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7773618
-
1
《男寻男》版块的启事上写着:我好寂寞-埃尔比亚-913077670。
它夹在一连串能预想到的荤话和口交需求中间。
第四十三页,上侧,在一个名叫比尔的想要找人三人行的双性恋的照片上面,下面的照片上是个看不出年龄的男子,有种莫名的悲伤,戴着面具,这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刚刚洗完澡出来的恐怖分子一样凄凉。
那句“我好寂寞”,仿佛是在个悠长的午后,一个人在起居室的窗户后面忙活着,从那里能一眼望见公园,什么都没说,就像是接受了周末午后那种一成不变的无聊,毫无怨言。
我好寂寞。
如果之前接受了玛吉的邀请,那现在便会有了一个穿好衣服走出门的借口,门房的桌子便会是空荡荡的,街道也将会是空旷的,狗将会再次一直望着他,眼泪汪汪,舌头耷拉着喘着气,尾巴摇晃着,流露出去街上的渴望,一遍遍地重复的“坐,爪子,坐。”,如同往复的阳光,如同朝向院子的卧室窗下,日复一日的不知谁人的谈话,如同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辆。
杂志是昨天晚上买的,他先看了发布启事者的年龄(几乎从不会注明,这更糟糕,因为这意味着大多数都应该是年轻人)。敢于公布照片,便代表着接受了另外一种可能,被人认出来的可能。他本来是去买烟的,结果却买了那本杂志。
到家后,他开始对着其中一个发布者手淫,但最后却还是靠着一本一个月前买的色情画报才了事。
完事之后,他洗洗手,做了一份汤,喂了狗。
电视上没放什么电影。玛吉打电话邀请他周日去家里与凯及孩子们一起吃饭,他回答说不去了,说他有别的安排。可是他并没有别的安排。电影院里的影片并没有好看到让他想下楼到街上去,忍受排队买冷饮时的喧闹,然后回到家里,无力夸赞或者评价看过的内容。他有好几年的时间没去看过展览了。人睡的时候,他想着第二天要待在家里休息,他觉得这个想法还不错。
时不时地,他就会想待在家里,饭后看看电视,窝在沙发上听着贝多芬的曲子看看书来打发时间。
杂志躺在一个扶手椅上,如同一场冗长的、众所周知的失败。
前一天晚上用过之后,他想过要扔掉它,但还是留在了那里,看完饭后电影之后,杂志便一直盯着他,封面上写着马德里交友,红色字体,字体略小的让虚伪去死吧位于标题下方,再下面是一个女人的照片,长得很像他妹夫凯的姐姐,因为她们都涂着一斤重的睫毛膏,口红溢出了薄唇的轮廓。
他再一次打开杂志,找到《男寻男》版块,重读了一遍所有的启事。目光停留在那些照片上,他又兴奋了起来。
我好寂寞-埃尔比亚-913077670
然后,他意识到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很多年。简简单单,不痛不痒,他已经不再苛求启事中所要求的东西。尽管他也叫过几次牛郎来自己的公寓,但是需要付费的事实、掏钱包的动作、询价、交易都让他觉得扫兴,以至于后来迟迟得不到满足,这使他感到不舒服,甚至有时候,最后会带着纯粹的不快把人撵走。
狗叫了,他找出鞋子,准备下楼遛狗。没关灯,他穿上了大衣。
从银行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星期一的一切都一如往常。可口可乐的广告牌一会儿熄灭,会儿亮起,为迎接即将来临的圣诞节而新装的彩灯也一会儿熄灭,一会儿亮起。
别人跟他说起员工聚餐的事,尽管他说会参加——如果说不,就意味着会陷人一种无望地寻找借口的境地——但别人和他都知道,多年以来,他一直都不喜欢阿尔贝托的那些笑话(总是千篇一律,总是贴着新来的小秘书或者大学刚毕业的新女同事的耳朵讲),他不喜欢安德烈斯的敬酒,不喜欢听桑德拉聊孩子的事。他是办公室里资历最老的员工这件事,给了他拒绝那些邀约的底气,可以无视它们而不必担心事后被人怀恨在心。这让他觉得很舒服,就像他的寂寞,聊以慰藉的收藏,以及小小的奢侈放纵(拿破仑白兰地,昂贵的香烟,每周次的豪华餐厅晚餐)一样舒服,他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也使他自认是一个还算幸福的男人。
在他看来,办公室里关于他同性恋取向的低声调侃不过是浮云,对周遭事物的漠然早已使他变得坚不可摧,尽管一开始,这种冷漠的伪装纯粹是出于生存的需要,但现在,他确实觉得这样很舒服,就像终于找到了一个温暖的避风港,他已经心满意足,不再奢求任何更好的东西。
可是,那则启事上写着:我好寂寞-埃尔比亚-913077670。
那几个字,从星期六的晚上读到它们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扰乱了一切。星期一的工作结束之后,不知为何,他感到很紧张。又或者,他知道究竟因为什么,却不愿承认。
接受想打给那个号码的事实,就等于放任那种混乱打破平静多年来的统治,或者不是平静,而是某种类似的东西:拿破仑白兰地,每两个星期去玛吉家吃一次饭,遛狗,在夜里看电影频道直到困得睡着,或许还有开车带某个牛郎回家,事后他会尽快抹去其出现过的痕迹,整理好沙发(不是床,从来不在床上)上的靠垫,打开窗户,暗自懊悔。
那天晚上,他比平常早了一些去遛狗,这使事情显得更加昭然若揭。有什么东西已经崩塌了。
某种极为细微、脆弱的东西已经崩塌了。他一向是先吃晚饭,边看电视边抽一支烟,然后带狗下楼。今天为什么没这么做呢?狗看到他拿着狗绳走向自己时甚至都没有摇尾巴,一直到下楼的电梯里,还在用兽类特有的惊讶表情看着他。
“爪子,”他对它说,“爪子。”狗伸着舌头挑着眉毛,把爪子递给他,就像是主人在教它玩一个之前从没玩过的游戏。
回到家之后,他开始找那本杂志。之前放在桌子上了,他很确定,可是现在那里却没有。他找了洗手间和厨房,翻了写字台的抽屉。
往常这个时间,他应该已经吃过晚饭,正在抽烟,同时为下楼遛狗做准备,然而,那天晚上,他不但没有做这些,还感到很紧张,绝望地找寻着那本杂志,要是没有上个月买的色情画报,单靠它手淫都没法顺利高潮的那本杂志。发现自己这般模样使他更加绝望,但是他并没有就此罢手,直到找到了它。
它躺在地上,就在沙发旁边。
他再一次翻开了它,读着里面的启事,再一次亢奋起来但是有某种东西已经不同了。不是电视,也不是白兰地,也不是狗,而是置身其中的他。浏览所有启事就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游戏,他始终知道哪个才是他要找的。第四十三页。上侧。在一个名叫比尔的想要找人三人行的双性恋的照片上面,在一个戴着面具的裸体男人的照片下面。
我好寂寞-埃尔比亚-913077670。
找到它,就像是在看到意料之中的访客时假装惊喜,只不过这惊喜是真的,就好像它根本不在那里,而是凭空出现的。他不认识任何一个名叫埃尔比亚的人,尽管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于是他觉得这个名字就像是漂浮在第四十三页之上,如同一道等待被破解的谜题。
倒不是一个难听的名字。
埃尔比亚。
焦虑使他吃下了几块本来准备周末吃的牛排。现在他需要再去采买一次,因为本来准备当天晚上吃的剩饭,留到第二天的卖相就会很难看了。那样不好。并不是说吃掉为另外个场合准备的东西不好,这种奢侈也使他感到相当幸福,而是说以这种方式吃掉,无缘无故地,就那么吃了。但话说回来,难道之前吃的时候就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吗?半个小时过去了,他仍无法入睡。靠着看电视带来的疲倦,他总是很快便能睡着,可是那天晚上他就是睡不着。他已经随身将杂志带到了床边,放在了床头柜上。他拿起杂志,再一次翻开,但是这一次他感到很荒诞。那个埃尔比亚是所有这切的罪魁祸首。衣柜柜门大开,上面的镜子映出他五十六岁的样子,在电视屏光的映照下暗淡、模糊的样子,很疲惫,有一点点胖,但是不严重,他也没有刻意去减过肥。
他觉得加入罗伯特提出的那个游戏很可悲。在这么多年来还算不错的幸福与宁静之后,怎么能在一个这么粗陋的手段面前缴械投降呢?他把杂志揉作一团,拿进厨房,扔到了垃圾桶里。然后收紧了袋口,放在门旁心里怀着门房还没有进行例行巡查的希冀。那晚困意来袭时,就像是在一个看不见的胸口上恬静地休憩。他为自己感到骄傲。
早上,垃圾袋已经不见了。他本可以透过猫眼来确认,但是他还是打开了房门。到银行的时候,别人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有点头疼。”他说。
是这波流感吧。所有人都中招了。”可那并不是流感。可口可乐的广告牌一会儿熄灭,一会儿亮起,圣诞节彩灯也一会儿熄灭,会儿亮起。圣诞节到了。之前他怎么没想到呢。
两年前,就是在这个节日期间,他遭受了一场让他身心俱疲的伤痛,直到彩灯被取下才走出来。
但是,此时他所感受到的不是伤痛。而是紧张。
录入账号的时候他犯了个错,还同一个没有收到工资的客户争执了将近三十分钟。午间他去找了药箱,量了体温。可也并没有发烧。他吃了一片阿司匹林。可他的头并不疼。启事中写着:我好寂寞。埃尔比亚。之后是一个电话号码。
他想不起来那个号码了。他一向很得意于自己的数字记忆能力,但他记不起来了。是以307开头的。以307开头,然后是类似于4680的数字。不是4680,但是跟4680很相近。5690。3680。
我好寂寞。埃尔比亚。之后是307…从银行出来以后,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报亭,那天下午买杂志的报亭。
“在那块儿找找。”报亭主对他说。
但那里没有。
“卖光了吗?”
“那儿没有?”
“没找着。”
“那就是卖完了。”
在三个街区以外的情趣用品商店也没找到店员甚至都不知道类似出版物的存在。他想投诉,但他觉得很可笑。进家门的时候,狗因为他不在而焦虑不安。它饿了,摇着尾巴。其他任何一天,他在到家的那一刻都会感到轻松,可是这天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是不是该坐下来还是看电视。他甚至都没有吃晚饭。应该下楼遛狗了。多年以来他一直遵循的那些带着缓缓幸福感的似式,瞬间都变成了令人厌恶的义务。他给狗戴上狗绳,下楼遛狗,但并没有走平时常走的那条路。
回到家以后,他索然无味地吃了晚饭,吞了两粒安眠药。他梦到一个很久以前他爱了三年之久的人,但是他没有看到那个人的脸,只有身旁那具身体熟悉的存在,那个人的气味,那个人的唾液。
***
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他发着烧去了银行。他感到很虚弱,但同时又有种大叫的欲望。
简直不可能就这样忍了这么多年。午休的时候,他来到街上,去常光顾的酒吧吃点心、喝咖啡,但是他有一种被周围所有的事物排除在外的感觉。
目之所及都是成双成对的人,亲吻,调情。过去看到这些时那种冷酷的傲慢,在那天早晨却转而对准了他自己,裹挟着加倍的妒忌与焦虑,在他的脸上爆裂开来。他一定要找到那本杂志,现在就要找到它。
我好寂寞,埃尔比亚说。他也很寂寞。他也想像那些情侣一样接吻,牵着某个人的手,买礼物。
他已经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讽刺这种游戏上了。
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以为至少得走到下个街区,可连这都用不着。他走到路上碰到的第一个摊位,说:《马德里交友》”报亭主伸出了手,手上拿着那本杂志。
“三百五十比塞塔。”他高兴坏了,简直想要嘲笑那个来买日报的老奶奶看向他时的一脸震惊。长得像他妹夫凯姐姐的女人就在那里,手臂交叉挤出乳沟,口红溢出了薄唇的轮廓,像是在快速修复身体上一向令自己不满意的地方。在第四十三页,上侧,埃尔比亚也会在那里,在一个名叫比尔的双性恋的上方,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照片的下方。他要了个袋子,将杂志装到袋子里,带着近乎愉悦的心情朝银行走去,可是在剩下来的工作时间里,另外一种恐惧诞生了。现在他要做什么呢?难道他真的想给那个号码打电话吗?如果不想打,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进门的时候没有和门房打招呼,关上房门之后,他翻到第四十三页。
913077670。
他怎么会忘掉这么好记的数字呢?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狗看着他,眼泪汪汪,因为他忘记遛狗了他对狗说:“爪爪。”狗抬起一只疲惫的爪子,就像一个被迫把同句原本很好笑的俏皮话讲了二十次的孩子,他决定遛狗的时候再去想那件事。可是并没有什么好想的。从他下楼走到街上开始,埃尔比亚的号码便一直撞击着他的太阳穴,就像一首广告歌曲那么清晰、难忘,913077670,就算他要打电话,也只是为了听听声音,仅此而已,他会打电话,然后会挂断,喝一大杯白兰地,看一部电影,对那天晚上电视上会播一部好看的电影,他在报纸上看到过,入睡将不会很难。
他一直等到10点半才打电话。他觉得10点太早了,而他从来没有在11点之后给任何人打过电话。10点半刚刚好。电话响了三声,没有人接。
“喂?”埃尔比亚的声音说道。
感觉很年轻,比他看到启事时想象的还要年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处小小的公寓,可能是合租的,一条狭窄的走廊,衣服摊在床上,开着电视,廉价的晚餐。
“喂?”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他爱了三年之久的那个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声音里有种腆、敏感的男孩被人深爱时所具有的东西。埃尔比亚挂了电话,而他,听着电话忙音,回想着那个有人用花朵装饰他的头发、为他画唇、与他共浴的夜晚。他记不清他的脸,却记着他的触感。他记起他的手,他舌头的温存,公寓的混乱,彼此占有的奇异感觉,交谈中充满了令人愉悦的平静、欢笑、沉默,世界渐渐升腾,变得安适而易于接受,唇间流露的幸福与爱等字眼,也带着一种简单平常的自然而然。
开始下雨了,似乎就连老天都想让他错得更加离谱,他再一次拨通了电话。
“喂?”
“你好,我打电话来是…我看到了你的启事。”
“你就是刚才打电话来的那个人?”
“是。”
“之前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