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枫原万叶被救上南十字船队的当刻,被形容像条濒死的鱼——分明是对水再不过熟悉的水生生物,却仿佛下一秒要被如魔爪般的海浪拍死在曝晒的沙滩上。
随船大夫前来为他治伤,手中一刻不停地扯着绷带,一边喊着有没有更好的白药,刀伤太深了一时半刻止不住血。万叶只觉脑中轰轰炸开一片,声音如同炮仗一般吵得他前庭后枕一道疼起来,呛了水的喉咙又与这颗头颅一起,针扎一样将颈部筋肉刺得酸麻不已。但随即药水撒进伤口的行为使他全身神经都在叫嚣着愤怒,这股愤怒迅速自心脏游走周身,充斥在每一寸血肉中,转化为更加剧烈的疼痛。万叶忍不住闷哼出声,冷汗浸入被海水泡得湿腥的头发。
木制甲板上晕开一片水渍。
昏迷期间,他的手指还在无意识地颤抖。发着高烧,嘴唇皴裂,呼吸带来极其微弱的气流,鼻翼翕动。北斗与船医以为他疼得太过,甚至重佐这样的五尺大汉见了都要揪心,舱房里一时间只剩下沉默。
所有人的心里都在想同一件事。
直到地上躺着的少年动了动干渴多日的喉咙,被眼尖的北斗逮个正着。大姐头半蹲下身,少年的右手拇指与食指相向而动,似在做一个捏的动作。
有两个音节从唇齿间被抖出来,北斗侧过头,细听了许久,才听见这个可怜的稻妻人口中呢喃的词句。
“…………蝉……”
气息落了回去。
1
那是初秋时节,稻妻城内落英缤纷。在永恒之国,季节流转,生命易逝。唯独神樱之树永远处在孤寂的盛放之中,为稻妻每一寸国土上的樱树枝条赋予源源不断的生命力。
万叶在某个黄昏时分回到被抵押的枫原家宅院。院中无人照看的荒草已然长得过了膝。干涸的池塘里青苔鹅卵泛着枯旧的咸菜色,又被灼灼夕阳镀层金光,显出微妙的枯黄。宅门上了锁,屋根处有大片的蛛网,在尘土与深褐木门的反差下,用灰白色告知路过之人此处在无生机。
他随意踢了一脚,空中溅起一片细碎的砂石。
“这是什么?”
声音的主人是万叶新认识不久的友人,带着只白猫行走江湖,自己吃不饱也要优先保障小奶猫顿顿果腹。
万叶离得远,看不大清。友人正一边哄着猫儿不要乱跑,他便走得近了些。
是只死去的蝉。
盛夏时节已过,稻妻的蝉鸣也逐渐偃旗息鼓。这类昆虫天刚蒙蒙亮便开始奋力嘶喊,不出意外一日中都是艳阳高照的好日头,惹得人只想在阴凉的树下搭个躺椅昏昏欲睡,若是手边摆一碗冰饮更是极好。
但他与友人没这条件,也只能在朝霞与蝉鸣的间隙,用胳膊捂住耳朵,嘟囔着抱怨两句,睡一个回笼觉。实在被吵得无法入睡了,也只能暂且离开,披着一身鱼肚白继续他们的旅途。
如今温度日渐转凉,夜间时的凉风徐徐而起。不变的是海岛上空每一丝风中的潮气,在细嫩的草叶上逐渐结露。往往睡一觉起来时身侧一片潮湿,万叶这才决定与友人回一趟稻妻主城,购置些薄毯,好歹让自己睡山洞也要睡得舒服些。
于是他们便翻墙进了枫原家的旧宅,这间宅邸似乎还未转手给新的人家。他们在庭院里枯坐了一下午,傍晚时分决定此处成为临时住所。
小白猫显然对这只死去的蝉很感兴趣,或者说这只猫科动物对一切生物都很感兴趣。友人不敢放它跳下去扒拉这只可怜的虫子,万叶盯着这只蝉看了半晌,用刀尖将它拨远了些,看着它咕噜两下,滚进了一旁的草丛。
2
万叶做了个梦,他靠身后的墙根突然变成了一只妖怪的脊椎骨。骨节巨大,膈得他后背生疼。但他又像被束缚住一般,无法转身看一眼这妖怪究竟是何样貌。身上又汗涔涔地,难受得很。他清楚地意识到风在耳畔低语着什么,就像他往常对风的感知那般,但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不能抬起手抹掉被风吹落的汗珠——落在脸侧时莫名地奇痒无比。
而后他终于喘着气儿醒过来,心脏几乎要将自己甩出胸腔一般地跳动着。手上传来发痒的阵痛,他模糊的视线终于聚焦。在这间海上漂浮的小小船舱里,他的后背延续了梦境中的疼痛,脸上似乎是被蚊虫咬了个包。
怪不得这么痒,万叶想。他用尚且完好的左手缓缓撑起身,薄被掉下时露出他松垮衣物下的层层绷带。而后,他回忆起刚才的梦境,与他记忆中的某个点重合在了一起。
3
“什么动物的骨架?”友人摸着下巴思考,“难不成是只大蝴蝶?”
“蝴蝶是软骨动物吧。”
万叶有气无力地赶着路,他跟在友人身后,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郁青丛生的山坡上。断断续续地讲起他昨晚没睡好的元凶——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无聊梦境。
“无聊?”友人比他还对梦里的脊椎骨感兴趣,“这可是绝佳的写作题材——喂,你下次多给我讲点儿,改明儿我就写一篇投稿去。”
友人是个博览群书的人,不过他读的书要让先生瞧见了准脱不了一顿戒尺。他酷爱八重堂近几年出的轻小说系列,什么新六狐传、沉秋拾剑录等被他翻了不下上百遍。偶尔自己手痒痒了还要写两篇发给荒谷编辑,只可惜石沉大海。
“那你不如写写反抗军和幕府军,这才是现成的写作题材。”
万叶踢了一脚石子儿,咕噜噜滚下山坡的样子令他想起昨日那只蝉。
他并非没见过蝉,但屈指可数。这类昆虫向来只闻其身不见其影,漆黑的身体被树干与枝叶遮掩,但若是乍然见到的话,还是会被那副有些丑陋的模样吓到。
身侧友人已经开始絮叨着自己的构思了,说自己要写一篇在蝉鸣的夏日里相遇的男女爱情小说。甚至已经想好了男女主角叫什么,万叶开口打断他。
“你想写什么?”
“什么想写什么?”
“想写什么爱情?”
“相识相知嘛,天下风月大抵不过如此。”
友人笑起来,笑容带了些虚幻的味道。紧接着他们一脚踏空,双双跌下深不见底的山崖。耳边呼啸的风擦过两人的发丝,就在他惊恐地睁大眼睛以为就要命丧于此时,友人却倏然张开风之翼,接住正在不断下坠的他,稳稳地落在一根横生在断崖旁的枝干上。
“你说这个情节,适不适合写进去?”
他们正抱在一起,万叶清晰地看到,友人那双灰蓝色的眼瞳里,自己还未褪下的惶然神情。
4
门被推开。
“你好些了吗?”
进来的是个壮硕的汉子,和一名大夫模样的人。
万叶不知该作何回答,任由船医将自己身上的伤口检查了个遍。又拆下几日未换的绷带,从他被神之眼灼伤的手至腰腹被船桨与刀刃划出的深浅不一的伤口,无一不涂了药粉细心包裹好。有些还在渗着血珠,有些则开始愈合,颜色变得比周遭皮肤深了许多。
“你叫什么?”
万叶不语,低着头。
重佐也不生气,只当他听不懂璃月话。带着船医便出去了,直到再次打开门,血腥味儿与药味儿变得没那么厚重,才听得身后的少年哑着嗓子,用蹩脚的璃月话问道:
“……这是哪儿?”
5
“这是哪儿?”
万叶还在他友人怀里,现在他们正处在一个岌岌可危的状态下。树枝并不粗壮,万叶被风吹过细叶的沙沙声和枝干承受两人挪动时的嘎吱嘎吱声搞得神经高度紧张。但友人面上毫无惧色,示意他抱住自己。
“跳下去就知道了。”
于是万叶的反驳与惊叫被友人的大笑淹没,他们的声音又夹杂在穿破长天的风与云里。远处枝头的雀鸟好奇地张望着在云海中漂浮的一对旅人。还不会用风之翼的他只能紧紧搂住这个长他三五岁的青年,吞了好几次口水才平定下来他生死未卜的心跳。
他仰起头,入目是友人修长的脖颈与在披风下若隐若现的喉结。失去束缚的发丝被拂上下颌与耳侧,皮肤上的绒毛在正午耀眼的日光下清晰可见。
友人忽然垂下眼,对着他做了个口型。
应是出了声的,但万叶什么也没听见。他将这归咎于不断下坠时带来的嘶嘶作响的气流与失重感带来的意识模糊——但他又无法解释为何自己会盯着友人发呆,直到落地的那一刻,他才问出了那句话。
“你说什么?”
友人附上他的耳侧,将那句话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
“可以吗?”
他的脚还在发软,友人还在死死环住他的腰。
腰侧一定发红了,他开始胡思乱想。但他还没忘记与眼前的人对视,尚且惊惶的神色蒙上一层疑问,企图遮掩开始发红的耳根。而对面的这双眼睛的主人,却歪了歪头,像是个无辜又无知的,初尝新鲜事物的大猫。
血液冲撞的声音与发懵的大脑开始构造一个被幻想与现实交织的洞窟,将他与友人困于此处。
“可以吗?”
友人又问了一遍。
6
万叶靠在船舷上发呆。
他的伤好了一点儿,但也不过是一点儿罢了。船医说他腹部的伤口造成了严重的感染,烧了三天险些没挺过来。
他璃月话并不流利,断断续续地道了谢。那个名为“北斗”的,被他们成为大姐头的女人过来看过他几次,见他活着还出了一口气,絮叨着说一些他听不大懂的话,从那些支离破碎的能听个大概的词句里,他得知自己的状态非常遭。
但这似乎也不需要过分强调,万叶一只手搭上船舷,将被太阳晒得发晕的脑袋搁上去。浑身上下没什么劲儿,又因为海上航行的昏沉感搅得他胃里不得安宁,刚喝下去的药吐了个干干净净。
“你怎么出来了?”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在他面前。
万叶勉强抬起眼,视野被毒辣的日头镀了层弧光,重佐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他将视线越过去,几个水手好奇地向这里张望。所有人的身形都被他迟钝的大脑拉扯变形,像隔着层透镜般,难以辨认。
明明同样身处提瓦特大陆,但海上一叶孤帆总给他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
他不知该如何答话,一张口还是说惯了的稻妻语:“透透气。”
重佐摸着脑袋,他对稻妻语只懂那么几句常用的。但眼前这个病号伤还没好全就敢乱跑,秉着大姐头的命令他还是将人从甲板上捞起来,道:“大姐头说你伤得重,不能乱动,还是回去休息吧。”
即便听不懂,但重佐语气中的关心显而易见。他垂下头应了声,便又被人送了回去。
“小兄弟,你叫什么?”
——什么?
万叶睁着眼,露出疑惑的神色。
“你,叫什么?”重佐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道。
万叶四下张望一番,从一个柜台上摸出几张纸,写下自己的名字。
重佐读出他名字时略带疑惑的语气像极了他与友人初见的那一面,他郑重地介绍了自己,换来友人上挑的尾音与和煦的笑。
7
“枫原万叶。”
他的友人极少叫他的全名,这次他们枕草木盖星月,躺在神无塚的一座无人的帐篷前。友人叼了根麻草,含混不清地唤他。
“嗯?”
万叶正在发呆,偏过头去。
“你帮我想想这个场景。”友人提起昼间未聊完的小说梦,“一对情侣,并着躺在一起手牵手。然后这个时候,星星开始眨眼……”
“你这怎么像儿童文学?”
万叶打断他,但友人不以为然,继续自顾自话:“这个时候正好是夏天,繁星在提瓦特夜空连接成每个人的命之座。一个指着夜空说,你看——那个就是我的,又指了指另一片飘渺的天,你的是哪个呢?是那朵蔷薇吗?还是那朵桔梗?”
万叶也就盯着星星,听对方絮絮叨叨着。他想起稻妻城擦肩而过的某一对情侣,记不真切了,便将这听来的一字一句套在脑海中的情侣身上。他们还会穿着绣满金鱼花火的振袖,满身满眼如烟花般绚烂夺目。
“然后呢?”万叶忍不住再次开口,“你想好结局了吗?”
“还没有。”友人戛然而止,“细节太多了,串不起来。”
“为什么串不起来?”他惊讶,“这不是挺好的发展吗?最后结局不就是男婚女嫁相守到老?”
“我当真要写男女之情吗?”
沉默,大沉默。
万叶瞪着眼,友人眯着眼。两个人一惊一乍的模样倒是如出一辙,万叶回过神来,觉得不对,出口却是:“哪儿有男人的命之座是花花草草啊?”
友人不语,眯着眼盯着他笑。
“那是枫叶!枫叶!稻妻的枫树!”万叶跳起来,“离岛勘定奉行府后面就长着几株,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啊?”
“不要,离岛太远了。”
“那我不管,怎么会有男人的命之座是花?”万叶掰着指头,“虽然不少人的命之座是动物,什么小兔啦,孔雀啊之类的。”
“当然有。”友人吐掉那根麻草坐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胳膊搭上曲起的膝盖,指了指天上,“看到那朵山茶了吗?”
万叶从繁星遍布的夜空里勉强辨认出他说的花朵。
“那是我的命之座。”
8
那株山茶已黯淡了,一片花瓣儿凋零着,又与旁边的几颗星连起来,组成一只小虫的模样。
万叶方从北斗的船舱里出来,大致得知了眼下自己所在的船队与船只行驶的方向。星月低垂,他望向海天相接处无边无际的大陆边界,那里与暗之外海相连,呈现神秘的紫色霞光。
他与南十字船队的人交集很少,只有北斗和他能说上两句话。大姐头腰间挂了个和他怀里某个颜色曾经一模一样的神之眼,他只敢瞥了一眼,就别开头不发一言。
多数时候他坐在桅杆上,向下望着船员们忙碌的样子。重伤未愈,他也干不了体力活,但这群水手们似乎也没有很排斥他,尽管彼此只是点头打个照面,说上两句他唯一能听得懂的璃月话。
“好些了吗?”
类似这样的问候,他每日总会收到一两声。一开始他还不知所措僵在原地,缠满绷带的手一遍又一遍被人用怜悯的目光打量。而此刻与他因不自在而发热的脸或断断续续低烧的额头相比,怀里那颗神之眼却烫的他心口几乎要流出汩汩热血。
“好些了吗?”
——每一声问候落在他耳中总泛着缥缈,像雾一般遮蔽他大半视野,偏生又在空中难以捉摸。海上的晨雾总有消散之时,他心头这一片蒙蒙的雾气却难以散开,又回忆一同扎得他眼眶生疼。
万叶低着的头又抬起,再一次望向空中那株山茶,与手中的神之眼一样,黯淡的命星昭示着一个凡人的陨落。
但他眯着眼半晌,却发现旁边一群类似小虫一般的星点组成的星座图腾,格外发亮。他伸出手去,缓缓将星点连起来,成为一个他回忆中的图案。
9
“你看到旁边那个了吗?是蝴蝶。”
友人得意地道:“这叫什么,这叫花香蝶自来。”
“这叫招蜂引蝶。”万叶白了他一眼,“还有,这明明是个大飞虫,怎么就是蝴蝶?”
“我说是,它就是。”
万叶没搭理他,心下觉得这人甚是无聊,懒散抬眼看过去那片星星:“真不是蝴蝶。”
“那你说是什么?”
若将密集些的星点视为头,两侧是翅膀,则是一只振翅欲飞的昆虫。若反之——
他无端想起那日在草丛中遇见的可怜的蝉。肚子翻腾着暴露在烈日下,短小的虫褪蜷曲着,翅膀也歪斜着。被他一剑赶进草丛,从此入土归土,化为地脉里渺小的一粒灰。
“是蝉。”
友人愣了一下,正打算说点儿什么调侃他,却见万叶认真地盯着寂远的天空。此夜一丝风也没有,明月高悬,云散雾净。
——今晚夜色真美。
一声呢喃,友人闻声偏过头去,万叶只盯着夜空,不发一言。他心道应该是听错了,就算他有这个心思,万叶也应该不会有。
“那只蝉,应该再也见不到了吧。”
友人没由来得一阵烦躁,他将这归咎于无端伤春悲秋的低落感,坚决不承认那只蝉就如同他们二人漂泊浮萍的命运与随时可能熄灭的命星,而这个认知带给他惶恐不安才是烦躁的根源。
“万叶。”他眯着眼笑,漫不经心道,“你说我招蜂引蝶,那你是蜂还是蝶?”
不料万叶丝毫不恼,抱起双臂向他做了个口型。
这下听清楚了。
——白日无风月。
友人大笑起来,翻过身将万叶搂在身下,头埋进他的肩窝。笑声震得他血气翻涌,却也没推开他以逃脱这无礼的举动。
10
万叶从梦中惊醒,意识到自己靠着船舷睡着了。
吹了半夜冷风的头隐隐作痛,万叶撑着地起身。不远处几个守夜的船员见他醒过来,收起了好奇的打量目光。
友人的笑声还在他脑海里回荡,随着波澜迭起的海面渐渐消散。
明月再度高悬,停在了那只“蝉”的正上方,月华流转,片片倒影在浪花中被打碎又重逢。“蝉”开始发亮了,他恍惚忆起今日按照稻妻的民间风俗,他该和友人一起在乌有亭吃月见团子。
但死兆星号不会有他的友人,也不会有月见团子。只有怪异的目光与航行时终日不变的景象,以及在他怀里,永远冰冷的神之眼。
——冰冷的。
月光照在这颗灰暗的玻璃珠子上,万叶盯着自己因自己过度用力而凸起的筋肉,绷带下的皮肤似痒似痛。
——灼热的。
也不知是绷带下渗出的血染红了镶嵌神之眼时的玉钢缝隙。亦或是月光在与血珠交接的一刻变得赤红可怖,惊起的鸦雀掠影与血月擦肩而过,神之眼在这一刻骤然灼热,像极了神之眼从雷电将军的薙刀下“死里逃生”奔向他后,另一只手血肉模糊的同时又冥冥之中护佑他逃脱一路追杀,最终逃出生天。
“蝉”鸣响彻夜空。
万叶在这一刻惊觉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他望向海面,即便月光微弱也丝毫不见他在海面上的倒影。甚至血月都没了方才还有的破碎之像,而船还在风中航行,在一个众人皆以为是白日与明月的好天里,进入了血色圆月与嘶哑虫鸣的诡谲之月后,不见其踪,不察其影。
“跳下去。”
熟悉的腔调与稻妻语。
“可以吗?”
万叶想也不想,跃入万丈波澜之中。
他身后的两个船员浑然不觉,自顾自忙着手中的活计。
11
冰冷的海水几乎在一瞬间吞没了他,口鼻被咸涩的液体充满,猛烈变化的压力令他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但等到他回过神来,想控制也来不及了。
他在一个漩涡中不断下坠,衣裳被撕扯破碎露出细白的皮肉,浸了水的绷带也不知飘往何方。万叶闭上眼,任凭水流将他卷入更深的海洋。
海水的感觉消失了。
还未等他再度适应空中的失重感并张开风之翼,他已习惯性地下落,撑着刀砸到地面上。万叶环顾四周,发现他回到了枫原家小小的庭院里。
“万叶。”
对面是抱着双臂的友人,夕阳在他身上投下与方才别无二致的血色,残阳终究与血月相逢,在这个被一度打碎的幻境中。
友人走上前,一只手拉过他握着刀的手,另一只手环住他。
万叶看着那双唇凑到他的耳畔,几乎要贴上他的廓骨,低声道:“你做得很好,但是还差一步。”
还差什么?
友人将那只握着刀的手拉起来,在万叶惊诧与下意识就要抽回的动作中反扣住他的手腕,而后迅速后撤一步,将刀刃握在掌心,鲜血淋漓而下。
今晚的月色一定很美。
友人低声道完这一句,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心脏。
12
随着一阵衣帛撕裂的声音,友人在刃剑埋入体内的那一刻,带着残余的笑意,化作繁星点点,将那株在他回忆里黯淡了近半个月的山茶重新点亮,在漆黑一片的夜空里,点燃一片纯白的烟火。
万叶立在原地很久,久到他眼前出现了熟悉的动物,久到他耳畔再度充斥着嘶哑的虫鸣,久到他意识到这可能是另一个梦境,又或是另一个幻境。
而命之座还在闪闪发亮,提瓦特的星空从不说谎。万叶开始笃定他的友人一定还活着,只不过应该在某一个他还尚未抵达的角落,而他距离抵达终点,仅剩一步之遥。
他从地上捡起那颗尚且温热的神之眼,它依旧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但不再冰冷。
他握紧了这颗神之眼,在温度又一次伴着热泪灼痛他的五脏六腑的那一刻,将刀尖狠狠地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13
万叶从一片剧痛中醒过来,心脏在胸腔里微弱地跳动。
入目一片纯白,床边立着一个铁制的杆子,上边悬着一个倒挂的玻璃瓶,里边是透明的液体。他顺着瓶子往下看去,一条细长的软管一直延伸到他的手背上,覆着一片白色的类似于绷带一样的东西。
他动了动手,才发现手背上的血管里似乎被嵌入了一个像针一样的物体,动作幅度大了些还有些疼。
“你别乱动啊,医生出去买东西了。”
旁边传来一个有些急躁的女声,但还未等万叶反应过来,这女人又跑出去。
——医生?
万叶糊涂了。
他这是死了?还是又在做梦?
门被推开,山茶香气充满他的鼻腔,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他听着那个声音差使人出去,又听着这个声音一边絮叨着他多么不听话一边关上门,又听着这个声音由远及近,终于和他记忆里熟悉的面孔重合在一起,出现在他的面前。
出现在这个不知处在梦境还是现实的他的眼前,深深地望进他的眼底。
“疼吗?”
友人意有所指地瞥了眼他还在挂针的手。
万叶点点头。
“疼就不是在做梦。”
“可是——”
他想反驳自己刚受伤被救上船时也疼,刀尖扎进心脏时也疼,被神之眼一遍又一遍烫的血肉模糊的皮肉更疼。
可眼下这个阔别了仅仅半月,却如同相隔半生已久的友人出现在他眼前,还捏了捏他的脸时,他却什么也说不出了。
“可以吗?”
友人低下头,问出了曾经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
万叶从被窝里探出那只完好的手,揽过友人的脖子,仰起头吻了上去。
一只白猫从窗台旁溜过,踢翻了一只蝉。
Powered by kum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