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海》



第一章





——序——





你曾经问过我，有没有看过大海。

夏末的晚风掠过足边，你正坐在湖边的石头上，两只小脚悠悠点着水面。因为我就站在你身边，所以并不担心会摔到你。

彼时的你我似乎都对这座冷宫兴致缺缺，你笑眯眯地对我说你的目标是星辰大海，如果我肯做你的护卫，你也可以勉为其难的带上我。

我并没有说话，但你好像默认我已经答应了你。

那一夜你抓了满山萤火，冲我跑来时还差点摔了一跤，幸好在那之前我已经牢牢地抱住了你。

怀里的你笑得很开心，举起手，好像把万千星辰递到了我面前。

你问我这算不算是聘金。



我拥有的东西不多，你可能不相信，但那时的我已经把我能给的都给了你。

行走江湖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就算你是个乖女孩也会有坏人找出各种理由去伤害你，何况你不是。危险的暗礁往往隐藏在平静的海面之下，比起保护别人，你更需要自保的能力。

我想那时的你已经知道了，我并不能时刻守在你身边。

命运没有给我留下太多选择的余地。古老的纵横之约像是枷锁也像是钥匙，比起了解已经确定的心意，你了解的我更想解开那道名为天下的谜题。

后来我离开了你，你大概也忘记了我。

你没有问我要去哪里，我也没有回答你是否还会回来。

光阴如梭人渐老，我们耳闻目睹过一切罪恶，唯有理想再也不提。



再次见面的时候，你已经坐在了出嫁的凤辇里。我想可能没有人告诉你，你穿着嫁衣的样子其实很美。

可惜这里看不到未来，也看不到你想看的大海。



这里有我必须斩断的东西，我不确定你是否也在那里。暴雨下了整夜，断树的枯枝败叶即将糜烂在湖底。你站在湖边，笑着同我感慨昨夜的风雨好大，而我只想告诉你这个地方我不会再来。



一切结束的很快。



临别之时，我的剑上还沾着你父王的血，所以没有带它去见你。

我已经告诉过你，挡在我路上的人都只有一种结局。

可你好像一直没往心里去，甚至连我的话都没有耐心听完。

浓重的硝烟笼罩着大地，也许明天的太阳再也不会升起。

我做好了今生再也不见你的准备，而你站在风声和火海里，轻轻地说「我选一」。









（一）





赤练醒来的时候，眼前是陌生的屋顶，耳边隐约传来哗哗的海浪声，一时间有些弄不清自己现在在哪。

起来才发现，这里是桑海墨家据点内的某个房间。房间内有生活的痕迹，窗台上放了一盆碧绿的兰草，看起来好像是某个女子的卧房。

赤练坐起身，慢慢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摆置，墙角的架子上放了好几层晒干的草叶，不远处的桌案上凌乱的放了些药瓶和针石，不出意料这里应当是端木蓉的房间。

赤练本想下地站起来，不料身子一晃，最后竟又坐回到床畔，太阳穴还有些发紧，双腿莫名提不起力气。

赤练皱了下眉，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外面也没有人。午后阳光明媚，湿润温和的海风顺着窗口吹进屋里，房主人在这休息的时候想必十分惬意。

赤练闭上眼，默默运息一周，不久，缓缓吐了口气。再睁开眼时，索性坐在床头，认真思考起自己现在坐在这里的原因。







两天前，赤练跟着卫庄回到桑海。东郡一行人中，他们两个是回来最晚的。一来卫庄有伤在身，不便骑马颠簸，二来为了避人耳目，流沙全程挑的荒村野路走，要么坐车要么步行，麟儿在前探路，他们俩随后跟进，最后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回到桑海。

这一个月着实发生了不少事。

墨家这边，端木蓉终于苏醒。此人的回归就像是一剂强效定心丸，令墨家上下都稳了心。唯一尴尬的是这位医仙姑娘好像丝毫没有大病初愈的自觉，据说能够起床下地的第二天就开始给墨家同门和城郊附近的乡里乡亲们看病。蜃楼那边，天明、月儿、少羽、石兰四个孩子也都有惊无险地下了船，听说在蜃楼的仙法秘境里还分别接受了一番脱胎换骨的试炼，不过如今看上去仍是一群孩童模样。相比之下不太好的反而是白凤和盗跖，二人登上蜃楼没多久就碰上了阴阳家的大司命和少司命，一番苦战下来，身上受的伤不比东郡这边的人轻。



这事说来也有趣。端木蓉替盗跖处理好伤口后，不知听他念叨了什么，连旁边白凤的伤势也一起看了。当初白凤那一片羽刃差点要了端木蓉的命，听说端木蓉要给他疗伤，墨家的人有多别扭都先不提，光是白凤那拗倔脾气的人就不肯答应。奈何端木蓉向来不管这些，身为医者，医病治患是她的天职，对方有多少毛病她就治多少。最后在盗跖和庖丁等人的联合帮助下，端木蓉把白凤身上的伤口捆了个结实，然后还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把他和盗跖一起按在房间里，同时警告两个不老实的人，如果不想双腿废掉，一个月内不许再用任何轻功。



赤练听说之后，暗自嘲笑了半天，心里都盘算好了再见面的时候怎么挤兑他，不料还没来得及说别人，自己就先倒下了。

……

那么现在问题回来了，她到底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赤练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印象中只记得张良把流沙和墨家的人一起叫出来议事，分析不久之后帝国内部可能会发生的变化，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赤练想起来，自己当时对他们说的话题都不感兴趣，转头看向了远方碧蓝湛透的大海，被海面上的阳光一晃，然后就没了意识。

赤练放下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链剑，心里有些莫名发毛——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晕了？

正想着，门外刚好进来一人，抬头一看，是端木蓉。

端木蓉背着医箱，好像刚刚看诊回来，见赤练醒了，从桌上倒了杯水，走过去递给她，道：「感觉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赤练看了看那杯清水，没接。抬头见端木蓉一副平常的样子，只蹙眉回了句：「没什么感觉……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在筑间晕倒了，有人把你抱过来，让我给你看看身子。我看你睡得挺好，就让你先在我这休息。」

赤练眼角一跳，没问是谁把她抱过来的，只问道：「所以呢，我的身体有什么问题？」

端木蓉不说话，赤练看着她的眼色，无奈，先把那杯水接了过来。

「没什么大问题，你不用太紧张。」

端木蓉看她抿了口温水，又淡淡的补充道：「你有孕在身，以后要多注意休息。」

「咳——！」

「咳咳、咳……」赤练一口水没咽下去，被呛着连咳了好几下，最后重重放下水杯，难以置信的看向端木蓉：「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有孕在身，以后要多注意休息。」

端木蓉还是那副平淡无奇的样子，墨门内成家育子的兄弟姐妹一直就不少，对于眼下这种情况，想来早就习惯了。

「你的脉象已经稳定，有人替你算了，腹中胎儿应该已有两月。你前后往返于东郡和桑海之间，身体负担太大，自己又没意识到，所以才会晕倒。」

端木蓉一边说，一边把赤练放到床头的水杯拿回到桌子上：「我给你开了安胎的方子，接下来这几个月最好静养，避免长途颠簸，不能剧烈活动，不能喝酒贪凉，日常饮食上也要多注意……」

端木蓉一连交代半天，把该说的都说完了，最后看了赤练一眼，道：「恭喜，你要当母亲了。」





「……」赤练没说话，整个人依旧震惊得不能自已，完全说不出话。









（二）





两个时辰前，张良正和高渐离、大铁锤、盗跖等人在栈道的木筑间内说话，白凤靠在栏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听。这几位伤患不久前都被端木蓉下了禁足令，今日特别应了张良的集会邀请，好不容易才被批准出来放风。

结果没聊多久，一道妖娆妩媚的声音忽然隔空劈了过来——

「子房，你的朋友们是都没长腿吗，每次只会叫我们往这峭壁上跑。」

话音一落，卫庄拎着鲨齿，赤练跟在他身后，二人缓缓走到了筑间内。

赤练话说的非常难听，攻击范围非常大，在场之人几乎都被她骂成了咸鱼，明显是对张良此次集会非常不满。

本来也是，大家身上都受了伤，凭什么只叫他们多跑。

「伤还没好就老实在屋里歇着，没事老叫人聚在一起，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要造反？」

众人：「……」

这话说的太冲，连盗跖都有点脸疼，虽然在场的都是帝国通缉的叛逆分子，但一群年轻人聊得也不过是农家八卦、阴阳家机关术之类的趣味话题，显然还没有在阳光明媚的海岸边聊「推翻暴秦帝国统治」的觉悟。

张良被赤练劈头盖脸数落了一通，倒也丝毫不恼，脸上只温润一笑，道：「好久不见，张良先向两位拜过。」

说着，张良规规矩矩的向二人行了一礼，「此次东郡一行万分凶险，张良始终心有不安。如今见到诸位平安归来，已是莫大的喜事，殿下有任何不满，良都认了。」

盗跖听了，心中顿时又暗笑：还是读书人会说话，人都活着回来了，有再多不满又能把你怎么着……

果然，赤练冷哼了一声，不做理会。

卫庄也跟没听见一样，表情冷漠，只对张良道：「你找我过来，就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废话的？」



不远处外，班大师、逍遥子、范先生等人先后往这边走来，雪女跟在最后，手里拿着碗汤药，路过时看盗跖在一旁抽筋似的耸肩偷笑，把药碗递给小高，好奇道：「他怎么回事，今天没吃药？」

高渐离也没说什么，对雪女轻笑着摇摇头，先把药接过来喝了。张良看人差不多来齐，也不再多说闲话，直接谈起了最近在江湖上听到的各路消息，范先生也交代了各地楚军旧人暗中集结的情况。

不料谈了没一会儿，雪女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咦、你怎么——？！」

事发突然，赤练晕倒的时候，周围人都没反应过来，雪女离得最近，下意识地过去扶了她一把，结果发现这人已经完全没意识了。

赤练整个身子往下倒，雪女唐突之际一个人扶不住。高渐离正要上前帮忙，脚都还没动，赤练已经被另一个人撑了起来。



卫庄脸色阴沉，一手揽着赤练的腰，另一只手探向了她的颈脉。张良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一见形势不对，立刻转身向逍遥子一拜：「前辈——」

「子房不必多礼。」

说着，逍遥子指尖飞出一长段金线，迅速缠到赤练腕上。

周围人都没出声，一时间全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到了。

这女魔头方才还飞扬跋扈的嘲笑墨家里外都是病号，怎么突然自己就晕倒了？





逍遥子探了半晌，脸色似乎有些迟疑，不久收回金线，看了卫庄一眼，道：

「赤练姑娘的脉象过于虚浮，老夫不敢断言，还是请端木姑娘回来再作定论吧。」

卫庄眉头紧蹙，脸色沉的吓人，感觉赤练身体表面有些发凉，直接把人抱了起来，问：「端木蓉呢？」

盗跖反应快，「我去找蓉姑娘！」说着就要原地起飞，那边白凤也动了身，最后还是大铁锤一手拎住一个，把两个人按了回来，「你们俩不要腿了？！」

在场之中，张良最先镇定下来，当机立断道：「诸位稍安，我去找端木姑娘。」

「……找我什么事？」

众人立刻回头，端木蓉背着药箱，盖聂拎着木剑跟在她身后，刚好一起回来了。









（三）





房内，赤练闭眼躺在床上，端木蓉在她的脉上探了半天，始终没有说话。



门外，卫庄、盖聂、逍遥子三人同时站在走廊上。盖聂回来的最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转身向逍遥子询问。逍遥子只说众人正在议事，赤练姑娘忽然晕了过去，旁人正急着要去请端木姑娘时，你们就回来了。

盖聂点点头，知逍遥子也擅医术，又问道：「若依前辈之见，病者为何忽然如此？」

逍遥子抚了抚须，只道：「据我所查，她此次晕倒应是身体过劳，心力虚竭所致。但若说到根本病因……旁人此前没有注意到，她的身体有什么不适吗？」

说着，两人同时看向卫庄。卫庄没有说话，脸色还是十分阴沉，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身体有什么问题。



说话之间，端木蓉终于走了出来，盖聂问了问里面情况，端木蓉没说，反而先看向逍遥子，同样问道：「逍遥先生可能看出，她此次晕倒应是何故？」

逍遥子轻咳了一声，「老夫不擅此道，端木姑娘自行判断即是。」

端木蓉一听便明，点点头，转身对卫庄道：「她没事，先让她在这休息吧。」

卫庄脸色阴鸷，鲨齿戾气外放，「人在里面躺着，你跟我说没事？」

「小庄，有话好好说。」



逍遥子年高辈重，知道情况无大碍，自觉没必要久留，年轻人的事留给年轻人处理就好。临走之前，想了想，还是多嘱咐了三人几句：「……女子身体终究与男子不同，行走江湖总有不便之处，既然决定出入同行，平时总应该多留心照顾一些。端木姑娘连日出诊，也要多多保重身体，不要过度劳累了。」

端木蓉点点头，侧身向前辈行了一礼，盖聂同时合手拜过。卫庄绷着脸，谁也没搭理。



待走廊只剩三人时，端木蓉先对盖聂道，「筑间风大，久坐容易受凉。让小高他们都散了吧，回屋好好休息，没事不要四处乱晃。」

盖聂知她是故意把自己支开，点点头，走之前又看了卫庄一眼，好像不怎么放心，结果还没等他说什么，卫庄直接提剑进了门。

盖聂&端木蓉：「……」

二人无语，端木蓉拍拍盖聂的背，示意他不必在意，自己一人转身回了屋。







卫庄站在床边，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攥着鲨齿的手背仍在发紧。

太过突然的意外，一时间都找不到合理的头绪。

赤练睡得很沉，脸色安静的发白。卫庄握紧鲨齿，在众多回忆中用力思索着可能致她于此的原因，可莫说他们这些天根本没和外人接触，即便是有，这世上也不可能有人能在他眼皮底下对她下手。



阴谋暗算可以排除，医家说的身体过劳也不可信。他们回程一路走的四平八稳，到桑海以后她的举止和往常也没什么不同，甚至就在一个时辰前，赤练还和卫庄闹了点不愉快。



接到张良消息的时候，卫庄准备出门，赤练觉得他们刚回来没两天，应该再多休息几日，桑海最近又没什么情况，没必要急着和他们会面。卫庄却认为自己的伤都已经好了，有事提前交代清楚，没必要拖着。

赤练皱着眉，神情似乎还有些犹豫，卫庄也没在意，拿上剑就走了。

……

他以为她是担心他的伤，却没有去想，是不是她自己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你是真的不知道，她有身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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