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77637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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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直系同辈
原型 原神 提纳里 , 赛诺
标签 提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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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2023-1-22 10:40
- 导读
- 为你,千千万万遍。
一,面,片,包。
“近日有......经计算,该情况会持续7日左右,政府部门正在......请......”
赛诺又把书的封面看了一遍。
《一面片包》。
“......物资储备,现在诸多生活用品出现缺......”
不对吧。
“哥,你这——”
“把电视关掉。”
赛诺一愣。提纳里鲜少这样打断他。
“我在听新闻。”
“我看过了。非典型日食,我们要摸黑生活七天,明白了?关掉。”
白色头发的人真的关掉了电视。
一时间没人说话,提纳里整理书架的声音突兀在两个人的耳际。
“——抱歉,赛诺。”
听到男人的叹息被提及者抬头,然而提纳里道歉时甚至没有面对着他。
“啊。”
看来在七天来之前的准备格外的忙。
“那个主持是你前男友吧?黑头发的。我记得他之前是偏分。”
提纳里从容地转过来。“是。他一单身就把刘海剪掉了。”
这种从容的面部表情赛诺肯定在哪里看到过。好像是提纳里第一次把他前男友带回来,两个人进了房间,安静地呆了两分钟以后,从容地出来。但是他们看起来很奇怪。后来提纳里跟他说,他们谈了四个月,一带回家发现撞取向了。
他明明看起来很可爱的啊。提纳里事后说。
这好像超出了赛诺的认知范畴,因为那个男的看起来蛮结实的。哥哥的解释是,肉多的也很可爱。
赛诺这时候的表情和那时差不多,吃了虫子一样,但是在重要会场要从容地忍住。其实这并不是因为惊讶,而是因为面对新话题他无从回应,比如昨天提纳里嘲笑他住了几年都不知道家里的灯是太阳能的,赛诺只能像吃了虫子一样接受嘲笑。提纳里笑着笑着就停了,因为想到他们七天连灯都没得开,像吃了虫子一样。
所以他又“啊”了一句。
赛诺清醒时躺在光里。准确来说,躺在睡满了阳光的被子下面。前一夜他已经做好了一觉醒来被失明痛击的觉悟,这样正常的第一视觉让他迷茫,像是四肢健全但被扒了衣服的将军。
提纳里已经在吃早饭,赛诺走到餐桌旁,他就把叉子放下,看着赛诺。
提纳里好像看得很用心,中途轻轻叹气。
“哥?”
“啊......”提纳里动了动下巴,“允许我再好好看看吧,万一我忘了你长什么样呢。”
赛诺回看他。
“不可能,哥,而且七天而已。”
“是吧。”
提纳里又把叉子拿起来,把西兰花放到嘴里。“你不知道我哪里有痣吧?”
“啊。”赛诺语塞,“你,没有,痣吧?”
“哈哈。”
赛诺觉得这并不好笑,并且比哥哥嫌弃他的笑话都差。“你没给我看过。”
“看过。也跟你说过。”
没有。
应该没有吧?
提纳里好像真的觉得有趣,抬头又低头,最后说,你记性好差。
赛诺显然不理解哥哥在干什么,从他起床到现在,好像什么都没搞懂。
“——那就没说过吧。”
“到底在哪里?”
“赛诺。”提纳里突然说他的名字,手里的叉子穿透了绿色的西兰花,好像正在切割他刚刚称呼的名为【赛诺】的物品。他罕见地这样蹂躏食用品,嘴里甚至像是经过精挑细选的语调。
他说,赛诺,我不知道。
提纳里把最后一个西兰花吃掉。
赛诺的手还停留在椅背上,僵僵地站在那里。
失明一般地,万物失去原有的形态,顺从地溶解在黑色的浆水里。包括固体的眼角膜,气体的氧,包括被暗夜剥夺姓名的赛诺和提纳里。
就在他打算追问,最后一个西兰花还没有进入提纳里的口腔的时候,失去阳光的暗域已经剥夺了所有晶亮的目光。
提纳里从桌边站起来,黑暗里准确地拍了拍他的左肩。
“别太紧张。”
七天夜晚就这么开始了。
提纳里听起来从容得可怕,赛诺甚至怀疑他是算准了时机让突如其来的失明堵住他的问题,甚至让他来不及实施计划好的大义凛然。
哥是混蛋吧。
赛诺摸了好久才找到餐桌上的刀具,然后在盘子里买彩票似的戳。
“赛诺,看外面。”
赛诺向左边转头,看到黑乎乎的一片里面贴纸似的挂着一点光。
“啊?”
“大书记官他家。竟然有备用灯,他恐怕得让他室友跪下来赞美他了吧。”
赛诺迟疑了。“你认识?”
提纳里愣住,随后缓缓地说,啊,外号。就是艾尔海森。
“——记性好差。”
最后几乎是叹息似的语气,不知道是在说谁。
“但哥,我们有手电筒的吧?”
“啊,是有。我记得是有的......”
“记得?”
“没找到。”
提纳里的声音很疲倦,他平常绝不这样。即使没找到,他也应该会记下来,在七天夜晚之前去买。然而赛诺不打算问,因为问了提纳里也必定温和地说,赛诺,我不知道。
“哥,你在哪边。”
“往前走。”
赛诺真的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哥?”
扑地一下他感到膝盖被另一个人的腿拦截,然后掉到了沙发上。有点痛。
“说说你看的那本书吧。《一片面包》。”
赛诺坐直,左摸摸右摸摸,就是摸不到提纳里。
“提——?”
郭狐的手抓住他的手腕。
“我在。”
“啊。那个书——”
“赛诺。”提纳里的手紧了紧,“你刚刚要叫我的名字吧?”
赛诺愣了愣。“呃。对不起?”
“不。再叫一遍吧。”
“啊。”
“完整地,叫我的名字,赛诺。”最后两个字提纳里咬字很重,这两个字赛诺今天听到得格外地多,“以后也请这么叫我。”
“提纳里?”
赛诺听见提纳里笑了,然后他的手也从手腕处脱落下来。他好像笑得整个人都在颤,把沙发压得起伏,低头又抬头,然而听不见他笑出的声音。如果失声的哭是最痛苦的,那失声的笑应该是最欢愉的,如果提纳里真的想到这样有趣的事情,也应该告诉赛诺,让他听会了之后去说给那些赋予他【笑话克星】的听众,或者下次提纳里郁闷的时候,重说给他听。
真的没人说话。
“那个书是叫《一包片面》——不,《一面片包》,吧?......提纳里。”
“啊......《一片面包》。”
“封面写的是——”
“不,你可以随便读,但叫《一片面包》还是最顺口的吧?”
“那为什么要在封面上乱打。”
“哈哈。只是想让你看到常规局限性啊。书本身就是在讲这个。”
......
“1:80?真给你赌对了。”
“当然。你当时还不信我。”
“观众下注多少又影响不了比赛的结果,还是运气成分啊。”提纳里把手套脱下,“也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
“那就是天意。”
“哈哈。举报你破四旧啊。”
......
“不对,凤霞是他女儿,家珍才是他——”
“啊啊,换一个吧。”赛诺有点焦躁了。
“明明挺好看的啊。之后你自己去看吧。”
“我可不想看。”
“总会看的。”
......
“松冈凛......好像听过。一个CV?”
“那是松冈祯平。”
......
“艾尔海森前几天寄给我一沓儿童杂志,说是——”
“......提纳里。”
听到对方略带愠怒的吐字,提纳里顿了顿,才忽然笑起来。“哈哈,赛诺,不,哈哈。我的意思是,艾尔海森特意说那是卡维送来的儿童杂志,大概又是他们闹别扭的一个环节。但这真的很幼稚啊。”
赛诺没接话,大概有点尴尬了。
对啊,哥怎么可能——
“——我怎么可能拿这个跟你开玩笑,赛诺。”
......
“这个直接套公式就可以——啊,你不会忘了吧。”
......
“Got our pickaxe swinging from——”
“s2s——”
“ss2s——”
“Thistask, a gruelingone——”
“Hope to find some diamonds tonight,night, night——”
“Diamonds tonight——”
......
“上个暑假我们是去的香港?”
“上上个。”
“啊——记性好差。”
“忘记一点事情总会有的吧。”
“是吧。但重要的事情不应该忘掉啊。”提纳里扶额,“总之我很想吃烫干丝。”
“烫干丝不是香港的啊?”
“我没说——啊,跳跃性有点强了吧。抱歉,赛诺。”
“......之后可以去吃。”
“我想吃你做的。没有葱......没有蒜......也没有姜。”
“我不会做,好像。”
“啊。......你不会做呢。”
......
“提纳里,我记得你小时候怕黑吧?”
“啊,这样。”提纳里的语气变得婉转,“那我真是好害怕,你会让我抱抱吗?”
静默。
“——哈哈,说了怪话呢。我脑子现在不太好,赛诺。就当——”
“抱吧。”
“啊......”
“哥,抱吧。”
黑暗里无法看见赛诺是否在拥抱前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但是提纳里好像真的看到了什么似的,于是笑得厉害,一揽便把赛诺抱紧了,抱着还在笑,颤抖着甚至让赛诺怀疑他说的害怕是真的,只是从容着不说。
“赛诺......你的话听起来,真的很怪。”
“那也是你先说的吧。”赛诺说。
【抱】吗?赛诺想,倒也无法算怪话。如果真如提纳里所说是他说了怪话,那拥抱的建议怎么说也是提纳里自己提出来的,所以怪话不是他说的啊。作为朋友,不,至少得作为亲人,完全拥有拥抱的资格。
总之,他们很久都没有这样好好地抱过了。
如果把这样一次圆满的拥抱拆分到过去的日子里,他们或许每天都算得上粗略地抱过一次。
在离家前。
在出医务室之后。
在从雨里连滚带爬地冲回家的时候。
在哥哥好像不太忧伤地分手的时候。
或者现在,借着良好的拥抱姿势,再深深地抱一次。只因他们恰好能够。
提纳里的手搭在赛诺的肩胛上,似有似无地轻抚。他说,赛诺,我说怪话你也不介意了吧。
赛诺说不。
提纳里说,我不想厌倦你。
他说了很多。断断续续,挑挑拣拣。
最后他说,原来我能够这么想你。真是大开眼界。他说的时候有点要笑了,终于又像吸眼泪似的止住。
“我也——”
提纳里在他发话时一惊,回神后又急切地打断他。”不,赛诺,你没必要回答。你也没必要听懂。啊......可是我现在连好好地看见你都做不到。”
赛诺以为提纳里哭了。因为他说话地时候语气伤心得厉害,这种程度的悲伤一般会直接导致泪水。赛诺去摸提纳里的面颊。但是是干的。
提纳里没事。至少在赛诺的记忆里,提纳里是木头生的。只有喝进去的水,他是流不出泪的。人长时间呆在黑暗的地方心情总会变差,即使木头也会蔫。
这很正常。
赛诺睡着了。
两个人不说话之后,赛诺才安心地放纵了自己的睡意。安心地,整个人落在提纳里的身侧,睡着了。
没有人知道现在几点,但是提纳里的生物钟拒绝了入睡的申请,所以怎么说还没有到睡觉的时间。
钟表在走。赛诺在呼吸。钟表走得比赛诺呼吸得快。
失去形状的空间里还剩一点微妙的声音。要么是角落里哪一只濒死的虫子,或者是卡维对室友的控诉——啊,这肯定听不见,但大概真的在发生——或者是水流的骚动,预示几天后厨房的水龙头会忽然爆发。后者会很有趣。虽然会把他和赛诺弄得脏兮兮,但是两个人又会忽然在七天富裕的无聊里找到打破无聊的一个通道。两个人都湿淋淋的,如果看得见,那一定很好笑。即使看不见,大概也会想象着过于壮烈的场面而大笑。
或许赛诺也会因为另一个原因而发烧,那就不是低温,不是心理压力,而是因为两个二十多的男性和一个水龙头搏斗失败了。
那真的会很有趣。虽然赛诺生病就已经很有趣了。但他知道他所想象的水龙头战役必定不会发生,就像他知道赛诺必定生病一样约定俗成。
他从很久以前就讨厌常规。但他禁止自己这么想。常规是赛诺应获得的生活——他永远喜欢赛诺,所以他接受所有常规和无聊。
七天竟有这么多个小时。他有太多能够和赛诺讲,然而现在不是适合的时机。前半周他们应该互相支撑,因为初来乍到的封闭和幽暗已经足以让人心烦意乱,他们至少应该有四天好好地互相认识。感谢黑暗的腐蚀,他们得以把皮肉下的东西拿出来互相照看。
然后——然后再告诉赛诺他现在不该讲的——啊。那些实在是太重了。
提纳里睡着了。
窗外贴纸似的灯光灭了。
赛诺梦到自己走在沙漠里。远处有金字塔,还有熊一样大的牛。
他就赤脚走在按理说70℃的地表,而脚下毫无松软的质地,反而像走在基岩上。太阳是西瓜的形状。
忽然他的背上被沾湿了,接着从额头到脚跟,哪里都是水,冰冷地熨帖在皮肤上,因步履而抖动,然后血液似的流下来。
天上看不到云或雨。
一个男人顺理成章地从他的右手边出现,把口袋从手上拿下来,眼睛看着他,说,我刚卖了我的右眼和一个肾。
赛诺应允了他的问候。
那个人点头,转身一周又四分之一,最后向右边走去。
赛诺注视着他离开。男人的背影水似的散在地上,确切地变成了流体,忽然又定了型站起来,闪亮的金色的长发,微笑着,腰上有个洞。他听见自己叫她,【九十九】。
“——一起杀掉星浆体吧?”
沙漠下雨了。
赛诺醒了,这次没有再躺在光里,也没有准备好大义凛然。这个梦不能算噩梦,然而一醒来一无所有的感觉让他一阵恶寒。只要他不说话,他好像已经死过了,现在他是以幽灵的形态查看提纳里的生活。
“醒了?”
“嗯,是。”
赛诺觉得自己关于幽灵的幻想大概会被提纳里评为过度愚蠢的等级。
“面包,给。”
“......提纳里,我不是很想吃。”
“小心生病啊。”
“那可能就是心理疾病了。”赛诺把提纳里硬塞过来的面包放在一边。
“心理压力也会导致生理疾病。”
“不可能——”
“赛诺。”
“啊。”
“你要打赌?”
赛诺不可置信地转向声音的来源,这种被提纳里评为幼稚等级的活动竟然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好啊。”
“你赌什么,赛诺。”
“啊......今年新出的三张邮票吧。”赛诺掂量许久,才郑重地把从朋友那边买到的三张都押出去了,“你呢?”
“那就三个秘密。”
“秘密的话......三张邮票有点轻了啊。”
提纳里轻笑。“哈哈,也没有。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满足我三个愿望吧。”
“这个可以。那要是有的愿望我做不到呢?”
“哦?这么急着输掉啊。”
“不是——”
“那就再满足我三个愿望吧。”
赛诺思考。“那不会死循环吗?”
“哈哈。”提纳里笑着说,“我不知道啊。”
从某一天的某一时刻开始,室温明显低了,但至少还在人体能接受温度的底线之上。提纳里说是总控把供暖的耗电减少了,每家都这样,并且窗外也看不见灯了。他们还给我们留了点暖气呢。多出的电大概是拿去制氧,至少我们还没有因为太冷或窒息而死掉。
这样的先天条件明显对于赛诺一方并不有利,虽然深信着自身体魄和彩票运气的赛诺不这么认为。
他们又聊到小时候。赛诺问提纳里他第一次感到害怕是什么时候,提纳里说,好像是他第一次对着镜子把灯关掉,发现自己突然不见了的时候。至于之前的他不太记得,但这次是极为深刻。大概像他一年级把“谦虚”的“谦”写错所以那次语文考试得了99.5,然而他再也没得过100。他到现在还记得。
“能想象吧。只要按一下开关,自己就像根本没存在过一样。我刚刚发现能够在另一个物体上看见我的自身,然后就接着发现了毁灭自身和可视的一切的方法。那真的很可怕,我当时才——才——啊,多大来着......”提纳里没思考多久就发出叹息,“赛诺啊——”
被提名的人没有回应,只是说,记性,好差。
发语的人调换后听起来有点异样,但效果似乎并无不同。
“啊,你也觉得吧。”提纳里平和地说。
说到赛诺第一次感到害怕的经历,他沉思着,过了很久才说,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久的了,就是得麻疹那次。提纳里想了想说,哦,那倒是真的很早。
“真的很痛。”
“麻疹一般不太痛,就是胸闷气短。你很怕痛啊。”
“不能这么说。人都怕痛吧?”
“那我当时可是和你一起得的啊。”
“倒是的......我当时以为你是和父亲一起来看我的,而且你躺着也不说话。”
赛诺低头。说得有点多了,虽然已是不太引发伤感的旧话题。
那个标着七号的病房。窗户的两侧都有漂亮的阳光,内侧是两块长方形的,落在赛诺的被子上。房间里有三张病床,两张病床上躺着两个小孩,小一点的在咳嗽,另一个在睡觉。父亲坐在两张床之间的椅子上。
将近二十年前他们尚能这样完整而不太甜蜜地待在一起,彼此在彼此的五米之内,不必睁眼也能知道,他们一直在。
现在三个终于走丢一个,剩下的两个消失在黑暗里。
世界上要么只消失了父亲,要么只剩下父亲,要么地球上没有一个人。
然而绝不会是最后两种。他们两个,就他们两个,心照不宣地不会跟对方说,我们消失吧。他们要活下去。所以父亲失踪之后他们没再去找他,后来提纳里说,他不会亏待自己的,至少他离开前已经把一切都给两个二十岁的人准备好了。
邻居给父亲办了送别礼,因为父亲是好人,好人不会死。然而提纳里真的哭了,就在三个人曾经住过的家里,哭得站不起来,坐在地上没有声音地抹眼泪,手和纸并用,两侧的头发都往眼睛里跑,更引得眼泪往外冒。赛诺站在旁边,也有眼泪沾在面颊上,堆积了几颗之后,才慢慢地滑下来。他低头看着哥哥,也觉得腿发软,然而怎么也掉不下去——他本就不能掉下去,因为他要等哥哥哭得差不多的时候,再把他扶起来。
提纳里的手指戳了戳赛诺的大腿。“从小就好冷血,赛诺。”
赛诺不怎么明显地惊了一下,缓缓地说,“没有吧。”
提纳里现在的样子明显就像在哄小孩,像是拿着两颗糖跟他说,对我好一点哦,不然只给你吃这颗超难吃的。他现在做出这样的举动并不奇怪,因为赛诺再次睡醒之后的情况比上一次差得多,说两句就开始干呕,幸好他们还没来得及吃早饭,所以没吐出什么。然后就是明显的精神不振,他们的谈话常常跟不上赛诺的下半句,提纳里后来拿开水烫了一下赛诺的舌头才有点好转。他似乎在刚才几秒并没有像赛诺想了那么多,这是好的。赛诺想。
火车。西欧式的装潢。站台,人,和天空。
他好像坐在车厢里,但他明明记得在外面看见的车厢离去时的景象,车轮带走风起时的哨音。
赛诺躺在被子里昏昏沉沉地回忆这个梦。他刚刚明明还身在其中,现在就像八九十岁重温小学奥数那样迷茫。
他好像记得一个夏日似的小镇,斑驳的白色的楼,天空被电线割地一样划分。如果电视剧属实,那这里一般盛产疼痛且吵闹的男孩,现在正在三五成群地渡劫。
唯一突兀的是风车。不是不好看,并且它好看得过度,高耸地,周身包着深深浅浅的红砖——只是这里没有一朵郁金香或雏菊。这里只有永远沉醉于八月的小镇和两条腿的人。它应该在一个永恒的郁金香的花期里出现——如果有一个郁金香似的小镇的话——然后有小孩在花里玩,天上有云或无云。总之不该是这里,总让人觉得它有一天会猛然因归心而枯萎,一直等到夏日无法重现,水泥里炸裂出花香,它便重新生长了——只要它可以。
他好像看到一只从菊花茶里飘出的水母,当时他忽然又坐在一个地下实验室里,桌对面的男人用让他唯一记忆深刻的不满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把装菊花茶的茶壶填满。
他好像在梦里什么都看见了,除了他生病的预兆。
赛诺生病了。
他在睡梦里已然已经发病了,因为他一醒来就被病症痛击,而且他已经被提纳里从沙发转移到床上了。全身由内而外地发烫,然而室温分明不高,热意和冷气在皮肤边沿博弈。好像还在梦里似的,赛诺无用地眨了眨眼睛,脑子已经不是很清醒了。
“提纳里......”第一个字就被痰卡成高音,猛咳两下,才把后剩下的字游丝似的发出来。
提纳里听到声音并无动静,几秒后作出慌乱的骚动,然后说,我在。
静默。
“我赢了啊。”
“嗯。”赛诺发出鼻音。
静默。
“我没找到药。只有随身带的两颗,给你吃了。”
“嗯。”
“也帮我找找吧。”
提纳里站在那里。赛诺真的从被子里出来,摸了一件外套,站在床边上。他之前听到过提纳里安抚病人的时候很少提有关于病的话题,然而他怎么也不会邀请病人一起研究他的学术报告,更不会跟病人说,帮我找找福尔马林吧。至少赛诺下床之后感觉还不错。
黑暗里赛诺伸出右手,往旁边靠了靠就摸到了墙,顺着墙往前走,碰到了衔接着转角的书柜。他还记得书柜的样子,纯白的,四层,下面是储物柜,最上面一层放着打印纸和他们曾经旅游买的纪念品。
他一切都记得,只是摸着却觉得,书柜竟有这么宽。赛诺往下摸到储物柜的把手,打开之后仔细地找一遍,没碰到盒型或片状的东西。倒是手上好像有灰。
赛诺顺着卧室摸出去,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从两个人的房间,客厅,卫生间,餐厅,厨房,一直到提纳里专门放书的长架,他像初生感受土地似的把他寄存了几年的容器又通彻地感受了一遍。他发现绑窗帘带子上的两个球原来可以吸在一起,厨房橱柜的第三个门里有一包五香料(赛诺在打开闻之前以为已经结束了),提纳里书桌的抽屉藏了三块饼干。其间听到提纳里一直在走动,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最后连翻找的声音都没有了,只剩他的鞋底击地的声音在每个地方乱窜。
其实赛诺也不在意到底找不找得到了,到最后也只是像走亲戚似的把房子心满意足地看了一遍。
“没找到。”
提纳里停下了。“嗯。......我在你卧室。”
赛诺摸着回到卧室,坐到床上,提纳里在他右手边的椅子上。这样的情形有点熟悉,只是生病的少了一个,年长的少了一个,黑暗里的少了一个。其实算不上相似,但赛诺生病的案例实在屈指可数,所以有既视感倒也正常。
“要我做什么,哥。”赛诺的手指绞在一起,“我输了。”
提纳里的眼睛在暗处望了望他,然后低头,说,好,就三个。
“第一,我想请你听我说一些事情。可能不太愉快。第二,如果我以后说什么怪话,请包容我。第三,请不要忘记我说的。”末了,提纳里又说,谢谢你,赛诺。
赛诺原以为此时的氛围应该像生日许愿那样昏黄而温馨,然而这时不仅没有光亮,提纳里的声音听起来也毫无生气,类似于乞求的愿望,赛诺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无偿地借他一次安静的倾听。后来他又意识到,说话时提纳里热切的目光甚至都完全是自己草拟出来的——他或许一次都没有意图看向他。
赛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左想右想,竟觉得合理。这种赌约在提纳里眼里真的没什么意义,他如果真的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那通过赌约把这次交流塑造得价格昂贵,到底也是为他的动机服务了。所以赛诺轻轻地说,哥,讲吧。
*
我本打算用一个特别一点的开头,只是我好像并不是很擅长讲故事。其实本来就不是太有趣的事情......啊,赛诺,你真的忘了很多事情,我也是。所以我们应该不欠了。
这么说吧。
我已经遇到了无数个你了,你过去的二十年间也是遇到了无数个我。不能说无数个......那也有很多了,我是指你所遇到的。是有点难懂。其实就是每过一段时间你身边就会换一个提纳里,你是认不出来的。......你每次都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其实赛诺,我什么都看得见。抱歉。
上帝给你选的这一条路很幸福,我看见了。啊......你至少应该笑一笑吧。从前你的那么多次,当过吸血鬼,当过逃犯,当过餐馆老板和实验体。什么都有。
你给我做过很好吃的烫干丝......你一直都会做。
你在被我用枪指着脑袋的时候跟我说,要杀就杀吧,那是有意义的。你当时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你甚至不愿意在离开前给我一点令人印象深刻的情绪化的指示......戏谑或怜悯我都接受。我开不了枪。那一次我们再没遇见过。
我有幸终于让你死在我的手里,你在临死前也真的露出了我梦寐以求的惊恐的表情。你是实验体,你跟我说痛苦,所以我愿意献给你任何形式的解脱。我记得太深刻了。你的血是橙色的,黏黏的,湿湿的,橙汁一样沾了我一手。我好像理应心满意足了,但当我又记起你的时候仍感到空缺和虚弱,失去你和没失去你时一样。所以我突然明白我想看的是你幸福而挣扎的样子。然而我知道两个极端不能搭建出一个正常的自然人。所以我希望每一个赛诺都能像你一样生活,有注定幸福的结局,平凡得无可挑剔。这样我就可以暂时遏制住我矛盾的渴望,并不时提醒我自己,这是我最讨厌的无聊透顶,这让你始终幸福。
......
上次,就是上次,你是沙漠的王。啊,是没讲过的新故事。让我想想。你的服饰像下葬时一样华丽。不,我是说很华丽。有点不恰当了。......你活得很长,你的子民深爱着你。我和你从来毫无瓜葛,但是千千万万遍我们必定要相交,不管是产生了多么荒谬的角度让我们在某一点把彼此的命运绊倒......啊,荒谬......这种荒谬我梦寐以求。
你很不想见我,但是我们做了很多次。那一次我和你待了一年。准确来说,我待了一年。平常都是两三周,多的时候一个月。......这次只有七天啊。
......
还有一些,我放在最后说。啊,你在叹息吗?如果是我讲得太枯燥的话,抱歉。
我每一次遇到不同的你时才会完整地记起与前一个赛诺的所有记忆,灌输似的,把上一个你、这一个你和这一个我地信息填充到我的认知里。然后在相处的时间里逐渐把这一个你和我忘掉。可能刚开始是一点点,随着时间越来越多,最后什么都不剩。然后就是回环往复的过程。你知道这像什么吗?就像你知道你睡觉时噩梦的必然,你甚至知道噩梦的内容,但你必须睡,所以你必须接受噩梦。在假设你很害怕噩梦的前提下。
所以我无法像任何一个赛诺道歉,因为我能够道歉时要么面对的已经不是你,要么我还没做出能够道歉的事情。我每一次离开前都要把这些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明明毫无意义,并且你也会忘掉的。大概是因为看你一无所知的样子很可怜。
我已经讲了无数遍这样的话了,内容好像已经越来越精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厌倦把这张嘴张开发出讨人厌的声音,但我拒绝厌倦你。所以这样往复的程序我大概还可以再乐此不疲地享用更多次。
总之,我想让你记住的——啊,其实我只是想让你现在清晰地听见——
我很爱你。
就这样。
*
提纳里讲了很久,声音一停,空气又冷下来。
赛诺回神时,提纳里正安静地坐着。
脸上有东西在动,一摸是湿的,不黏,不是血,一颗一颗已经堆积得很多,顺着不同的轨迹,或者几颗合并成一大颗,断断续续地下来。绝对不是眼泪。就这么想着,只觉得眼睛是酸的,鼻子是酸的,心脏跳得厉害。他不可能哭啊。提纳里说了,他们必定幸福。他用的是“你和我”,他们明明会在一起的啊。为什么要哭呢?他毫不委屈,又毫不愧疚,他觉得过去二十年的提纳里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对他很好。他们甚至在他尚不懂得爱的年纪里,爱了他很多年。他哭是不对的,提纳里在看着。但提纳里又没有禁止过他哭。突然觉得胸腔一松,就有水猛地淌出来。这次他感受到了。它们真的是从眼眶里出来的,就在他的目光之下。
“你有要说的吧?”提纳里发声。
“嗯。”赛诺吸了两下鼻子,攥紧掌心的餐巾纸,“你说过我会全忘掉?”
“不是全。算是我越界的一部分吧,比如我跟你说的那些话......还有药,原本应该是我去找然后很轻松地找到了药箱,你以后的记忆就会变成这样。”
“那你说让我记住?”
提纳里嗤地笑了。“对啊。”
“为什么要这样。”
“啊——”
提纳里使用这种语气就代表他要说“我不知道”,然而赛诺现在根本不想接受搪塞。明明他很认真,并且哥哥对他本就很认真。
“有原因的吧?”
提纳里话说到一半停了,等赛诺问完,又得以从容地继续。“这样就可以许其他的。可以让你学会做烫干丝。可以让你穿情趣内衣。可以让你每月拿出一天陪我看一整天电影。”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因为我想让你看见我的一亿个愿望。
一亿个愿望。赛诺又在心里想了一遍,这么贪啊。提纳里咬字时的语气出奇地危险,像在说一亿高利贷一样。
“那照你这么说,你打赌的时候什么都知道了。”
“我不会参与少于100%胜算的赌约。特殊情况除外。”
赛诺皱眉。“那根本不必要。”
“我也觉得。但可能我们就是因为很多年前一个开始即定胜负却相峙甚久的赌约......”
赛诺猛地抬头。“那——!”
“这个真的不记得。”提纳里摊手,“不骗你。”
赛诺又低头。
提纳里继续说,像命运牵连这么深的东西,我说不清楚也无罪吧。
在理。
下一次起床和之前无异,只是两个人从同一张床上起来。只是睡觉,仅此而已。因为他们还是亲人。
提纳里起床后便叫一句赛诺,赛诺也会回一句,提纳里。
然而提纳里所说的当然已经发生了。他常常嘴里念叨着某一物品的名字在房子里前前后后地转,转了很久一无所获,直到赛诺知道了他在找什么,便径直去取回来。然后提纳里便要说,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了吗。
提纳里叫【赛诺】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赛诺从来都会不厌其烦地回应。只要他记得,一切都是好的。提纳里也曾说,我感觉我一直在提醒自己,我好像有唯一不能忘的东西。
提纳里不再说记性好差。因为重复赛诺的名字已经成了肌肉记忆,他大概连重复的目的都忘掉了。
......
凭借提纳里的夜视能力,他们得以知道这是最后一天。这个提纳里将会离开,赛诺回到正轨——一切都召唤着蛰伏了七天的光明,一如土地召唤黑夜来临。
提纳里突然说,赛诺,你应该在沙漠。末了指了指赛诺的胸口。你这里有金色的首饰。
赛诺拿下他的手,并把它握在自己的手里,轻轻地说,我没去过那里。
......
“我记得你说你身上有痣。”
“有啊。”不知道提纳里是在回答【有说过】还是【有痣】,但大概率是后者,“在这里。”
赛诺在他的手的引导下落在提纳里的左肋上。“赛诺,在这里。”
隔着布料能感受到肉体的热意。他知道提纳里在看他。
......
四个小时。
他们静默地坐了很久。
“提纳里。”
“啊......好听的名字。”
赛诺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他。“你?”
提纳里也看看他。“原来在叫我。”
......
两个小时。
“亲爱的,我想吃烫干丝。”
赛诺抿嘴。“嗯。”
......
30分钟。
“哥,叫叫我吧。”
“啊。”
“你之前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亲爱的。”
“不。名字。”
提纳里定睛看着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像忘了。
“......赛诺。”
“赛诺。”
“嗯。”
......
10分钟。
提纳里说,你睡一会儿吧,天快亮了。
赛诺“嗯”了一声,刚躺下,提纳里又说,要记得吃药。虽然我看不出你病了......我记得要这么说。
“你记对了。”赛诺转身,“你把药藏起来了?”
提纳里不太记得,思索许久,终于露出得意的神色,说,我把它藏在你最不会找的地方了。
“那告诉我啊。”
提纳里笑了。嘴角从两侧挽起,下巴上扬,眼睛没有眯着反而睁得格外地大。赛诺看清了,因为刚好有阳光从右侧刺进来,成为他脸廓的边线——仿佛黑夜由他操控,并在此时随意地揭起。
“猜猜看!”
前所未有的壮阔的退潮。
阳光把一群被黑夜浸透的人类拉出来晒干,他们惊醒时高呼或大哭,这让阳光窃喜不已。
药丸前两分钟躺在提纳里的口袋里。
现在它属于医药箱,刚被提纳里轻轻地拿出来。
“去吃烤鱼吧?为我们七天终于脱困。”
......
“他们说那家甜品腻到逆天。”
......
“HAPPY BIRTHDAY!尝尝妮露做的豚骨拉面。”
......
“......鱼子酱......”
......
“......笼屉荞麦面。”
......
“牛杂汤?......”
......
“纪念我们第一次约会,为我学烫干丝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