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北京的秋天太短，短到总是在不经意间引出一个喷嚏，才觉察出凉意已经爬到人的鬓角，吹的人面肌紧绷。
喻文州来北京第一年就吃了亏，秋老虎之后被冻到大伤风。他是妥帖周全的人没错，却唯独在这件事情上露马脚，后来被王杰希一本正经地嘲笑，说他在穿衣这件事上“实在是很笨”。喻文州扭头看见王杰希断言时正不苟言笑地翘着腿看报，笑得肩膀都抖起来，衣服也不想叠了。
1988年的秋天距离这句温馨的嘲弄还太远，彼时两人甚至还未好好交换过眼神。喻文州是吵闹寝室中的异类，王杰希也还是那样，在大多数时候独来独往。
自打报道日不巧地撞见那位——喻文州已从黄少天那儿得知他的大名——王杰希后，喻文州偶尔在学生公寓楼内遇见过几次，但王杰希在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步履匆匆，如风一般，看起来鲜少会为什么而停留。
走廊绿色的墙裙透出一种苔藓的湿度，空气中飘着男盥洗室的腥味。——越过无数攒动的发顶，喻文州偶尔驻足，试图去捕获那张面孔。
每一幕的动态影像都只能传递出有限的讯息。王杰希留着摇滚乐手那样半长的头发，刘海盖到眉毛，脖子后的快垂到肩膀，两耳完整地露出。他神情淡淡，不爱乱瞟也不随便停留，只往他面朝的方向去。除此之外，便知之甚少了。
但眼尖如喻文州，还是捕捉到了蛛丝马迹。王杰希兜里露出的小方盒上写着SONY几个字，是少见的Walkman随声听。





理论上，计算机系和经济系的学生平时几乎毫无交集，只是宿舍同层混着脸熟，有时在食堂会胡乱地拼桌而已。学校的伙食已比北京别的学校好些了，但实在太挤。真找不到一个空子挤进去，大伙也就端着碗出去，胡乱找一地或蹲或站地吃了。有些学生甚至会比下课铃提前十分钟偷溜出去，只为去食堂打盆热菜。
王杰希对于吃饭的事热衷不起来。在里边吃不过是看着排排人头和一屋子的吸溜声，在外边吃就是吹点凉风；但方士谦在这方面非常执着，通常情况下是他在一旁火急火燎地催王杰希麻利点。
“愣什么呢王杰希！快坐下一会儿又没位子了。”方士谦没好气地把王杰希按到座位上，“能凑上一桌这不是正好！”
王杰希端着碗回过神来，第一眼就看见黄少天那张嘴，那么大的一个馒头也堵不上，叽里呱啦地在放鞭炮。
眼见着这一头卷卷的头发正随着嘚吧声得意地抖着。
学校里有些赶时髦的男生，但凡有点闲心和小钱的都会去烫个头。黄少天顶着一头本就偏浅的栗色卷发，又穿着很衬年轻男孩的日本旧件。天知道他站在人堆里多扎眼，总有好多女孩子悄悄看他呐。
此时，对面染着黄毛、小鬼模样的人正支起一条腿踩着凳子横杆，筷子飞得像蝴蝶，呢呢呜呜地说今天给的浇头怎么这么咸啊刚才咬一整口盐完全没化开简直无法忍受。
王杰希扭头看方士谦，眼神说，下次挑个安静好吃饭的桌。
方士谦也扭头瞅他一眼，嗯，下次再这么无动于衷于抢座位你就自觉点，主动去食堂外的小树林，等着十一二月你也迎着风吃，保准你吃到胃反酸。
“嗳我说老方王大眼你们又背着我嘀咕什么呢！我跟你们讲……”黄少天瞧瞧王杰希又瞧瞧方士谦，正欲发作，一个身影就往他边上的空位挨下来，“喻文州你打饭咁慢啊！再晚点这个位子也要保不住了哇我好怕他们计算机系的拖家带口再来一个凑家庭伦理连续剧。”说完冲对面扬起下巴。
“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俩你不认识的，王杰希王大眼，方士谦老方，他们两个都读计算机系还住一个寝室，就住在我们层走廊头儿上。文州你不打乒乓球你不知道，他俩比我们高一级但是虚长一岁照样是我的手下败将哈哈哈哈！……”
喻文州早习惯了。他没理会黄少天，随后又笑笑：“师兄好，我叫喻文州。”
他说着放下搪瓷碗和筷子坐好。“不好意思，实在不擅长运动，也不怎么玩球类。早知道少天在外面和不少人一起打球，不过也没机会打照面。”
“你好。”方士谦正经了点。
王杰希点头。
简单地寒暄完，喻文州又转头对黄少天解释：“我就慢了几步队伍就变好长，下次还是拜托你帮我打饭算了。我来负责占座咯？”
黄少天嘴里还含一口饭：“哎也是也是……还是这样分工比较适合……我也不想看你那么斯文在那里挤来挤去，怎么可能抢得到啦真是的！否则会经常变成我在里面吃独食，你在外面又大伤风！”
喻文州忙道“是是是”，对方王两人解释平常如何和少天分工：通常是黄少天撒腿奔去打饭，喻文州则顺道接完热水来占座。他指指桌上红塑料皮暖水瓶：“而且阿姨喜欢他，每次给他打的都多两口。但今天下课不凑巧被教授叫住了，只能叫他先去打完自己的，再考虑我。”
“可以提前十分钟走啊。”王杰希沉思片刻，说道。
“什么？”喻文州愣。
“从后排溜出去，早十分钟出门，顶多几句话没听到，不影响吧。”王杰希接着解释。
黄少天“噗嗤”一声笑了：“王杰希你以为我没想到啊？我们那个政治经济学的教授最贼了，每堂课下课前必扫一眼人数，逃不掉的！还是个潮汕的老师，对广东同学不要太关照喔！”
喻文州提醒：“是因为你太显眼了。别人溜没溜不知道，魏教授一眼望去，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啦。”
轮到方士谦：“花钱烫头女学生找上了吗？没想到吧，吃冷饭的概率大大增加。我说您不是学经济学的嘛，这个算算，能值这价吗？”
“别‘您嘞您嘞’阴阳怪气我——”黄少天鹦鹉学舌，架势只在音调和嗓门上了。南方口音的腔体黏在他喉咙里，一时半会儿哪里改得掉。“怎么没有了，别跟我讲你没看见。我现在还在交朋友，互相了解交流，你懂不懂嘛！少来关注我闲事。”他白眼一翻。
“少说两句吧！把舌头捋顺了先。哎别讲你那广东话，我听不懂也没杀伤力，您省省吧。”方黄二人边吃边骂，喻文州只在旁笑。
上次撞着的就是他……王杰希在一旁倒是没怎么接话。
桌对面的喻文州身板挺直，隔着暖水瓶，手扶着搪瓷碗很认真地夹起片油激黄瓜，多余的汁水随着边缘滚到头，不轻不重地掉回碗里去。
不热不冷的秋天，不知道他刚才怎么排得队，挤得竟有些冒汗。喻文州额前的碎发被沾湿了些，露出两指半的留白，低着头，正在规规矩矩地拨碗里的米。
使筷子的是一双相当漂亮的手，这让王杰希心里升起一点儿没来由的好感。喻文州左手扶着碗口，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白色的月牙；右手略留一些，磨得很圆润，边缘有一星半点的反光。
“你弹琴？”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喻文州咽下一口面。经刚才的支招逃课一役，他似乎已开始习惯王杰希跳脱的思维。他伸手又翻过手心手背端详了一下，答：“……师兄也玩？”
“我不会。”王杰希摇头，“我只学过一两个月。实在对不住，老早就忘光了，现在恐怕只记得怎么磨指甲。”
喻文州被逗笑了，眼睛弯弯：“原来如此。计算机的课业很重么？”
王杰希耸肩。
喻文州没在乎这一秒沉默，兀自顺着话往下：“会不会有点可惜？我猜，王师兄是那类很容易上手新东西的人吧。”
你怎么知道我学点乐器是很容易的事。王杰希心里纳闷，但是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没有的事。我没试过这种拨弦的，其实并不习惯这种发力方式。”
“不过还是看得出来的，”喻文州低头还在扒拉那碗饭，“师兄的爱好。留的发型。还经常揣着Walkman。师兄平常都在听点什么？”
“这个问题还真是，”王杰希轻轻笑了，“说实话，我不太清楚。”
“嗯？”
王杰希放下筷子掏掏兜，直接把磁带取下来，递到喻文州面前：“我父母的朋友从外边带回来这个时，还顺便捎回来几盘磁带。上面的字我没找人帮忙看过，只知道是一些日本的流行歌曲，编曲、器乐音色、人声唱法都很别致。你知道吗？这个类型？”王杰希指指磁带。
他并不爱关心类型的问题，这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跟他做事一贯的风格相近，王杰希对音乐仅凭直觉，平时听得五花八门。在广度上他有一种天然的接受能力，时髦的或是传统些的都愿意花费时间。因为语言不通，那几盘海外的磁带如有魔力，闲着没事的时候他翻来覆去听了好多遍。
喻文州礼貌地接过磁带看了看，一方蔚蓝上一个小人在冲浪，正迎头面对一朵巨浪。上面写着粉色的“BIG WAVE”和几行日文，字体介于甜蜜与收敛之间。他猜测大约是日本近年时新又火热的几盘，很诚实地摇头：“日本这几年音乐界一直很活跃，但我听得不多。我求我妈帮我弄一个随声听求了好久呢。”
“是不大方便。”王杰希收回磁带，物归原位，“改天试试？可以找我。”
这次喻文州抬头对上王杰希的眼睛，带着笑意：“是吗？可以借随声听吗？磁带？还是一起？”
“都行。”王杰希显得相当大度，“先提醒你，它总是很快就会没电。你到时候注意着点，这玩意儿还是有点麻烦，用不了多久。”
黄少天难得言简意赅地说：“老王，你这叮嘱起来婆婆妈妈的样子可真是稀罕极了……”
“可不是呢？”方士谦已经说倦了，“成天宝贝得很，真是看不下去他那劲儿，哎哟……哪个温不叽的小姑娘不绕着他走，没见他正眼瞧哪家姑娘这么认真。”
“我知道了老方王杰希这是打算跟他‘姓索名尼’的爱人一同走入婚姻的殿堂；”黄少天把自己先笑得个人仰马翻，“我连结婚照都想好了，他到时候就把那小盒子捧心头紧挨着他的胸膛反正人到头最后也就一小盒子的灰是吧——王杰希不厚道你敢抢我肉！哇你恶不恶心呐筷子离我碗远一点！！”方士谦看热闹不嫌事大，见状又是一阵狂笑。
喻文州也是乐得不行。他搁下筷子，注意力飘到窗外，眼底透出跃跃欲试的底色。
啊，这是怎么样的秋日午时呢——一种无需佐证的明媚罢。乌泱泱的食堂里，他侧首倾听三人插科打诨，偶尔帮腔。在三者所搭建的空间里，他只需放松处之。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们愉快明朗，适时地健谈，那种飞扬的青春活力轻易地感染到身边的每一个人。
喻文州轻轻包裹起心里的喜悦。他回复王杰希随性的邀请，说好啊，我记下了，以后数学学倦了就专门来叨扰。不会客气的噢。
行啊。你也别师兄了，直接叫我名儿。王杰希端起碗一顿吸溜，将饭和菜都吃尽了。





小小的接触是风暴的第一缕气压流动。
王杰希来去风行如常。有时候303敞着木板门，喻文州就倚靠在门框旁读闲书，见着彼此便打招呼。他几天一本，换得勤快。最神的是喻文州似是头顶长了眼，总能忽地抬眼冲王杰希打招呼，通常是非常敏锐地，直直往来人的方向去。
到底怎么察觉到的……王杰希顿一顿脚步，对喻文州颔首问好后便钻回寝室。这个师弟是极和气的人，长着一对广府人典型的眼眸，音容皆美，行事虽不是显山露水的路子，却总给人一种不可言说的异处。
回到寝王杰希喝几口热茶，坐到桌边开始翻外文期刊。他快速地批注了几个页码，那点在意还盘桓在心头，应着灯管接触不良的声音，在头上哔剥地响了几声。
暗叹一口气，王杰希伸出笔敲敲桌子，问正埋头苦读的舍友喻文州如何。方士谦去图书馆比王杰希勤快，跟喻文州打照面的机会自然多些。
方士谦颇有些意外，他从书里抬头递过去一瞥：“他？没什么不好的吧。看起来学业上踏实勤勉，兴趣还挺广泛的。我估摸着他直接升本校再读个硕士也没什么难的，他们系里老师还特喜欢他。 ”
回话在王杰希脑子里转了一周。平时跟黄少天打球多是胜负心作祟，身体忙着分泌多巴胺，竟极少听见黄少天念叨这号人。
“他那性子也是个神人……你多去图书馆走动就老能遇着他啊。人家基本就是雷打不动地在图书馆里看书，可不像你，满学校乱跑不老实得要死，有急事我根本找不着你。”方士谦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逮着机会骂他两句，“哎！上回儿林杰师兄那边儿的项目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找了你三圈儿我就眼睛一闭准备等死，结果你倒好，躺在草地上打瞌睡，想起这事儿我还想揍你……”
王杰希气定神闲：“材料丢了我帮着重新写一份儿不就是了，挨骂的又不只是你，瞎操心。”
“看我急成那样你还乐在其中了这是？嘿，我这回必须跟你好好说说。上回是不是该怪你突发奇想，如果没这一茬……”
方士谦心里火气还没完，这边王杰希见他话头倏忽间转到自个儿身上，早就没听他啰嗦，盯着他桌上的草稿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你这儿思路有问题啊。”
“……又来？拜托您积点德？怎么早不说啊？”方士谦怒火中烧，“赶紧说，明儿再重新来一回我看这课题是甭交了！”
虽不情不愿还有些不服，最后方士谦还是接受了王杰希的批评指正。十一月上旬，计算机系的七周的小组课题结项了，王杰希顺利交上报告后，赶着去还隔天便要超期的参考书目，碰巧在图书馆遇见喻文州。办事桌旁喻文州略有些费力地抱着一大摞教参，用下巴抵住书堆顶上的一个单子，歪头正问老师某些书该如何如何荐购，语气还是跟他平时一样的客气。
王杰希在旁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等他和老师交谈完便走上前去，问他：“需要帮忙吗？”
对方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确实有点多......是我高估了自己。那就麻烦了。”
“上面半摞书给我拿吧。”王杰希拿过五六本，喻文州也就没见外，带着王杰希往自习区走去。
“不耽误...你事情吧？”
“没事儿，我是来还书的。”王杰希捞了一眼书脊，社会、政治和通史都有涉及，“这是自己感兴趣还是老师推荐的？工作量真不小。”
“都是吧，老师推荐了一些，也有辅修的入门教参。”喻文州今天在羊绒衫外套着件红色菱形格背心，领口翻出白色的衬衣，看起来学院派头十足，“有些书我且翻翻对应章节，看起来比较吓人而已。”喻文州示意王杰希放在小台灯前就可以了，“真是多谢，免得我多跑一趟。”
王杰希点头就准备走了，刚迈几步又折回来叫他名字：“社会学的费教授讲课很不错，有门课只对中高年级开，你可以试试。”
喻文州刚低下头，这厢正在对着书页按图索骥，闻言便又抬头，发顶饱满温柔。他眨眨眼，感激之余眼睛也弯起来：“那我下次去听听看。”
王杰希走得利索，米色夹克衫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喻文州望着他背影一晌，下午直射的光斑恰好斜斜闪到他眉眼，激得眼眶发干发涩，他不禁抬手揉了揉。
这个忙帮得言简意赅，王杰希偶然碰见，顺手一帮，帮完就走，也没就着私人场合说什么别的话。喻文州浅浅琢磨会儿，便撇开杂念，钻到书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