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太宰试图和电波塔搭话，说他再一次动了凡心。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生活就像胃病，灵魂存在就好像肌肉酸疼，唯一的爱便是什么都不爱，唯一的渴望便是什么都不渴望。凡心这种东西是属于人的媚俗，沾着人的东西就沾着脏，他倾向于把它拒斥在门外。所以呢，他动一动凡心，好比蛟龙出海，猛虎下山，彗星撞地球，难得得过了分。这份难得驱使着本该离他几百公里远的中原中也点燃了一根烟。他从尼古丁里摄取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灵，甚至懒得费脑筋去钻研太宰治这通电话背后是否有什么动机。


“有事说事，没事我挂了。”

电话另一头传来类似叹息的笑声，约等于在残冬的白昼将雪泥鸿迹泯灭不彰的风。
  
“中也，我可是很久没有给你主动打过电话了。”

答非所问。但中原中也此时真正地想起了太宰治这个人，没有“想念”那么黏，没有“想望”那么热，只是稀薄地想起，在低密度的时间里。


好像确实有很久了，至少是在他不再费神在太宰治身上之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忘记了要想起太宰治也想不起来了。这通电话过于浅薄，像是思绪碰着边际时所引起的一点回音，回音中见出一点世俗，一点热嘲，一种被刻薄寡思蹂躏过的记点。


最后他短促地“哦”了一声，他也只能这么说了。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蛮横拥抱着路灯，在深夜的城市里画下一个告别者的肖像。还没打烊的店铺门口挂着蓝牙音响，此刻咿咿呀呀地哼着近似恋情的歌曲。这个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喧嚣着爱，电话里的太宰治居然也落了这个俗套，和70亿个灵魂一起寻找一种永恒。

很长一段时间手机同夜风一起沉默，然后掐了电话——目的不明——从以前开始他就一直扮演着主动挂断电话的那一方，中原中也一开始并不多想，后来间接从小姑娘闲谈中得知，这也是恋爱里强弱关系的一种体现方式，然后才觉得太宰治此举有点好笑的意味。

但他会为此感到好笑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整个城市跟我一样茫然，中原中也想这是因为有关回忆和爱情的叫声此起彼伏的缘故。他简短地回忆了与太宰治这场爱情的全部过程，奇怪的是他几乎想不起重要的细节和场面了。他能够想起来的只有尼古丁、绷带和碘酒、以及某天下午他从冰箱里搜刮出的那个人囤积的蟹肉罐头，堪堪度过最佳赏味期，味道和太宰治本人一样令人作呕。

他把冻僵的手塞进大衣兜。

恍惚间他感受到夜色颤动着眼皮，苍穹下脉搏鼓噪着，万物注目他的一举一动，而来去众生离苦得乐，头顶月亮独自盈亏。某处的垃圾堆和冷空气作徒劳的物质交换，飘散出同他回忆里的爱情类似的水腥气。


有一段时间，他出卖自己的身体让这场热病兀自感染，他凹陷的脊背容忍了太宰治的手慢条斯理抚过，他日日夜夜的感情涨落不比月球带来的潮汐高太多。在太宰治这样没有正负极的存在面前，让他总是显得多爱——就像在纯粹的“无”面前，“莫须有”总要多那么一点——但也仅仅只是显得而已。

人类喜欢下定义，喜欢解释说明，喜欢找美名曰理由的借口，喜欢自己的行为都有漂亮的解释。每个人对爱都有自己的定义，连太宰治也会歪在他肩上阴阳怪气地唱，中也，你觉得爱是什么啊。

爱是什么？他对太宰治曾经抱有的究竟是什么。

很久以前有人问过他类似的问题，而他只是把目光抛向未知的远处，眼神看上去仿似嵌在天地交接处的落日，倦鸟归巢、满目昏黄，随着日暮空气的颤抖而融化成一滩的、富含浪漫已死意味的落日。

十五六岁的人懂什么爱情呢，我不过是饥饿罢了。他说。

那你现在还会饥饿吗？那人问。其实这个问题有点下流，但同样的词从中原中也嘴里蹦出来就干净得可以，比雪夜凝结的第一片湖冰还脆薄，咬下去咔嚓一声，碎在人心尖尖上。

会，但我不打算用自己去挖苦爱情了。我说不定从未爱过他，说不定仍然爱着他。可那又怎样？

他没有说什么类似“现在的太宰治对我分文不值”“我不会再把时间浪费再这种人身上”的话，他只是问，那又怎样？这已经说明一切了。


兴许这世上真有什么住色生心，业障冥冥。中原中也不经意错过眼。沉滞的夜风突然开始咻咻啜泣。











太宰治早就看见中原中也了。


天时地利人和，打捞的残梦未醒，他正在等红灯，手机刚好有电，信号恰恰满格，对面的人毫无所觉，于是他手插在兜里，盲打了个不存在于通讯录内的数字，眼看着中原中也划开手机屏幕，举到耳边，才慢吞吞做了一个镜像动作。

一条车与人的河奔行在他们之间；这是任何一个下午的凌晨两点，可以有任何一种遭遇，任何一种旧情，任何一种久别重逢，取决于他愿不愿意而已。太宰治的这通电话近似于一种挑逗，也可以称之为一种试探。他想中原中也总归是喜欢他的，总归是会为他动摇的，在中原中也把手机塞进兜里之前，他还满心期待着对方会气急败坏，透露出一点名为“人类”的情绪。但他看到中也的眼眶里只是沉沉一片海色，忽然像跌进了一场梦。


再把时针拨退，倒回出门前，太宰治在窗前驻留片刻，此时夤夜，穹空睡得更死了些，不见星子，只有月亮半弯的刃身割破了夜色，从缺口倾泻一地银霜白霰。这垂垂宽容的夜色，说长诚然太长，说短自是太短。它们又给了太宰治一个动凡心的理由。

一切都恰如其分。深夜有一种奇妙的能力——赏赐给圆满的人们以睡眠的拥护，却把自我状态粘稠的人搅和到一起，令他们相遇。所以太宰治遭遇了一个散漫的女人，很快他们就谈起了情说起了爱，急于去吞噬什么的女人面容总归空洞，三庭五眼拼凑出浮躁的轮廓，这样的家伙只是一团烧烬的灰，遇风便七零八落。

他意识到对方和自己其实是一类人，一无所有。


女人说，“就算不是为了我也好，今晚抱抱我吧。”他正一根接一根地叼住女人的手指舔舐，听闻此言虎牙突然磕绊了下。

总体来说他遇到的人里最诚实的只有两类，一种是陌生人，一种是中原中也，有时候这两个种类可以成为一个并集。所以在某些时候，从陌生的中原中也那里，他可以听到直白的道谢。“就算不是为了我也好，总归是被你搭救了。”他甚至不清楚对方是否清楚，这样的举动正好可以让他犯点无伤大雅的恶心。

中原中也是他交往时间最长的对象，他将他看作自己心里的深渊。他心里有好几个这样的深渊，每当脑海里有关他们的回忆短暂地掠过，他就能听见冬风吹破一片荒山的声音。


到了这个年纪，他也早已明晰自己难以进入那个被爱的身份，太宰治把自己剥离出尘世，俯视烧灼地面上张嘴渴求甘露的人。而一直以来想从神祗之位跃入尘世的中原中也仅仅沉静地回应着他的居高临下。他如太宰治所愿接住了蛛丝，默许太宰治随时可能扯断它的事实。


多么令人不快。本该恣意放纵的人在他的面前把情绪收得滴水不漏，他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太宰治，我容许你作弄我、伤害我、践踏我。不是因为别的任何，我只是简单地包容了而已。如同圣徒包容上帝的沉默。

这时候他的舌头已经来到女人的锁骨了，说不定一会儿将去向别的地方，这一切取决于夜晚绽放于何时。别人向他打开身体容纳他的缺陷，而他给予别人想要的爱，即使那只是一种错觉，他也货真价实地卖给了别人以欲望、亦或是新一轮的空虚，他唯独不敢买卖的东西是亲密性。

女人突然开始掉眼泪，“我为什么总是遇到你这种人呢。”她的声音听起来太滑稽了，太宰治忍了好一会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笑意，“哪种人？”“你们一边糟践人心，一边对着那些被踩得稀巴烂的心说对不起是我太差劲了接近我就是会让你们碎掉，然后自说自话地把已经碎掉的心抛到天涯海角，美其名曰远离是为我们好。”她骂得恶声恶气，柔软的唇舌却蹭过来，在太宰唇瓣上留下几道咸湿液体。

尽管眼泪剥落了面具，她还是想和他性交。至少不讨厌那么做。这是为什么呢？他的胸口涌起紧绷的疑惑。也许她是为了寻求痛感，或者为寻求快感的不存在这一事实。甚至是在寻找一种惩罚。人在自己的生命里寻求的东西真是五花八门。他把女人搂进怀里，莫名感到身心俱疲。

与此同时，他的眼角驶进了一个人，熄火了。

是许久不见的中原中也。头发长了一点，抽的烟还是老牌子，黑色风衣也是他熟悉的那一件。他用从未有过的眼神接起太宰治的电话，像一场重复多年的梦迎来了黎明。乌泱泱的人群里站着十七岁的中原中也，接踵摩肩潮来汐涌中，只有他回过头来对自己笑得绿水山青，辞藻在脑海中载浮载沉，竟然撞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再一抬头望去，那个笑容便被霓虹灯晕成一滩光圈，只剩一双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睛能看得清。

在这样一个夜晚，他们曾经是双黑，是太宰治和中原中也，现在他们是一对陌生人，隔着马路打了一个约等于盲人摸象的电话，以为自己所谈的是旧爱，实则是一种孤独。  

他们隔着一条马路对上视线。看见了彼此，却无法参透。无论欲望多么旺盛，就算胸口深处有什么作痛，事物这东西也还是需要具体端口的。唯一能察觉到的是城市突然躁动起来，车水马龙中路过充斥着无数看不见的身影。那些来回折返的人是不同的中原中也和太宰治，隐蔽在时间的其他纬度之中，忙忙碌碌，形形色色。 多少个清晨，多少处海域，多少座东方和西方的城墙一同崩坍，多少遍他们的过去在俗世中纠缠。

同时绿灯亮起来。



他们相对而行，走向自己应许的诫命。


人们发明了再会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是不死的，虽然他们料定自己无常而又短暂。
而他们不说再会，尽管后半辈子还很漫长，他们都认定彼此从未相遇。


太宰的臂弯里仍挽着还在哭泣的软玉温香，而中原中也一瞬不瞬目视前方。



他们错身而过，时针转动，齿轮咬合，戏码早已安排好，生活一再粗糙，柳明迟早花暗，没有什么之死靡它，一切都预先被原谅了，一切皆可笑地被允许了。




他们一次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