉的暮色。最后一点烟从构造体嘴角流出来，不等他舔舐便消弭在空气里。

“…嗯，多谢款待。”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