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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无倾向
原型 涅槃 仅借用世界观
标签 刘宇昆 科幻 涅槃 思维的形状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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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1
2020-12-9 21:46
- 导读
- 用了刘宇昆的《涅槃》(收录在短篇集《思维的形状》中)的世界观,延伸出来的一个故事。“每个人都随身携带自己灵魂的化物”的世界。
1
“……所以,我的结论是,如果罗伊河没有躺在那儿,那么西堤斯之战根本就不会发生——莱安和布丽姬特也不会相遇,乔安娜不会出生,更别提霍克堡易主的事儿了。想想看!整个艾温洛尔大陆的历史都将会改写,就因为一条小河。”
罗伯特•特纳激动地挥舞着手臂,目光远眺至一片虚构的土地。他刚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发表了一段长达七分钟的独白,当他回过神,发现谈话对象正托着下巴、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时,不免有几分恼怒。他“啪”地将双手拍到了桌子上。
“嘿,塞西尔,你在听吗?”
“什么?哦,是的。但……我不知道,鲍勃,也许会有另一场战役让他们相遇,或许他们的孩子不叫乔安娜,而是克里斯蒂娜什么的,但最终还是嫁给了亨利,让城堡换了主人。这取决于剧情是否需要……”塞西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汗水很快又使它滑下去了。
“你怎么了,伙计,”鲍勃不耐烦地打断了塞西尔的话,“你昨天不是还挺喜欢这个点子的吗?”
“是吗?可能我想改主意了。”塞西尔耸耸肩。
鲍勃一脸“你搞什么鬼”地看着塞西尔。鲍勃是个直肠子,做事粗心大意,喜恶都写在脸上,他是那种会尝试把他的那枚游戏币拴上条绳子投进游戏机里,打完一局游戏再笑嘻嘻地拽出来的人。但他绝不是个坏朋友。塞西尔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冒犯了他,连忙补充说:
“不管怎么说你的观点还是挺有趣的,我会再想想,行吗?但今天实在是太热了,”至少有100华氏度,热得像是整座学校都泡在滚烫的水里,闷得叫人喘不过气来,“明天再聊?”
“得了吧。”鲍勃抬起一只手,表示谈话到此为止。那是个有点女性化的动作,他一定是从他母亲那里学过来的。但鲍勃好像觉得这样还不够解气,便又开了口,声调因想到了一句绝妙的讽刺之词而上扬。
“说到热,”他瞥了眼塞西尔的文具袋,眼神里有种居高临下的同情,他自己也模糊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停顿了片刻,最终止住话头,泄了气,“算了。没什么。”
鲍勃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但塞西尔已经知道他本想要说什么了,在这方面他总是格外敏感。他僵硬地低头盯着自己的文具袋,他的灵魂正静静地躺在那只透明的袋子里。液面指向72华氏度,不会再低,几乎也没有更高过。他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正在恨鲍勃,恨他的自负和口无遮拦;但另一部分又在对自己解释:鲍勃不过是个不假思索的蠢蛋,况且他最后没有把话说完,你该感激。
他只是不喜欢鲍勃的眼神。就好像,因为他有一支坏掉的温度计,所以他所有怪异的、错误的、惹人讨厌的行为都可以因此被解释了。
塞西尔烦透了用灵魂的形状来推测和解释一个人,星座和动物寓言都是人类强行赋予物品人格的坏毛病的体现。人总是能根据自己的需求解读物品,杯子半空或半满、大象愚钝或沉稳,对他们来说一样有道理。对于灵魂的形状和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们搞错了因果关系,不是一个人像他的灵魂,而是反过来。可大多数人觉得这根本不是问题。
但也有些时候,当他对于“说服自己”这件事过于疲惫和厌倦时,他忍不住会想:自己正像是一支坏掉的温度计——里面装的甚至不是水银,而是廉价的红色酒精——沉默、谨慎、对外界缺乏反应;仿佛一个观察者,一个躺在游泳池底,隔着一米五深的水往外窥探的人。
2
塞西尔•琼斯,出生在一片混乱里。
在飓风来袭之前,医院的产房就已经人满为患了,停电之后,情况更糟。
塞西尔的灵魂稳定成型的那一刻,在不锈钢托盘里碰撞出叮的一声脆响,旋即便被照顾另一位病患的粗心护士连着托盘一并收去,丢进了抽屉里。所有人在应急灯有限的光亮下发了疯似地寻找,直到一位老护士在阴影里发现,体温计抽屉里混着一支普通温度计。而在这之前,她已经出于职业习惯和40个钟头没有安眠,不经意地用力甩动了两下塞西尔的灵魂。
从此温度计就再也没正确地测量过温度了。可说句公道话,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那位护士的错,或许塞西尔的灵魂打他出生就没好过。幸而这一切似乎对塞西尔并没有影响,混乱仅仅发生在产房狭小的二十平米里,灵魂未曾远离他到肉体死亡的地步。他甚至没怎么哭闹,在父母担忧的注视下很快便睡着了。
可就结果而言,塞西尔此生确实要随身携带一支起不了作用的温度计了。他最厌烦别人问他:嘿,今天气温怎么样?就像他班上一位带着怀表出生的姑娘讨厌被询问现在是几点钟一样,她心情最好时的回答,语气也像恨不得掐死提问的人似的。
但她的怀表至少能正常运转。
3
“……我坐在岸上
垂钓,背后是一片枯乾的荒野,
是否我至少把我的园地整理好?
伦敦桥崩塌了崩塌了崩塌了
于是他把自己隐入炼狱的火中
何时我能像燕子——呵燕子,燕子
阿基坦王子在塌毁的楼阁中
为了支撑我的荒墟,我捡起这些碎片
当然我要供给你。海若尼莫又疯了。
哒嗒。哒亚德万。哒密呵塔。
善蒂,善蒂,善蒂。”(注1)
玛希放下手中的书,叹了口气。塞西尔有时候会觉得他们的英文老师太矫揉造作,比如说管学生叫“孩子”或“亲爱的”的习惯,语气就像她别在胸口的那朵粉白色蔷薇假花一样甜腻。又比如她鼓励学生称她“夫人”,尽管没几个人这么做。但大部分时间,玛希•伍德只是个有点严厉的老师罢了。
“有人能谈谈这首诗写了什么吗?”
教室里东倒西歪地坐着一群心思各异的年轻人,只有空调压缩机的轰轰声回答她的问题。
她又叹了声。
“我猜也是。我们不会考这首诗,但你们仍然需要了解它的作者,托马斯•S•艾略特。下周三之前写一份关于这位作家的报告,”讲台下传来一阵表示不满的嘈杂,“我希望你们两个或三个人一组,相互讨论和帮助,但每个人都要提交自己的文章。你们可以尽管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写,如果你对他的灵魂是罐咖啡这件事很感兴趣,哪怕写篇题为《饮尽灵魂》的散文也行。谁有什么问题吗?啊,伊万斯小姐,我看见你了。”
英文老师扬起下巴,金丝边眼镜闪了闪光。塞西尔转过头,瞧见艾丝特•伊万斯正从教室后门弯着腰偷偷溜进来。听见点名,她直起身,悄悄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艾丝特站在教室后面,双手叠在身前,下颚内收,看上去百分之百是个乖巧的邻家女孩——如果忽视她一头卷曲蓬松的红发里还夹着草叶,牛仔裤膝盖处也沾着泥巴。
“早上好,伍德夫人。我很抱歉……”
“你错过了半节对于艾略特诗歌的欣赏课,但你看上去并不怎么感到遗憾,不是吗?我可以假设你已经熟悉这位诗人了吗?你对《荒原》有何高见?请告诉我们吧,伊万斯小姐。”
教室里一片寂静。塞西尔缩了缩脖子,玛希听起来比平时还要苛刻,尽管并不是针对他,但那些话还是像秋天的狗尾草一样刺在他的后颈上,让他头皮发麻。一定是这鬼天气的原因。
艾丝特抬了抬眉毛,挺直后背,准备开口说些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她嘴里会蹦出来一段新鲜言论,从未有人提出过,却合情合理极了,能叫玛希又气又喜。她看起来像是会这么做的女孩。可能她原本这么打算,但最终却并没有。她又恭顺下来。
“不,我对他不太了解,很抱歉错过了你的课。但我今晚会好好读一读他的诗的。”
“希望你能在报告里体现出你的努力。”
“好的。”艾丝特提起自己并不存在的裙摆,做了个屈膝礼。这动作把玛希逗笑了。
“先回到座位上吧,艾丝特,下课后去校长办公室说明你迟到的理由。”
“好的。我是说谢谢,伍德夫人。”
艾丝特迈开步子,教室里的空气也跟着再次流动了起来。塞西尔急忙收回视线,继续盯着文具袋,专注得就好像他从未移开过视线似的。
当她经过他的课桌时,他还是忍不住偷偷瞄了艾丝特一眼。她一定注意到塞西尔刚才一直盯着她瞧了。塞西尔看到她冲他露出一个笑容,唇边有颗可爱的小虎牙。
可爱?他才不会用这种词,他想,鲍勃说得对,自己一定是有什么毛病。
文具袋里温度计的液面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升高,最终停在了97华氏度旁。
塞西尔揉揉眼,把脸凑到温度计前,几乎要贴了上去。没错,液面指向97。他开始感到惊慌,手心冒汗。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诚然,考古学家说,伴随有形灵魂而生的人类已有上百万年历史,有时人们觉得他们对自己的灵魂已经了如指掌,错觉有一套有据可循的方法来解释灵魂的工作原理,可生活却热衷于证明他们实际上有多无知。当你拥有一盒香烟,决定你肉身消亡与否的究竟是卷在纸里的烟叶,还是外面的空盒?当你的灵魂作为一小块冰成型,那么如果它融化成液体,你还是不是你自己?
很少有人有勇气冒着失去生命的风险,只为试探自己的灵魂。
情况在塞西尔这里要更复杂一点。尽管他的温度计不像其他普通温度计那样工作,但他似乎和其他正常人没什么差别:身体状况良好,不比别人更聪明或更迟钝,不够高大帅气但也不至于太丑,私下里更没有什么不健康的嗜好。在他目前为止的十四年人生里,他花了很多精力去观察和推测,他的灵魂作为一件物品在功能上的缺失,到底对他有什么影响;或是试着修复它,让读数再次正常。结局大抵是无果而终。
温度计读数屈指可数的几次剧烈变化,却都不是由于他的努力。读数先是指向与实际不相符的高温,紧接着到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第一次发现这情况是在六岁的某天,他不听劝阻地爬上家门口的枫树,结果掉下来摔断了胳膊。当时还没有人把这件事和他灵魂发生的变化联系在一起,但后来经历过煤气泄漏、玩闹时捅了蜂窝,或险些被热油烫伤,乃至和朋友打架后心情低落到极点这些事,他的灵魂总会以这种方式发出善意的忠告,通常后知后觉,如此明目张胆的倒是头一回。最糟的一次是在他七年级开学没多久的某天放学后,他站在路口等红灯,突然想起地理作业落在了教室里,于是他转身往回走,五秒钟之后就有一辆卡车冲向他刚才站着的位置。当他惊魂未定地掏出温度计时,发现红色酒精膨胀得几乎要顶破外壳。
当然也有他经历完一段糟透了的时光,温度计读数却纹丝不动的情况——他至今对那次疼得要命的阑尾炎记忆犹新。现在塞西尔还没能总结出完全合理的模型来解释温度计的变化,在那之前他不想把不成熟的假设告诉任何人,免得惹来一惊一乍的过度关心。再说了,也不能时刻把温度计捏在手里盯着瞅不是?数据总会有些误差。但总的来说,他确信温度的升高是和坏事情联系在一起的。
而97华氏度,绝对是件足够危险的事。毋庸置疑。
4
塞西尔打着哈欠走下楼时,琼斯夫妇已经准备结束早餐了。
费迪南•琼斯正专注于收音机节目,晨报压在餐盘下,盛满麦片的勺子架在手里迟迟未送入口中。
“早啊。”塞西尔走到餐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早上好,宝贝儿。睡得还好吗?”艾米丽起身把餐盘摆到塞西尔面前,捏了捏儿子的肩膀。
“还不错。”
“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是夏至以来最热的一天,想让你父亲开车送你去学校吗?”
“不用,我能行。”
“好吧,大男孩儿。有什么需要就和我讲好吗?我爱你。”
“我也是,妈妈。”
塞西尔随口应道。关于昨晚,他说了个无伤大雅的谎言,实际上他昨天过得累极了,夜里又辗转反侧到过了午夜时分才进入梦乡。
从昨天早上的英文课开始,塞西尔就过得战战兢兢的。他可能遭遇校园枪击,也可能中午被食堂的一根薯条噎死,或者在体育课上被篮球砸出脑震荡,甚至回家途中碰到公交车劫匪。他提心吊胆地熬过一个小时,然后是下一个小时,做好了遭遇所有这些事情的准备,连夜里在梦中也被追逐着,紧张得让人无法安眠。
可最后呢?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醒来的时候,除了因缺乏休息而感到疲乏,一切如常。他的温度计恢复了“正常”,这会儿即便他想让读数变化,也不可能了。就像钟声敲罢十二下便失去了魔力的灰姑娘。
“……谢谢我们的记者杰弗里,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那么,乔治,你怎么看呢?”收音机里传来一位主播欢快的声音,语速很快,这让她显得带有一点攻击性。
“我的看法和一开始一样,贝拉。这是件难事,你知道,减少失业者人数、增强治安、解决移民问题,所有党派的所有候选人都在谈这些事情,只是以不同的方式。我想说的是,我们面对的是一块难啃的面包,有些地方已经发霉了,我们却舍不得扔掉坏掉的部分,认为它晒晒太阳就好了。不管谁在台上,他面临的挑战都不会少。”一个略显疲惫的男声回答道。
“你说得没错,但这些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关于我们的新总统,凯丽•朗,她已经就任7个月了,关于她执政以来的一系列改革方案,我想知道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就像我刚才说的,她面对的是个烂摊子,所以我不是针对谁,作为我们历史上第一位拥有一根灵魂之羽的总统,她干得很努力,但还远远不够……”
“哇哦,等等,乔治,我得打断你一下。你是在说她的羽毛的事情吗?你知道吗,那可是根白头雕的飞羽。如果你在暗示她干得不够好是因为她有一个羽毛做的灵魂……”
“先让我说完,贝拉。我从没说过她的羽毛有什么问题,无论明说还是暗示。而且,是的,我知道,一年前他们就在铺天盖地地宣传这件事了。别再想把我拉进这个话题了,贝拉,我知道你和皮特的赌局,你不会得逞的!”
“哈哈,好吧,我认输。我们先来看一看备受关注的第十九号修正案吧。我不得不说这真是野心勃勃的一举,你觉得国会会让它通过吗?”
“如果你问我的看法,那么,‘为什么不呢?’”
“你是十九号的支持者。”
“是的。但很遗憾我并不看好修正案能通过投票,至少两年内都很困难。这个问题太新,看起来太无关紧要了,而且她对于修正案的支持会让民众认为,她不够重视人民的生活,没有去践行她在选举中的承诺。……”
琼斯先生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早餐。他关掉收音机,将盘子放入水槽,整整齐齐地叠好晨报,再把报纸放进回收筐里。自塞西尔记事以来,费迪南几乎每个早上都是这么度过的。他父亲为市中心的一家公司工作,每天开车从家到那里往返要花上将近两个小时,尽管他们负担得起一座城里的新房子,但琼斯太太无法割舍这栋旧宅附带的温室,她在里面种满了各种花卉植物,已经好多年了。费迪南几乎没有挣扎就妥协了。
他那像颗椰子般木讷又规规矩矩的父亲,是怎么和一位漂亮的歌唱家走到一起的,对塞西尔来说至今还是个谜。
费迪南回屋系好领带,在门口穿上西装外套,又返回餐厅,与艾米丽和塞西尔吻别,才开车离开。父亲亲吻他额头时飘来的须后水的气味,还有父亲手掌传来的温度、母亲的传统早餐,每天重复着的这些事情让塞西尔感到很安心,他几乎要忘掉昨天英文课上的插曲了。
直到半小时后,塞西尔又在上学路上遇到了艾丝特。
艾丝特先注意到了塞西尔,她挥舞着手臂叫出他的名字。那一刻,直射到他身上的阳光、夏季早早就开始受到炙烤的水泥地,还有空气里丰富过头的水分,把公交车上最后一点空调冷风带来的凉爽全部赶跑了。
塞西尔甚至没有回应艾丝特的招呼,他一口气跑回教室,从书包里取出文具袋,眼前的景象立刻印证了他的预感:温度计的读数再次上升了,不多,但已足够诡异。
他把头埋在手臂间,眼镜在黏糊糊的汗水上滑下鼻梁,但他没心情管它,塞西尔现在沮丧极了。他是不是就要死了,上帝留给他最后一点时间用来和家人朋友告别?至于艾丝特,莫非就是他死亡的执行者?他胡思乱想了一阵,终于在上课铃打响之前暗自下了决心:他不能这样一直下去,对可能存在的危险的来源茫然不知情,他必须去观察,去探索,去发现——艾丝特•伊万斯究竟是什么人。
无论她是有个帮派成员哥哥,还是出生在恐(据说)怖(这里有)分(敏感词)子家庭,或者干脆是外星人派来间谍,又或者可能只是个容易把热水洒在别人身上的笨女孩,他都必须知道。
塞西尔从手臂间抬起头,在心里悄悄安排起对艾丝特•伊万斯的观察计划。
5
周一的最后一节课是数学。
塞西尔擅长和数字打交道,这可能是因为他有一个当会计的父亲,为他提供了足够的信心和早期教育。塞西尔对他们的数学老师米勒,一位温和寡言的老先生也挺有好感。通常塞西尔会在周一的课程结束时感到愉快,但今天他的心情离“愉快”还差得很远。
他感到忧心,收拾书包时无精打采的。
大部分担忧来自于,他对艾丝特的观察得到的结果,和他预料中的截然不同。
在此之前他对她的了解很有限:艾丝特•伊万斯,有一小块陨石,她把它做成了吊坠挂在胸前,并以此为豪,这是所有人都知道了的。作为一个学生,艾丝特的成绩尚可,她脑筋转得很快,但总有别的事情吸引她的注意力,诸如背完一整篇历史课文之类的枯燥单调的活动,可没法让她老老实实地待在教室里。对于艾丝特,老师无奈地耸耸肩表示:如果她能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提前学完九年级的课程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问题。
而现在塞西尔对她的了解又扩展到了她的家庭。
他猜测,如果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从她身上找不到任何致命的要素,那么或许危险来自她的家族成员。他承认自己周五放学后跟踪了她,但那可是在他的安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这样想让他的良心安宁了一点。可就目前而言,据塞西尔所知,除了有两个父亲,艾丝特家典型得和周围的其他两百个家庭没什么差别,而琼斯家正是那两百个家庭中的一员——伊万斯宅到他家只需要经过两个路口。
还有一小部分忧虑更加实际和紧迫:再过两个晚上就要交英文课的报告了,可他一篇资料也没查找,一个字也没写。
他必须要把温度计的事情暂时放一放了。尽管事关他的灵魂,但这几天他什么意外也没出,防备都打了水漂,这让他感到疲倦。温度计仿佛大喊狼来了的牧羊少年,使塞西尔疑心,这支与众不同的温度计说不定只是从“坏掉”变成了“坏得更彻底” 了。
然而狼最后还是吃了羊群,他想,所以他不会放弃对艾丝特的观察,只是暂且搁置,直到周三交完作业。但就算到时候重启调查,他又能查出些什么呢?如果能进入伊万斯家的房子,或许能知道更多事情……
想到这里,塞西尔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收拾课本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瞧瞧,多好的点子,大胆地去吧,正好羊入虎口!他心里沉了沉。从中午起他就觉得不太舒服,喘不上气来,他努力无视这感觉,免得自己吓唬自己,可傍晚时分雨云开始在天上黑压压地聚集,还有夏季暴雨低气压的前兆,都在加剧他的不适。或许他不该再逞强了,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父亲。他揉揉胸口,右手还捏着他的文具袋,沉入了思绪。
“嘿,塞西尔。”
背后突然传来的呼唤让塞西尔颤抖了一下,他随即认出这是艾丝特的声音。他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自己前几天暗地里的调查被发现了,艾丝特会因此要他的命。就像那些描写时间悖论的科幻小说一样:某人想要阻止一件事情的行为反而促使了这件事发生。这想法太过荒唐,转瞬即逝,他定了定神,回答道:
“你好,伊万斯。”
“叫我艾丝特就行啦。我就是想来问问你,英文课的报告写了吗?”女孩匆匆忙忙地走过来,停在塞西尔的课桌旁。
“还没有。”他犹豫了片刻,决定实话实说。
“太好了!”艾丝特停顿一下,“或者说太糟了?”
塞西尔想耸耸肩膀,但他过于紧张,结果只是僵硬地晃了晃身子。
“我也还没动笔呢,不过菲妮克丝已经写完了。”艾丝特指指教室前门,一个扎麻花辫的女生站在门外等待,“她一个人搞定的。但玛希说每个人都要结成小组,所以我请她帮帮忙。怎么样,你要加入吗?”
塞西尔飞快地在脑子里算了一笔账:如果他答应艾丝特的提议,这么一来,既能完成作业,又能正大光明地观察艾丝特,有菲妮克丝在场,也不必担心艾丝特对他做什么坏事,何乐而不为?
他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艾丝特朝门口竖起拇指,菲妮克丝挥挥手,转身离开了,“菲妮克丝要咱们先做做功课,至少读上几首诗,明天早上再一起讨论。”
“行,我会上网找找看。”
“事实上——你介意和我一起读吗?”
“‘一起’?什么?你的意思是?”塞西尔愣住了,嘴里硬生生地蹦出几个单词。
“我是说在我家举办个迷你读书会什么的。丹尼有很多这类书,诗集、散文,但我从来都读不下去。我想,如果咱们相互监督,效率可能会高一点。”
“你家?今天?现在?”
“对,是的,没错。”艾丝特咧嘴笑了起来,“天哪你的问题真多,你一定会是个很好的课程作业伙伴。”
“呃……我……”
“不行吗?我还以为你想去我家参观一下呢。丹尼说你周末来找过我。”艾丝特笑得更开心了,塞西尔注意到她笑的时候总是先露出左边的虎牙,然后才是右边的。但他当时无暇理解自己注意到了什么。
丹尼。她说的一定是丹尼尔•伊万斯,那个一大早在院子里修剪蔷薇的金发男人,琼斯夫人如果看见那场景,一定会对他侍弄花草的手法嗤之以鼻。错就错在塞西尔为了打探消息上前搭了话,不仅留下了照顾蔷薇的建议,还不小心留下了姓名。
塞西尔捏着文具袋的那只手,他的脸颊、耳朵,直至脖子,都烧得火热,他猜自己一定看上去像只熟透了的虾米。如果他的温度计这会儿还能优哉游哉地指向72华氏度,那才真是见了鬼。他沉默地低下头,专注于收拾书包,直到每样东西都完美地摆放到它应该在的位置。
窗外响起一声闷雷,热风吹得教室的窗帘飘了起来。
“哦,别害羞,塞西尔。史蒂夫和丹尼都很好客,他们不会吃了你的。”
艾丝特看上去百分之百像个无害的邻家女孩——如果除去她此时脸上恶作剧似的笑容。在塞西尔看来,艾丝特刚刚对他唱了塞壬的歌,而她的卷曲的红发里,搞不好藏着美杜莎的蛇。
傻小子塞西尔,亲手把自己推进了火坑。他心里对自己这么评价道。
6
大雨停歇下来后,塞西尔立刻从艾丝特的伞下钻了出来,逃得远远的。
今天稍早些时候,他们前脚踏出校门,后脚瓢泼大雨就跟着砸了下来,而塞西尔背着他完美地整理好的书包,唯独把伞忘了。当他纠结于是跑回教室拿伞,还是奔向车站避雨时(不管选哪个,所需的路程都足够把他淋个透),艾丝特打开她的花雨伞,撑到了他的头顶上。
坐在车上穿过雨区是个很有趣的经历。有时候你追着雨云跑,就好像行驶在一场永不停歇的雨里;有时候和雨云擦肩而过,上一刻还行驶在干燥的地面上,下一刻就进入了一面雨墙,不等司机打开雨刷,雨水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但今天塞西尔完全无心享受与大自然的游戏,他只盼着雨快点停,好让他别再和艾丝特离得这么近。和艾丝特共打一把伞让他异常窘迫,几乎不知道胳膊怎么摆,路怎么走,他一会儿摸摸鼻子,一会儿又推推眼镜,最后把手插进了口袋里。等待公交车的时间是那么漫长,几乎花了他一辈子,上车之后到站前的时光又是另一辈子。
当他终于盼到云销雨霁时,距离伊万斯家就只有五分钟的步行路程了。
“雨停了。”塞西尔意识到自己远离艾丝特的行为突兀得太失礼了,干巴巴地解释道。
艾丝特一边走,一边朝伞外伸出只手,嗯了一声,却并没有收起雨伞的意思。
“雨停了。”他重复了一遍,一说完就觉得自己简直蠢到家。乌云消散后太阳又现了形,将他眼前的万物笼罩在了一层橘黄色的暖光里。
“塞西尔,你知道吗,我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情,”艾丝特停下了脚步,她伸出食指指向上面,“天上的雨停了,树下的雨还会下一阵子。”
塞西尔疑惑地顺着艾丝特的指尖看去,只看到桐树浓密的枝叶。
“我不明……”
不等他的话说完,一阵风吹来,墨绿的梧桐树叶下又落起雨滴,打在艾丝特的花伞上,劈啪作响。塞西尔只得慌忙举起胳膊遮住脑袋,狼狈不堪。
一阵雨罢,塞西尔晃动着脑袋甩去水滴。他望向艾丝特。也许是被这不期而遇的小雨打湿了眼镜的缘故,透过模糊的镜片,他竟觉得伞下艾丝特的笑脸,微微泛起光芒,在黄昏的阳光下形成一幅非常美丽的画面。
现在他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的心脏砰砰跳动着,强健有力,叫嚷着说它至少还能工作上六十年。
塞西尔也明白了“危险”将来自哪里。
他想起母亲曾讲起的一个故事,发生在她和他父亲结婚前:费迪南为了看她的演出,看她第一次在上千座的戏院里作为主演登台,花光了积蓄,越过山脉辗转来到东海岸,却在车站被人偷去了行李,门票也在里面。于是他拿出身上最后一点现金,买了一小台收音机,坐在剧院外面听完了整场演出,却没剩下钱找个住处,差点冻死街头。要不是她鬼使神差地请司机从前门绕了个道,他就要登上第二天的报纸讣告栏了。
艾米丽•琼斯说:一只椰子,可能要顺着潮水漂流上几个月才能登上一片合适的土壤,它坚硬的外壳能够保护它柔软的内心,最终当它到达目的地,它就会发芽,生长成幼苗,最终成长为一颗椰树。
一场冒险,这就是塞西尔即将要经历的,一段与尚不熟悉的人经历的未知旅程。
他从未从他的灵魂那里得到过答案,或许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问错了问题。
温度计的读数升高了,最终在114华氏度停了下来。一场让人晕眩的高烧的温度。
灵魂早就知道。
END
注1:摘自T.S•艾略特的《荒原》,查良铮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