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欧捡到了一只小猫。
与其说是捡，不如说是小猫硬扒在他靴子上跟他回来的。猫这种生物基本只在方舟的贵族家里，教会军队里没有人养，认不出来这是什么品种。他担心是哪个惹不起的贵族家里养的宠物，也不敢随意处置，只好把它带回家里。
但他不会照顾动物，一时也想不到别的什么人，只能去求助洛耶。
“夏欧，你这是……带回来一个大麻烦啊。”洛耶叹息，小猫往夏欧怀里钻了钻，留下个耷拉着的尾巴朝着洛耶。
“总不能被人看到我把它丢在路上。”夏欧说。
“是——是，毕竟你可是令民众安心的夏欧先生。”洛耶拖长音，“明天我会派人去找找它的主人的，今晚就先委屈它在我们这个破环境里住着吧。”
夏欧点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通体雪白的小猫就这么在洛耶家里住下，得亏方舟不是什么脏乱差的环境，不用费心给小家伙洗澡。猫不太待见洛耶，在夏欧离开后，它意思意思舔了几口水，就恹恹趴下了。
……行吧，反正明天应该也要送走的，他不和猫计较。
第二天洛耶叫手下人再管辖区里张贴了告示，但等了几天也没见到有人到他们这来，都让人怀疑这猫是不是被遗弃了。
这么好看的猫，遗弃也太可惜了。洛耶在办公室扶着额头想，他是怕麻烦的人，但他知道他一手带大的夏欧更怕这种麻烦，所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接受他需要养猫这个事实。
猫跟着他吃了几天的人类食物，既然可能需要久养，还是得先去给它买点适合它的东西。但询问了一圈，周围都没有懂得这方面的人，他只好下班后先回家把猫接出来，让猫自己去超市选，他负责付钱。
为了方便他去了一家离家最近的超市——相对的，这也是中枢教会的人最经常光顾的地方，洛耶和那位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的主教大人乙泰内尔，在放猫粮的地方遇见了。
跟带着身上这只非要跳到他肩膀上抓他头发的猫的自己不同的是，乙泰内尔空着手，一个人很安静地在看包装上的说明。洛耶顿时有种下班出门遇到上司的头痛，他想溜走，但这么大个人站在那，想不被发现也很难。
“乙泰内尔大人，下午好。”洛耶露出一个笑。
“下午好，洛耶队长。”乙泰内尔侧过头看他。
洛耶无意和乙泰内尔在这种公共场合寒暄——虽说他是个随遇而安且圆滑的人，作为中间阶层也能做到不让任何人为难，但对于中枢教会，他实际上没有太好的印象。
他告辞的话到了嘴边，肩上的猫忽然朝乙泰内尔喵喵叫了两声。
“……”乙泰内尔睁大了眼睛，“我可以摸摸它吗？”
“当然。”洛耶拿猫没办法，只能这么说。
乙泰内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他带了手套，盖住了手上的圣印，猫很顺从地伸出爪子，抱住他的手，慢慢爬了过去。
“……大人，您可以把手收回去的，它不会掉下来。”
洛耶猜测主教大人也许是没有接触过这种亲人的小动物，便提醒他。乙泰内尔的手就这样呆呆伸着，猫抱住他的手臂，甩了甩尾巴，他才把猫托住，小心地抚摸着它的毛。
猫很受用地用脑袋拱他。
主教年轻的脸庞上带着点符合年纪的不知所措，显得他比平日在教会里见到的那个家伙更有人情味些，他又摸了两把，说：“没想到洛耶队长养了猫。”
我也没想到，洛耶心说，这种事情也不好多讲，他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扯开：“这就说来话长了——不过，大人您怎么在这个地方？”
乙泰内尔迟疑了一会，还是如实回答了：“我刚才在公园，看到了几只猫在草坪上，它们在冲我叫，我以为它们是挨饿的流浪猫，所以想来看看能不能买点吃的。……但我忘了，方舟是没有流浪猫的。”
方舟有专门的动物救助机构，禁止在城市里出现流浪动物，如果只是在草坪上打着滚的猫，说不定是谁在带宠物遛弯，乙泰内尔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走到了猫粮架面前，说不明白是遗憾还是什么，他在这小站了一会。
——然后他就遇到了带着猫的洛耶。
猫很亲乙泰内尔，乙泰内尔也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替猫和它的日常用品买了单，洛耶站在他身后，感觉自己更像个局外人。
“抱歉，耽误了你时间。”乙泰内尔把猫还回来，猫叫了两声，但还是很乖地趴在洛耶身上，“洛耶队长是第一次养猫吗？”
“啊……是啊。”
“那我以后还能来看它吗？”乙泰内尔直直盯着洛耶的眼睛，不太放心地补充，“我懂得一些养猫的技巧。”

明明一看就不怎么接触动物，却要这么说，乙泰内尔在想什么呢。
洛耶给猫换猫砂的时候没来由地想起乙泰内尔询问他时的那句话和眼神。
除开四年一次的祭典，乙泰内尔会以不露脸的形式现身，他总体来说是个很神秘的人，若不是工作原因私下见过，那天洛耶都未必能在超市认出人来。就是这样一个，与他在生活上几乎没有任何交集的……大人物，到底在想什么？
可他的眼神又很真诚，同他在教会的形象大相径庭，就算是素不相识的人站在那里，都很难拒绝他。
方舟平日没什么乱子，教会军队的事务都是鸡毛蒜皮——应该说，只要不是祭典期间，他们的日子都还算舒坦。
洛耶下了班，悠哉悠哉地往家里走，到门口发现乙泰内尔已经站在门外，他还是戴着手套，穿了件黑色衬衫，比起教会制服显得轻快不少。他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以至于洛耶叫他的时候他毫无反应。
这不是乙泰内尔第一次来这里，但他每次好像都一副忧心的样子，洛耶注意到了，不过也没多问，比起教会秘辛，他更想安稳地混日子。
“……乙泰内尔大人？可以进屋去了。”
“嗯……？好，谢谢。”
乙泰内尔回过神和洛耶进了门。
客厅的角落摆了个不小的猫爬架，是乙泰内尔上次来的时候送的——主教大人守礼节，每次来的时候都带了东西。猫正趴在上面打盹，有人来了也没有动弹，是只被养得懒散的猫。
乙泰内尔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摘了手套去摸猫，把它抱下来，猫晃了晃脑袋，醒了。它见到这个每次都给它带东西的人类好像很高兴，翻了个身露出肚子来。
乙泰内尔微微笑起来，原本紧绷着的身体也放松了些，靠在柔软的沙发上。
洛耶给他倒了杯水，状似无意地问：大人没想过自己养一只猫吗？”
乙泰内尔摇头：“阿……天子对动物毛过敏。”
“这样啊。”洛耶说，然后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就算乙泰内尔已经造访了好几次，他还是不太习惯跟上级以一种悠闲的气氛相处。虽说是同龄人，说不定乙泰内尔年纪更小些，但像他这种在圣堂长大的人，平日里接触的东西跟一般人也不同，好像也没什么可聊。
洛耶把乙泰内尔带来的东西整理到柜子上——不仅是猫，他也有份，不过东西比较特别，一盏提灯、一些晶石之类的，很漂亮，但找不着什么用处，只能放柜子里观赏。
屋子里很安静，乙泰内尔撸猫的时候不爱说话，只会偶尔在互动的时候发出几个气音，洛耶也只能当个透明人。最后还是乙泰内尔打破这份尴尬：“谢谢你的招待，洛耶队长。”
——就是这样，他们的关系寡淡得像白开水，每次的聊天内容都是大差不差的这几句，毫无新意，无论谁见了都会想“这两个人根本不熟吧”，虽然事实如此。但对于一个半个月光顾他家三四次的人，这样的社交也太失败了，天知道他有多按捺不住那句“为什么是我呢”。
猫虽然不多见，但也不算特别稀奇，中枢教会，以及扶持教会的贵族，难道就找不出一只讨主教大人喜欢的猫吗，非得是这只来路不明的小白猫不可？
下次他再来的时候，姑且还是问问吧。

“因为洛耶队长是个好人。”
“哈？”洛耶忍不住，“冒昧地问一下，乙泰内尔大人，您眼中‘好人’的定义是什么……？”
乙泰内尔怀里的猫跳起来爬到他肩膀上，用脸蹭蹭他的脸，被猫咪胡须戳到的他缩缩脖子，但还是稳稳地托着猫。他像是想了想：“作为长官，维护了方舟的和平这一点？”
这是我的工作，和我本人的作风没有关系吧，而且方舟有多和平，教会应该心知肚明。洛耶无语。
注意到他的眼神，乙泰内尔敛了神色，声音放得很低：“还有一些我觉得说出来不合时宜的原因，洛耶队长也要听吗？”
“嗯？”
“十年前那场下界战争，你收留了夏欧。”
“您也知道啊。”
方舟有严格的人口登记制度，所以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下界人能通过“电梯”浑水摸鱼进来，夏欧则是例外，他更像是教会为了抚恤死去了所有战友的洛耶的存在，为这个“下界人”建立人口档案是教会里微不足道的秘密之一，没想到乙泰内尔知道。
“因为那场战争是我第一次到地上去。”乙泰内尔说，“很残忍……他们明明看上去和我们一样，却要在土地荒芜、食物短缺的情况下经历这种损失。但于我们而言也同样，牺牲战士的痛苦要由你和他们的家人背负，还有你的……手，这种事情，都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这种事，在那之前我完全不知道。”
他像是个开了个小口就止不住的匣子，用不大的声音说出了很多平时绝对不会说的话。
“但是你收留了夏欧，还把他抚养至今，让我感觉到，你或许和其他方舟人不一样，地上的人对你而言也不是一脚踩死的蚂蚁。……所以，我想要和你接触看看。”
这是把自己当成志同道合的、呃，知己？但是教会军队在这些教会附属组织里可是出了名的懒散，作为领头人的洛耶更是没个正形（虽然这是教会默许的成果），他可并不觉得自己能够承载乙泰内尔这份期许。
“乙泰内尔大人，属下有话要说。”洛耶举起左手，金色的义肢在室内灯下反射出光，那是他在下界战争伤痛和存活的证明，“只要我在这个职位上工作就不愁吃住，换句话说，方舟是供我生命的地方，于情于理——属下对上级的安排都没有任何异议。”
“至于下界，自战争以后，方舟科技更迭，地上人想要起义更是天方夜谭，这点您很清楚不是吗？像这种没什么风险的生活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才是刚刚好，我也没有什么远大的愿望，夏欧活的开心就行。”
“不，我不是期待什么，也没有要干涉你生活的意思。”乙泰内尔说，“只是觉得，或许你是比较特别的那一个……”
“——大人，我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洛耶打断他，这是他这段时间来在乙泰内尔面前做过最不敬的事，“恕我不能陪您追忆往昔。”
“……抱歉。”
猫跳到两人中间，不明所以地喵喵。
洛耶把猫拎到一边，猫抗议似的挥了挥爪子，但还是落在了猫窝。他微微欠了欠身，是送客的意思。
门轻轻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