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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荒/麦威】愚人船

作者 : 神奇鲀鲀在这里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Don\'t starve,饥荒 Wilson,Maxwell,威尔逊,麦斯威尔,

标签 饥荒 麦威 威尔逊 麦斯威尔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饥荒:麦威

402 9 2021-4-15 19:19
*人物属于科雷,ooc属于我
*来自桑妈咪的点梗
*维多利亚时代背景,贵族麦x(不够疯批的)科学家威
*文章考据不足,可能出现穿帮错乱,如发现请斧正

威尔逊几乎是逃一样地冲下了马车。董事会的苛责与冷嘲热讽在他耳边无限放大,但他并不知道、也不在意他们说了什么。他觉得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那些眼神空洞的嘴脸。贵族或学者们,无数张嘴一开一合,像一群离开水的鱼,密密麻麻的。威尔逊狠狠打了个冷颤,将那些令人作呕的幻像赶出了大脑。他忍不住将大衣在身上裹紧了些。
终于到了他的蜗居前,威尔逊从未如此乐于见到这所有些破败的小房子。他颤抖着抓住门把手,拿着钥匙的手几乎对不准锁孔。他用力拉开了有点歪斜的木门,留出仅够他一个人钻进去的缝隙,便重重将门撞上,仿佛生怕那些死鱼般的董事们尾随而入一样。
砰地一声,傍晚的天光和辘辘的马车声被隔绝在门外一同消失,终于让他获得了一丝安全感。他倚在门上脱力地揉了把脸,便再次如同触电般站起了身,甚至顾不上将脱下的大衣放好,只是随手将它丢在了落了一层薄灰的旧沙发上,便再次掀开了通向阁楼的活板门。
他顺着已经吱呀作响的陡峭木楼梯快步而小心地走上去,回到了他的天堂:他一手布置好的实验室,他唯一的禁区,以及他自认为这世界留给他的最后一块净土。尽管地板已经被各种化学物质腐蚀污染,颜色早就混沌不明;更别提那几乎摇摇欲坠的木质楼梯,而汽灯的玻璃罩也已经被他擦拭出了细密的划痕,此刻正提在他手里发出摇曳的光,像个面目模糊的标本。
阁楼简陋得几乎有些漏风,连日的阴雨让地板上总洇着淡淡的水渍。威尔逊提着那盏旧汽灯,随手把那哮喘般呼呼作响的东西放在了门口堆满实验报告的桌子上。他将挂在一边的白色大褂套在身上,戴上已经落满腐蚀痕迹的实验手套便站回了屋子正中的实验台前,打开了顶上那盏全新的电灯。电流的滋滋声依旧令他感到有些陌生,他眯起眼睛,强迫自己适应着突然变亮的屋子,将注意力收回台子上的实验皿中。一只被破开颅骨的白鼠毫无生气地仰卧着,两个细小的电极片贴在裸露的大脑上,已经冰冷的血,暗红的,凝结在那可怜小动物的白色短毛上,黏成一簇簇的。
威尔逊打开了戴上笨重的护目镜,拿起一旁的镊子,俯下身,极轻柔地提起那小身体凑到眼前仔细看着。“死了,”他喃喃道,“电流刺激太强了。”
他随手将白鼠尸体扔进了垃圾桶,扯下手套丢在一边,瘫坐到了实验室中唯一一张椅子上,一把扯下护目镜,任凭它挂在手指上再滑落到地上。那双湛蓝的眼睛直勾勾看向房中某一处,但眼神显然没有聚焦。
白鼠的血沾在了大褂上,不久后就会从暗红变作褐色,再也洗不掉。威尔逊无意识地将手指抠上了那块血迹,冰凉纤细的手指以一种焦虑的节奏机械地划过渗透在布料纹理中的鲜血。“不是这样的。”他轻声说,提起手掌看着自己苍白干净的指尖,“我该换个思路。”
科学家起身,在实验台中翻出了一支蘸水笔,还有半瓶颜色已经有些混沌的墨水。他沉吟了一下,提笔在纸上草草写下一封短信:“经费和原料还足够,再给我两周时间。W.P.H.”
他吹干了墨迹,把这封没头没尾的信塞进了信封,在信封上写下了熟悉的地址,和那个他写了千百遍的名字:
x街xx号,麦斯威尔公爵敬启。

他没等多久——实际上他还没来得及将信封封好时,就听到活板门被掀开的声音,随后是皮鞋缓慢而稳定地踏在吱吱作响的木楼梯上,伴随着手杖敲击着地板发出的空洞声音越来越近。威尔逊叹了口气,将信用力塞进了抽屉里,转身背对着实验室门口,仰头看着柜子顶端他泡在福尔马林中的一颗羊羔头颅。
脚步声止于门口。“不要提今天的事,”威尔逊塌下肩膀撑着桌子,头无望地垂了下来,“——拜托,”他终于还是加上了那个敬语,“这只是实验中的合理偏差,我成功过——”
“你成功的那一次我固然看到过,但有且只有那一次。”低沉优雅的男声从身后响起,在威尔逊听来几乎如同设定好的无情感发言,“但这完全不构成学院继续资助你的理由,海格斯贝瑞先生。董事会今天很愤怒,他们控诉我过分轻信于你,甚至猜测你和我合伙设计一出好戏,就为了骗到他们的资金支持。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是实验偏差。”威尔逊的声音被窝在胸腔里,闷闷的。他感觉言语从未如此无力过。但他心中清楚,在他慷慨的资助人面前继续装鸵鸟并非当下的最优选择。所以他终于强迫自己抬起头,转过了身面对着站在门口的公爵,那双暗淡的蓝眼睛笼罩在一片青黑的眼圈中,看起来有些颓唐。“动物实验的变量是最难以控制的一种,何况还涉及到神经疗法。”他再度开口,发现刺眼的灯光投影在公爵的眼镜片上,反射着明灭不定的光,这让他完全看不清对方的眼神与一丝一毫的神情改变。
麦斯威尔向前缓缓踱了两步,脸上的神情如伦敦日夜不停的雨雾般,维持着一种晦暗不明的平衡和稳定。“你知道我只要结果。”他依旧维持着优雅的姿态,精致的手杖微微泛着醇厚的光泽,在那被各种奇怪的化合物污染过的地板上轻轻顿了两下,“至于过程,我不在意。”
威尔逊试图透过那副精致的金丝边眼镜看穿面前年长公爵的灵魂,但显然他知道自己终将一无所获。太奇怪了,威尔逊缺乏堆砌辞藻能力的科学头脑中仅剩下这一句话,太奇怪了。十足的资本家做派,半抬着下巴垂着眼睛看人的样子骄矜又自大,但出乎威尔逊意料的,他并不厌恶对方这种优越感十足的俯瞰和命令,尽管这和他离群索居的初衷相悖甚远——与其依旧顶着落魄的子爵后裔头衔,受尽上流社会的白眼,威尔逊更愿意同孤寂和爱好为伴,厚重的活板门至少能帮他挡住一部分讥刺和白眼,在这扇门里,他可以做他自己的贵族,自己的天才科学家。
或许麦斯威尔真的是那个不一样的,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情感与世俗观点的纠葛。他拿麦斯威尔的钱,就要替他做事,单纯的金钱交易就是这么简单。如今麦斯威尔依旧能保持冷静自持的姿态同他谈话,哪怕这类似于最后通牒,也仍旧不会让威尔逊燃起他幼稚的反叛心理。
“好的,麦斯威尔先生。”威尔逊站直了身子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但我需要一批新的实验耗材……”
“列好清单给我,我会准时送到你这里。”麦斯威尔转身离开了实验室,威尔逊站在实验台后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

威尔逊抬起头看着那盏白亮的电灯。那正是三个星期前,麦斯威尔为他添置的,鉴于他实在没办法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清他烧杯里的药物配比,甚至当他使用那些精密的刀具时都要谨慎至极,防止把自己的手剐得千疮百孔。
“或许你没经历过那场霍乱,海格斯贝瑞先生,但是我经历过并且活了下来,”他想起麦斯威尔不甚赞同的语气,年长的贵族半垂着眼睑,透过那副金丝眼镜看着他从抽屉里翻出纱布和止血药,“虽然你肯定要反驳霍乱的传染途径更多是水源传播而非血液传播,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实验手套是必备品,毕竟世界上不止一种传染病。包括你这盏古董灯也要换掉,”他扬起来一侧嘴角挑出一个微笑的弧度,言语中却冷冰冰的毫无笑意,“相信我,它现在的价值早就不是照明,而是收藏品,谁知道几百年后会有哪个好事的后来者对这些垃圾产生兴趣呢?看看那些古董商吧,拿着上周批量生产的瓷器,骗那些头脑简单的贵族们说是远东的贡品。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这倒是让威尔逊对麦斯威尔第一次产生了除了被资助关系之外的兴趣。他腰缠万贯,金钱和名利像流水一样流向他饱经沧桑的睿智头脑。威尔逊不知多少次听到学院酒会或董事会上,那些贵族董事们对他毁誉参半的评价。爱他的,说他头脑敏锐,风度翩翩;恨他的,道他心狠手辣,唯利是图,甚至敢于无视常规——这些所谓“常规”多半是那些贵族之间的繁文缛节。
威尔逊想起那些传闻。不管麦斯威尔是在贵族晚宴上公然表演了魔术(“那简直不可理喻!他怎么敢烧掉伯爵夫人的那条印度披肩!”),还是他曾经亲自登台为一个歌剧演员助演了《安提戈涅》中的暴君克瑞翁(“你们真应该看看他那古希腊扮相,他倒是对自己的本质有深刻认知——就是个暴君!”),他从来都在事后以缄默的微笑面对一切评价,至多回以一句彬彬有礼的“我感激您的关注与评价,先生/太太。”威尔逊倒是颇为羡慕这样的麦斯威尔,能在条条框框中游刃有余且姿态优雅地生存,靠的可不只是睿智的头脑,而是油盐不进的内心——威尔逊在此一点上难得感到一点自愧不如。

想到这儿,威尔逊不禁低下头看着染血的试验台叹了口气。两个月前,麦斯威尔就是这样拿着他几英尺长的论文敲响他的房门时,他甚至还因为沉浸在实验中而忽略了对方十分钟之久。直到他听到自己那有些破旧的收音机中传来奇怪的电流吱吱声,那声音时断时续,遵循着某种奇怪的节奏——绝不是故障问题,威尔逊气冲冲地推开窗户探出头去,才看到一位银发的绅士站在他门外,手中似乎拿了些什么东西,像一个奇怪的发射器。
“看来这小东西确实管用。但希望您原谅我突然的拜访,海格斯贝瑞先生,我有重要的委托希望你可以完成。”他微带戏谑的低沉嗓音一下让威尔逊生不起气来。
于是他莫名其妙地接下了这位绅士的委托,现在想来,或许是对方能够就他论文中的所有悬而未决的问题侃侃而谈——这对一位落魄科学家而言可谓受宠若惊——以及诚恳的态度和丰厚的报酬打动了自己。但是当麦斯威尔正式提出他的想法时,威尔逊还是愣住了半分钟之久。
“控制梦和谵妄的药物疗法?”威尔逊皱紧眉头,那些诘屈聱牙的医科典籍从他脑中走马灯一样轮转狂奔,而他一时间看花了眼,甚至连动动脑子抓住任何一条知识的力气都没有。
但不得不说,这个全新的领域和概念极大地抓住了威尔逊的心,他仿佛看到一片触手可及的未知在他眼前展开,而他正被一条破败生锈的铁链锁在一步之遥的位置。就差一步便可以迈入那诱人的世界,无端的幻想让威尔逊无法抑制地感觉到头脑深处传来电流般规律的抽痛,这令他痛苦地抬手抱住了脑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在沙发上缩成一团。
“还好吗,海格斯贝瑞先生?”麦斯威尔将一只手谨慎地搭上了威尔逊的肩,以一种令人感到可靠的力度轻轻捏了捏,“这个委托确实过于艰难,毕竟据我所知,不仅是皇家学院,甚至全国都找不到一篇相关文献。这个领域你只能自行求索,毫无前人的直接理论依据可以参考,但相应的,你就会成为这个领域的先驱者。没有人会质疑你的成就。”
威尔逊被这席话拉回了现实,他抬起了头。不可否认的是它确实吸引着他——没有哪个科研人员甘于望前人项背,而不去做出自己的研究突破,他安慰着自己。头痛依旧在他脑中如同隐雷滚滚,但此时对于麦斯威尔所提出的光辉前景,他不由得心向往之,以至于连头痛都被忽略掉了。“但是这条路……很难。”他迟疑着看着麦斯威尔,将他心中的疑虑缓缓问出,“我不确定我有没有能力和经济实力去支撑……”
“钱这方面我不会苛待你一分一厘,请你放心,”麦斯威尔的手微微向下压了压威尔逊的肩膀,随后将手收了回去。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从胸前口袋中拿出一支已经被用得温润发亮的旧钢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递给了威尔逊,“这是接下来一个月你的酬金。只是酬金,不包括你的实验用具在内。那些东西……等你列好清单后直接寄给我就可以,我会为你置办好。”
威尔逊接过那张支票,被其数额震撼得着实瞪大了眼睛。他的目光被那行遒劲而龙飞凤舞的签名吸引了过去:Duke of St. Maxwell.
“谢谢你的信任,麦斯威尔公爵——”
“你要感谢你的能力给予我信任你的资本。以及,不需要称我公爵,”年长的贵族站起身走到了门口,“叫我麦斯威尔先生就可以。”

麦斯威尔先生。威尔逊轻轻念着这个称谓,从实验台上拿起他早些时候没看完的一本书。《改革后的比塞特尔——一个教养院的建立》,威尔逊皱着眉,盯着这本卷边泛黄的旧书,仿佛那是一只罕见的害虫标本一样。这还是他从皇家学院的藏书中费了些力气才找到的,是那浩如烟海的藏书中,他找到的仅有的对精神障碍和疾病作出规范的书面依据之一。尽管这部书中不厌其烦地记录下了关于疯癫的教养和驯化过程,但在威尔逊看来,这不过是建立秩序者对精神障碍者的粗暴剥削和无意义消耗——自诩为文明者的人,总会以最野蛮的行为维护他们的文明。威尔逊充满厌恶地将书本丢到一边。
他越发觉得,这位神秘的贵族交托给他的研究任务并非异想天开。毕竟以他的社会地位和生活方式,他基本上没什么机会接触到那些位于社会边缘的疯癫者和精神失常者。唯一的解释就是,麦斯威尔身边一定有一个重要的人罹患这种无人知晓原因的精神疾病,而他求医问药,辗转找到了威尔逊,请求他这位天才科学家为自己完成这个夙愿。
威尔逊抿起了嘴。这个故事听起来颇有点勃朗特小姐的那部爱情小说的底蕴,单纯而美好——甚至有点俗套,他想起他穿行在书店中,而周边的书架上摆满了《简·爱》的场景。小说情节总不会与生活完全雷同吧。威尔逊揉了揉眉心赶走了脑中的奇怪剧情,毕竟他充满科学知识的脑子里没什么余地留给这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况且麦斯威尔也不像是会为了什么人就去挑战科学未知的人,威尔逊想起方才麦斯威尔的突然拜访——他甚至都没注意麦斯威尔是怎么上来的!威尔逊有些懊悔地拍了拍脑袋,发现自己简直迟钝到可怕,毕竟没有人会在入夜时分还大敞着家门。但比这更重要的还是麦斯威尔今天的反应,威尔逊挠了挠头。那彻头彻尾的商人心态和贵族做派就是一个无懈可击的面具,今天那些来自董事会的质疑甚至含沙射影的讥讽都被他的完美面具消弭于无形,逼真到威尔逊无法分辨他的真实情感。“好一个老狐狸。”他暗自嘀咕了一句,低下头进入进入了无止境的实验中。




威尔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写完最后一个实验数据的。迷蒙中就到了天亮,他走下阁楼,打开家门走上街去,他需要买点面包做下一周的储备粮。
但这时他才发现外面变了样,建筑都变得有些低矮,砖石路的颜色也变得有些发黄。而他自己身穿中世纪的服装,却发现那颜色花团锦簇得颇为艳俗可笑。
他愣愣地站在家门口这条喧闹的大街上,白而亮的阳光让他几乎睁不开眼,并不合身的尖头鞋子挤得他脚趾生疼。“这不是我的衣服,”他抓住身边经过的一个人问,“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被他拉住的路人缓缓转过脸来。他这才发现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戴着纯白的面具,除了双眼和鼻孔处挖了两个洞之外,就没有任何纹饰与洞眼——连嘴都张不开。“你们是谁?这是哪儿?”威尔逊惊惶地睁大了眼,他的喊叫几乎有些变调了。
依旧无人回答。这时有两个身穿骑士铠甲的人走上来抓住了他的手臂,巨大的力气让他无法挣脱,只好被半拖半拽地拉着向前走去。围观的人群自动给他们让开一条道路,每个人都戴着一样惨白的面具,无人开口对他说一句话——那为什么这条街会如此喧闹?那喧闹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恐惧让可怜的科学家几乎失声。他四肢僵硬着几乎无法挣扎,这倒给了拖拽他的武士提供了便利,于是他就这样被裹挟着走向码头。一路上他见到的那些人同样都穿着中世纪的着装,以现在的审美看来自然有些滑稽可笑——但他自己也成为这可笑的人群中的一员,威尔逊绝望地想。
他就这样被拖到了一艘同样也被漆得艳俗不堪的大船前面。那两个押送他的人在他后腰上狠狠踢了一脚,他不提防被踹倒在地,而周围也配合地响起了讥讽的笑声和口哨声。
“你们不可以……不可以这样对一个……”震惊和耻辱将威尔逊完全包围了,尤其是在面具覆脸的人群面前,只有他身穿着小丑般的衣服,抛头露面,被当作笑柄暴露得一干二净。羞耻占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双腿发软,完全站不起来,跪在铺着红色地毯的跳板前深深埋着头。面前的地毯上落下一颗颗水珠,他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眼泪大滴地滚落下来,洇湿了那猩红的地毯,但这也只有他自己看得到。
那两个押送他的人又来了,威尔逊看着那一左一右的精铁靴子重重站在自己身边,两只大手再次拖起他的手臂,架着他像一只待宰的羊羔一般丢上了踏板——这次踢在了他的屁股上。
“走!上船去!走!上船去!”那虚空中的呐喊齐声欢呼着,威尔逊僵硬着四肢爬向大船。“你们为什么……”他几乎泣不成声,但那嘶哑的声音几乎连自己都听不真实了。
“起航——”
威尔逊完全僵住了。他万万没想到那声带着花腔的吆喝会如此熟悉,甚至都无法想象他也会参与到这场对他的凌辱中——
“麦斯威尔先生!”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站起了身,绝望地四处张望着寻找那个高瘦的身影,或是那一头银发,或是他永远整洁的藏蓝色风衣。
什么都没有。但那一声呼哨却依旧在威尔逊耳中回荡着,像一块巨石落入池塘,溅起的水花劈头盖脸地将他淹没——
这次是真的,他从跳板上掉进了水里,浑浊的河水一个浪头将他按进了水下。身上的中世纪服装繁琐而累赘,此刻吸饱了水,让本就不擅水性的他无力挣扎。就这么结束了吗?威尔逊无望地仰头看向渐渐离他远去的水面——

“唔!”他猛地挺身坐起,因为力道太大而险些向前摔倒。慌乱中他一把抓住了身边的什么东西。方而硬的木头。桌子。桌子?
威尔逊的意识逐渐清醒。他发现自己还在实验室里,惨白的电灯光让简陋的阁楼满室生辉,而他正坐在那把唯一的椅子上,维持着一个向前倾倒的姿势,全靠左手紧抓着边上的桌子才没有跪在地上。是梦。
他冷汗涔涔地站起身,拿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半夜了,刺骨的寒风从破损的窗户缝中吹进来,他狠狠打了个寒战,这才意识到冷汗已经将自己浸透了。他深深地长叹一声,感觉到自己的叹息还带着心有余悸的颤抖。而吸进肺里的冰冷空气告诉他,他确实没有淹死在那条肮脏的河里,或是被扮成一个小丑,丢上那艘不知去向何方的船,而围观这场闹剧的人中,有他的雇主,尊贵的麦斯威尔先生。
威尔逊突然双腿一软,蹲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脸颊。从指缝中泄露出他的一声抽泣。

第二天他果然伤风了。喉咙的剧痛让他几乎说不出话,鼻塞也让他感到顺畅的呼吸是无比珍贵的事情——而现在他只有被堵得昏昏沉沉的脑子和完全没力气的四肢,连爬上阁楼的力气都没有。
科学家并不擅长照顾自己,他或许能定期刮干净自己的胡子,利用他的科学常识翻出医药箱中必需的药品,但或许此生他就和厨房无缘了,除非用买来的培根和鸡蛋下锅一起煎一顿还算过得去的早餐。威尔逊此刻捧着一碗漂着些菜叶和番茄的汤——如果那可以被称作汤的话——和他剩下的最后一块硬面包,裹着他最厚的晨衣坐在壁炉边,心中无比怀念街角那家便宜的小餐厅,至少他还能吃到一顿像样的饭,而现在他根本没力气走出这扇门。
在这时候,没有什么比敲门声更让人恐惧的事情了。威尔逊本能地将自己缩进衣服里,连冰冷的双脚都缩到了屁股下面,希望自己就此消失在这个房间里。然而那温和且不带情感的三下叩门声就好像敲在他鼓膜上一样。“来了,”威尔逊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发现自己的嗓子完全发不出一点人类的声音。他只好依依不舍地准备将双脚踩回拖鞋里——
门开了。“海格斯贝瑞先生?”是那熟悉的低沉嗓音,威尔逊浑身僵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梦里,他几乎毛骨悚然,想要立刻逃走。
那是个梦而已,他的理智拦住了他的情感,于是他只好强迫自己将双脚踩到了地面上(毕竟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并不是待客之道)。“麦……麦斯威尔先生。”他奋力从喉咙口挤出一句完整的问候。
“伤风了?”敏锐的公爵立刻意识到了威尔逊的异常。他快步走上前,出乎人意料地摸了摸威尔逊的额头,“没有发烧,还好。”他平静地收回了手,无视了再次僵硬的威尔逊,将一把钥匙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我昨天就是这么进来的,不好意思唐突了你的私人住宅,”虽然是道歉,但完全听不出麦斯威尔的口吻中有任何歉意,仿佛他只是在谈论天气一般,“你昨天回家时简直是逃命,我追到你家门口时你已经把门关上了。所以我找到了你压在门口地垫下的备用钥匙。不要问为什么是那里,因为你家连盆花都没有,那儿是唯一的能藏钥匙的地方。”麦斯威尔扬起眉毛。
“不过我今天早上没收到你的信。按照我们之前的习惯,你的信总会在我拜访府上后的第二天上午出现在我的邮箱里,但这次没有。所以我来看看你怎么回事,结果你也是没来开门。原来是伤风了。”公爵的话连珠炮一般,但是条理清晰,仿佛他就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似的。
威尔逊耳朵红了。“昨晚熬夜做实验受了风,”他努力把话从嗓子里挤出来,“我的清单列好了,就在我的晨衣口袋里——”
“好的,你不要说太多了,海格斯贝瑞先生,这对你的嗓子恢复没好处,”麦斯威尔突然站起身,大步跨到威尔逊面前,俯下身将手伸向了他。
梦里的场景再次席卷了威尔逊被堵得发昏的脑袋,这次他的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一把抓住了麦斯威尔的手。
世界静止了。威尔逊看着自己抓着麦斯威尔的手,觉得自己的手比麦斯威尔的小了一大圈,而他过了几秒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两个绅士会有的握手礼。他触电一般地把手松开,紧张之下还将手摊到了一边,这下好像他完全敞开衣服让麦斯威尔在他身上翻东西。无论如何,下次不要把任何东西放进衣服内侧的口袋里。威尔逊绝望地想,感受到麦斯威尔的手背若有若无地隔着睡衣碰着他的肋骨。
麦斯威尔倒是神色自若地翻出了那张纸条。“我再次为我的唐突道歉,毕竟我考虑到你还在病中,所以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冒犯,”公爵露出一个堪称完美的微笑,“我会回去准备清单上的这些东西,或许后天早上会送到你这里。希望到那时候你的伤风能好起来。日安,海格斯贝瑞先生。”
他颔首示意,拿起桌上的备用钥匙走出了威尔逊的家门。威尔逊目送着公爵走了出去,他控制不住地将自己缩进了沙发深处。这太荒唐了,一个怪梦,一个更奇怪的早上,和自己奇怪的反应——像一个未经人事的处女一样。威尔逊为自己意识深处跳出来的比喻而汗颜,他将自己整个裹进了晨衣中。“天啊。”威尔逊嘶声叹道。
敲门声又响了,这次是两声。“不必来开门了,海格斯贝瑞先生,”麦斯威尔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我注意到你似乎并不知道生病的人该如何照顾自己的饮食。我会让我的随从将午饭和晚饭送到你家门口,请务必记得为他们开门——哪怕为了你的一日三餐也要记得。”
皮鞋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伴随着笃笃的手杖声远去。威尔逊窝在沙发里闭上了眼睛。

他在温暖的炉火边昏昏欲睡。仿佛他自愿沉入什么温暖的所在,再也不想醒来。或许是温泉水,或许是雕花浴缸中水温适宜的沐浴,也或许……就是火焰本身。威尔逊睁开眼,觉得自己四肢被包围在了一片暖黄的光晕中,身上如初生婴儿般不着寸缕,但他并不觉得羞耻,因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为什么这么肯定自己是孤身一人?
他环视四周,触目所及只有温柔的暖黄,像壁炉边的软沙发,保育箱中唧唧足足孵出的小鸡,或是上次他在那家小餐馆尝到的奶油蘑菇浓汤。这让他的脑子都舒服得失去了思考能力,他将双腿蜷起,手臂抱着小腿,蜷缩成婴儿的样子。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他想。不要什么科学,不要什么实验,更不要那些名利与声色犬马。
“你抛弃不掉那些世俗,可怜的小科学家。”又是那个低沉悦耳的声音,无疑来自麦斯威尔。威尔逊悚然起身——他现在一丝不挂的样子难道就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全都看到了吗?但他触目所及依旧是那让他安逸到昏沉的暖黄色,无法触及实体,更看不到它的边际。“麦……麦斯威尔先生?”他颤声问道,夹紧了双腿,“你在哪里?我……我听到你,但是我看不到——”
“你自然看不到我,因为我不在这里,”麦斯威尔的声音中带了些愉悦,“但不得不说,看着你这样安适地休息确实相当吸引人,毕竟我很少有这样的机会放松自己,无论是头脑还是身体。或许只有到我濒死时才有真正的休息时间——虽然人们说死亡就是长眠,但那也与我无关,因为我的意识已经无福消受这漫长的睡眠了。”
“濒死?你是说——”威尔逊出声问道,几乎是同时他听懂了公爵那残忍的快意:他即将死去,包围着他的正是来自地狱的火舌,撕尽他的衣衫,啃噬他的四肢,最后将他的灵魂如玩物般戏耍折磨。
“那永恒的热火也是这样降临/沙地全被燃着,就像钢击火石/燃着火绒一般,而倍加痛苦。”公爵优雅而戏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为他诵着《神曲》中关于渎神者地狱的篇章,“你的心和头脑中究竟装下了什么,海格斯贝瑞先生?我简直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你那自命不凡的小脑瓜里到底装了多少科学真理,连上帝的容身之处都没有……”
包裹着威尔逊的火焰一瞬间化作无数只滚烫的手,将他的身体强行掰得四肢摊开,狠狠掐住了他的太阳穴和喉咙。“让我看看……威尔逊·珀西瓦尔·海格斯贝瑞,”麦斯威尔的声音逐渐狰狞如兽鸣,狞笑着从四面八方传来,“让我看看你的软乎乎的小脑袋里除了科学还有什么……那是我吗,‘尊贵的麦斯威尔公爵’?我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至死都把我溶解在你的神经和脊髓里?是我挤走了上帝的位置吗?”
“不!”威尔逊凄惨地喊叫,而火舌趁虚而入,钻进他口腔中撕扯着他的舌头和喉咙,深入他的五脏六腑。这就是地狱吗?而他还没有经历死亡的仪式感,甚至都没有看到凡尘中自己是否留下了供人怀念的记号——
他喊叫着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喉咙因为干渴而痛得冒烟,蜷缩的双腿已经酸麻,他不得不用手把两条腿搬下来。又是一个梦。威尔逊无精打采地坐直身子,摸了摸额头上的汗水。这个噩梦倒也并非一无是处,他想,毕竟出汗是一个驱逐伤风的好办法。
他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捧在手心,想起梦里麦斯威尔那狰狞的低语。仿佛某种宿命的暗示一样,在他的梦里,麦斯威尔从一个地狱门口的审判者变成了地狱本身,而这个名字在他不注意时已经刻在了他的记忆中。为什么?
威尔逊发出一声喑哑的叹息,将热水同他翻出的药片一起吞进了肚子里。

药是有用的,第二天威尔逊已经恢复了些力气,可以回到他的实验室里了,尽管他的嗓子还是嘶哑作痛,但至少能说出话了。他找了些碎布堵上了阁楼上他能找到的一切裂缝,裹着他最厚的衣服,继续埋头在无止境的实验中。
他敞开着活板门,毕竟这是他和麦斯威尔约定好的签收实验耗材的日期,作为一个绅士科学家,他并不想失礼。威尔逊凑在电流表前仔细调整着电流的精确度,面对着又一只白鼠贴上了两个小小的电极片。“伏特加和糖水,选一个吧,乖孩子。”他轻声低语,看着白鼠在两种透明的液体中梦游般四下环顾。
“如果酒精的麻痹和糖水的甜蜜都无法让它产生兴趣,那或许才是真正的成功,海格斯贝瑞先生。”麦斯威尔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威尔逊下意识地将现实和并不愉快的梦境重叠了起来。他几乎是如烫手一般丢下了手中的那些仪器,僵硬地转过身。
“原谅我又没听到你的敲门声,麦斯威尔先生,”威尔逊哑声道,“我刚刚在记录数据——”
“我看到了,不过我选择直接用了你的备用钥匙开门。”麦斯威尔半倚着门框,高瘦的身躯像一棵枯槁却意外充满生命力的树,“不过我觉得你已经习惯我的唐突了,海格斯贝瑞先生。”他走到威尔逊身边,和他一起看着白鼠在桌上游荡,“你看他,没有方向,没有爱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饥饿或者疼痛。这才是真正的混沌,但混沌并不是疯狂。”
“那么这和我的实验有什么关系?我是说,我们要控制梦与谵妄,利用药物刺激到对应的大脑皮层分区……”威尔逊疑惑不解地看向麦斯威尔。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你研发精神药物吗,海格斯贝瑞先生?”麦斯威尔的问题实在有些突兀,威尔逊不由得迷茫地看着面前高了自己一个头的贵族。
“我不知道,”科学家如实回答,“但我能感觉到这种需求确实存在,”他有些羞愧地垂下眼睛,“实不相瞒,我的伤风就和梦有关系……董事会结束的那天我回到这里,但我睡着了,做了个噩梦……醒来一身的冷汗。这里还有些漏风,你知道,在寒冷的地方睡觉确实容易伤风感冒……”
“这是我考虑到的实际需求的一方面,”麦斯威尔接过了威尔逊逐渐减弱的话头,“但不全是。你知道,科学已经足够让我们走向生与死的边界,一个人可以失去意识和思考能力,但身体依旧存活着。他依旧在呼吸,心脏还在跳动,但他的思维已经死掉了。海格斯贝瑞先生,”贵族灰蓝色的眼睛深深凝视着科学家的双眼,“思维是可以被杀死的,所以同理,思维也会生病。在我看来,梦会反应出一部分思维的痼疾,而谵妄与疯癫则是思维的一种症状。但我并非专业人士,所以我就像一个病人,只能告诉你我的症状,但病因,还需要医生来分析并加以治疗。”
威尔逊感觉自己被那双深邃如海洋的眼睛吸了进去。“思维的疾病吗……”他喃喃重复着麦斯威尔的话,“这么看来,麦斯威尔先生,”他直直看着麦斯威尔的双眼,嘴唇微微颤抖着,“以你的观点,每个人都有埋藏在思维和灵魂深处的隐疾,只是它需要一个发作的契机,对吗?”
“正是。”
“所以你想发现并根除这些潜在的疾病吗?”
“恕我无可奉告。”
麦斯威尔的眼神骤然冰冷,上位者的威压让威尔逊不禁打了个颤。他感觉他触碰到了什么底线或者禁区,而麦斯威尔因此险些维持不住那完美的伪装。
“不过你大可放心,海格斯贝瑞先生。我们的合作依然继续,我也会依旧给予你各方面的支持。但我想你有权利知情:这是我们二人之间的合作,从此之后,这件事与学院无关。你不必再去同董事会打交道,包括你的学术汇报工作。我会每月中旬来你这里看你的研发进度。只有你我,所以你大可不必紧张。”麦斯威尔又恢复了那风度翩翩的贵族形象,仿佛刚才的阴鸷与他无关一般,他轻轻顿了顿手杖,“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海格斯贝瑞先生,再见。”
“回见,麦斯威尔先生。”威尔逊机械地回答,他目送着麦斯威尔走下那扇活板门下的楼梯,脑中回荡着麦斯威尔的话。
“思维的痼疾……”他轻声重复着,看着那只依旧在伏特加和糖水中犹疑不决的白鼠。
“愉悦和生存,看起来你都不想要,”他用食指摸了摸白鼠的后背,将它温柔地捧起来放进了一个空笼子里。
“废弃品”,那上面写着。

威尔逊几乎已经习惯了在梦中听到麦斯威尔的声音,所以这次他见到麦斯威尔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甚至有点意外之喜的感觉。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眼前的麦斯威尔佝偻着身子,身穿一袭华贵但褪色的长袍,从他凹陷的脸颊可以想象到那长袍下是怎样瘦骨嶙峋的躯体,而那双冷静自持的灰蓝色眼睛此刻也仿佛已经枯竭,变成两条通向混沌虚无的隧道,并且是有去无回的单程旅行。
“这是为什么?”他问。
“海格斯贝瑞先生,”麦斯威尔的声音仿佛依旧是那天梦中来自地狱的烈火,“这就是结局,看到了吗?你的梦通向你的痼疾深处,而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我的痼疾……”威尔逊轻声重复着,“我有没有告诉你,在你第一天告诉我你的研究计划时,我在你面前失态的原因?”
“我看得出是头痛。这大概已经很久了吧,对吗,威尔逊?”麦斯威尔第一次称了他的教名,“在你看来我给你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好让你青史留名,成为受人敬仰的海格斯贝瑞博士,而不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子爵后裔,连属地和城堡都被祖上卖掉,留下一个徒有其表的头衔让你受尽冷嘲热讽,对吗?”
威尔逊倒抽了一口气,仿佛他的五脏六腑都被翻了出来,毫无保留地被人展览参观,而他毫无抗拒的力气和理由。毕竟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欲望根源可并不是什么好事,他仿佛再次在麦斯威尔面前像只羊羔一样赤身裸体,尽管对方现在是看上去更不体面的那一个。
“我早就看出来了,小东西,”麦斯威尔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威尔逊看着他口中的獠牙闪着寒光,“你的欲望可是比谁都强烈,几乎写到你漂亮的小脸上了。但是你追名逐利的方式可是绕了个大远。自视清高,离群索居,好像这样你就能和那些贵族们划清界限一样。你得不到,就对外称你不想要。所以我给你个机会,我们一起各取所需,不好吗?”
威尔逊控制不住地双腿一软,跪倒在麦斯威尔面前。“我……”他想哭,但干涸的眼中流不出一滴泪,“我不过是被抛弃的那个而已,”他颤声道,仿佛被人胁迫着举起解剖刀,对准了自己的胸膛,“命运使然,但我有回避命运的权利。”
“还不如说你选择了自欺欺人,好让你找个堂而皇之的理由逃避现实,”麦斯威尔毫不留情地说着,“软弱又轻信他人的小东西,我一直都好奇你的脑袋里装了些什么。你的可怜的自尊吗?一文不值。你的科学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你的论文还能被我找到那么多无法自圆其说的漏洞?你是个好人,威尔逊,但你全无用处。”
威尔逊蜷缩在地上不住颤抖着。“我为什么要做个有用的人?”他无力地反问,声音闷在手心里,“我的生命只需要对我自己有意义就够了。”
“或许我不该用我的价值观评判你的理性头脑,小东西,”麦斯威尔悲悯地俯视着威尔逊瘦小的身体,“但正是因为虚假的学问太多了,学问才变成了疯癫。”
“虚假的学问……不!不是!”威尔逊撕心裂肺地喊叫着,他感觉自己似乎泪流满面,但落在他面前土地上的则是一颗颗血珠,“不可能!虚假的学问……不可能!我没有疯!”
威尔逊尖叫着,语无伦次地从床上弹起,梦境在他的视网膜上只留下暗淡的残影。
“不可能……我没有疯……我没有……”他绝望地恸哭着,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滴在被子上,变成洇湿的一片水痕扩散开来。
还好不是血,威尔逊竟然感受到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安慰。
他倒回枕头上,将冰冷的泪水和嘶哑的哭声一同埋进了棉花里。




威尔逊给活板门上了一道锁,把自己锁在了阁楼上。日子早就过了月中,那一天的下午三点准时传来了麦斯威尔用手杖敲击门板的声音,但他不为所动,因为熬夜而凹陷的双眼紧紧盯着实验报告。
笃笃笃,每三声停一下的敲击声规律而绅士,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单调而优雅的节奏,威尔逊感觉自己的神经几乎同敲门的声音而共振起来。
“你给我的任务究竟还有那么重要吗,麦斯威尔先生?”他梦呓般将又一只白鼠握在手中,看着它不停地挣扎,科学家纤弱的手指也足够让小小的老鼠窒息而死。但白鼠似乎并未打算放弃任何一丝求生的欲望,它猝不及防地张开嘴就要咬上威尔逊的食指。
威尔逊及时松开了手,白鼠只来得及在他手上留下一个牙印便意识到自己重获自由。它跳出了威尔逊的掌心,掉在金属托盘里发出当的一声。
“你很好,没有什么目的地活着,终究也是活着。”威尔逊看着那只白鼠围着糖水转了一圈,又来到了伏特加边上,好奇地将舌尖伸了进去。
“看来你选择了快乐,”威尔逊看着那只逐渐醉态可掬的白鼠跌跌撞撞地在实验台上乱走,一把将它抓回了“废弃品”的笼子里,在纸上写下一句话:“实验编号079:受到电流刺激,求生欲望强烈,选择酒精。”
“你会是下一个为了快乐而活的家伙吗?”他伸手抓出另一只未经过实验的白鼠,将电极片贴上了它的头顶。白鼠痉挛着,四肢随着电流而诡谲地抽搐着。

此后三天,每天的下午三点,威尔逊的活板门都会被以这冷漠而克制的节奏敲响。科学家此时丢开了实验鼠和道具,伏在桌子上潦草地写起了论文。如果有人在场,或许会看到那白大褂下已经瘦得凸起了两片蝴蝶骨,现在就像一条过大的床单披在科学家那形销骨立的身体上,那双湛蓝的眼睛也深深凹陷在一片青黑的眼眶中,仿佛狂热的火山口,到了即将喷发的临界点——尽管蓝色似乎永远与火扯不上关系,但威尔逊似乎正从内部熊熊燃烧着自己,绝望又偏执。
第四天麦斯威尔没有再来。威尔逊并不在意这些细节,他将写好的论文仔细放好,难得放下了手中的笔,带着疲惫和胜利的姿态站起身来。体位的突然改变让他眼前一片眩晕,险些倒在地上。
“我的梦已经被挖掘得所剩无几了,”威尔逊嘶哑的声音让他自己都险些分辨不出来,他撑着桌子紧闭着双眼,细细捕捉着那些残留在视网膜上的色彩与线条,“下面轮到欲望。”
威尔逊顿了一下,睁开了眼。他跪在地上打开了活板门上沉重的锁头,几天没有进食让科学家有些虚弱。他有点吃力地掀开了活板门,扶着陡峭的楼梯慢慢爬了下去。
他打开家门,叫了一辆马车。“去麦斯威尔公馆。”他这样吩咐道。

“我先为门房的失礼而向你道歉,但还是要说,毕竟你没有提前预约我,海格斯贝瑞先生。”威尔逊现在有点庆幸麦斯威尔来得正及时,他已经被门房拦在门口有半小时之久了。现在他正坐在麦斯威尔的书房中,捧着加了两块糖的热红茶小口啜饮着,四肢百骸涌上一股暖意,低血糖的感觉也终于缓解了些。
“你看起来状态不佳,海格斯贝瑞先生,”麦斯威尔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正慢悠悠点燃了一根雪茄,醇厚的气息让不沾烟酒的科学家也不由得赞叹其品质上乘,“以及前些天你或许……有些不够友好,朋友(pal),毕竟你应该就在里面,并且听到我敲门了。”
威尔逊没想到麦斯威尔如此单刀直入。“我那几天在做数据整理,”他沉吟了一下,镇定地回答,“我想这些天应该是有所进展,所以很抱歉我只能闭门不出。”
麦斯威尔抬抬手,表示理解。“所以是什么进展?”他向着威尔逊微微探身,问道。
“说到这儿我还要谢谢你,麦斯威尔先生,”威尔逊突然抑制不住自己想笑的冲动,于是他微微颔首,认真地凝视着面前的公爵,任凭自己露出了一个有些放肆的微笑,“谢谢你出现在我梦里,不然我不会获得那些启发。”他将自己的论文抽了出来递给了麦斯威尔,“关于梦境的解析和分析都写在这里了,你的猜测没有错。梦的确反应自思想深处的痼疾,”威尔逊感觉梦中野兽般的麦斯威尔和面前的优雅绅士逐渐重合,“而我的上一个梦里,你也是这样对我剖析了一通。”
“很高兴我在你的梦里也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海格斯贝瑞先生。”麦斯威尔对此只是微挑起眉毛,接过了那篇论文,将雪茄架在了烟缸中,一目十行地浏览着。
“我很荣幸拜读你对于自己的梦境分析的高见,”大约半盏茶的时间后麦斯威尔放下了论文,锐利的目光从金丝眼镜上方射向威尔逊,“以及……为什么出现在你梦里的人是我,而且似乎还不止一次。”
威尔逊怔住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在回避一些显而易见的答案。如同隐藏在海中的暗礁,水落石出之际它们才会将自己暴露在咸腥的空气中。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什么声音来。他感觉自己离开家时,那种大病初愈的虚弱感症伴随着那支撑他敲响麦斯威尔公馆大门的勇气缓缓消失,他又变成了那个怯懦的科学家,嗫嚅着面对着那个梦中把自己解剖得一干二净的人,这让他几乎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而麦斯威尔显然没有打算善罢甘休。“回答我,海格斯贝瑞先生。”他的语气依旧冷静优雅,但释放出了他咄咄逼人的威压,那双冰冷的灰蓝色眼睛再次牢牢钉在了科学家因生病而更加苍白瘦削的脸上,那精致的下颌此刻更加尖削突出,嘴唇也有些干燥而毫无血色。科学家如同被逼入死角,睁大了有些失神的双眼,嘴唇颤动着,却连一个无意义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你不回答,”麦斯威尔似乎颇为满意威尔逊此刻的反应,“看来又要我为你一一解答了,或许在你的梦里我也这样做过,对吗,威尔逊?”他站起身走到威尔逊面前,高而瘦削的公爵低下头俯视着几乎缩进沙发深处的科学家,如同梦里那个脱口而出的教名一般,威尔逊感觉自己的视线都模糊了。
“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存在?或许你自己都没去想过这个问题吧,小东西,”麦斯威尔站定在威尔逊面前,看着科学家的眼神仿佛曾经的科学家凝视着那些实验白鼠,“我早就知道你想用你的努力获得那些荣华富贵,用你的话说大概是——‘追回’?毕竟你的家谱还留在学院的档案馆中,海格斯贝瑞……子爵先生。”
“别说了……”威尔逊被那个贵族头衔刺激得一颤,条件反射般就要低下头去,却被一根坚硬的手杖抵住了下巴。麦斯威尔用那被他摩挲得温润光亮的手杖头强行挑起了威尔逊的下巴,这让威尔逊的泪水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不要提那些事情……求你,麦斯威尔先生……”
梦境成真,以一种不体面的方式。麦斯威尔依旧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地宣读着威尔逊内心深处的渴望,而威尔逊瘫坐在沙发上,哭着摇头求他停下解剖自己的步伐。“但是我不想这样,”麦斯威尔弯下腰,抬起手用拇指抹掉了威尔逊的泪水,看着科学家因为连续熬夜和流泪而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因为你选择我做为你的隐疾的一部分,所以我想,我有义务引爆你的内心,不是吗?不破不立,是这个道理吧。”
威尔逊抬起头,泪眼朦胧中他几乎看不清楚麦斯威尔的神情。“为什么是我?”他不管不顾地抓住了麦斯威尔,狠狠将指甲掐进公爵的手臂中,心中的郁结似乎就此找到了一个微弱的出口,像一个漏水的瓶子,从一个隐蔽的宣泄口,让那些腐烂化脓的内容物缓慢地流出来。
“没有无缘无故的选择,我们是相互的,威尔逊,”麦斯威尔耐心解释着,并不在意科学家冰冷的双手掐着他的手臂,和那些被他掐出来的血痕,“你想要我这种游离于贵族间的生活方式,因为被仰视,所以不怕那些流言蜚语的底气,对吗?”

威尔逊几乎是被蛊惑一般点了点头,手中掐得更狠了。“那你想要我的什么?”他嘶哑地问,这一次,两行鲜血从他的眼中流了下来,而他脸上则绽开了一个残忍的笑容,如同退无可退后的释然,“我倒是乐于听到你于我有所求这件事,不得不说,你满足了我的自尊心,尽管梦里你说,我的自尊一文不值。”
“那我为我在你梦中的失言道歉,”麦斯威尔歪歪头,冷静地看着鲜血从科学家更加苍白的脸上划过,留下两行妖异又危险的泪痕,“我想要你敢于发疯的勇气,小东西。看看现在的你,明明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倒地不起,但你好像总是忙忙碌碌,哪怕它们不能让你吃饱,也不能让你快乐。就像你生病后的第二天,你面前的那只不喝酒也不吃糖的白鼠,总在游荡,但好像什么都得不到,最后它选择什么都不要。”
“你倒是记得清楚,”鲜血流到了威尔逊的嘴角,他舔了舔,舌尖尝到了一丝腥甜的味道,“这么看来,你认为我和那只白鼠一样,都疯了,对吗?”
“你的疯狂似乎更高了一个层次,伙计(pal),”麦斯威尔看着威尔逊被鲜血染红的唇瓣,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白鼠是因为疯癫而选择无意义的虚无,你则是在对虚无的质疑中走向了疯癫。你之所以为你,就因为你自始至终都在质疑。你想站在远处旁观物欲横流的社会,也想投身其中成为一个所谓的成功者,对吗?”
威尔逊缓慢地点了点头。“我没有被你们同化的资格,也没有彻底选择旁观的勇气。”他轻声道,“你在我梦里说,我是个好人,但全无用处。”
“前半句我赞同,”麦斯威尔依旧维持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但后半句,我想你还是有些作用的,比如,让我知道我不是唯一的一个疯子。”
威尔逊愣住了。“可你看起来那么游刃有余。”
“你应该听过我那些荒唐的做派,烧掉伯爵夫人的新披肩也就罢了,我不喜欢那个款式,正好让我眼皮子底下清净点,”麦斯威尔哈哈大笑,但眼中毫无笑意,“至于我为什么选择演《安提戈涅》,或许也是因为我有自知之明。我和暴君克瑞翁还是相当有共同点的。”
“你看我游刃有余,旁人说我众叛亲离,”麦斯威尔继续说,“你或许记得《安提戈涅》的情节,安提戈涅为了安葬自己被判为反叛者的哥哥,反抗克瑞翁不得埋葬叛徒的禁令,最终被克瑞翁处死。而克瑞翁在此之后丧妻丧子,也失去了身为国王的威信。”
“可你似乎并不是这样,”威尔逊迟疑道,“在我看来你并不暴戾,甚至你对我相当宽容——”
“我只对自己在意的事物会给予无尽的宽容,因为我需要,”麦斯威尔回答,“克瑞翁反抗的是诸神的命令,因为诸神命令,死者必须得到安葬。而我反抗的是自然的规律,我并不憎恶生理上的死亡,但我想超越精神上的死亡。”
“所以我妄想控制住那看似理性的头脑深处,潜藏的一切非理性因素,我将它视为痼疾,视为疯癫的前兆,”麦斯威尔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疯狂的裂痕,他弯下腰揪住威尔逊的领子,强迫科学家站起身与他对视,“所以我找到了你,我可费了好大力气。你的小脑瓜里装的全都是那些理性,和那些中古以来的科学知识,看起来没有什么给疯狂留下的位置了。”
“但为什么会这样?”威尔逊感觉到脸上的血痕逐渐干涸,那两道血迹下的皮肤开始紧绷,“为什么你现在说我走向了疯狂?”
“因为我终于意识到一个道理。”麦斯威尔的眼中似乎形成了一个疯狂的漩涡,威尔逊不自禁地凝视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荒凉和空虚是那大海,他脑中突然出现这一句歌剧的台词。
“因为疯癫本身就是知识,当人们无法解释未知时,就会用疯癫的、超自然的方式阐述这些神秘玄奥的学术,留待后人破解那些被他们看作疯狂的知识。”麦斯威尔捏住了威尔逊的下颌,“而你,满脑子知识的小科学家,一旦你接触到那些未知,你就会发狂一般想看清它的全貌,对吗?你的求知欲推动你走向疯癫。”
“求知欲……让我走向疯癫。很好,麦斯威尔,”威尔逊怔怔地看着麦斯威尔的眼睛,突然展颜一笑,“我似乎接受了你的说辞,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是你启发了我,小东西,”麦斯威尔低下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威尔逊觉得自己的鼻尖蹭上了公爵那有些阴鸷的鹰钩鼻,“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小疯子?”
“你看到我的第一个梦境了吗,麦斯威尔先生?”威尔逊突然发问。
“我还在诧异你怎么会梦到中世纪的愚人船。看起来我没有和你被一起发配到那艘船上去,谁知道你再梦下去会到哪儿去。”
“愚蠢,麦斯威尔,”威尔逊咧开嘴笑了,踮起脚尖吻上了公爵的嘴唇,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是你让船起航的,所以我要在掉进河里之前,把你也拖下水。”
“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麦斯威尔接受了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他丢下手杖将威尔逊狠狠搂进怀中,仿佛要把瘦弱的小科学家揉进胸口,“让我看看臭烘烘的河水会把我们的尸骨冲到哪条不幸的鲨鱼的肚子里。”
“我不管,”威尔逊用力回抱着麦斯威尔的腰,“疯人的远航没人知道尽头在哪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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