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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者】 罗曼蒂克消亡史 6-10完结(孟陈单箭头,朱孝先/陈默群,ABO)

作者 : 企鹅船长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叛逆者 孟安南 , 陈默群 , 顾慎言 , 朱孝先 , 王世安

标签 叛逆者

状态 已完结

91 0 2021-11-13 11:49

贞贞:
感谢一切,让我在焦急的等待中又收到了你的来信!寄来的棉衣亦好,舍不得白天劳动时穿用。我每天夜里盖在身上取暖,感觉好似在家里,在你身边一样!
近日收到梁管教的通知,得知爸爸已经收到了组织通知,近日即将从崇明启程前来西安。我感到莫大欢欣,老人风波半生,如今方得享天伦之乐,只是苦了你!我争取早日交代清楚自己的错误,虚心接受工农的教育,争取早日回归新闻生产战线,继续为革命发光发热!
昨日收到二野的战友来信,表示我的案件已经由组织部审阅过后,转交地方。应该在几个月内得到解决。为了革命,为了信仰,没有什么苦是不能吃的,没有什么委屈是不能受的,惟愿早日回到战友们中间!
今天晚上农场组织分享会,我特意以中文和法文创作了歌颂新中国的诗歌,已经得到劳动战友们的欣赏和鼓励,多么期待与你分享……期待早日回家,我虽然身在黄陵农场,心已经早就在你身旁!
问候孩子们。
                            你的老孟
                                    五八年二月二十七日


有希望固然是好的,但如果没有,大家也就这么过。
是不是每个毛头小子在刚出学校校门的时候,都是这么傻?总觉得自己身怀经天纬地之才,一经上人赏识,立刻出将入相——真到了单位报了到,才发现迎头撞上南墙。
人类社会发展了几千年,无论是皇帝还是共和,下面老百姓的日子总要这么过。社会自然有它的一套运行法则,北京的皇帝,南京的总统,都休想轻易扳得动。
“老陈,你说咱们在这费这么大力气是……是干什么呢?”王世安打了个打呵欠,把衬衫领扣解开,领带扯松。“搞这个……有什么好处?我听说那个姓路的,被郑介民派去广州缉私,抓走私鸦片,银元是哗哗流水地响呀!你也是,一天到晚在破纸头里扒,还真不如去嫁给朱老板……”
“老王,眼皮子别这么浅。咱们现在干的事情是中国上下四千年从来都没人干过的,是要史上留名的,有些事情你不能拿三个五个银豪子去算!”陈默群翻翻白眼,把到嘴边的呵欠咽了下去。“何况朱孝先那事情不是过去了么,打通关节的眼儿早都过了,咱们现在不就坐着等收情报,然后让警察去抓共党么?”
“那咱们要不要自己——”王世安点点头,右手比了个手枪的形状。“拉几个人?”
“新人你来带,嚼裹你来管?我现在都快冒泡了好么?咱们是党务调查机构,调查机构!不是那些杀人放枪的丘八!”陈默群活动一下腰,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拎起暖瓶给自己倒了半碗水。“如果再做大点,顶多进来四五个核心人物。咱们只管派间谍收情报,和抓间谍散情报。上游什么训练、审核一概不管那是党务学校的事情,下游的抓人咱们也不管那是警察的事情。你要还是闲着没事——”
“那我回家去了啊,我老婆要生孩子了。”
陈默群又叹口气,丝毫不顾形象地打了个大呵欠。“福建共匪起事的消息整理干净了?相关人等理清楚了?”
“差不多吧!咱俩是人,不是牲口,骡子还得上把黑豆呢?”王世安自知语失,立刻住嘴,斜眼望向窗边的桌子。幸而陈默群低眉垂眼,端着杯子正在沉思,似乎是没接到他这句话。“都晚上九点了,明天吧。……我也差不多了!几个头目的准确信息,准确照片都比对好了,发给当地警察让他们抓人去啊……老陈?”
“你这么一说,我也乏了。”陈默群放下茶杯,眼角垂下去。“都下班吧,给嫂夫人带句好。我……我也回去了。”

他撒谎了,其实对王世安真没必要……这个江西来的小生意人,心眼倒是不坏,还会细心地照顾他的感受。“骡子”,哼。
或许王世安一直知道,甚至……很多人都知道了。他和上海航运大王朱孝先走得很近,距离为负。人多嘴杂,传什么的都有。恐怕那些老男人在饭局酒局之后,也会把这些事儿搬出来嚼舌头——陈默群有时候也很好奇:他们就不忙么?难道不用看报表,批费用,思考明年有什么大项目,收支平衡如何么?
也有看着比较好心的:孝先兄今年断弦已经十年,除服都七年有余了!现在都是民国,还守着前清那些孝子义夫的老礼节干嘛?就算是蒋总裁,还要有一位宋夫人呢……
陈默群倒把这些都当耳旁风,他忙得很,从零开始建立党务调查情报制度根本不是那么好玩儿的,需要大量的文书工作,然后带着纲领文件下去锄地皮,和三教九流各种人等打交道。朱孝先背后是商会,张啸林背后就是青帮。唉,也幸亏这些风言风语,在秀才遇到兵的时候能反手一扯,继续拉着朱孝先这张虎皮作大旗。
但他在每一个晚上,蜷缩在自己寄宿公寓硬板床上的时候都告诉自己:戒骄戒躁。不可放过任何一个可能遗漏的点,也不可和任何一人走得太近。有人陪的日子过得当然是很舒服的,在热汛期的稳定床伴也会让人觉得舒适又安心。但对一个有抱负的特务来说,家庭生活越简单,身上能够保留的“不必要的情感”就越少。你看到的数字是什么?是人,一张一张的照片,证件,档案。有无数人在这些纸头背后奔波来去,吃饭饮水,晚上上床睡觉。
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人一个一个地都找出来,像小时候过冬节,从稀薄的米豆粥中找到几个珍贵的枣。并且把他们分门别类,好的,这些是共党分子……装满一个吕宋纸文件袋,叫个办事员去送给警察部门。然后?然后就没事了,下班,弄点吃的糊弄肚皮,晚上如果不需要加班的话,或许还可以去霞飞路上逛逛。兜里仍然没什么闲钱……好容易才把给孟安南买相机欠的那二十五块饥荒还完。连朱孝先都看出来他有些日子没吃比阳春面更有油水的东西了。老头子有天晚上得知他要来,还特意捧出一块顶着樱桃和巧克力刨花的奶油蛋糕来:怎么样,红宝石蛋糕房,我闺女最得意这一口!
他当场闹了个大红脸,但迅速考虑一下,朱孝先应该只是简单的善意——何况盒子已经空了一半儿,另一半带着个巧克力色的油印。
陈默群发誓,这是他一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空前绝后。以至于他搜肠刮肚,用遍了英文,俄文和他所知道的词汇,都没法形容那是怎么样的一块蛋糕……
只是很多年之后,他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一次抱着儿子和林楠笙闲聊。那年轻人很无辜地问他:你真不怀疑我在师范学院里就参加过共党?
真的不怀疑。特务头子只是冷笑:学生参加共党肯定得有点闲钱——你们能干什么?工人能闹工运,农民手里握着粮食。你们这帮人是能去拧螺丝还是能去扛枪杆子?顶多也就是几个人凑一起,酸文假醋办张小报纸。是油纸墨水不要钱,还是街上能捡着新闻纸?更何况还要去游行,去“反内战”。没有自行车你腿着?中午晒着太阳,不请女同学吃点心,喝汽水?别人不好说,至少林先生您肯定没这份宽裕!
说得那小崽子恼羞成怒,大白天张牙舞爪扑过来,搂着他就一顿好咯吱。
但在民国十七年一月的这个冷得让人无处可逃的晚上,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朱家。这也没什么规律,反正现在朱孝先和他开始进入一种互相熟视无睹,从不客套,来就来了的状态。甚至不像在斐伦路别宅那样还要偷偷摸摸走后门——他光明正大从前门进去,女管家还出来客套两句:陈科长来了,那我们晚上就不上三楼去了!
也有时候他隔几天不去,就有汽车在湘湖大厦门口等着。王世安挤眉弄眼自不必提,连戴博士都知道了这回事儿……
这种普通又暧昧的关系让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小庆幸:至少短期的饭辙肯定是有了。年底各种商界聚会频繁,像朱孝先那种人,需要太太的“文明社交”场合肯定不会少。朱小姐年龄尚小,没进入社交界。他总不能带着个不到十三岁的孩子去跳华尔兹吧?有这么个人在前面挡一下,就算他陈默群本人不到场,至少也有个理由挡着:我内位,在职,年底总裁刚召开编遣会议,他跟着加班呢!
只是这天晚上,他刚蹩进福开森路,就看到朱孝先家的道奇汽车开出来。司机也认识他,靠边停下:“陈科长,我们老爷今天有商会的应酬,和我一起去巨籁达路接吗?”
陈默群想来不相信那些侦探小说里的所谓“灵感”,至于那些稀奇古怪的第六感,就更嗤之以鼻。但在这个晚上他突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能偷懒,马上过去,今天有大事情!
巨籁达路是黄金荣的公馆,十五年四月“清党”的时候,他在戴办公室接了一夜电话没自己上街,直等到电车公司开始罢工,才从自己的内线里得到一条可靠消息:周翔宇和陈赓确实是跑了!
后来反复流调现场,他一口血差点吐出来:当天晚上几个共党首脑凑在巨籁达路一家旅馆里装作打麻将,探子查了两次房,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打草惊了蛇,他们天不亮就从曹家渡码头坐江轮逃去武汉。从此鱼游入海马放高山,哪儿寻去?
车开得很稳,在冷风里冻了半天,沾了点暖意,困倦开始涌上来。今天晚上肯定是黄金荣做东,不知道一帮老家伙在商议什么。他提前就和司机讲好只在车里等,坚决不进门,不拉开车窗帘,不见任何外客。要是每次朱孝先在商会面前都拿他露脸,那把国民政府当什么了?我是正经党务调查科的干部,可不是摆在他桌子上的胆瓶!
司机也有点臊眉耷眼:不是,陈科长,我们老爷今天特意吩咐让我在路口等着你,他有话要对你讲……
或许真是要来了。陈默群觉得自己的运气向来不好也不坏,一个人总不能连着小三十年,一口气不歇地连着走背字不成?这里种下朱孝先这个条线,那里埋下孟安南这处冷子。谁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能反一个大情报出来!
和任何一座宅子差不多,远远地看过去灯火辉煌,周围暗地里好多等着接人的司机。朱孝先显然是喝了点酒,脸上泛红,拉开车门带进来一团夹着细雪的冷风。
“你们管不管日本人?”劈头就是一句,然后立刻一条还带着体温的围巾,大得像俄国老太太的斗篷,直接围在他肩上。“瞧你冻得这样!外面欠了多少钱?”
年底了,各路舞女和交际花都开始认干爹,只求给清了外帐。陈默群觉得一阵腻烦,摘下围巾在膝上折好。“党员不置私产,不欠外债。……日本人怎么了?”
“我给你个条线!”朱孝先似乎也觉得出言不妥,讪讪一笑,接过折好的围巾,伸手覆在陈默群的左手上。“不好意思,刚才……嗐,刚才遇到几个老朋友,灌了两杯黄汤,你瞧我这破嘴……”
“朱先生,日本人怎么了?”一阵兴奋,要来的肯定是大事。民间或许尚且不清楚,去年田中奏折案一出,党内不少留日派纷纷震动:中日之间难道真的必有一战?
此时若是能查到几个日本探子在上海收集情报,把党内亲日派这条线也敲打一下,又是一块基本盘。
路灯的青光下细雪如雾,在人的肩头却积不下去。上海总是这样,无论是雨还是雪,都现出来水的本质。汽车继续向西开去,到了苏州河畔。这里和虹口吴淞路一样,零零碎碎聚集着一帮日本侨民。但不是纱厂经理,这里的日本人基本都是日文教师,小生意人,和独立开业的医生。朱孝先伸手把他搀下车,礼数倒是客气得过分。下细雪的夜晚也太冷了,陈默群刚想打个寒战,中年商人伸手把他揽进怀里。
这个场景有些诡异,他们简直真的像是一对情侣。岁数不太合适,半路续弦的夫妇。
“平安里街上,住着个日本医生。”朱孝先在他头顶撑了把伞。“就在那个阁楼上,喏。他的老婆是中国人,在日本人圈子里卖刺绣和服。这个人在上海的商界和帮会交游非常广泛,而且爱好钻营打听,探子不都这个德行么?”
“朱先生,我可不能因为您这一句话,就报警去抓人呀。”
“你觉得,他一个内科医生,干什么要在自己阁楼上藏一部电台?要什么警察!你雇个贼去偷一下不就知道了?”
陈默群从伞下看着街角那个黄澄澄的窗口,伸一根手指竖在唇前。“不要讲……我知道了。”
“朱先生,我欠您一个大人情。”


尊敬的首长:
很高兴能有一个给您写信的机会,我在此一定将我的问题全部交代清楚,做到无疑问,无遗漏!
本人于1928年(民国十六年)毕业后即经顾慎言同志推荐,在上海与国民党反动派情报调查部门官员进行接触。当时蒋姓匪首初建立情报系统(即解放战争时期的保密局),在上海和香港的白色恐怖更接近帮会流氓和反动警察的无序活动。在上海站我遇到了日后被称为军统四大金刚之一的反动特务陈默群,陈某指使我前往香港,在香港扮演报界左倾人士,接近“左联”的知识分子们……在这期间,我接触到了旅港进步作家洪灵菲,王宏志,欧阳山等同志和朋友,并真正地学习了马克思主义并成为一名共产主义者!
在此期间,国民党反动派情报组织并没有真正交于我什么任务,我一直在香港以《大公报》记者身份工作和学习。但陈某曾于1929年、1933年两次与我在港接触。并以“活动经费”为名交给我现款两宗,均以美元现金形式交付。另有手表一块,白星钢笔一支,名为“私人礼物”。手表和钢笔在抗战中已经损毁,现金我当时作记账处理,用于支持左联同志在港的活动。以上均为向党交心的实话!由于我入党日期较晚,未能将这两笔宝贵的现金交作党费,是我心里永远的遗憾!但这些宝贵的资源同样用于支持我党早期在港的隐秘战线工作,乃至营救了大批在粤、在穗遭遇白色恐怖通缉的进步人士来港避难。他们中的很多人(如草明女士)现在已经在新中国的教育、新闻和党建部门发光发热,愿他们做出更大贡献!
此外其余在港期间更为细节的工作内容,我在港期间部分日记已在日寇占领时期遗失。在黄陵农场劳动期间,凭借记忆(及我的入党介绍人和革命伴侣朱怡贞同志提供的佐证回忆)整理了大部分重要事件,敬请领导予以审阅!

       对党无限忠诚     孟安南
                  1958,3.14

陈默群之前来过几次香港,都是带着任务。夜半匆匆而来,黄昏悄悄离去。他不会讲粤语,只能勉强听懂一些广府白话。在情报口儿里,这是郑介民的地盘。每次来,还得腆着笑脸,从极其宝贵的时间里抽出一个整早晨去“拜山头”。
但此次香港之行,完全就是一个临时起意的无奈之举——你过年上哪儿去?
国民政府推行公历,春节办公室不放假。但也架不住这些公务员一喝腊八粥就归心似箭——各种借口,各种幺蛾子一起来。整座湘湖大厦从辞灶那天基本就空了。连王世安也快快活活交了差,把报表发票往区白会计那里一送,跳上自行车回家照顾老婆和新生的女儿去了。
还是一路站着蹬的!
还有六天过除夕,整个五楼除了耗子,只剩下陈默群一个喘气儿的。连扫地老头都过来敲门:陈先生,别在这熬着了,早辰光回屋头罢!你走了我们就关灯锁门,不能为了你一个人就开着全楼的暖气!
他冻得直流清鼻涕,手都捏不住铅笔。只能蔫了,回到自己的寄宿公寓——立刻犹太老房东嬉皮笑脸送来封没邮票的信。
还是华通的小信封,打开一看,一张手写便签:我和贞贞腊月廿五赴港过年,见信速回家!
……
反正他在考虑“要不要去”的时候,就已经抱着一杯足有半脸盆的加糖热可可,团在朱孝先书房的小沙发上了。朱孝先倒是兴致很高,喜气洋洋。屋子书桌上放一口小皮箱,正往里装一些文具、信笺、袖扣,乱七八糟小东西。“上个月你就说过,过年不放假。今天早晨我开个会,有人说你们湘湖大厦整个楼都空了——你大过年的不回家,自己外面漂着干什么?”
“唉,朱先生,您真是比我还能当特务。”话虽然这么说,可能是热饮喝多了,糖也加多了,心里暖洋洋地,烧得发烫。
香港,唉,最近也确实是应该抽个时间去一趟香港。前不久顾慎言回上海过年,约他出去小酌两杯,还特意提到这个小伙子。提到孟安南,顾慎言两眼立刻发亮:这可是个好苗子,胆大心细不亏心!
说到尽兴,顾慎言喝了两杯酒,长吁短叹:这也是个苦孩子出身啊,和你一样!他家里祖父辈被长毛匪所中落,全家迁到现在的越南。幸而他父亲还读了书,学了法文,在法国银行里做过翻译。我与其父在法兰西相识,好人,真乃忠厚长者也!可惜身染肺痨病,又传染了他母亲,夫妇俩都去世得早。他当时还是个小孩儿呢,又黑又瘦,我还给过他压岁钱……
陈默群只是听着,按照保密纪律,他不能透露这些情报员的现用姓名和住址。哪怕是香港这个地名……将来如果上海这个办公室真正做大,老顾要不要来?他是本地人,各路人马都熟悉。他来,哪怕只是做做内勤,管管档案呢。
他放下白瓷杯,伸手揉揉自己眉心。朱孝先这老头子狡猾得很,每次他要仔细思考点什么东西,都迅速过来打断。幸而此时,生意人正侧脸对着他,弯腰从抽屉里往外摸一些准备随身携带的小东西。“在上海,过旧历年的规矩太多,在香港还得些自由!——也不为别的,贞贞很想见见你。”
这段时间他夜来明去,偌大的宅子不多一个游魂。一个十二岁的富家小小姐,她的世界里就本不该有鬼魂和特务这种东西。至于欺骗、暗杀和偷情,那最好是只出现在小说里,一个留过洋,高大帅气的侦探和他剪个波波头,抽细长香烟的女助手!陈默群简直觉得有点可笑:你女儿为什么想要认识一个不得志的特务?他还为了能在上海立住脚,把自己零卖给你爹老子!
“我在香港,还有些别的事。”想了想,他总算在保密边沿透了点风出来。“之前也去过几次,从广府过境。殖民地太乱,每次呆不久就回来。”
“明白!你忙你的,该跑的地方都跑到,该送的礼不能俭省。缺钱就写个条子给……你去给斐伦路的朱嬢嬢。那是我家里老人儿,识得字。公司里的公账有股东守着,我还存了点私房钱——这个攒了不少,没地儿花!贞贞妈没得太早了!”
“没什么可送礼的,在港都是公干,去办公室拜会一下,握个手就走了,连杯茶都不会喝的。”
撒谎,他一直在撒谎。其实钱都早已经兑好了。绿油油的一沓美钞,为了用起来方便,都是小面额林肯头像。(作者注,五美元面值)他咬咬牙,兑了十张——足足花了五百块钱!
幸亏这时候总会计制度已经建立,他每年四次给党务科写预算单,反复跑南京批预算:这个行业一开始就是播龙种收跳蚤,谁能知道哪片云彩有雨?孟安南一直没来找他,但这丝毫不妨碍通讯员前来报信:小孟先生最近活动十分得体,与许多在港和在穗的共党分子都主动跑来与他结交,据说还有中共红队的人……
不急。陈默群喜不自胜,但脸上不露分毫:这个人要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必要的时候介绍一位女特务学员,最好是发报员,赴港去和他成个家。让他别胡思乱想,安心潜伏——地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在广州搞搞“清共”,自然这帮人坐上船就往香港去跑。到埠人生地不熟,找谁?肯定先要找之前在报纸上一起发过文章的笔墨之交。
捞到这些杂鱼根本没用,小孟迟早会做件响当当的大事。——顾慎言果然不会坑我。
陈默群揣着这五十美元,心里也舒服得很。这一年,不,自从苏联回来的这些日子过得也太苦了。连老天爷也似乎总是活在五月的梅天里,永远见不到个笑脸。现在他的活计总算也要走上正途,连着即将到来的新年,也显得光辉灿烂起来。
唯一一小朵阴云,却怎么都停不下,断不了——朱孝先这个条线其实早就可以撤了,现在连巡捕房的警察都已经学会了认脸抓人,但……就是撕撕扯扯,怎么都结不了。有好几天晚上亲热完缩在人怀里,他都想说,朱先生,明天以后我再也不来了。但这句话每次都像团棉花,堵在喉咙里怎么都出不来。再等等,要不再等几天,等冬天过了吧,一个人睡真的太冷了,何况朱家还通了暖气呢……一个人睡真的太冷了!

这种靠岳家起势的商人,在发祥之地总是束手束脚。总恨不得找个他的舅兄弟们看不到的地方,关起门来当个土皇帝。朱孝先自然也不例外,何况他自己就是开汽轮公司的,每次南下都恨不得搞得像康熙爷巡江南。在自家的远洋轮上占个最大的舱房,带着他的宝贝闺女。光朱小姐的各种行头,就抬上去四个大躺柜。
陈默群永远只有一个薄薄的藤条皮箱。从广东带到苏联,幸得没被丢在新疆的火车上,又囫囵个儿随着他到了上海。做特务行最重要的工具照相机他也没买,暂时不需要。更何况……难道真的不能安安稳稳过个年么?
话虽然这么说,在海上飘了四夜三天,到埠正好是廿二十九。香港这地方小得很,从维港往山上看去,谁家的宅子一清二楚。大多是白墙青琉璃瓦,雕龙画凤的南洋格式。陈默群从前晚上出门还会吓一跳——在北方这完全就是哪个财主,哪位“主席”宗林孝地,坟圈子的风格!
朱老爷难得进门一次,人多嘴乱,闹泱泱地各路人等素了许久,都来请赏钱。除夕夜过了中午,他打个招呼就溜了出来。九龙听着那么大,在《大公报》的港版上天天写得风生水起,其实也不过四五条街。过了中午十二点,各家商铺纷纷上板准备年饭,出来一个经理在门口烧纸烧香。只有英国人的洋行还开着门,门口香烛绰绰供满了各路神仙。不中不洋,怪异得很。
或许还是晕船的劲儿没过,烧纸的味道一燎,陈默群只觉得沿着脊椎骨下段靠腰的地方一阵翻搅。他这次上门,其实违反工作纪律——没有让通讯员接头。
只是站一站,握握手就好了。然后把经费给他,放几句烟幕弹。然后掉头就走,着重的着重,对他说,顾先生知道你在香港很好,他很高兴……陈默群反复默念了几遍台词,伸手敲门。
门倒是立刻就开,孟安南一个人。香港冬季的白天也是暖和的,阳光透过马尼拉纱窗帘,在红漆地板上留下长长影子。“陈——”小孩儿倒是没变,似乎比大半年之前在上海见到的时候长开了。他是适合南洋这种地方的,浓眉深目,在上海就显得过分突兀了。陈默群微微一笑,伸一根手指竖在唇前。“小声,你这房子墙薄,不隔音——我来看看,下午还有公干。”
“陈先生。”年轻人粗重地喘着气,像是刚在码头扛了两百斤的麻包。“您在港还有别的公干?”
“差不多。”一丝不快,血滴入水。“和你没关系。记住,小孟,不该问的事情不要问我,这违反纪律。”
“您也没通过通讯员老何找我。”
“我这是替顾先生来看看你。香港物价高,生活挑费比上海大,吃住都还习惯么?我昨天才到埠,晚上也很冷,多添置些衣裳。”陈默群把装着美元的信封放在他桌上。房间不大,一桌一床,墙角用布帘隔出间晒照片的暗室,里面红灯泡没亮。“我个人给你申了一些生活经费,你岁数也不小了,见到有合适的女孩儿,可以成个家……”
孟安南跨上前一步,这房间太窄,陈默群想往后退,但直接坐在了床上。这下只能仰望对方,他心里咯噔漏下一拍,脸上还是照样平静:“怎么了?我在外滩花旗银行给你换的美元新钞,五十块,快点收好。”
但年轻人只是伸一只手,死死掐住他的肩胛骨。陈默群突然有点惊慌:这几天当金丝雀过得太舒服,连点本能的警觉性都快没了。孟安南的那点小心思在他面前几乎是完全透明的,但这种时候……也太不是时候了!“小孟,你干什么?我不在你这里久待,现在就要走,今天还有公干。”
“今天过阴历年,哪个办公室有公干?”孟安南重重吞咽了一口,低头几乎和他鼻尖碰鼻尖。眉眼浓重阴郁,一阵风过,印着椰树蕉叶的窗帘长长地扬起来。
“小孟。”他伸手拍拍年轻人脸颊,这场景也太诡异。“犯什么邪怔,放开,我现在就要走。”
天旋地转,他整个人被压在了铺板上。孟安南看着瘦削,但骨头架子远比他粗壮结实。攥着他腕子的手指老虎钳一样,怎么掰都掰不开。陈默群本来想推开他,想拧断他的手指,膝盖死磕他腿间——但他似乎是被什么邪门的南洋降头钉在原地。只能短促地小口小口喘着气,偶尔被什么东西给梗一下,小小的哭嗝。
孟安南一口吞下他所有的惊叫,舌头缓慢搅碎他的挣扎,吃到满嘴的眼泪。
陈默群刚想集中最后的理智找点理由:说什么好呢?邻居会听见,我是有主的,你这样让顾先生怎么想?
孟安南突然卸了力,死攥着他的手放开。仍然死沉死沉压在他身上,在他耳边粗重潮热地喘息。“对……对不起,陈先生。”他仍然喘着气,嘴角有血,也不知道是谁的。“我……”
“我走了,再见,有事找老何。”特务的职业本能又翻了上来,不要刺激,不要报复,在任何一个有危险的争议场合都必须尽快逃离。嘴唇里侧火辣辣地疼,大概是咬破了。陈默群顾不上别的,推开孟安南,手背抿过眼角,拉紧外套领子摔门就逃。
香港纬度低,冬天夜里黑得更早。陈默群在旺角街上转了转,从每一间已经打烊的店铺玻璃上看着自己的脸:眼皮还红肿着,嘴角也有些许暧昧痕迹,一看就是刚从情人的床上爬起来。
现在怎么办?朱家肯定还是要应付的,广府人的团年饭是中午,他家仍然按照上海规矩吃晚饭,但不像北方那样通宵守岁。那或许还好办,晚点儿回去,趁天黑爬上朱孝先的床。他在这方面一直有点放不开,老头子今晚肯定会喝点酒,难得豁出去了他主动一回,说不定就折过去了呢……这个倒霉催孟安南是怎么想的?!
带盐分的风从海上吹过来,又腥又咸。天色渐晚,有家有业的正经人都回家去了,街上店铺烧过一轮香烛,街角嗫嗫喏喏站着几个打扮浓艳,身量瘦小的女孩子。上海娼女头上戴绒花,她们直接在发髻上插鲜花。硕大血红,好像脑后一张哭泣的脸。
一个穿英国海军曹长军装的白种中年人和其中一个比划了一段,一大排莺莺燕燕蠕动着,推出几个来。英国人显然不甚满意,但估计是假期夜的“集体采购”,质量要求也不那么高。他带着这四个女孩走了,像是一只肥鹅,捡到四只瘦小小的山麻雀。
他坐不住了,倒不是因为冷和饿,而是——难以启齿,有什么东西从小腹深处翻着卷着往上烧。除夕夜,讨债夜。这一年做的多少缺德事情,报应都在这一天。……也不一定!王世安肯定和他老婆孩子在家里关门闭户,热热闹闹地烧鱼,烧肉,蒸崇明糕!凭什么留他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香港,在老头子的床上爬来爬去?
陈默群裹紧外套领子,搬起两条长腿往山上走。看着不远,走起来可很是费力气。他从前的热汛期一直很稳定,三个月一次,每次两整天。这次竟然整整提前了半个月。来不及抱怨,他现在从领口和袖口,从全身衣物的每一丝缝隙向外拖曳玫瑰香粉的甜腻气息,就像一只受伤的狐狸,在雪地里留下一路血迹。
他从来都是这样一只到处寻找老虎的狐狸,从来都是被观赏,被觊觎,被狩猎。
好容易摸到朱家的宅子门口,前走廊灯还开着,扎了两个南洋风格的大金漆彩花,挂满福禄金字大灯笼。俗艳又热闹。但没人,按了半天门铃,才有一个穿号衣的中年佣人来开门。口音浓重得很,根本听不懂他的洋泾浜白话。好半天陈默群和他连说带比划,才知道:天这么晚,小姐早就去睡觉了,老爷还在书房等人!
从山上往下看去,维港午夜的海面黑沉一片。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竟然还有人给他留了一盏灯。
楼梯口塌塌塌地响了一气,朱孝先穿着拖鞋就跑了下来:“怎么回事,我隔着两里地就闻见你身上的气味,还当是贞贞的梳头篮子撒了!”
陈默群总算长长舒了一口气,一根脊梁骨抽走,软绵绵倒进人怀里。这一年漫长得过分,山下教堂敲起了午夜钟。
生意人短促地笑了笑,手上一使力。把他横抱起来,像是在外白渡码头上扛起一盒珍贵的江西瓷器。


小玲:
爸爸很少特意给你写信,但近日听说妈妈去了学习班。你已经十四岁,是家里的大人了……虽然爸爸知道这样对你并不公平,但时局如此,又能怎样?唯有相信党,相信组织!就好像冬天总是要冷的,天上总是要下雨的。但春天就永不到来么?天上就永远落雨水么?不,春天总是要来的,太阳也总是要出来的。小玲,现在家里有一点点的困难,家里只有你,弟弟妹妹和外公。外公年迈,生活上要多照顾他一些……小玲,切勿担心,爸爸已经收到了部队里的老首长和战友来信,这边的案件很快也要审理清楚了。届时爸爸也会回家,咱们像从前一样好好地生活。
或许你已经不记得小时候在上海的事情了。外公如果给你讲从前的故事,请耐心听他讲完,不要以为那是“封建余孽,牛鬼蛇神”。你的外公是一位可敬的爱国者,早年奋斗的经历可谓传奇。如果你有兴趣,也可以把他讲的故事记录下来。但写完后切记不要外传!
祝你勇敢,并且坚强。
                       永远和你站在一起  爸爸
                                      五八年  三月二十日

似乎所有的假期都一样,时间过得比日常总要快得多,眨眼就没了。陈默群自己都没觉得今年怎么会有这么长的春节,他足足过去正月十三才从香港启程,还是挽着朱先生手臂一起上了长泰号邮轮。这个年过得显然舒爽,老头子满面红光,还一直跟着劝陈默群:没事儿,好容易闲下来多休息几天,这好歹脸上才养起来几分血色。过年你歇着,贼就不歇着了?他们年前偷的钱还没花舒坦呢!
然后足足吹了两个小时他当年和舅子们一起跑江轮运货,在湖南湘西遇上土匪的故事。说得天花乱坠,比儿女英雄下江南,康熙私访月明楼还热闹!
但这种事情,隔行如隔山。朱孝先还一直把他当便装警察来看,浑然不知在党国做特务,很多时候更像是在赌博。就是靠信息和时间不对等,突如其来把那些同样藏在暗处的蝇营狗苟一巴掌拍出来。
连王世安都消化完了年货的鱼肉,施施然回来上班了。并且还颇有成绩,根据耶诞节前后朱孝先提供的消息,他找到黄金荣的一个手下,用两块现洋雇了个惯偷,把太平里那家日本医生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差点惊得他眼珠子从眼镜片后面掉下来:这竟然是个日本共产党!
一封电报到港,连素来波澜不惊的陈默群也拧了半天。他从前光知道共产党出在苏联,国内主要产区是江西和苏北——京沪这些大城市里也有,隐蔽很深,装得一本正经。但——这确实是超出了他的认知能力,日本为什么也有共产党?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照田中奏折的思想来看,中日之间大战迟早会爆发。那么……这些日共是听日本政府的还是听共产国际的?就算在这里刺探情报,他们是上传给什么地方,特高课还是共产国际?
他立刻写了回电,本来想差个佣人去发报,想了想还是换了出门衣服自己去趟邮电局:不要打草惊蛇,继续跟着,测探电台频道及时收听每日记录,待我年后回沪处理。
年后,今年也拖得太晚了。每年春节过后,上海的荐头房是第一个活动起来的,给各家太太介绍老妈子。然后是各家洋行和洋工厂,职员们纷纷从安徽、苏州和浙江返沪,头好几天办公室里都洋溢着高邮咸蛋、六安茶水瓜子和崇明条头糕的气味。直到快到上元节,学校和小商铺才施施然开张,学生上学——现在恐怕沪江大学的学生都返校了吧?他还拖在香港,给阔佬当姨太太呢!
陈默群还特意从邮电局的窗玻璃上看了看自己。这段时间他都没怎么敢照镜子。他的这个职业,和安逸的生活本来就是天敌。不说别的谁,就连王世安那种能混就混的办公室摸鱼佬,正常在职的时候都随时打起十二万分紧张。现在他足足小半个月没收发重要电文,也没拎把雨伞,公文包外侧里层放着手枪或攮子,去三教九流出没之地锄地皮了……玻璃窗里倒映出来的人倒还是老模样。每天鸡汤燕窝地娇养着,身上脸上也没放肉。倒是天天不出门,捂得白净了些。
电报员叽里呱啦,说的是广府白话。在港时间久了,也能听明白。陈默群照旧在排队的时候脸偏向靠墙的一侧,装作躲避日光,实则借助玻璃反光关注街面上的行人。唉,怕什么来什么。港岛究竟太小了,只要从山上下来,走三条街就能把所有熟人见个遍。至于山上,圈子就和茶碗那么大。他陪着朱孝先参加了几场本地华人的英式茶会,都不用介绍,他就听到几个中年妇人在讲掺杂英文单词的白话:这是那个朱家先生,从上海带来的一房新妾……
他直接懒得反驳,反正他的业务几年内也到不了香港——广东这边的条线主要是走郑介民参谋部,这个档口如果好好利用,就能直接把穗港之间的水道掐住。配合上刚刚建立起来的交通渠道,一张巨网在深圳湾罗织起来。
抓到的还指不定有什么好东西,反正肯定不止一两个大烟贩子。
陈默群心里慢慢地不烦乱了。好事情,他终于找回了工作状态——刚刚要随着前面一位穿中式长衫,褐色缎面马褂的老先生迈过电报房门槛,就看到孟安南一身运动装,拎着个又薄又长的藤皮箱,脚下生风一路跑进来。
两人几乎是打了一个照面,陈默群立刻给自己定下手段:不要理他。但不能装看不见,立刻特别刻意地把脸向墙里面别过去,假装对玻璃上贴着的鸡蛋花印纸产生兴趣。
孟安南也是尴尬了一下,脸上一抹阴云飘过。但立刻眉头扭起来,一条小狗在求主人抚摸。陈默群来不及自满,他必须在几秒钟内想出答案:孟安南穿着鸽灰衬衫,深灰短裤,一身打网球的装扮。身上还有汗,到电报局来干什么?
他继续慢慢地排队,脑子里迅速打结又解开。这些天的舒坦日子从身上潮水般退去,那个特务回到金丝雀的笼子里来,眼神重新锐利如针。
孟安南没有在他身后排队,直接走进本埠快电的格子间,纸条递过去。绑囡仔发辫的女电报员接过绿格子纸条和缴费单,立刻咔咔咔咔打出发报。孟安南用白话道谢,转身向外走。到了外埠电报这条长龙处,还特意放慢了脚步,嘴唇翕张,眼神躲躲闪闪——
差不多得了,别吓坏了他。陈默群也算是一块石头放下,那些小小的不快,就好像海平线上一朵小小的云,风一吹就散了。他借着低头看电报单,慢慢转过去半边。对那张纸笑了笑,蓝绿玻璃里映出一个浅酒窝。
孟安南如逢大赦,笑出两排白牙,抬腿就跑出去。陈默群这才注意到他衬衫领子上别着小小一支粉红色石竹,被亚热带大太阳晒得有些发蔫。
不知道是谁家少奶赏他的,年轻女孩很少戴这种花。

“我的一个亲佛,您总算还想起上海还有这一摊儿!”
办公室里乱成一团,王世安桌面上堆起两个摇摇晃晃的纸盒山。里面全都是各种信笺、电报纸,和不知道装着什么的信封。陈默群好容易才在地面上清理出来一条路,不至于踩着纸头滑倒——上次他膝盖上摔了一块巴掌大的乌青,还是朱孝先把他拢在怀里哄着,手掌上擦了药酒给他揉掉那团淤血。
“我——路上耽搁了。上海这边怎么样?刚下码头连家都没回,平安里山木大夫那一家怎么样了?”
“我知道你想留着他,不动,跟着这根线往外拽灯泡,没用!被CC的人给截了胡,昨天半夜里徐恩曾带人去抓共产党,老头子从四楼跳下来,整个人都摔死透了,一点都没剩!”
陈默群怔住,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咙里发甜,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他一屁股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两眼望着天花板。“老王,咱们是不是真的命不好?”
“叫我看,咱们还是趁早散伙。”王世安也看他脸色不善,在桌子底下扒拉半天,拎出个白兰地酒瓶来。摸了两个二钱的盅,一人倒了一点 。“压压惊吧。……咱们还在这里混着干嘛?你去香港嫁给朱先生,我回江西老家看当铺,多么惬意!”
如果是去年,陈默群肯定当这句是笑话。但现在……听起来也颇具诱惑力。徐恩曾是陈氏兄弟的人,搞工程出身,做特务比外行还外行。上次听说,还是说他家托妻献子的实事儿呢……怎么的这就刚过完年就收一笔实帐,事先也不通个气?
王世安不会泄密,肯定是运作过程中,那个负责偷盗的技术人员两边收了好处。唉,从前想过不要添置外勤,一切技术和行动靠警察,现在看看真是不行。陈默群捻起那个酒盅,在嘴唇上沾了沾,又酸又涩。“这什么东西?”
“地球牌三星白兰地,老陈,你这是好东西吃油了嘴,回不去下只角了。”
“咱们现在何止是命不好,直接就是没爹没娘!不办点上面能看到的事情,下一个季度的行动经费在哪里?”陈默群皱着眉头,张嘴吞下那点酸涩的黄水儿,喉咙里热辣辣地烧起来。“老顾还都被何应钦派去湘西剿匪,你会干这个?”
“你也不会呀,上次咱们在东北你还差点被那黑瞎子岭土匪王大顶给……”
陈默群挥手示意他别说下去,两手托腮,看着头顶的日光灯管。他现在简直想拍桌子骂娘,刚过完年就给他这么一份大礼,这都是什么世道?!更何况……“世安,冷静些,这件事情根本不是死了一个日本老头这么简单。”做事要抓根源,现在最为紧急的肯定不是共党——他们还在江西转磨磨,在上海的几个“打狗队”也是单枪匹马,对他们俩根本没威胁。真正把这间小办公室往磨盘缝里填的,反而是一个庞大的,无形的,没有实体的东西……组织。“徐办公室的关系 ,一定要去通一通。特务工作要讲政治,他们和咱们业务上有交集,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就一定要厘清。现在还好,一个老头子,去报馆找几个记者随便吹吹,这事情就压下去了。以后遇到共党的军事情报怎么办?”
王世安也被他的冷静感染,长叹了口气,把酒瓶重新塞回桌子底下。“你去,还是我去?”
“这事情属于内勤,你去吧。我最近几天如果倒出空,还是得去把警察和帮会的关系捋顺……我想了好久,咱们还非得有自己的外勤部队不可!有人就得训练,还得有枪,还得发饷……你说的那位戴雨农先生,能给咱们弄出经费来吗?”
王世安听到这个名字,眨眨眼睛。“别说,没准儿,我看行。”

上海的冬天仍然没过去,但春节已毕,路旁法桐枝条上也现了半寸长的鼓胀的新芽。王世安表示今晚加班,陈默群本来想和他一起在办公室里。但不知道怎么的,海关大楼的下班铃声一响,他就觉得屁股下面凳子开始扎人。借口“饿了”,偷着跑了出去,连公文包都没带走。
刚出湘湖大厦的门,就看到朱家那辆黑色美国车,端端正正停在门口。司机拎着个美国军用水壶,盖子口还冒着稀薄热气。“陈先生,您可终于下班了!”
不好,这真的很不好。他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朱孝先难道不就是他在上海庞大关系网上的一个节点么?他们早就应该毫无关系,特务就应该以办公室为家,毫无个人生活。而不像他现在这样,天天高床暖枕车接车送。他应该在办公室和王世安一起讨论怎么对付CC党的人,而不是晚上洗手下厨给朱老爷煮夜宵的鸡丝面!
但他嘴里刚想说,我马上回去加班,手却很利索地拉开后车门,把自己往里面一扔。“先生今晚上在家吗?”
“您这话,我哪里晓得额。”司机笑了笑,车子平稳开动。“反正不在斐伦路,自从您来了以后,老爷连舞都不去跳,麻将牌也不打了。”
很快天就要暖了,这段过往也该过去了。陈默群并起两根手指轻轻推动白纱窗帘,早春的夜晚来得仍旧很突然。
朱孝先不在家,偌大个宅子空空荡荡。在这种时候陈默群总是自认是外客,从不进三楼的内宅,只在一楼客厅等人。如果生意人通宵不归,他也就睡在书房里间。头顶叮叮咚咚,有钢琴的声音。今天刚进门的时候他还看到女教师把钢琴教师送出来——那是个奉天口音的白胖子。东北战乱,一手琴技无处施展,幸而上海还暂时太平,能放下一张琴凳。
他不太懂音乐,但这首曲子在苏联也经常能听到,柴可夫斯基《六月船歌》,小姑娘显然是新学会,叮叮咚咚总有地方弹错音。不知为何他每次见到这个小女孩都有点心虚,也有点烦躁:朱怡贞是他坚决抗拒进朱家门的最后一道壁垒。如果这次再忍不住……人总是这么一点一点沦陷的。口口声声说的不去香港,这不都回来了么?
看看墙上的电钟,都晚上十点了。按照这个电钟,小丫头很快就会去收拾洗漱,躺下睡觉。她爹老子如果没去交际打牌,通常也该回来了。洗手吃点夜宵,和陈默群闲聊一会儿,有时候手谈一局围棋——陈默群真的不爱和他下棋,和哄孩子似的。如果使出一半真水平来,恐怕一小时得开三十盘!
虽然他也觉得这样挺好玩,每天的这一两个小时,让他觉得自己活得还有几分钟亮光。
门上突然蹬蹬蹬响了几下,他吓了一跳,一个箭步窜过去把门反锁上。肯定不是佣人,走廊都关灯了,这个点钟佣人不会出现在书房门口。只有按铃或者打电话去工友处叫人,有时候老头子晚上宵夜都干脆懒得喊厨子起火,直接由陈默群代劳。
“是我。”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故意压着嗓子,装成年女人。“陈先生开门,我有话对你讲。”
“朱小姐,这么晚了,恐怕不方便。”
“这是我爸爸书房,我白天都在这里做功课和做小说。陈先生开门,我有很重要的话对你讲。”
他只能叹了口气,背对门,缓缓坐下。“真有重要的话,就请当着你父亲的面,把朱嬢嬢和教师李小姐,教钢琴的郎先生喊在一起,当面对我讲。”
“我又不是要赶你走。”小女孩的声音闷闷的,似乎带着要落不落的眼泪。“爸爸从来没往家带过人,更别提一起去香港。”
他突然无话可说,这段时间的事情简直像是一段光怪陆离的梦境,又自然,又诡异。他总不能对这个小姑娘说,我去香港,是为了找从前洒下的一根钉子吧?“如果这就是所谓重要的事情,那么我觉得,您也没必要对我讲什么了。”
“我爸爸,这些年,过得真的挺不好。”那个闷闷的声音向下移动了一尺多,很显然她也靠着门坐了下来。“爸爸不让我跟着他社交,但我也读报啊,我也读小说啊。我知道,那些‘莱迪’们,都是冲着钱来的。”
我比她们更可恨,我是冲着你爹的社会关系。“你还小啊。”陈默群完全不知道怎么和这个小丫头解释这些事情,暖气开得很足,地板一点都不凉。他觉得,小姑娘已经和所有的成年女人一样,有着无穷无尽的耐心,足足可以和他在这里熬整一个晚上。“钱能解决掉的事情都是好事情。”
“但我和爸爸在一起时间太长了,我能看出来,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真的很快乐。你不在的时候,他提起你,脸上都带着笑。”那个银铃般的嗓子突然亮了起来,小姑娘笑了笑,或许出于礼貌。“我早就不记得,我妈长什么样子了。”
“有照片的。”见鬼,他为什么还会在这里重复这些无意义的,没营养的对话?他就不能直接换了白天出门的衣服,从后门直接溜出去,这辈子再也不回来?对普通人家而言,一个特务无异于聊斋里的妖鬼,最合适的距离就是永远也不见面。
“朱怡贞。”他突然提高了调门,小女孩大概是吓了一跳,没应声。“我只有一点想告诉你,你今年高小毕业要读中学,学校里任何布尔什维克群体都不准接触!我不想有哪天在龙华监狱里见到你!”
她大概是短促地抽泣了一声,噔噔蹬蹬,在走廊里跑远了。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遥闻父前日抵镐,婿男安未能身迎挽缰,恭请容恕。今婿身存黄陵乡野,书信迟迟,每日劳作之余唯思家念厝。申诉材料已递交组织,唯有遥望上意,一心等待。倥偬半生,所报憾者唯有思家而不得入,念妻子幼小老耄而不得顾!
信纸缺乏,下次信函见敬请附纸。诲谕勤勤,感且不尽。托致微物,尚祈哂纳。世局多故,至希自珍。
肃此!敬颂德安。 婿男安叩上,率女、子同叩。
                             一九五八年 三月二十五日

“你忍着点儿,水酒精倒上去肯定会疼。”
连陈默群都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么早——下午他得了英租界捕房的报信,带着警察去抄共党的电台。没想到对方的速度远远比他快,到的时候早就人去楼空——那么地上这些脏污浸水的纸头也就几乎完全没了作用,哪个搞地下工作的在自家床底下不屯着两箱子假文件?
让他觉得可怕的是,一帮人垂头丧气准备收工,那个比他矮一个头,横宽一倍的印度阿三巡捕长正操着一口正宗咖喱英语打算问他要点好处费。陈默群本来都想省点口舌直接摸皮夹给钱,眼角余光看到里弄角落墙上有东西一动,不是野猫。
砰砰两声枪响,一发落空,另一发正好从王世安后背擦过去。幸亏冬天衣服穿得厚,但也立刻见了血。
两人一错眼神,立刻会意。陈默群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的:他还在这里为了下一个月能不能发饷,像个香烟贩子一样满街招揽业务。但共党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上海滩上拉起来一支“工农纠察队”,竟然有枪,枪法还很准!
上海这种水陆码头,龙蛇混杂。只要有钱,短枪倒是不难弄到。但他们在哪里训练?这种人,在上海还有多少?陈默群来不及想这么多,王世安已经开始跳脚骂街,一通英日文混江西土话的洋泾浜,把那个缠头阿三也骂得没了脾气。
两人总算是垂头丧气地收了工,把抄出来的两箱子废纸都带上,没准还能分析出什么蛛丝马迹。王世安建议喝点酒压压惊,陈默群立刻抽他一个大脖溜儿,不由分说叫了辆黄包车,把他拉到徐家渡斜桥自己租的寄宿公寓。
他也有挺长一段时间没回来这间房子了。屋里冷得像冰窖,桌子上都落了半个钱厚的一层灰。先问房东借了个炭盆放在窗下取暖,陈默群从衣柜里拖出急救箱。趁着血迹还没干,把衣服一层一层揭下来——西装和衬衫肯定是全毁了,大衣似乎还能找缝穷店给纳起来。他似乎是什么地方下手重了点儿,王世安咬着后槽牙一阵倒吸凉气。“哎呦哟哟哟你轻点,轻点!别纳鞋底!”
“没法轻,这是擦伤,我得给你把血块蘸干净。”陈默群听见他叫痛,自己后牙根也一阵发酸。“忍着点,别嚷嚷,嘴里咬着我的手套。”
幸亏伤口不深,但足有四寸长。王世安也是瘦长个子,没什么肉。还老是弓腰驼背,背上一片血肉模糊显得触目惊心。“忍着点儿,我打电话叫医生来。”陈默群也觉得额上冷汗涔涔落下。“没出多少血,死不了的。”
王世安用江西话骂了一通娘,扯开抽屉扒拉几下,竟然找到一包打开过的饼干。也不知道多久没动了,硬得像瓦片,他摞起三块,横着亘在嘴里。“叫什么大夫,省点钱咱哥俩喝顿酒。——给我老婆打电话没?说我出急差去南京了,有个三五天才能回来!”
“必须得叫,你这伤口得缝针,得洒磺胺粉,我不趁这手艺。”陈默群伸手卡住他肩胛骨,使了点力气,用蘸了温盐水的纱布把一块子弹火药擦下来。王世安疼得直抽凉气,在凳子上活鱼一样竖着蹿跳。“老陈,你刚才说的什么,共党有枪?”
“不止有枪这么简单,他们枪法很准。要不是在和那红头阿三转磨磨,你现在早躺下了!”陈默群拉开一条门缝,把刚请房东帮忙去老虎灶上接的热水拎进来。白雾腾起,房间里暖和了点。“上海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练枪有声音,有成本。他们能去哪里练?”
“龙华,嘉定,崇明?”王世安摘下眼镜,接过热毛巾擦了擦脸,长出了口气。“你这是多久没回家了?那可是,还是在朱家住得舒服……还是,包条船,出长江口?”
“本来我还以为,咱们在明,他们在暗,空有拳头对着棉花挥。”陈默群总算停了手里的活儿,把血污的纱布和棉花用一张旧报纸包好塞进废纸篓。“现在明显地,他们在上海有钱有枪有人,单股势力比咱们大多了,而且——”
“而且认识咱俩的脸。”大概是疼劲儿下去了,王世安没戴眼镜,两眼迷迷离离地看着窗框上一轮路灯光晕。“以后都不敢走夜路了呀!他娘的,我还怎么 去接我老婆下夜班?”
“先别想那么多,那么远,还上夜班!”陈默群挽起衬衫袖子,小臂上立刻冻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有人敲门,是看外科的杨大夫。……在外人面前少说话啊?”
“我拖家带口,忙死忙活挨枪子一个月才四十块钱,还不一定哪天发手里。”王世安疲惫地揉揉眼睛,又把眼镜戴上了。“老婆不上班,喝风屙烟?特么我回江西给朱德扛枪,每个月五号还准点发饷呢!发现大洋!”
“别闹,老王,我已经把报告整理成整一本《沪上匪情通要》,给南京戴雨农先生寄过去了,走的是泰昌祥轮队的快件,估计已经到了。”
“唉,哪怕是正经给咱们弄个单位。……明天,明天你去办公室收邮件,我这几天估计真出不去门了……哎呦哟哟哟这个疼,动不了了我 ……”

或许很多年之后,陈默群早就忘了当年这些困窘的岁月。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他并不漫长的人生中,很多个夜晚,他闭眼都会想起来这个晚上。王世安趴在他的硬板床上。也并不叫痛,只是偶尔咬着牙抽一口凉气,艰难地挪动一下翻个身。
“老陈。”王世安的声音迷迷糊糊,伤后低烧的谵妄。“要是哪天,以后哪天,我要靠出卖你,活下去。那,我特么还不如找根绳子给自己吊死。”
“什么死不死的,别提这个字。”陈默群想了想,还是从地上铺着的铺盖上爬起来,去门后脸盆架拧了块凉毛巾,扔给王世安。“我能有什么值得卖的,我还剩什么了?”

正如在苏联时期,一位负责教授情报汇总和分析的女教官曾经讲过的那样,天不会一直下雨的。陈默群第二天早晨好容易安置好王世安,打着哈欠去湘湖大厦的办公室,发现有一个年轻人正在等他——手里攥着一张介绍信,堂皇皇盖着陆海空司令部第二厅的大红戳子。
年轻人自称姓卫,来接替陈先生在上海的一切工作——特意提到,为他保留上海联络处总政一科科长职务——总裁“联络处”的戴雨农先生特请陈先生先至南京洪公祠,主持特务警察训练处的教习工作,专门教授情报搜集与整理。
现在他可算明白了,其实这位戴先生在南京,也不过和他在上海的工作差不多。主要精力就是辛苦钻营,争取给自己落个实职。能安稳担住了领子上的竹节和两杠两星,每个月按点发下饷银。如果能有点外快,配部汽车……早点睡觉吧,梦里什么都有。
陈默群看着上海早春雾气蒙蒙的天空,他突然有了一丝恐惧:他要的真的是这种东西吗?躺在黄埔学员宿舍硬板铺上的时候,站在莫斯科红场的时候,他想的是什么,现在还能记得起来吗?
他只是独自穿过牛奶一样洁白的晨雾,上海的两年,只留给他无尽的疲惫,和伤痕。
不,告别还是要做的,工作的交对,条线的维护都是问题。他不得不手把手地教这个小卫,从苏联回来之后的两年,他在上海一件一件都做过什么事情,跑过什么条线,全都记在一本浅绿封面软皮笔记簿上。连同在湘湖大厦五楼办公室的钥匙,珍而重之地交了过去。
连同朱孝先的工作关系,法租界英租界巡捕房的条线。一场幻梦,悲欣交集。
不知不觉间天就晚了,下午五点半,王世安龇牙咧嘴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我命大得很,死不了!在这里看着这一摊儿呢,你们先下班吧!
姓卫的年轻人眼睛滴溜溜一转:早就听说过大上海舞厅有名,能不能去见识一下这纸醉金迷的“罗曼蒂克”?
陈默群叹了口气:正好,最后一站,我带你去见见一个线人。
一个特务在上海行走,帮会肯定是绕不过去的。这是扎根在长江口,多少年来吸着漕运和城市的污血,长出来的一个畸胎。但没有办法,你有多少路灯,多少警察,多少特务才能照顾到这么大的城市每一个边边角角?不可能,所以暗处总会有鬼,影影幢幢。
要和帮会打交道,上层路线肯定要通过警察和商会,但这不够,远远不够。要找到真正的线人,就只能到舞厅去,到鸦片馆去,到游艺场去。那些红着眼睛打呵欠的舞女,给人烧烟泡的小伙计,转圈售卖的小贩,他们什么都知道。
陈默群和王世安在上海总是一外一内,貌似不太合常理。但陈默群坚持去做这种抛头露面的工作:女人大多数不会防备他,大半数男人闻到他身上这种玫瑰香粉的信息素味道都忍不住要心猿意马起来。而且,在很多地方进门都不要票。
他在北四川路的维也纳舞厅认识了一个小舞女——当红大班们忙得很,陈默群这种兜里没几个破钱,也不正经捧人的探子根本攀交不上。这是个又黄又瘦的小丫头,头发蓬乱,尖尖的小脸涂满胭脂。甚至舞技也不甚精通,踩在高跟鞋上总是一歪一扭。麻雀一样蹦着走路。
但陈默群还是和她交上了朋友。他看出这是个美人胚子,而且心思缜密,有豪侠之风。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女人也是。蓝心洁是河北唐山人,民国十九年子牙河闹大水逃荒到山东济南,不知怎么的又南下上海。
“今天以后,我就再也不来了。”陈默群把小卫的舞票递给她,但并不跳舞。两人在走廊里靠栏杆站着,早春的夜风已经不冷了,但还是很凉。“以后来找你的就是小卫,他要的东西帮他找找,要钱也是管他要。”
舞女抬眼看看他,什么都没问。好事情,她是个聪明人。知道对于这种行走在白昼和黑夜边界的生物,最好还是简简单单地交换情报和钞票,别的一概都不要打听。“以后。”她总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开头。“还回来吗?”
“如果我不回来了,你嫁给小卫呗。”陈默群也笑了笑,有点真,他在蓝心洁面前总能放松几分。他们都是人,总要有时候扯开一下自己的面具。舞女跟着咧开血红的嘴唇,脸涂得太白了,和身上姜汁黄掐边旗袍不趁,远远看去半空中浮着一颗妖魅般的美女头。她伸一根手指,抠了点自己嘴边的胭脂,在陈默群唇上一抹。“你脸色太惨淡了,看着简直都吓人。”
“这就好看了?”
“至少有点血色。”
“以后。要钱问小卫要。”他想了想,别过脸去没有看她。“我去南京了。”
女人短短促促叹了口气,双手一撑,干脆坐在栏杆上,开始哼唱京剧的曲子。“一霎时把七情俱已磨尽。参到了辛酸处泪湿衣襟!”
《锁麟囊》本是程派青衣戏,她却唱的是河北梆子的起调。嗓音并不出色,高腔直接撕开,在上海的夜风中,丝丝缕缕飘散成暗紫色天空上的流云。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妻贞:
一日抵镐,望知,勿接站。
        孟电   三 廿二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上面一封电报下来,接收大员来了,我还能怎么办?”
“你别急,上海肯定还是能回去的,不过不是现在。把南京的基础打好了,上海不就是树梢上的一个桃?熟透了,自己就能掉下来。”
三月桃红,四月梨白。在上海灰蒙蒙的城市里待久了,春天只不过是房东摆在饭桌上的一碟鸡毛菜。但今年春天突然被发配到了南京乡下当教员,陈默群却感觉到整个人轻松起来了:把一身沉重蜕在了虹口车站,他来的时候两身衣裳一个皮箱,走的时候不多不少。
唯独让他惊喜的是,来车站接他的竟然是许久未见的顾慎言——老顾受何应钦将军委派,也成为特训班第一期学员。见面握手拥抱,还把他举起来在站台上转了两个圈。“现在,我可得叫你陈先生了!”
开什么玩笑呢?陈默群只能苦笑。上海——不,他至今没有从上海离开。那整整的两年,就像一个突然离开又没经过整理的房间。台灯还是热的,桌上茶杯还冒着白雾。似乎随时会有人回来。不,他不会再回去了。就算下次再履职上海,也不是现在的这个陈默群了。
“校长亲自拟定的教官学员名单,教情报整理的是郑介民先生。听说你来南京,特意让我带车接你。”顾慎言拎起他的行李,在手里掂了掂。“就这么点儿东西?那边可是睡光板铺,没被褥!”
“没事,有个地方洗脸洗澡就行,我睡硬板床习惯了。”
“这怎么行?你等着,我今天就拍电报回杭州,让我老婆给你多缝几套新衣服,新铺盖!——你别摇头,连给你当嫁妆的鸳鸯双戏水红绸子被面,我都给你存好了!”
陈默群闹了个大红脸,江南三月份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这段日子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上海的这段时间过得太舒服了,你究竟是个军人!现在山河残破,总裁北伐犹未已,就开始想着要给自己留后路。嫁给阔佬当填房太太,过安逸日子去了?
他甚至没有向朱孝先告别,只是用一个华通航运的信封贴了四分邮票,写了一张不合格式的便签,寄到真光女校高小部。
一张小纸条,他撕了四遍。最后只能写了短短一行。朱怡贞女士慧鉴:职下即日离沪,希望永不再见。——陈字。
两年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老顾。”他斟酌着开口,装作对车窗外的青瓦白墙突然产生了极大兴趣。“孟安南和我一直有联系。这个人,我没把他交给上海的那边,条线仍然在我自己手里。”
“好事,这是个好孩子,我就把他委托给你了。这孩子心里干净,眼睛通透,一点邪念都没有!”顾慎言感叹一声,点了根烟卷。伸左手在陈默群肩上比量一下:“你来南京其实也是好事,教习班的教官管制服,管吃住。薪水照发,能攒点钱。——阿群你也太瘦了,一身都是骨头!上海物价是高,你也不能把自己饿得和逃荒出来的一样……这身白洋装料子是挺好,也不合身。肩膀太宽,买的估衣?这个款式我在法兰西的时候还穿过,过时至少十年了!”
陈默群只是勉强扯动嘴角,挤出来一个疲乏的笑。
这天晚上他独自一人游荡在南京街头,顾慎言在本地有个相好的女人,并不住特训班的学员宿舍。把一间两人舍室独留给他一个人住,被褥还全都是新的,刚翻晒过,带着太阳留下的味道。食堂没开,他在街边喝了一碗菜馄饨。
谁都不知道。
一碗没油没盐的馄饨,汤为什么越喝越多,越来越咸。


对于陈默群的早年经历,南京档案馆里存档的资料俱全。整齐,但同样冰冷。这也许和当时的混乱时局有关,太多真相不明,因为档案资料在战乱中湮灭,大量照片和实物证据被损毁,相关人等要么死了,要么零落海外。以至于解放后因潘汉年案、高饶案而调动的大量证据性文档里,有关此人的记录也甚为罕见。甚至解放后对于军统在册特务盖棺定论,只能从《大公报》在港、在沪记者孟安南的报道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或许,这就是在那些年代,一个特务的宿命。
孟安南1939年婚后自香港调赴上海——彼时他和朱怡贞名义上是新婚夫妇,但实际上,他是中共华南局的情报员,朱怡贞在他身边做秘密联络和发报工作。以自己华通航运公司监事会主席的身份,把大量秘密电文夹杂在公司函件中,发送到苏北新四军根据地甚至南京作战机要部,直接传达给南京政府国防部作战厅长,潜伏特工郭汝瑰。
彼时上海是日占沦陷区,《大公报》名义上停刊,只设了一个办公室,做电传讯息用。但孟安南借助自己知名记者的身份,广泛结交各层人士,为李克农将军提供了大量有效情报。而且此人在军统机构里交友广泛,甚至在解放后也为大量可疑反动分子的甄别、判决和改造提供了有效佐证。
抗战史学有一种说法,孟安南和陈默群在上海一直保持相当亲厚的私人交谊。他全程参加过陈默群主导的,汪精卫公关会见八路军驻上海办事处理事肖淑英(潘汉年)会面,甚至有确切佐证,在陈默群叛国投日,被军统特工毒杀后,是记者孟安南出头参与处理了他的后事,才给了陈默群一个最后的体面。
孟安南在上海解放后随三野赴福建处理当地土改局面。1950年作为陈赓将军的法文翻译参与了抗法援越战斗,回国后复员,在西安作宣传工作。1954年因潘汉年案连带被下放黄陵农场劳动,1958年夏天被平反。十年动乱期间邝家也遭到冲击,总体平安无事。八十年代中期,孟安南在宝鸡一所机械工厂的副厂长职务上离休,安享晚年。有一女邝玲参军,在解放军总参谋部三处工作。
老伴朱怡贞比他早走一步,在孟安南漫长人生的最后一年里,他经常在阳台上支一把躺椅,录音机里放一盒音乐磁带。自己翻录的柴可夫斯基钢琴曲选集,反反复复最爱的只是一首《六月船歌》。
他或许想起了很多旧事,或许什么都没想。
在一九三九年那个风雨飘摇的冷秋,他像一枚钉子,扎在上海层层叠叠的各种“关系”里。在日占区,这太常见了。你也不知道邻居家亲密挽着手臂的夫妇是不是一对潜伏在这里的特务,也不知道在一个办公室里上班的同事究竟姓蒋还是姓汪。所有人都在一潭浑水里,赌自己能捞到点什么东西。
一封急电拍到了办公室,邀他去南京汪公馆参加一个低调的见面会。落款只有一个字:“群”。
他连想都没想,拎起公文包和相机,叫了辆黄包车直奔外白渡码头,连夜溯江而上。很奇怪地,孟安南觉得自己心里很平静,仿佛并不是要去见证一场历史事件,也不是要去送走一位故人。他只是去南京,去看紫金山日升日落,秦淮河船来船往。那些曾经发生,将要发生,并且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一朵玫瑰凋零。
孟安南在汪公馆前客厅,最后一次见到了活着的陈默群。人仍然和记忆中长得一样,但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脱落了,剥离了……他看到的,只是一具苍白,憔悴的躯壳。打碎了的瓷器,没有人碰触的时候还能勉强立在桌面上,只要一碰,就片片碎裂。
会晤期间一个穿便装的秘书走进来,陈默群和他在走廊里小声交谈了一阵……他没听清楚在说什么,什么老易的事情,在上海?上海最近是不太平,黑夜里鬼影幢幢。前几天百老汇大厦的共荣共和晚会,还死了个日本中将。据说这里面还有共党在攒和……可能是吧,那天贞贞一夜未归,天亮的时候蓬头垢面满身土地回来。他不想问,也不敢问。这是她的任务,“邮差”交给的任务。和他没有关系。
他们是革命伴侣,并且现在还不是真夫妻。
他只听到陈默群叹了口气,提高嗓子。“救不了人,就给他们一个痛快。”
一个痛快。
陈默群从他身边走过去,去和一位着考究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肖先生”讲话。孟安南只是呆愣愣站在原地,好像两腿被施了定身法,有千斤重,一点动弹不得。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的很想冲上去质问:为什么,你这么做是为什么?
或者什么都不问,只是把他搂在怀里。
他只是站在那里,脑子里乱流翻滚。有一个瞬间他简直想对林楠笙大吼大叫: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互相憧憬的,对方却毫不珍惜?
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玫瑰凋零枯萎,仍然是丝绒质地的血红。
大概一个月之后,有段时间他突然脚不沾地魂不守舍,天天出没在租界巡捕房、日本“公署”和嘉华医院太平间之间……街上报童倒是很忙,一边喊着“政府要员时疫病逝”,在街角又突然变了一副面孔:看报吗,看报吗,汪伪政府陈逆伏诛,军统局好汉下的手!
更有些猥猥琐琐的小报还特意点出来“委身日人”“一尸二命”这种连边都不沾的事情……孟安南只能低头疾走,把鸭舌帽拉到眉毛上。他渐渐地不再烦乱了,也不再觉得哀伤,陈默群已经从他的人生中远去了。他们就像两条处身不同空间的直线,貌似有过交集,却越行越远,从未交汇。
家里一股鲜香,朱怡贞也从报上看到了“喜讯”,特意买了一条鱼,在煤气炉上炖汤。
她还是不太会收拾,没了老妈子帮忙,连苦胆都洗破了。孟安南第一筷子挟下去,又腥又苦。
脸上有什么液体划过去,烫的,硫酸一样。
当天夜里,他把朱怡贞叫到饭厅里,自己端肃坐在桌后,面前放了一笔一本:怡贞同志,我有重大事情要向组织坦白。
……怎么了?这大半夜的,能明天说吗?
“我是陈默群安插在党组织里的潜伏特务。现在他死了,我不再受他控制,和蛊惑。”孟安南甚至笑了笑,一阵轻松。“我希望真正地靠拢组织。现在,他终于死了。”
朱怡贞倒是没有和想象中那么惊愕,她只是庄重地点点头,与他握手,转身回到楼上发报。
于是日子也就安然过去,水波不惊——像这种年头,南京伪政府死了个汉奸,算什么新闻呢?
两个月后,刚过完春节,孟安南有一天中午正在报社办公,见朱怡贞坐着家里的包车来给他送饭。送来的不只是油煎带鱼饭,还有一份电讯。“组织欢迎你的靠拢,对你表示信任,之后,咱们就按照从前那样,好好过日子。”
这天晚上,他洗漱完毕正要去自己的卧室睡觉,却发现对门朱怡贞的房门开着。她剪过的童花头已经留成了长发,新烫了大波浪。换了一件柳叶绿的绸子睡裙,下摆蓬松,春夜里漫行天空的云。
“咱们,是不是都应该放下?”她往嘴唇上涂了点唇膏,苍白脸上有了血色。“你,我,还有我爸爸。”
“应该。”
“给你的上线打报告吧,哪有潜伏两年,还不正式结婚的,你把我当什么了?”
她换了香水。从前用的是玫瑰,现在换了兰花茉莉。
“我们真傻。”
“他不会再回来了……还好,我还是见到了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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