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加拉提小心地护着怀里的东西，刚出炉的面包烫得很，店主贴心地给他裹了两层牛皮纸，滚烫的温度仍然烧得他胸口发热。他望着天空眨了眨眼睛，抖落睫毛上沾着的一滴汗水，从眼角滑向半湿的鬓发。
  夏天的那不勒斯总是相当炎热，汗流浃背是常有的事，既然年年如此，倒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只是在这炎炎夏日的正午时分，又碰上这样大的雨，地上的灰尘与太阳的热量混作一处，实在让人泄气。布加拉提一面担心着面包让溅起的雨水淋湿，一面又记挂着时间，仰头凝视雨幕的神情逐渐变得有些焦虑
  “这雨真是够大的。”
  “可不是吗先生。”他撩开黏在脖颈上的发尾，头发很久没理了，剪发向来是归父亲管的，最近顾不上这些事情，黑色的短发不知不觉间已经快要长过下颚。
  不过身边这位先生可不一样。布加拉提抬头打量朝他搭话的人。瞧他额前的金发卷得，就像烤得最好的黄油曲奇，和那身一看就相当昂贵的行头很相称。他瞧了瞧对方手里拎着的伞，好心提醒：“日安。您的雨伞看起来足够宽敞，不过这样大的雨，还是不要硬闯的好，不然对您这双漂亮的鞋可没好处。”
  “我也正这么想呢。可我实在太饿，本想着再走两条街就能吃上披萨，怎料刚到这儿就让这场雨困住了。”
  “您打算去吃披萨？那可是舍近求远了，就这条街，走到头再左转，那儿的玛格丽特披萨用的是全那不勒斯最好的马苏里拉奶酪和牛肚菇。我在那家后厨帮过工，绝没向您说大话。”他边说边低头翻找着纸袋，朝年轻人递过一个撒了糖霜的甜甜圈：“可惜现在我这儿只有甜甜圈，您要吃吗？”
  金发的先生低头看他，那双美丽的绿眼睛微微瞪大，似乎有些意外，不过最后还是从善如流地接过少年的好意：“感激不尽。”他晃了晃举着甜甜圈的手朝男孩致谢，白色的糖霜扑簌着掉下来一点，沾在西装漆黑的袖口上，像潮汐带来的银色细砂。
  布加拉提歪了歪抬久了有些僵硬的脖子——这位先生实在是太高了，搞不好已经超过了一米八，好奇地问道：“无意冒犯，不过您看起来很面生，第一次来？”
  他倒不是觉得这位陌生的年轻人心怀不轨，只是对这座偏远的海边小镇而言，游客总归是十分罕见的群体，更何况面前的人年纪虽轻却气度非凡，穿着黑色正装的样子，比布加拉提见过的所有政客都更像一位领袖，却愿意和街上偶遇的一名普通男孩寒暄，谁能忍住不问上两句？
  金发的青年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他咬了一大口手里的甜甜圈，姿态稳重，咀嚼的速度却快得很，也许确实是饿坏了，但仍然保持恰当的礼节，迅速咽下嘴里的食物后才开口回答：“并不是第一次，不过上次来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他又默默低下头，把手里的半圆啃成只有原本三分之一的大小，“这里每年都没有什么变化，但我常常忘记四处逛逛，倒像是从来没来过一样。”
  片刻沉默后，他如同自言自语般补充：“这里曾是我一位挚友的家乡。”
  此时他的手中已经空无一物，只剩指腹上黏着的白色砂糖。他抬头看着毫无停歇之意的雨幕，而黑发男孩则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布加拉提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触碰了某些并不适合两个陌生人交流的话题，这使他立即明白了那身黑西装的含义。那对绿色的眼睛仍然坚硬如宝石，轻轻戳着他心中因为愧疚而塌下去的那一块。
  生性温柔的男孩为自己的失礼不安地揉着纸袋的一角，“真是对不起。”他有些懊恼地低下头，“原本碰上暴雨就已经够糟糕了。”
  “用不着道歉，你的甜甜圈可是救了我一命。”青年朝他微笑，眨了眨眼睛，“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这毫不诚心的安慰之词令布加拉提皱了皱眉，他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您在撒谎，您失去的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人。”在嘈杂的雨声中，男孩的声音有些沉闷，“那种感觉可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好吧，好吧。”年轻人叹了口气，但嘴角仍然是弯着的，
  “可我也不希望我的救命恩人继续自责，”他弯腰拍了拍男孩的肩，若有所指地看了看男孩胸前：“不如和我讲讲你为什么带着一把刀出门？这样咱们就扯平了。”
  对于他是怎么发现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防身武器，布加拉提完全没有头绪，他紧张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口，金属的利刃没有一点露出的迹象。他应当将自己的不安与决意告诉这位神秘莫测、却也莫名令人亲近的陌生人吗？
  但对方显然并不着急得到回答，在布加拉提犹豫的片刻间，他若无其事地拎起了暂时靠着砖墙的伞：“在那之前，我先去转角那家店买两个冰淇淋，你喜欢巧克力还是开心果？”

  最后他两种都买了。布加拉提两手捧着华夫饼卷成的筒，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最顶上那颗摇摇欲坠的巧克力球，装着面包的纸袋被另一个人一手圈在怀里。金发的青年惬意地蚕食着自己的那一支双球冰淇淋，毫无催促的意思。
  “那个，我并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企图。”最终，布加拉提舔了舔嘴唇上的奶油，小声地开口，“我只是想要保护我的父亲。”
  再次提起这件事并没有他所想象的那样难，在父亲满身是血地被推进手术室时，他确实曾经感受到没顶的恐惧。但如今蒙主恩赐，他的亲人依然活着，呼吸着，留在他的身边，再也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情了。
  “只要能让这个奇迹延续下去，”布加拉提说，“我不会害怕任何事。”
  这次轮到年轻人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布加拉提发现那双绿眼睛里映出了一块蓝色，那人凑近一点，那块蓝色就变多一些。等到年轻人平视着他时，那双祖母绿的眼睛已经变得像浅海与深海交界处的水波，是透着湛蓝的碧绿。
  “你不会后悔吗？”他突然开口，“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布加拉提摇摇头：“我没有别的选择。不会有比放弃家人更让我后悔的事。”
  年轻人不再说话了，他看起来既不惊讶，也不失落，只是和布加拉提一起专心地吃起了冰淇淋，直到吃掉最后一点三角状的华夫饼。他卷掉嘴角的碎屑，重新转过头看着黑发的男孩。
  “即使他并不为自己的人生感到遗憾，我仍然一次次地想，他的命运也许可以改变。”他蹲在布加拉提身边提起那位没有名字的挚友时，正好拍掉指尖最后一点饼干渣，微小的气流带走了空气里那股廉价可可粉的香味，“但他想必不会赞同，这大约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吧。”
  “想要救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错误的想法。”
  “那样一来，我就会改变成就他的东西。死亡成就了他，以及很多别的事情。”
  从相貌来看，身旁的人年纪似乎并不比十二岁的布加拉提大许多，即使有着超过大多数人的身高，但仍然是没有完全长开的身材，只是那些并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或可称之为悲哀的情绪，揭露了他灵魂中积淀的沉重。布加拉提看着那张年轻的脸，它的主人于他而言，依旧算是通常意义上的陌生人，他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不知道他的经历，也不知道他为何失去了重要的朋友，但某些除温柔之外、不可言说的奇妙冲动，令他决定说出一些话。
  “死不会成就任何东西，死亡只是一个结束。就像我害怕的是我的选择无法守护好父亲，但并不害怕失败后的结局。”他认真地看着面前的人，雨声小了下来，阳光透过逐渐散去的云，落在他金色的、黄金般的发梢上，“即使您的友人真的对命运感到遗憾，也一定不希望您太过在意他的终点。”
  “但如果真的要后悔的话，”男孩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一想到妈妈可能会伤心，我也许会后悔自己不得不死掉。”
  他感到另一个人碰了碰自己的头顶，或许是不习惯做这样的事，年轻人的动作有些迟疑。随后他站起来，伞尖插在地砖间柔软的湿泥里，在那个潮湿的凹陷中，一株蔷薇科植物无声地冒出绿色的嫩芽。
  他弯下腰，将一直代为保管的纸袋物归原主。一枝红玫瑰斜倚在皱起的袋口，沾着屋檐上断断续续滴落的雨水，如同清晨的露珠，却来自一个即将结束的午后。
  “不会的。夜晚来临时，请握紧这枝花。”
  “无论是今夜，还是明天，你想守护的一切都会如你所愿。”
  他靠近时，也带来了身后灿烂的阳光。布加拉提眯起眼睛，看着青年苍白的手拨开自己额前的黑发，像拨开一只黑尾鸥的尾羽。接着，他用仍然沾着冰淇淋温度的嘴唇，很轻地碰了碰男孩的额头。
  在那双蓝眼睛惊愕的注视下，他说出的话宛如一个牢不可破的誓词：
  “我向你保证，布加拉提。”
  雨停了。
  
  乔鲁诺走出这条街道时，恰好遇上米斯达的NO.5。子弹状的小替身边哭边呼唤自己的主人，没多久，米斯达便在其余几只满天乱窜的子弹的簇拥下，气喘吁吁地从另一条曲折的小巷里跑出来。
  “你哪儿去了！”“热情”二把手在干燥的地面上抓狂地朝他跺脚：“我和性感手枪差点把这几条街翻过来！”
  乔鲁诺晃了晃手中沾满雨水的伞：“一个有些出乎意料的替身攻击，不过已经解决了。”
  米斯达看看他，又看看一言不发悬在空中的黄金体验镇魂曲，有些夸张地撇了撇嘴：“你把箭都掏出来啦？”
  “对。本体不堪一击，只是效果比较棘手，还好遇上的是我。”
  枪手把左轮插回腰间，挠了挠帽檐下的头发，朝前走时，嘴里念念有词：“这群家伙还真是贼心不死，我得让特里休最近小心点。哎，你还没说啥替身能让你用上镇魂曲啊？又是操纵时间的那种？”
  “准确来说，更像是利用蝴蝶效应。”年轻的教父把伞仔细卷好，拇指磨蹭着皮质伞柄：“他只能让时间倒退最多十年，但遭遇攻击的人如果没有及时察觉自己身处的是何时的过去，就会被替身使者改变某个微小却重要的事件，从而导致自身被消灭。好在，这种事黄金体验镇魂曲十分擅长。”
  “原本还能更快。”他的替身附在主人的耳边，淡淡说道。
  乔鲁诺眨眨眼，小声为自己开脱：“机会难得。”
  “你知道，”金黄的幻影面色平静地注视着他，阐述着一个事实：“我们也许可以在不危及自身的情况下，改变一些过去。”
  “热情”的教父看着天空，云从他的眼中掠过，像一缕转瞬即逝的月光。
  他向镇魂曲平静地解释：“如果为了改变死亡的结局，而将活着时做出的选择篡改，这一定不是布鲁诺所期望的。我不能阻止他走下去，就像不能阻止太阳的升起，和明天的到来。”
  “即使他不会记得，至少这一次，是我主动将利刃变成玫瑰递到他的手里，为他开辟命运。”
  镇魂曲安静下来，没有感情的双眼最后看了看自己的主人，无言地消失在空中。
  他们转过一个街角，他的朋友和那群替身们在前面一如往常般吵闹，米斯达对乔鲁诺抱怨都走到这儿来了还是一间花店都没看见，不如你找块石头变一束，我觉得布加拉提不会介意的。不远处石砌的广场笼着阳光和乐声，赤足的姑娘不知疲倦地跳着塔兰泰拉，白色裙摆高高扬起，如落在地面上的一朵浪花般的云。
  “如果十二岁的布加拉提说他后悔了，我也许会做出不一样的决定。”朝海边走去时乔鲁诺想，“我实在很希望他能够看见新的一天，看见他所相信的我的梦想实现的样子。”
在他看不见的过去，那把刻着太阳虫的匕首将在某个夜晚褪去花朵的伪装，握在十二岁的布加拉提手里，助他割开命运的帷幕。在他亲眼见证的过去，二十岁的布加拉提将会找到他，交付为期九天的未来。
而现在，他将履行那个只存在于时空罅隙里的承诺。
那不勒斯将会迎来无数个如他所愿的明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