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泽塔有一个只有艾斯知道的秘密，那就是他始终没有学会飞行。

他来到光之国的日子并不长，在去了奥特小学后，因为无法飞行始终没能交到朋友。那儿的孩子们十分友善，但活力十足的他们并不会在起飞后记得去等一位只能在地上奔跑的同伴，于是泽塔每次都气喘吁吁地仰头注视着他们渐渐远去，直到钻石眼灯里再没有孩子们的身影。

艾斯听泽塔说过好几次这件事，休息日也会带着泽塔一块儿去练习，不过泽塔依旧没能学会飞行。艾斯总觉得他事实上并不擅长照顾小孩儿，看见泽塔泄气的样子也只能说出“下一次一定能行”，然后面对孩子并不怎么相信的表情。

一次泰罗去地球时，艾斯托他带回一本童话书。那是一只几维鸟的故事，因为翅膀退化不能飞行的鸟儿靠着双脚走过许多地方。它去到农场与平原，树林和山地，它在瀑布下梳洗着羽毛，在凝聚晨露的叶片下歇息。它无数次地试图飞行都以失败告终，在居住的森林遭到破坏时，鸟儿们纷纷离去。几维鸟望着它们的背影消失在白云后，纵身跳下悬崖，体会到了一生仅有一次的飞翔。

艾斯把泽塔放在膝盖上，念完这个故事的一瞬间有那么一点儿怀疑泰罗买错了书，接着就听见坐在怀里的泽塔发出灵魂质问。

“艾斯哥哥，可是这只鸟儿到最后还是不会飞啊。”

艾斯摸了摸孩子的头，语重心长，“重要的不是这一点，而是一颗自由的心与永不认输的精神。”

尽管故事以悲剧结尾，泽塔还是相信着艾斯的话，抱着书重重点头。他很珍惜地把那本书放在床头，每次歇息前都要看上几眼，兴许是与小小的几维鸟同病相怜，又兴许是不愿走上同样的命运。

艾斯有时会猜测，泽塔无法学会飞翔是不是源自战争中的遭遇。他从来没有问过泽塔见过多少战士在飞翔中逝去坠入尘土，也从没问过从天而降的宇宙战舰与兵器给这个幼小的生命带来了什么。最后的勇者——尽管赋予了这样的姓名，艾斯却从没打算让他活在仇恨与过去。

他想，天空对于泽塔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只有泽塔能够回答自己。

2

泽塔好不容易爬上半山腰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儿位于第二奥特塔附近，周围是成片的白银草摇曳。大地随着银白的花瓣起伏，隆起一座不算高的小山。光之国的人们从不会以飞行之外的方式来到山上，从山脚到山腰不仅没有路，还布满了白银草与为了反射人工太阳的光辉而修建得光滑的装饰物。泽塔手脚并用地爬了好一会儿才来到山腰，歇了几分钟走到断崖边。

他想起几维鸟跳下悬崖的故事，把拳头捏得很紧。这儿不是故事，他也不是几维鸟，他想他一定能做到和鸟儿不一样的事情，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拳头，喊出一声“奥特加油”，就纵身跳了下去。

然而他还是没能飞起来，笔直地从天上坠了下去，捂住眼灯在祖母绿色的晴空里留下一串惨叫。

不过黑漆漆的视野里他没有撞上地面，而是撞上一个暖呼呼的身子，接着耳边响起急促的喊叫。碰撞的力量让他感觉骨头都快碎了，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空中撞上了一个人。他想看看现在是什么状况，松开眼灯时正好摔在地上，和那个不幸被他牵连的倒霉蛋叠在一起，压着白银草滚了几圈。

“你小子干什么啊！”

吼声在耳边炸开时，泽塔才发现他正把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儿压在下面，对方银色的肩甲被他撑着地的两只胳膊锁在中间，斜飞的金色眼灯里满是恼怒。

那眼神让泽塔确信，他只要晚起来一秒脸上就会挨一拳，于是忙不迭地爬起身。那个孩子揉着头镖也站起来，身子歪歪斜斜的，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不过尽管如此，泽塔仍旧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急切的、奔腾的生命力，就像是艾斯所说的——一颗自由的心，一种永不认输的精神。

很久很久以后泽塔回想起来，这便是他第一次见到赛罗时的光景。他记得那时他慌慌张张道了歉，然而赛罗并没有这么容易糊弄过去。他用胳膊勾住他的肩膀，凶巴巴地凑了上来，动作大大咧咧。

这种仿佛是威胁的行为在光之国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泽塔惊讶地凝固了表情，就听见对方气势汹汹地开了口。

“快说！你为什么撞我！如果回答不够让我满意有你受的！”

泽塔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像块石头似的僵硬着身子，“……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试试能不能飞起来！”

赛罗没想到听见这样的答案，不可置信地瞪他一眼，“你不会飞？不可能吧，看起来没比我小多少啊！”

泽塔这才惊觉他在赛罗的气势下不小心讲出了自己的小秘密，捂了一下嘴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赛罗抱着胸口，满脸的不相信。泽塔终于泄气地耷拉下脑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学不会，你飞得很好吗？”

“那是当然，有什么事能难到我？”

看到赛罗得意洋洋地扬着头，泽塔的眼灯突然亮堂堂地闪了一下。他从来没有过同龄的朋友，也没有听同学们说过飞行的诀窍，他想如果是年纪相当的人的教导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效果，于是激动得一把捉住了赛罗的胳膊。

“你这么厉害的话，来教教我好不好！”

赛罗显然并不乐意，唇缝间挤出“啧”的一声，推开他转身就走。泽塔亦步亦趋地在他后面跟了一会儿，哪怕是被凶神恶煞地瞪过来依旧是一副不肯放弃的表情。

他们在白银草里走了十来分钟，最后赛罗一纵身飞了起来。几分钟后他察觉到泽塔真的没有跟上，忍不住回头望去，就看见泽塔可怜兮兮地站在摇晃的白银草间，仰着脑袋面朝他的方向，钻石眼灯比银白的植物更加明亮，却写满失落的神色。

赛罗一向认为自己并不是个心软的人，然而这一下却像是面对一个被抛弃的小动物般于心不忍。他烦躁地揉了一下脑袋，调过头飞了回去。泽塔的脸色在这一瞬亮了起来，捏着拳头小小地蹦了一下，如果那时赛罗去过地球，一定会觉得像是看见了一只迎接主人的小狗。

不过激动的泽塔并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赛罗不由分说地攥住他的手腕，飞快地拖上了天空。

这一下先是让泽塔有种胳膊快要脱臼的拉扯感，接着人已经被拉进天空。他的脸被猛烈的风割着，眼前是成片的白银草掠过，然后祖母绿色的建筑歪歪斜斜出现，又飞速甩到身后，有好几次还差点儿撞了上去。

他不是没有跟艾斯飞行过，只是艾斯都把他小小的身躯抱在怀里，从没有这样粗暴地在空中横冲直撞。他那么紧地捏着赛罗的手，几乎要让两人骨头都嵌在一起，另一条胳膊也伸长了想去揪住赛罗，不过总是被扑来的劲风打开，以至于那条胳膊仿佛旗帜那样在空中一个劲摇摆。

“等一下等一下！不行不行——要撞上去了！啊啊啊这样奥特糟糕啊——！”

赛罗轻车熟路地绕开面前的建筑，被耳边的叫声逗得弯了弯嘴角，好笑地看了泽塔一眼。

“叫什么叫！不是你自己要学的吗？你这样子与其说是半吊子不如说只有三分之一！”

他的玩笑话并没有引来泽塔的反驳，因为这临时的小徒弟脸上已经快哭了出来。他突然感觉手上一滑，像是快从赛罗手心掉了出去，身体一僵倒吸一口气，幸而下一秒赛罗挽住他的肋下，把他搂在了身边。

他急忙抱住赛罗肩膀，速度这么快，仿佛只要慢上半秒就会被赛罗扔下去。然后他听见赛罗迎着风的笑声，像是因为他滑稽的动作已经憋了很久。

泽塔这会儿稳住了身子，终于有功夫不满意了，“你不要笑话我啊！突然就把人抓上天也太过分了！”

赛罗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是你要我教你的，别忘了！”

“这么说你是愿意教我了？”

赛罗怎么都没想到因为这句话泽塔突然来了精神，扭头就对上他闪闪亮的眼灯，莫名地有种抱着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你少得意，我什么时候答应过教你了！”

泽塔嘿嘿笑着没有再说话，把抱着赛罗的手紧了紧。风声在耳边逐渐平稳，他突然意识到现在离天空是如此的近。这与艾斯越过宇宙将他带回光之国时全然不同，是一种失去了保护的、不受控制的状态。他在赛罗的强硬下莽莽撞撞地踏入了一场飞行，这是在过去是他几乎不敢想象的事。

形状奇异的建筑被甩在身后，赛罗带着他越飞越高。他低头看见碧绿的天与地连成一片，浮空岛云朵般漂浮，等离子水晶反射的光如同湖面闪烁。他想起来艾斯带他来到这儿的第一天，他也曾在空中看到这样的画面，这时熟悉的港口在视野中出现，赛罗和他慢慢降落下来。

赛罗松开他，相当满意地扬着脸蹭了一下嘴角，“怎么样？还不错吧！”

泽塔踩在地上才发现双腿有点儿发颤，他想这或许是因为兴奋，又或许是因为没能习惯天空的恐惧。他呆了好几秒才从刚才的飞行中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交叠着双手捂住计时器，仍旧能感受到里面传来砰砰跳动。

这时天空响起宇宙艇的长鸣，绵长得使人联想到一只即将远行的庞大动物。他下意识伸长了脖子看过去，发现好几艘宇宙艇正缓慢离港。

赛罗在他背后推了一下，高兴地指向宇宙艇离开的方向，“有船要走了！我们也出去看看！”

“……可是我还没有问过哥哥。”泽塔挠了挠脑袋，面露难色。

“不是吧，你明明都从山上跳下来了，现在来装什么乖孩子？”赛罗说着耸了一下肩膀，自顾自地往前走，“你不去的话我就自己走了，我可没有等人的习惯。”

3

几分钟后，泽塔还是和赛罗一起站在了宇宙港的出口。

祖母绿色的天空在他前方延伸，色彩在远方越发浅淡。大大小小的宇宙艇渐行渐远，如同星辰一般打散在无边无际的天空。泽塔站在这儿，脚下不再是柔和的白银草，而是看不见底的深渊。他良久地凝视着前方，在这广阔无垠的空间里感到地面似乎在震动，又在片刻后发现这震动实际上来自于他的内心——宇宙是那么广阔，世界充满未知的变数——他突然感到一种捉摸不定的气流笼了上来，压着他的胸口，堵住他的呼吸，遮蔽了前方的路。

本来想纵身跳出去的脚步像是钉在了地上，泽塔踌躇了一下，捏住拳头甩甩脑袋，试图捂住眼睛跳下去。

赛罗像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伸出手摊在他的面前。泽塔因为这动作吃了一惊，扭头看去时赛罗用另一只手扬着拇指往天空指了一下。

“再飞一次，要不要试试看？”

他不会告诉泽塔刚刚那踌躇着探出身子，脚步却没法挪动的样子像极了他某一次在关于地球的影像里见过的生物——一只第一次尝试从高处跳下去的幼犬，有着白白的毛和闪亮的大眼睛。

如果是和赛罗一起的话，泽塔突然没有这么害怕了。他想起刚刚那趟有惊无险的飞行，身体里还刻着那些刺激而有趣的记忆，于是他握住赛罗的手，和他一同在港口起飞。

他们越过慢慢启航的宇宙艇向大气层而去，祖母绿如同褪色般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群星闪耀的黑夜。他们就这样冲出大气层来到宇宙，泽塔甚至都没能注意他握着赛罗的手有多么用力。

这与同艾斯飞翔在宇宙时的感觉完全不同，他不再受到保护，也不再拥有安心的倚靠，他直接面对着这个无边无际、充满未知的宇宙，却并不感觉孤单。他明白这都源于那只与他紧紧相牵的手，他从契合的指缝间感觉到了一种力量，仿佛是云雾那样难以捉摸，却又能切实地感到身在其中。

“感觉如何？实际飞上来了，也没有这么可怕吧！”

赛罗从那双钻石眼灯里看到熠熠的光泽，好笑地问道。泽塔忙不迭地点头，又忽然甩起脑袋，额头上的花纹让他看起来相当的一本正经。

“我想我不是因为害怕才飞不起来的！”

“还挺嘴硬，刚刚在港口紧张兮兮的人是谁啊！”

他们牵着手吵吵闹闹地飞翔，像是同龄的好伙伴会做的那样，然而事实上不论是泽塔还是赛罗都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这感觉很新鲜，让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泽塔开心地去看赛罗，只看到对方飞快地扭开头，侧脸依旧挂着嘴角弯起的弧度。

他们越过一片飘着冰块和石头的区域，立刻进入一颗荒芜的行星。泽塔这时奇妙地发现他并不是因为赛罗的拉扯在飞行，而是自己确实漂浮在空中，他激动又大声地告诉赛罗这个事实，赛罗也露出惊讶的神情。

“这么快就学会了，还不赖嘛，那我放手了。”

红色的手指从银色掌上松开，下一秒赛罗听见“咻”的一响，泽塔已经直直地落了下去。

他降落在地面时泽塔正盘腿坐着，眼泪汪汪地揉着摔红的脸，屁股底下的地面还留着碰撞裂开的痕迹。赛罗顿时笑得直不起腰，被泽塔委屈地瞪了过来。

他笑够了坐在泽塔身边，拿胳膊肘撞了撞他，“我说你怎么回事，我不牵着你就没办法飞吗！”

泽塔很受打击地捂了一下计时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再带我试试好不好！”

那眼巴巴的模样让人无法拒绝，赛罗嘴上说着“麻烦死了”，向泽塔伸出手的动作倒是一点儿不含糊。

这颗小行星的大气层似乎在超新星爆发时被摧毁殆尽，地面除了起伏的岩石什么都没有。这样空旷又高低错落的地方正适合泽塔练习，他牵着赛罗的手飞上天空，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飞了好一会儿，最后降落在一块高高的石头上。

他们就这样不断地在天空下穿梭，很快便发现只要拉着赛罗的手，泽塔便能平稳地飞起来，然而一旦松开，他在空中漂浮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分钟。这奇怪的现象让两个孩子都感到茫然，他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只是在飞行的练习中你一言我一语地打打闹闹。

兴许是因为没学会飞行，泽塔奔跑的速度相当快，赛罗好几次想捉住他都让他从手里滑了出去，接着反倒被那双银色的手一把拽住，飞快地冲向天空。他们闹了好一会儿，甚至说不清是在练习还是玩耍，感到疲惫后找到一块月牙形状的岩石，并肩躺在下面歇息。

岩石被星光投下阴影，盖在两个小小的身躯上。这里既没有云，也没有风，万物沉浸在寂静中。泽塔突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身体，漂浮在这一片黯淡而辽阔的星空。这比肉体的飞翔更为轻盈也更为沉重，就好像这无边无际的未知统统从远方向他奔来，拖住他的四肢和内脏涌向深渊，每一个细胞都在窒息地呻吟。

他的脑海里蓦地浮现出很久之前的回忆，故乡的大地被战火震动，他隔着硝烟望见无数战士奔赴天空。他曾经抱着一件武器飞奔在崎岖的路上，想要送给一位保护过自己的战士，然而弥漫的火与烟尘里只听见身后传来“危险”的喊声，接着战士的尸体与破损的战舰一同从天而降，轰然砸在面前。

他看见飞散的光粒子带走了战士的躯体，莹莹闪闪地飞升，灰蒙蒙的天幕却被黑压压的宇宙战舰填满，向着他生活的土地投下炮火。

联结着无限的天空，另一端终究是不辨善恶的未知。

泽塔似乎隔着空荡荡的天际又一次看见了当时的画面，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向赛罗的方向挪了挪身子。

“喂，你是不是挺害怕天空的？”

泽塔的举动像是在证明他并不孤单，不过赛罗开口时他还是吓得蹭地坐了起来。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表情暴露了他的想法，胡乱地揉起脸来，像是想把小小的秘密藏回心里。赛罗被他的样子逗笑了，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这一弹换来泽塔一声叫唤，他捂着脑门，眼睛瞪得大大的，迎上了赛罗认真又夹着那么点儿得意的眼神。

“天空有什么好怕的？我们周围随时会发生危险，将来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们每天经历的未知不都和天空是一样的嘛！”

泽塔从没想过这样的类比，张了张嘴，像是被惊讶噎住了似的，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一直这么想的？”

赛罗不怎么在意地耸了耸肩，“有问题吗？就算我一直是独自一个人，这些未知想打败我也还早两万年呢！”

他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泽塔却从里面听出了些别的意味，这具小小的身躯似乎是在克制着什么渴望，又或者是刻意回避着一些本该是再寻常不过的感情。他突然很想问问赛罗过得怎么样，明天会去哪儿，需不需要有个人陪伴。这种冲动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的背，回过神时已经捉住了那双搭在地上的蓝色手掌。

“你不想一个人的话，让我来陪你！你来教我飞行，我和你一起玩，我们可以一块儿去竞技场练习，一块儿去图书馆——虽然我不是那么喜欢看书，不过如果你喜欢的话……”

这次轮到赛罗震惊得凝固了表情，耳边仍旧传来滔滔不绝的话语。后面泽塔在说些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一种奇妙的开心却涌了上来。他拼了命地想要否定这种情绪，浑身不自在，脸颊有点儿发烫，慌忙把手抽出来，打断了泽塔的声音。

“……笨蛋！你说些什么恶心的话啊！”

泽塔只是把这一刻的想法毫不掩饰地说出，却不知道实际上赛罗并不擅长接受别人的好意，立刻打蔫儿似的垂下脑袋，深受打击地捂住胸口，“怎么这么讲呢！奥特打击！”

两颗幼小的心灵在碰撞与试探中终究免不了被棱角擦伤，泽塔委屈地望过去时，发现那颗扬着两道头镖的脑袋藏在了胳膊后。他总觉得从遮挡的缝隙里看到一抹红扑扑的颜色，又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然而即便赛罗不愿承认，泽塔为他带来的愉快也是不争的事实。他看面前的孩子仿佛被冰霜打过的小草那样泄气，总觉得有那么点儿抱歉，想弥补刚才的话语，于是扬起手背猛地打在Z型计时器上，撞得泽塔弓了一下背。

他疑惑地再次向赛罗投去目光，便看到那张小脸神采奕奕地出现在眼前，锐利的头镖上反射着一抹凛然的光。

“你听好了！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倒是你啊，天空也好，将来也好，都不要向它们认输！不试试的话，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些事情！”

他的话并没有任何宽慰的意思，硬邦邦的，相当洪亮，仿佛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呐喊一个事实。泽塔一瞬间想起牵着赛罗一同飞上宇宙时的感觉，那种从契合的指缝间感受到的力量再度传了过来，只不过这一次透过手背，涌进了莹蓝的计时器里。

4

泽塔第五次从石柱上跳下来摔个面朝地时，已经能独自在空中漂浮好几秒了。他从地上抬起头，脸撞得一片通红，赛罗在他旁边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灯里含了笑意。

“还是没法飞起来？果然是个三分之一吊子。”

泽塔爬起来盘着腿坐下，委屈地向他投去目光，“不要这么说嘛，我也想尽快学会啊！”

“照这个速度，说不准需要两万年呢。”赛罗用恶作剧的语气说完，被泽塔气呼呼地看了过来，便把胳膊肘搭在了他肩上，“我说，你现在学得这么辛苦，要不要给未来的自己写个留言说说，将来看见也许会是个有趣的回忆。”

“哦！这个主意不错啊！几千年后如果能找到小时候的留言一定相当惊喜！”

泽塔说着兴冲冲地蹦起来，环绕一圈寻找起可以留言的物品，最后捡来两块扁扁的小石板。他来到赛罗面前，塞给他其中一块，“你也一起来写吧！”

赛罗掂着手里多出来的石头，像是有些困扰，“可是我对自己没有什么好说的啊。”

泽塔想了想，眼灯更亮了，附赠过去一个灿烂笑脸，“写给别人不也行嘛！你肯定有想倾诉的对象吧！”

他说完埋头用光粒子在石板上写着，黑漆漆的石头上逐渐显现出歪歪扭扭的金色。赛罗望了他一会儿，看起来若有所思，最后也认认真真在石板上书写起来。

四周一霎重回沉寂，指尖流出的光仿佛金色的雪粒，安静无声地落在石板。泽塔写着写着会苦恼地媷一下脑门，有时又想起什么似的傻乎乎笑起来。而赛罗只是出神地盯着地面一个凹陷的小坑，像是透过尘土想象着什么不曾有过的画面，犹豫又慢吞吞地留下字迹。

不知过了多久，泽塔高高举起石板，喊了一声“完成”，探头往赛罗那边看去，“你呢！写完了吗？……哦，这是写给爸爸的啊！”

赛罗急忙两手护着石板按在胸口，凶巴巴瞪了过去，“喂！谁准你偷看的！”

不过泽塔并没有在意他的话，心直口快地问：“爸爸的话，这些话在平时不可以直接说吗？”

“当然是不能才会写了！”

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似的，赛罗的语气更凶了。他用一只手紧紧捏着石板背到身后，另一只手揪着泽塔站了起来，“喂，你还想飞的话就别在这儿偷懒！”

泽塔手忙脚乱地被他捉起来，往附近隆起的石头那儿推了一把，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准备再一次跳下。往下看时，他发现赛罗正拿着石板安静地看着，握得那么紧，仿佛是想从那些金色的字迹里寻找到什么，脸上表情同样的平静。那不是期盼，也并无幻想，而是一种漩涡般的孤独，一种漫无头绪的追寻，这让泽塔想到遥望天空的自己，过于辽阔的空虚与未知以不同的方式，同样捉住了他们的双脚。

尽管漂浮的时间变长了些，泽塔在告别这颗寂寥的星球时依旧无法在空中自如地飞行。他和赛罗牵着手飞进天空，另一只手都捏着赠予未来的留言。明亮的星辰一闪一闪，如同一双双眼睛在漆黑的夜里望过来。

这让泽塔没来由的有种被窥视的感觉，握紧了赛罗的手。年幼的他无法察觉这种潜在的抗拒，也无法去理解天空对于他的意义。他向赛罗抱怨着为何还是没学会飞行，被对方丢来一句“因为你只是个三分之一吊子嘛”。他们吵吵闹闹地说着话，未曾注意到什么正在逼近，当快要飞出这颗星球引力范围时才发现那些漂在附近的冰块与石头正因为这颗星的引力坠落，像是一滴滴巨大的雨点，用几乎快要燃烧的速度砸了下来。

赛罗拉着泽塔尽力躲开石头和冰块，终究因为太过密集而不及躲闪，直面迎上一团石块。那块石头约莫只有身体的一半大小，坑坑洼洼的，一些地方伸着棱角。赛罗知道以这样速度坠下的石头威胁不小，他打算拔下头镖攻击，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一只手拉着泽塔，一只手握着石板。

袭来的石块已经把劲风掀在脸上，割得皮肤发痛。余光里，他看见泽塔的手掌与自己交握，指头用力地契合在一起。他从那只握得越来越紧的手上感受到了许多东西——危险中的无措、决不背弃的信任、以及这片广阔的宇宙仅有两人相依的亲昵。他想他必须保护这个孩子，保护一些尚未迎接的将来，他不知不觉松开了石板，拔下一边头镖迎着石头挥了上去。

凛然的银光横劈下来，石头从切面炸开，碎为更小的石块，擦着两个孩子身侧翻滚着落下，那块闪着金光的石板也混在其中。泽塔回头看见石板如同一只被击中的鸟儿那样笔直地落下，金色的字逐渐缩成一个点儿，声音有些着急。

“那是你写给爸爸的留言！你刚刚不是很宝贝它吗！”

“我说过我的事你不用操心！再说那东西没了还可以再写！”

他听见赛罗气势汹汹的回话，目光追随着远离的石板，却感到赛罗的手在不着痕迹地轻颤。他眼前突然浮现了赛罗牵住自己时的笑脸，赛罗捏着石板时平静的面孔，还有那极力克制着什么感情的模样。这一刻宇宙的广阔似乎荡然无存，遥远的尽头都被巨大洪流推至眼前，化作了那一块小小石板。

——天空也好，将来也好，都不要向它们认输。不试试的话，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些事情。

泽塔甩开赛罗的手，向坠下的石板冲了过去。

那不是漂浮，也不是坠落，而是动用了全身力量的飞行。他仿佛一只灵巧的燕子躲过雨滴，将石块捧在手心，调头避开坠落的石头，向着赛罗的方向又飞了回去。

“喂！你还不会飞，不要胡来！”

赛罗在被甩开的一瞬担心地回过头，胳膊不自觉地伸向泽塔，将身子顺势拉了下去。坠落的陨石与冰块因为摩擦逐渐燃烧，明亮的火焰闪烁着，舞动着。赛罗透过凌乱的石块看到泽塔捏着石板向自己飞了过来，小小身躯冲破鲜艳的光火与滚滚热气，银色手掌使劲挥舞着，脸上是笑容与扑扑灰尘。

一瞬间赛罗几乎是愣住了，眼灯里汇聚了隐隐约约的光粒子。泽塔如同子弹似的猛地撞过来，紧紧抱住他，带着尘，带着光，一同向星球的外围冲了出去。

碰撞力度让他们感觉骨头都快碎了，相拥的手臂却始终没有放开彼此，就好像在这无尽的星辰间用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融为了一体。他们随着冲击力飞出一段距离，悬浮在空荡荡的宇宙，仿佛还没能从刚才的遭遇里回过神思，相互注视着，隔了好一阵才慢慢松开拥抱的手。

赛罗反应过来时，泽塔已经托起他的手，把石板放回手心。他感到暖洋洋的温度将自己包裹，却不知道这温度究竟是来自于那双捧着自己的手，亦或是石板上灿烂的光。

“给你，这是你写给爸爸的留言！对了，你是叫赛罗吗！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啊！”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等一下，你是偷看我的留言了吧！”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谁会信你的鬼话！再说你刚刚飞起来了，现在干嘛还抓着我的手不放！”

“诶？刚刚我飞起来了？我会飞了！你看我会飞了！奥特高兴——！”

泽塔一边嚷嚷一边绕着赛罗转了几圈儿，扬着手高高挥舞，兴奋得令人想起地球上撒欢的小狗。赛罗颇为无奈地望着他，手掌却把石板紧紧捧在手心，珍惜地按在计时器前，唇边印着一抹淡淡笑意。

5

泽塔回到家兴冲冲地把今天的经历告诉了艾斯——第一次莽莽撞撞的飞行，写给自己的留言，成群落下的陨石与冰块。他的故事说得语无伦次，时不时还会讲错事情的顺序，不过艾斯依旧很耐心地听着，在他的头顶和蔼地抚摸。

“泽塔，你成长了啊。”

泽塔重重地点头，钻石一般的眼灯闪着光，仿佛是寂静天幕下的一点星火。他激动地想向艾斯展示自己的飞行，于是他们一同飞出窗户，越过竞技场，越过图书馆，最后停在等离子火花塔上。泽塔向着遥远的港口挥舞胳膊，像是透过澄澈的天空看见了那颗荒芜的星球，又或者只是在与成为过去的今日道一声离别。

歇息前，他翻开几维鸟的故事，目光停留在最后一页空荡荡的悬崖，把书本整个合上放进了柜子。

天空对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泽塔依旧无法回答，那看不见的尽头却再也无法阻挠他的步伐。现在他明白，他拥有一种力量，那是相牵时从赛罗指间传来的、透过赛罗手背流进计时器、一心追逐坠落的石板时从灵魂中涌现的力量。

他看了看写给未来自己的石板，指尖描过金色的字迹落在空白处。他们回到光之国后赛罗便离开了，他没能告诉赛罗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赛罗，只是有一些话沉甸甸地积压在心里，迫切地想要述说。

那是另一份赠予未来的留言，泽塔在石板用光粒子写下字迹，指尖落下虔诚的温度。

6

“啊……奥特紧张，我怎么说才好呢？请收我做徒弟！”

“有哪儿不对，在这之前应该先自报姓名才行！”

下定决心守在赛罗必经之路上后，泽塔总感觉计时器里像是有只兔子在蹦跶一般，撞得胸口砰砰作响。自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千来年，他不知道赛罗是不是还记得那次短暂的相遇，也不知道赛罗还认不认识他，于是在对话的练习中犹犹豫豫加了“初次见面”，又紧张兮兮地将自己的名字大声说了一遍。

拜师的态度是不是应该更软一些——泽塔正抱着胸口寻思，就听见赛罗从天空靠近的声音。他激动得一个激灵，立刻飞起迎了上去，尽管已经紧张到身体有些不听使唤。

在看见那对斜飞的头镖和红蓝相间的身体映入视野时，泽塔感觉胸口的砰砰声越发响亮，有什么东西几乎快要冲了出来。他想起邂逅那天的飞翔，想起那个快要揉碎骨头的拥抱，以及他最终留在石板上字句——那是他千百年都未曾遗忘的，想要向赛罗传递的思念——

“致三千年后的你：

你存在于此，便能成为我的勇气。”

——END——

（ps最后一句话是来自巨人的歌词，觉得非常适合师徒就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