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常常梦见他。

　　梦中他总是轻而易举打破我的顽强和孤独，当他举起手，可揭的假面就打碎在地，我被迫停驻，无法重塑。不在梦中的时候，我试着在一片模糊之中望向他，他并不在那里，可只要我一直不移开眼，他的模样就会越来越清晰。

　　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



　　>>>>
　　旷野上的冬天没有尽头。

　　河水冰封，群山缄默，举目可见的生灵万物皆撇弃颜色，或结起冰凌，或只剩下枯槁的肃穆，北风吹得紧，卷得浊云灰黄，絮雪似鹅毛落下，纷扬飘零钻朝行路人寒骨里。这样的天象，更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声讨，只有最坚冷的骨骼和最炽烈的灵魂才能捱过去。

　　卫庄出门的时候披上了斗笠蓑衣，把被雪掩住的木屋落了锁，只带了冰凿和弓箭出门。

　　上月中旬，他的猎刀被野狼的颈骨磕钝了刃，卫庄今日打算去峡谷北面的山岭，猎一头豹或是鹿，下山换一把新的猎刀，若有剩余，再添些其他，雪势渐大，出山的路口狭窄，极易被风雪倾覆封堵，他需要赶在那之前攒些过冬的食粮。

　　北面径道人烟极罕，雪原人皆知这里有最名贵的杉木，最高价的猎物，却始终未被踩出一条路来，旁的林子都稀疏些，偏生北面植被茂盛不可容人过，隐约掩着一层森然雾气，衬得树荫苍冷幽浓，显出几分人言里的可怖。卫庄唯独觉得有古怪之处，便是上次进林踩出的路短短几日便被不知何时新长的树占遍了，进林时需要再次扒开密匝匝的灌木丛，没有刀具，只好用手，全然不把那些可怖的传言当真。

　　他头一次狩猎就进了北林，他这张新面孔拖着一头黑熊出现在集上时，嚣乱的杂音忽然就消失了，四周的目光打量着落在他身上，那目光错综复杂，暗含好奇恐惧，以及怯懦的惊讶。卫庄未多在意，接过买者颤颤递过来的整袋银子换了些要品就回了山。

　　也许雪原上最熟悉这座林子的人便是卫庄了。

　　他踩过细碎潮湿的枯枝，放轻脚步，开始查看雪地上没被掩盖的猎物痕迹，很快就发现了巨石下首卧着的一只通体雪白的鹿，这是一只成年雪鹿，角菱上品，毛色纯正，不知为什么落了单在这冰天雪地里卧息。

　　卫庄略一打量，从身后麻利拉起弓，冷暗的眼半眯，箭头锋利如电朝猎物射了过去。

　　离弦的箭头冷锐迅捷，一瞬便听到鹿嘶鸣起来，叫声凄厉震荡在寂静的树林里，惊飞的鸟雀拍起梢头碎雪落在卫庄斗笠上，他紧盯前方捏紧弓箭迅速跑过去，那头鹿拖着残腿负伤逃着，血撒了一路，卫庄循着鹿的行进跟过去，脚下忽然踩到了一片衣角。

　　他从远处收回视线，低头望见了一个女子。

　　女子躺倒在地，一身与当下气候毫不相干的红色衣裙，同色宽大的斗篷下露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臂，手指放在腹间微颤，苍白的唇无声翕动，不知道在说什么。卫庄看了一眼不远处已经卧倒在地逃不动的鹿，继而蹲下身来，握住弓箭的手搭在自己膝头，俯身淡漠地望着她。

　　女人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卫庄忽然有一种感觉，这双眼和不远处嘶鸣的鹿眼，都盛满了悲伤，只是鹿的眼睛里有仇恨和恐惧 。

　　而她，她只有悲伤，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悲伤地望着卫庄。

　　这眼神让他心里不舒服。

　　卫庄紧皱眉头，他翻过掌心，盖住她的眼睛，他不认识她，没有救助她的义务，更何况……卫庄看一眼她被血渗湿的衣裳和身下被血浸得很深的雪地，她的确活不了了。

　　面对将死之人，他肯驻足听她说什么，已算是难得了。

　　“这样撑着一口气不过是平添痛苦罢了，”卫庄拿出了罕见的耐心，“你，有什么舍不得死的理由？”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眼神分明秘不可探，却更似死寂深潭。

　　女人听到他的话了，嘴唇无声翕颤，卫庄再将身子俯下些，还是听不清，只得伸手去扶住她的身子，让她半躺在自己怀中。手掌心的滚烫让卫庄心中忽的一颤，将死之人的眼泪分外灼人，温湿了他的掌心，又顺着僵白的脸颊划过她自己的耳畔，隐没入发丝。

　　她好似说了什么，声音太小了，卫庄没听清。

　　卫庄又将耳伏低了些，她又不说了，却将他正准备收回的手紧紧抓住。

　　她太虚弱了，凭依的仅一口气，她实则是抓不住他的，但是她好似用尽了气力，骨节都隐隐泛白，卫庄就停滞了动作，缓缓转过头，望着她不断流泪的眼。

　　“你有名字吗？”

　　听了他的话，女人从流血的嘴角淌出一丝苦涩的笑来，每说出一个字都似需捱住剧烈的痛苦，“赤练……我叫赤练。”

　　卫庄轻放下她，脱下蓑衣盖在她身上，站起身，外袍被寒风扬得鼓起，脸上持着一丝肃穆与庄严：“我记住你了，你去了吧。”

　　雪原人的悲忱，被同伴记住而不是默默无闻地死去，已算礼遇了，这在此地代表着祈愿将死之人来生顺遂，卫庄虽为异乡人，也肯以这样的方式对这个将死的陌生女子施以最后一丝悲悯。等他死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人肯这样送他一程，卫庄甚至想，除了他自己，也许并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女人听了他的话，先是一笑，双眼流露的却比感激深浓许多，浓到像这密匝匝的雪地一样化不开，她说谢谢，谢谢你，但是……

　　风雪大了起来，她的话渐渐掩去，卫庄往后退一步，看了一眼远处逃遁的鹿，已经倒出一滩血水了，再耗下去便换不了一把猎刀，不能再多停留。

　　野猎讨生的人，给将死之人尽了人道，活人尚有活人的生法，这世界的残酷总推着人往前走。

　　原本是该如此的，可这个高大的野猎男人，只走了两步就猛然回过头，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又琢磨不透的事。

　　血色雪地里，女人转过脸来，一双眼还在望着他，凄寥而固执，她说的话微弱而又无比清晰，穿过飘落的雪花，被风吹打着旋儿，抵达他耳畔：

　　“卫庄，你要不要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