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出门，玩心大发的中宫并不想即刻回宫，可惜天皇政务缠身，只能宠溺地许他下次，并允许他今日在外随意游玩。

起码在外人看来确实如此。

夜刀神从善如流地玩了个尽兴，然而他从日头偏西等到余晖散尽，走遍了街市无人的角落，也没能等来预期中的巧遇。他啧了一声，决定在回宫前做最后一次尝试，趁着侍从不备甩开了他们，独自跳上赏夜的游船。

船夫不在，空荡的小船随着跳入的力道左右摇摆，缓缓飘离岸边。他望向岸上追近的侍从，倒数着最后的机会，终于等到船头一沉，随后便见一支长篙撑过水面，将独载二人的小船驶向夜幕更深处。

“差点就被追上了呢。”夜刀神对撑篙的黑影嗔怪道。

“抱歉了大人，在下刚刚去用晚饭了，让您久等了。”黑影的声音悠悠传来，悦耳，温和，如晚风般柔情。

看着逐渐远去的河岸，和四周幽静无人的湖水，夜刀神笑道：“你这言语措辞，不像个船夫，倒像个能言巧语的优伶。”

“谷户大人您聪慧过人，我是不会瞒您的，不用怀疑，我确实不是船夫。”

月光绰绰，黑影终于露出他的面容，长眉若柳，灿眸若星，薄唇若樱，的确是个清秀耐看的美男子。

“毕竟‘多疑自人世，天上无虚言’。”

听到天女的台词，夜刀神故作惊讶：“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其实我在台上演出时就注意到大人您了，您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舞步，使我大受鼓舞。台后我又听闻您对我的演出多有赞美，所圈所点皆有独道之处，我便冒昧地想到，这般知音，我们还能再见一面吗？”

男子娓娓道来，那柔情似水的神色，期待满溢的语调，就像他练过千百遍的台上功夫，熟练得仿佛确有其事一般。

“没想到我今夜就碰到您了，或许这就是天意吧，”说到此处他还深情款款地抬首望月，“见您想乘船赏夜，我便与船夫交换了身份，想来陪您一道。此番美景，与知音共赏更为美妙。”

夜刀神觉得好笑，对方双眼深处空洞一片，连点发自内心的好感都不愿给他，却装成知音偶得天命攸归。只是既然对方是惯犯那就不好套话了，要不然试一下话本所写，楚楚动人的眼眸？

想到做到，他随即垂下眼帘，似是羞怯得不愿与人直视，又想偷偷观摩知己的面容，两相纠结下形成低首抬眸的模样，宛若待嫁的女子欣喜又忐忑地偷看自己的如意郎君。

男子身形一僵，双颊居然真的泛起浅淡的红晕，眼中的星光开始点点沉下。

哇哦，效果卓然啊。夜刀神笑靥盈盈，仿佛不好意思似地微微侧头：“真是见笑了，也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将在下的拙见转告给阁下的。”

“是卿大人所言……”男子恍惚间说出了幕后黑手，说完便惊觉自己被下了绊子，但一看到对方纯净无瑕的眼瞳，又只道是自己言行不慎，“……还有好几位大人，他们都与我说了此事，只能说是您当时的目光过于炙热了。”

平摊责任后他马上转移话题，从演出聊到街市，再从街市聊到夜景，风趣幽默侃侃而谈，就连夜刀神也要承认他确实有几分魅力，只可惜这魅力全然是捕猎的陷阱。

猎食自我的陷阱。

夜刀神笑得愉悦，配合着对方不时露出惊讶赞叹的表情，你一句我一句聊到月亮都升到半空，就是没有半点逾矩的意思。眼见对方泰然自若的神情逐渐崩裂，他只想看这急躁的猎物还能有什么手段。

男子果然等不住了，他看了眼船舱外的夜色，说道：“夜深了，船舱太暗，为您点一盏灯吧。”

“哦？夜色正浓，不是更适合赏月吗？”

“确实如此，不过太暗对眼睛不好，如果您想赏月，那就来船头吧。您的眼睛这样好看，我不希望让它们受到任何伤害。”

男子目光真切，假装从船内翻出一盏油灯，固定在船沿点亮。

“您休息一下，我再往前划一些。”说着他麻利地逃出船舱远离油灯。

跑得这么快，这是点了什么？夜刀神好奇地凑到油灯旁边，只见细小的火苗在油捻上摇曳，油脂略显浑浊，燃烧的气味似乎有一点熏人的甜腻。他心中了然，暗笑指使者的心急，偷偷松了油灯的固定处，思考如何取走这份物证。

“大人您不要离油灯太近，小心燎烧到衣袖。”可能是担心他看出端倪，船头的男子赶忙说道。

“那好。”

夜刀神站起身，却发现流向四肢的血液已然燃起热度，手脚也开始变得无力，随着船身的晃动他脚下一软，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啧，药效这么强吗？难怪对方逃得飞快。

对方肯定不会放过如此天赐良机，惊呼一句“大人小心”上前扶住他，紧跟着借着船板的剧烈摇荡，将他顺势扑倒在船上。

一时间，相贴的肌肤，交错的呼吸，全部燃成了空气中暧昧的热气。

“大人您……这是起反应了吗？”男子瞳孔浑浊，抚过他暴露在衣袖外的小臂，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原来大人对在下如此欣赏啊……不过如果大人想要的话，我愿与您共度春宵……”

贼喊捉贼的言语和扭曲丑陋的面孔让夜刀神很是倒胃口，更何况某位皇后宫肯定正在岸边等着现场捉奸，对方若是阴谋得逞就等于自己输了这场游戏。于是他颤动着双瞳，作出贞洁烈夫的反应：“你、你在胡说些什么！还不赶快起来！”

不知是因为灯火的热度还是药香的影响，男子只觉得头脑昏沉身体躁热，他原本只是想完成任务，可眼前红梅于崖边花枝招颤，他真的产生了折枝蹂躏的欲望与冲动。

“大人不要再推脱了，您的身体很诚实的……”

空气中的热气几乎灼人皮肤，身下人似乎接受了现实，颤抖着睫毛合上了双眼，他克制不住地伏下身，却感觉到对方躲开了他的亲吻，贴到他耳边。

“你，不觉得脚烫吗？”

男子一愣，下意识向身下看去，才发现本不该倒下的油灯滚落在一旁，火焰已经顺着倾洒的灯油烧着了一片衣角，马上就要燎上他的脚面。浑浑噩噩的意识顿时在疼痛中清醒过来，他惊叫一声，也顾不上欲望与任务了，连忙爬向船头到湖中灭火。

看着男子从优雅变为狼狈，夜刀神恶劣地笑出声。他趁着火势尚小艰难地起身抓过油灯，将里面剩下不多的灯油全部洒在船舱，形成一面不可逾越的火墙。在这只有月色的黑夜里，愈演愈烈的火焰成为了湖面上唯一的指路明灯。

有船只在急速赶来，船上似乎有人在喊些什么，但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吞没了耳畔的一切声响。他不晓得另一端的男子还有没有待在船上，他只知道他要是还不下水就可以直接等待重启了。

短短几十米成了生与死的距离，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如同被逼上绝路那般露出绝望又释然的神情，然后带着幕后人的秘密，决然投入湖中——

这当然不是夜刀神准备换一种熟悉的方式重启，几十米的距离如果运气够好他还是可以游过去的。只可惜平平无奇的诅咒不仅影响了他的能力还影响了他的运气，他在尝试用软手软脚控制这具水性不佳的身体时撞上了船尾，呛进好几口水后划水的姿势彻底退化成乱刨。

几番挣扎湖水还是淹没了他的头顶，他有些可惜自己方才精彩的演出，心道下次一定要离油灯远点。

然而预料之中的死亡并没有来临，一只手臂揽过他的腰肢将他带出水面。重新涌入胸腔的空气叫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在视线与意识再次清晰起来后，他看清了来者的面容。

“……八岐大蛇大人？”这着实令人受宠若惊，就连夜刀神都没能保持住从容。

“怎么，很惊讶？”八岐大蛇倒是十分平静，全然不顾船上人已乱作一团。

“我以为您会选择在岸上看戏的……”

“你很想死在这里？”八岐大蛇故意松了手臂，“那还缠这么紧？”

“别嘛大人，您来都来了。”夜刀神亲昵地抵在对方颈窝处抚蹭示好，虽说紧缠的四肢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但他确实也不想随便死去。

“那就松开，”八岐大蛇抬腿顶了他一下，“我游不动了。”

船上心惊胆颤的侍从们终于救起了他们的天皇与中宫，为两人披上保暖的外衣送至岸边。夜刀神这才道是邪神大人下了步妙棋，因为天皇的落水，躲在暗中的皇后宫主动现身了。

皇后宫只担心天皇，完全忘记了自己没有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上来便是一连串的嘘寒问暖，在反复确认了对方并无大碍后，满腔怒火对准了倚靠在天皇身上瑟瑟发抖的中宫。

“都是因为你！大半夜还在外游船引来祸端，不知廉耻！”

夜刀神受惊似地后退半步，八岐大蛇马上配合发怒道：“闭嘴！”

皇后宫立刻哑了火。

就在此时，另一个湿漉漉的人被压送到三人面前，正是在船上图谋不轨的男子。

夜刀神即刻换上泫然欲泣的表情：“主上，这扮演天女的伶人说是听了皇后宫大人的转述要答谢我的赏识，特意换了船夫与我一同赏月，谁想他别有用心……”他顶着皇后宫杀人似的目光掏出油灯，手腕上还有几处燎伤的红印，“他甚至提前准备了迷药，若不是我奋力反抗，后果……”

他真的挤出几滴晶莹的泪，挂在眼角欲落未落，合着一双颤动的红眸，演出一副受尽欺凌的模样，可谓是楚楚可怜，无人不信。

“皇后宫转述？”八岐大蛇冷冷地看向面前故作镇定的男人，“怎么回事？”

人证物证俱在，皇后宫也不好反驳：“我只是在这伶人面前随口说了几句，谁想他不仅自己找上门还意图谋害中宫。”

幕后黑手准备弃卒保帅，只差这枚棋子给出最后的定音。

夜刀神腥红的双眸藏在阴影里愉快地闪烁，在这个世界，重要的可不是谁因为什么做了什么，而是在别人的认知里，这些答案是什么。

所以，你会选择怎样的“真相”？

“……全、全是小人的错，是小人一时糊涂，想借中宫大人的好感威胁他多给我些好处，并不是真的想做什么不轨的事……总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还望大人们惩罚我一人，放过我的家人……”

被抛弃的刀也不过是贵族的玩具，唯一的选择便是承担一切责任，可怜可恨地乞求着始作俑者的怜悯。

也不知他口中的大人有没有领情，反而是八岐大蛇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叩首认错：“够了，先压下去，”接着语速放缓，阴恻恻地盯住皇后宫飘离的眼瞳，“若不是你多嘴赤水也不会受这番苦，我这几日不想再见到你了。”

皇后宫的脸色顿时变了又变，几欲开口又咽了回去，最终垮下脸来欲与夜刀神试比委屈。

可惜天皇不会多看他一眼，心全在受惊又受伤的中宫身上。为了安抚中宫，天皇临时决定今夜陪他左右。

顺便带上两壶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