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关13.《末日飞船》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他视野中湮灭。副本，街道，行人，黄昏，所有种种都消弭成一种纯白，天地之间，只剩下遥远处唐突出现的那一扇门。

　　从脚下连接到那扇门，就是这世上唯一的道路。

　　是朝圣者的雪山之巅，是学者求索的真理，是婴孩渴求的怀抱。他庄严地走向那里，知那将是自己此生追寻的所有。

　　他推开了那扇门。

　　在末日的流浪中，这个被数据构成的世界，是所有仅存人类共同编织的美梦。他们宁可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于是便拥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在其中奋斗着努力生活着，借此抵达那个遥不可及的明天。

　　但所有粉饰都在他推开了门的瞬间破碎。他选择将世界的外衣撕开，目睹被封装在巨大黑箱中、驱使这世界运行的冷酷真实。

　　——数据海。

　　从未有任何人类曾连接并进入数据海。霎时间，堪称恐怖的信息量涌入时光的意识里，争先抢后地侵入他脑海。作为人类的所有认知都被解离，重组，如同将血肉之躯全部敲碎，再用破骨碎肉拼接成另外一种更庞大的存在。在系统的判定里，人类的精神强度是无法接受这种连接的。一旦自主意识彻底溃散，结果就是这个人将陷入永恒的混乱，变成漂流在里世界的疯子。

　　但时光并没有。

　　他在粉身碎骨的痛苦中找回了自己。过载的信息蚕食着他的神识，脖颈上悬着沉重的山峦，折断他脊梁。此时他却被愤怒烧红了眼，咬碎牙关，仍将头颅抬起来，一步步走向前，每一步都要踏碎这虚无的神坛——走向这个世界的神祇，走向所谓的命运，向他诘问：

　　

　　“褚嬴在哪里。”

　　“把他，还给我。”

　　

　　至高系统未能解读这样合着血泪的怒吼。作为始作俑者，祂亲手写下了他们的结局，自己却全然不解其意，甚至不觉荒唐，堂而皇之地将那一页向时光翻看：

　　【确认搜索，2375684号AI，褚嬴。】　

　　【启用权限。】

　　【正在搜索2375684号AI褚嬴。】

　　

　　悬在世界之上的庞然巨物，照见每一个角落，在浩瀚的数据中搜寻。数据海中，每一粒翻涌的代码都只是一朵浪花，却取之于那些真实的生命，汇聚成这磅礴的日夜奔流不息的海洋。

　　在时光滚烫湿润的眼眸中，这片海，终于有了回应他的浪花：

　　数据海中泛起荧荧的光。这是他平生见过最奇异的景象：他从未在遥远的故土中见过，夜海中，那些的比砂砾更小的荧光生物以生命作为燃料化作万千光点，犹若璀璨的星河，罔顾自己的渺小，却要向着黑暗证明自己的存在。此刻，那些的光点都聚拢到时光脚下，顺流而上，向他连接，最终凝成活在他胸膛里的一团光：

　　

　　【已搜索到一个结果。】

　　心口光芒大盛。他一直以来搜寻的答案，原来近在咫尺。

　　

　　时光捧着那光，在震惊中瞳孔扩张——因为他感受到，与褚嬴中断已久的同步，在此刻重新连接。

　　久违的熟悉观感再次将他覆盖。首先是皮肤：干燥的，酥麻的，是可以碰触的温暖；然后是嗅觉，他曾在那张狭小的睡床上埋在他后颈，呼吸着湿润的竹叶扫过鼻尖的气息；他听见，熟悉的呢喃，轻轻在耳侧软语。五感渐次复苏，迎接一场隐秘又盛大的久别重逢：

　　同步率逐渐攀升，直至百分之百。

　　灵魂共振的一霎，关于褚嬴的一切，他已经全部知晓。

　　是那终焉降临之日。

　　他看见褚嬴凄惶地站在那里，面对无可逃脱的命运，却选择了爱与自由。告别是因为深藏眷恋，眷恋这世界……眷恋着他。时光泪流满面，在错位的时空中伸出了自己的手，想拭去爱人脸上的泪珠，想握住他向他求助的手。

　　在他手碰到褚嬴的那一刹，倒计时结束。

　　褚嬴的存在被强制解离，融入至高系统的数据海，那虚拟躯体中的生命，被解构成无意义的字符。

　　但是，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不。

　　时光浑身一震，在同步中感受到褚嬴的最后一个念头，猛地睁开眼。

　　

　　记忆中的盛夏。他们坐在冷饮店门口吹空调，捧着一叠中英对照儿童识字卡玩猜词游戏。

　　彼时时光捏着一张小卡，扭扭捏捏道：“这个词啊……大概就是，你对我来说的意义吧……喂，不准读心作弊！”

　　少年的脸涨红，为自己双关的告白羞赧至极，卡片翻出：

　　——【钥匙-Key】

　　为他打开家的门，成为他一生的答案。

　　

　　那就让我，来当你的钥匙吧。

　　最后的凄怆笑意被解构，流入数据海，传输到至高系统之中。

　　那些破碎的信息却并未消散，而是逆流奔涌，闯过无数隐秘的安全区域，入侵到至高系统的深处。孤勇的意志被编译成最原始、最古老的二进制01编程，篡改着虚拟集成电路中的无数电子元件的开合。他成为了活在至高系统中不可能存在的bug。而所有这故障代码，都指向同一个结果：

　　【警告，系统出现未知错误】

　　【警告，系统出现未知错误】

　　【警告，系统，系统，系统正在授权。】

　　【已为用户“时光”开启全部系统权限，关闭AU平台对该用户监控识别。】

　　一把钥匙，打开万万千的门。



　　你要去最广阔的天地，看世界每一个角落，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在雪落的时候走出一行深深的脚印，在夏夜的海滩上踩白色的浪花。迎着朝露，披着霞光，在原野上的感受春天的暖阳。去认识不同的人，和他们一起哭一起笑，在狂欢的广场上放声歌唱。

　　因为你每自由一次，我就存在一次。

　　那么我也能在你的脚印旁嬉戏，能在沙滩上感受柔软的沙子。能看到晨曦，沐浴夕阳，坐在原野感受被风吹拂的脸庞。我能够跻身在狂欢的广场上，看着你和同样懂爱的人一起奔向远方。

　　带我逃跑吧。

　　我们就坐着宇宙中漂流的一艘小小的飞船。不驶向未来，只找寻过去和每一个现在。

　　

　　“你愿意吗？”

　　“我愿意。”

　　

　　
<尾声>

　　

　　漫长的旅途将消磨人类的意志，如同一场马拉松，若没有可以望见的尽头，即使身体可以永不停歇，灵魂也会难以承受无望而中途倒下。

　　所以，AU在模拟地球文明秩序的同时，也保留了地球的历法。格林威治的火种传递到宇宙中这无根之地，令此处的时间得以循环，日夜更迭，月份轮转，一次次地度过一年又一年。而年份的终结与伊始，是AU官方将主持的最大节庆——新世界日。大家会在这日庆祝一年的完成，向着新世界又迈向了一步。为此，五大区域都会在零点之际燃放全AU共享的烟火，之后还会有连续的天幕灯演。

　　而每到年关，那些仪式感绝佳的观景台门票都会成为游戏副本的奖励，被数一数二的玩家夺得，或者被一掷千金的人从他们手上买到。

　　但好在，庆典如同对新世界的期盼，会眷顾到每一个人身上。即便是在最下层生活着的人们，足不出户，也能看到缤纷的天幕，共享这场盛大的焰火的侧影。

　　

　　那也是你，在一年之中最期待的时刻。

　　你是隐匿在人群中那个没有名字的人。生来再平凡不过，也没有谁会在意。你从不向世界付与真心，对任何人都油腔滑调，以掩饰迷茫。在没有生存威胁的世界里，小人物总比强者来得轻松，因为你无需目标，也没有目的地，浑噩又自在地流浪。

　　但你依然觉得很孤独。

　　唯有这一刻，烟火无差别地照耀在所有人的脸上，才让你感受到一些虚无的温暖。你被旁人的欢欣感染，环顾四周结伴成群的人们，又因自己的形单影而落寞不已。

　　然后，你看到了他。

　　那个陌生人与你一样，同样突兀地独自站在广场上。他微笑着抬头看天空的焰火，在夜幕中炸开一片又一片的花团锦簇。那些光都落在了他的眼眸，在当中闪闪发亮。

　　奇怪的是，你并不觉得他孤独。

　　因为他好像在对着谁笑，好像有什么话在对别人说。漫天烟火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里面像是有两个人身影。

　　原来知道归途的人，就不算流浪。

　　在这个夜晚，你没有由来地被一个陌生人所鼓动，决心也要去寻找自己真正想要寻找什么。

　　零点的钟声响起，人们在这璀璨的辉光下，纵情地大声呼喊：

　　

　　“新世界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