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台北面有个小山。

说是山也不见得，对比起雄伟巍峨的山峦，更像是个小土包。靠近山顶的位置，有一座神社，半山腰上的鸟居颜色已经黯淡，注连绳也不知所踪，像是许久无人拜访。从青春台过来的路途并不远，晴好的日子只需要走一刻钟就能抵达山脚。

手冢在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候就坐在神社后的池塘边。在他漫长无尽的时间里，钓鱼是他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池塘边还种了一些灵植，最近的日子水汽丰沛，灵植也茁壮了不少，看起来过段时间就可以联系四天宝寺的药神白石，换一些新的典籍和种子。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手冢会坐在神社本殿的阶梯上看书，空无一人的神社冷冷清清，鲜有拜访者。这个神社被他布了结界，人类很容易在山上鬼打墙，饶了一圈路又下了山。百年时光对于神明来说不过滴水入海，百年前还熙熙攘攘的神社，此时空无一人，穿堂而过的风吹动屋檐上的几串风铃，显得更加寂寥。万物皆有灵，风雪山川，他不过是八百万神明中渺小的一个。

手冢回到本殿里面，坐下来擦拭自己的神器。作为神器的“零式”已经许久没有出鞘。城市化的发展让大部分的山精野怪都躲进了更加偏远的山林，凭借它们低微的能力已经不能在现代人类身上讨到什么便宜，不被抓去做成山珍野味已是万幸。只有一些以吸食人类怨气为生的妖魔还游走在都市里，不过东京有很厉害的阴阳师迹部家，还轮不到神明出手。

屋角的风铃声音清脆又宁和，过于舒服的天气让神明都难得发起了呆。

在妖魔鬼怪横行的年代，手冢的神社每天也是络绎不绝。人们祈愿，向赛前箱里撒了大把大把的钱，祈求他帮忙降妖除魔，保佑一方平安。质朴的村民会打水擦拭落灰的鸟居，在拜殿放上应季的蔬果鲜花。年轻的神明从人们的愿望中诞生，自然而然地爱着他所在土地上的人类，所以对于祈愿基本是有求必应，斩于“零式”下的恶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以至于神器上的妖气反噬伤到了左臂，不得不去拜访远在大阪的药师白石。

然而，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位离经叛道的咒术师，能把怨灵附身在普通人身上，造出了夺舍的假象。这个咒术师向村民信誓旦旦地保证可以治好“犯了疯病的”人，只不过是贼喊捉贼，再把怨灵抽出，骗取村民的信任和钱财。

强行夺舍对灵魂的伤害难以逆转，被做过夺舍的普通人，哪怕灵魂得以回到躯体，魂魄上也有了损害，变得行动迟缓精力衰竭。更有鬼迷心窍的富家商贾，仗着自己颇有影响，花钱买通了关系专门向咒术师讨教，用这种龌龊的手段借机处理了自己的对手和仇家。神职人员向手冢报告的时候，一向沉稳的年轻神明也被气得发抖，立刻和药神白石辞别回到青春台。

人们贪得无厌的欲望、被夺舍的恐惧以及源源不断的邪念，终于成了巨大的魔物。这位远道而来咒术师像炼蛊毒一样地得到一只强大的恶魔，但灵力不及反被吞噬，成了绝佳的养分。手冢与魔物缠斗了三天三夜才终于降服，零式的剑刃也被怨气染成红黑色，发出嗡嗡的哀鸣。神器是神明灵力的半身，这一战让手冢伤得不轻，吐出好些黑血后才感觉气息顺了很多，拖着完全抬不起来的左臂坐在神社的台阶上。神职人员拿来神社中的净水，手冢的肩和腰都有被妖魔袭击的伤口，如果不好好处理会变得热痛难忍。

真是有点狼狈啊，手冢心想。

把白石给的灵药合着净水化开，附在伤处和左臂上，冰凉的触感缓解了热痛的焦躁。就在手冢以为一切回到正轨的时候，没想到得了好处的商人一心认为是神明贪得无厌，因为咒术师的存在所以得不到香火钱，坏了他的好事。

在某天深夜时分，富商带着家丁，想一把火烧了神社，妄图毁掉神明的居所。守夜的神职人员拼命打水救火才保住了半边神社。黑烟和焦土让园子里的灵植尽数枯萎，负侍弄花草的巫女被倒塌的木梁压了半边身子。

作恶的人类被愤怒的神明一并斩杀，几乎耗尽气力的手冢难以维持自己的灵体，化为人类的样子倒在血泊中，看到天照大神一脸悲悯地看着他。

“神不会犯错。”天照大神如是说，像是在宽慰他。

神明本该如此，是手冢一直对人类心存善意才恪守着只杀妖魔不杀凡人条例。其实根本没有这些条条框框。

此战之后，人们对手冢产生了畏惧，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看到他化作人形浑身是血的样子，民间的传闻发生了巨大变化，从降妖除魔的战神，变成了暴戾嗜血的武神，越来越多不怀好意的人前来祈愿，请求他协助杀戮，或者拜托他杀掉仇人和冤家。

至此，手冢对自己所爱的人类感到寒心，这也是神明没落的开始。不愿完成信徒祈愿的神明，也不配得到香火供奉；没有足够的香火，就无法供养神职人员和巫女。

遣散了所有神官和巫女，手冢独自修缮塌掉半边的神殿，把满是焦土的园子重新修整。经过各种灾难后，神社的面积缩小了许多，勉强保留一座鸟居和一泉池塘。在神社彻底修复后，远在神奈川的福神幸村送了他几尾锦鲤，药神白石则送了一些灵植的种子。

睁开眼睛，太阳已经西斜，远处传来了小孩子放课的吵闹声。几年前，离山脚不远的地方盖起来一座小学，据说是很不错的私校的分部，连带着周围地价都翻了翻。

胆大的妖怪也嗅着小孩子的气味过来，手冢不得不偶尔出面震慑一下。好在有灵力的人类越来越少，城里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开始接触电子产品，大多对神神鬼鬼的故事没兴趣，一些妖怪吸取不到想要的恐惧就会灰溜溜地离开。

不过还有些根本不为了修炼的妖怪，就是喜欢捉弄人类，比如现在这只水鬼。手冢远远地看到了，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出声，妖怪已经得逞了。

把人类小孩推下河是水鬼最喜欢的戏码。

“裕太！”从树林中追出来个栗色头发的孩子，看起来年龄稍大一些，没有犹豫就跳到水里救人。那只水鬼好像发现了更好的猎物，试图拽着新来的小男孩的腿往更深的水里拖，狰狞的表情里露出兴奋的神情。

“哥哥！”先前那个孩子抱住了一块石头，焦急地喊着。

有心害人的妖魔已经到了可以斩杀的级别，手冢追上前，将躲在水底的妖怪拽了出来，顺带将两个孩子救到岸边。这种级别的小怪根本不需要“零式”，手冢闪过了一记水鬼的攻击，徒手化刃将妖怪顺势劈开，爆开的血迹溅在神明的袖子上。回头却看见栗色头发的孩子把身体挡在另外个孩子身前，晶蓝色的眼睛戒备地看着他。

六七岁的小孩子有阴阳眼是比较常见的事情，一般再大一些就会看不到了。这个孩子的灵气更强一些，难怪刚才的小怪马上调转了目标。

对视了一会儿，手冢才觉得自己现在的形象着实不太好，血迹顺着衣袖滴下来，加上刚才水里的水草和枯叶，比水鬼更像水鬼。

“不许伤害裕太！”

是哪怕受伤了也要保护弟弟的好孩子呢，手冢心想。神明试图走上前安抚，却看到哥哥护得更紧了，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如果要下山，走那条路会比较快。”手冢往西南方向指了指。

看到他们慢慢向山脚走去，哥哥拉着弟弟的手，明显更加警惕，几乎是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手冢，一副如果敢再靠近就要鱼死网破的样子。无奈神明只好放出一缕神念，确认他们安全下山了以后才返回神社。

用净水洗去身上的血迹，手冢想起来上次幸村吐槽他看起来不近人情的外表。

“冰川看见都要自惭形秽，还有这古板设计的米色浴衣，放现在人类世界都是老头子的古董了。”从来不好好穿外套的福神对手冢落后时代一个世纪的打扮颇有微词。

念头一动，挥了挥手给自己换了一套衣服，白衬衫搭最简单的卡其色西裤，是上次拜访四天宝寺时看到几个学生参拜时的打扮。神明如果不用灵力催生自己的年龄，形象就会停留在最初诞生时的样子，自己似乎一直停留在人类十七八岁的年纪，应该还是学生的模样。

突发事件打破了神明平静的生活。躺在神社，手冢想着今天遇到的两个孩子，身上穿的是青春台小学的制服。年纪小的那个，似乎叫裕太，阴阳眼已经消失了，只能模模糊糊能感受到一点异常。但年龄大的哥哥除了阴阳眼之外，身上还有灵气，是容易吸引妖怪的体质，好在阴阳眼还在，而且很有戒心，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被妖怪吃掉。

虽然往事让手冢对人类产生了芥蒂，但毕竟青春台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有妖魔作怪不能不管。

如果能再见到的话，神明心想，应该能画个符咒给他保佑平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