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3:15——
这种饮品能让我几近停转的大脑得到一些休憩,或许只是因为热水的温度透过塑料水杯传到了我的手上,它与茶本身无关。也许还是有关的,茶泛着一丝烤制过后火的味道,就像阳光晒过被子烤干的味道沁进热水里,这之后才是脱水的植物种子散发的香味。
它的回甘很甜,很明确,在我迟钝的味蕾上激发,我的味蕾基本无用,过烫和过冷以及一成不变的单调食谱早已把它变成基础中的基础。所以我喜欢更重更明确的味道,而不是虚无缥缈的一些,那些东西我的味蕾尝不出。在过去一项味觉感官测试中,结果证明我的辨别能力非常差。
我抱着700cc的塑料水杯在一处房间内坐着,面向大门,夜晚过冷的风和干燥沙土味也很清晰,流入食道的苦荞茶带来一种闲适的享乐感,这很难得。
房门大开,门廊下两盏略微昏暗的照明灯是冷调发蓝的白色。远处沙丘上有一个男孩,我能知道他想进这所房子,他的衣服褶皱里是灰尘、呼气、战斗痕迹和广义上的不同体液、这些东西构成了他的内容,他不可或缺的部分。他手中拿着一把断了弦的弩,机簧仍然非常顺滑,表面覆盖黑色的机油。
我是罗德岛的眼,所以我知道,我不需要往前去看,乌鸦也是我的眼。
浮士德,整合运动的弩手,他现在已经不是带着一整队幻影弩手的长官了,我很惊讶他还活着,且为此感到一点欣喜。这是我的情绪所感,我仍然坐着,他从沙丘上一步步走下来,走过枯死的树和乌鸦,树上挂着灯,那黄光投着他的影子越拉越长,指向门廊下的白光。
“浮士德。”我说。
他在拉闸门的轨道外点了点头,没有跨步走进真正属于罗德岛的地盘。曾经这条蛇属于整合运动时我们不可能如此平静地对话,他有他的意志,而整合运动是我必须要清除的组织。
直到我离得像现在这么近,这样看他,一个十几岁的乌萨斯男孩,头发是墨绿色打着卷的,和过去我对他的印象差不多,我惊讶于他真的长成这样,我以为他可能更小或者更大一些,在浮士德还是整合首领之一的时候。
罗德岛停驻在沙漠上,周围只有蜥蜴爬动和夜晚极端降温的冰凉感,他会在晚上来,这让我很意外。又合理又不合理,感觉这是本就该发生的事,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意外,理想和现实我向来是照单全收的。
我一度觉得他要像真正的变温动物,埋在沙丘和沙丘之间一个夹角,或者石滩围成的一圈,顶上没有盖,一抬头就是满天星。那样会很冷,但我觉得他已经试过这么过夜了,他的鞋舌和鞋带夹缝里有很多的沙。
我说:“进来吧,先喝点热茶。”
这几乎像是和平年代一场普普通通的探亲访友,虽然我和他非亲非故,但在此处,我很希望做他的亲人。
——22:38:00——
他看上去实在太孤寂。
就连那天差点死去的血污还粘在他头上,我理应对此没有任何触动,这是我一手造成的,这是必然的结局,我可以接受,在他被宣判死亡时毫无反应。
但属于人类的基础构造、迟钝的共感那部分,开始活跃,打碎了很久未曾触碰过的感情隔离区,我觉得想哭,于是我伸手拥抱了他。他现在是活着的,起码在这一刻是活的,我送给他一些热饮,一个拥抱,以及向他发出罗德岛的邀约,这是我很早以前就希望做的事,而今他站在我的面前。
这个房间的墙面是pvc白色格子砖,敲上去有空心的沉闷声音,地板砖也是白的,一根普通的龙门产家用灯条挂在天花板与墙壁的缝上,这是普通的不在工作时间的罗德岛接待室。
我感觉不到他的意愿,虽然我是罗德岛的眼,我理应知道,可我确实知道无法获得他意愿的理由:他没有意愿。
浮士德慢慢喝掉了苦荞茶,放下他的弩和行装,我说:“你为什么来。”
“治病。”
“我很高兴能看到一个感染者想要活下去。”
我没有询问他关于梅菲斯特的事,我们都知道他和他的牧群还远在切城整合运动,浮士德仿佛切断了与那个男孩的联系,我也知道实际上没有,他终究会回去的,那里有他唯一的朋友。
至少在此时我感性的部分让我拥抱了这个小可怜,他在我的怀抱里眨眼,衣服穿得很厚,变温的血液和灰青色皮肤像个死人,呼吸的气打在我的领口上。我流着泪感到实实切切的欣慰和失而复得,作为一个医者,我是失败的,从未救回过自己想救的人,这是头一次。
——23:45:09——
我的睡姿是弓着背靠在一个高脚转椅上,我慢慢睁开眼,很感谢浮士德带给我的这番体验,人需要一些脑海中的虚像和愿望才能面对现实。
通常流泪只在梦里,从梦里流进现实的眼泪很难得,我会记住他的。
白色的黎博利男孩在隔离室,心电图已经停跳,我提着水杯独自站在无菌室走廊上,透过玻璃观察他。苦荞茶凉了,它的温度透过塑料载体流失在空气中,我又一次没能救下我的病人。
睡吧,梅菲斯特,和你的男孩永远呆在梦里,不要醒来,那是最好的,死局和未尽之事留给生者去解。
Powered by kum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