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哧——”

吴邪挣扎醒来，在熟悉的疼痛感中。身子在被窝里缩成一团，趴到褥子上，盖在身上的薄被浑噩间蹬到了一边。他的全身几乎都失去了疼痛以外的知觉，一阵混沌的花白噪点在他的头顶上，在视线里旋转，一样钝重如扁平状的物体在骨头里，在每个关节处不断地揿进去，将他压倒。他听到心脏在胸膛里极力且颉颃地砰挤着，浑身的血管在重复地跳动，血液在火一般燃烧，好像成了一种有毒的酸蚀液体窜遍全身。吴邪把滚烫的前额贴进枕头里，两只哆嗦的手抓住枕头的两边，在畸重畸轻的呼吸声中，断续发出颤栗的呻吟。

他还在现实与梦魇的界限中泅渡，尚未苏醒，眼睛还闭着，却以习得性下意识的动作，从枕头底下一下子抽出匕首，拿着刀发狠地往床铺上扎，呲呲啦啦。挛缩的身体发颤得厉害，他的手是拼命使力，近乎僵劲儿，经筋暴凸地攥着刀柄，才勉强克制得了双手的扭搐。

他咬紧牙齿，等待疼痛纾解过去，然而这一次的病痛复发似乎没有那么轻易地饶过他，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头仍然无力地埋在枕头上，两眼闭合。但是，不断有微弱的反光射进他因面部抽搐而睫帘忽颤的眼睛。他撑开眼睛，稍稍抬起身，向窗外望去。窗棂与玻璃后面魆魆渺渺、诡谲莫测的黑夜分得一清二楚。同时，一阵訇隆隆的雷鸣炸响，随之而来的是雨声，雨点刷刷啦啦打在窗框上。“雷雨，”吴邪心里怨声叫苦，“他娘的竟然赶上这种天气。”潮湿阴冷的气候，总是会让这副千疮白弊的身体格外受累，以至于直接在半夜将他痛醒。

紫白色、仿佛岔枝般长长的闪电一下一下在震烁，电闪雷鸣越来越魄人惊心，宛若就在窗户顶上，大有天崩地裂之势。闪电的光把窗户照得雪白茫茫，照亮远处暗影幢幢的楼房，每一次霹雳下楼房似乎也在颤动；也照进房屋里，照亮吴邪仰望起来的额上和脸庞的涔涔汗痕。

在胡乱回旋的思绪中，他陡然抓住了一个想法，于是立刻也被它虏紧了，反复地考虑着，不停地默叨着，精疲力竭中这个念头却又使他奇特地激动了起来，他的面容从痛苦中改变了，眼睛也从涣离中聚焦出光彩来。最后，他逐渐醒神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吴邪锁住眉头，借着深深扎进床单里的匕首的力，撑住膝盖，从床上勉力支起身子。他等啊等，等疼痛从他每一寸神经、每一块肌肉退去，竖着耳朵静静听，雷声渐渐从房顶往远处响了过去，闪电越来越黯淡，颤动的次数越来越少，终于销声匿迹。吴邪急蘧立起身，穿好衣服、外套，披戴雨衣雨具，悄悄地、飞奔地溜出家门。他的心脏仍有余悸，站起身往外走时，脚步稍微踉跄。但是他不管不顾，此刻，他完全为脑海里的一个念头驱使，就是去找张起灵，他要尽快见到他。


当他终于抵达栖心寺山脚，山林里也在下着雨。吴邪并不稍息脚步，便登上古旧寒僻的石头阶径，一股冲劲儿往山岸顶上跑。他低垂着头，眼睛却直视前方，不时抬起一只手揩一把眼帘旁的雨水。荒谬的勇气，幼稚的莽撞，一腔孤胆，一颗炽心，多年前他只身追上长白之时就种在了躯体里，也曾误以为被岁月荏苒、世事盈虚的蹉跎成余堲凉烬，可如今却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它在身体里燃烧着，就像常供佛前、永恒长明的一盏灯，令他无所害怕，无所顾忌，只想马上到张起灵身边去。

夜空乌翳重蔽，树林里黢黑幽暗，风在穿梭呼啸，大粒大粒的雨珠积在树枝桠，又从叶子上滚落，一股股在吴邪趿水的鞋跟和卷动的衣角上摔溅。越往山顶走，小路越发狭窄，石梯崎岖，向丛深蹴折。蓊茸挺拔的参天树木，丕变出阴森可怖的外形，又重又暗，逼仄过来。仿佛置身于浑暗幽明的迷宫，阻碍着人辨认出方向。吴邪怀着无言的焦急四周顾盼。

正当这时，就在他前方，道路两侧浓阴如盖的樟树丛中，闪现出粼粼的灯火。开始只是零星的，幽灵般疾速地耀隐，更没有声息，萤黄的灯芯招摇地闪耀，在夜雨黑暗的波流中像一条条红鳍的小鱼，神秘地跃动又落下，晕染的光带抛射到湿漉漉的地面，又向上反射到树丛间，分明地照亮了掩藏在桓柯后面的道路。是那些石柱上的佛像莲灯，吴邪惊诧地看见，灯火愈来愈多，依依相承，黑夜中仿佛远处有成千上万的明灯在迎迓向他飘来。每座莲灯正如一心中阿赖耶识所藏共相种子，是当生与逝往一切凡圣之同业共报，众灯之明，各遍似一，终得展现出似色等嚣的这片山河大地。①

焰冷千年火，光摇半壁风。
流光时渡壑，焰影欲连天。②

顺着莲灯一路飞腾的指引，终于，他望见舍利塔那檐牙高啄、攒尖屹耸的塔顶从枝叶繁茂的琅玕中间打蹦出来。引路尽头，断截在菩提树洼里的石龛，是夜，小园里朝向塔室的雕像石龛里的灯笼也点亮了，那石像磨蚀残损的肖貌隐约可见，好像在成寐，又好似憬悟，周身放出的金光比白日里一道纤枝垂奉到石龛前的菩提花，更加灼灼曜彩，仿佛安般寂定在熊熊焚烧的火焰当中。在那一瞬间燃烧的石像和吴邪的视线打了一个照面，一种被注视着的怪异感觉再次掠过心头。

舍利塔闇默森凉、嵬然不动地高据直矗，塔内的灯已经熄灭，但是，在轻飙的出檐下，吴邪蓦然瞧见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盘坐于豁口般的券门下，怔怔地仰面凝睇向夜雨，冷青色的背影，一双癯肩担尽萧瑟疏离，蒙眬地溶化在一帘雨雾里。那雨和无穷的孤寂不能将如此顽固的形象抹煞，却也就此将他湮没。

吴邪的心猛地收紧了，他一下子喘不过来气，肺部吁吁刺促，浑身上下因浸潮而酸疼不已，却用尽全力、踩着磕磕绊绊的步伐冲了过去。这一举动和他从干涸的嗓子里失声喊叫出那个人的名字，就在同一刹那顷。

“小哥！小哥我在这里！”


张起灵坐在门枋之下，观望着急雨构成的一片密网。当世间的雨失去了它的声音，就变成一个奇怪的存在，似乎更肖一种难以捕捉、无形无体的力量，而非物质。这种力量潮湿、安静而浓郁，一遍又一遍穿透身体和意念，当人意识到它的存在时，往往只看到这力量所带来的征象。咫尺之外，千万粒雨珠蕴着微弱的夜色，营营地在弥漫，分不清是从天往地下落，还是从地面往天上飞，亦或本来就是在天地间不停流转；雨珠也飘袭到他的脸颊，冰凉的，一窠窠溶溶的夜色破碎开来。张起灵良久的、呆呆地感受着，就连这寒凉和面颊上的酥意对他而言都是如此珍贵，使他贪恋。

当他产生类似贪恋的情绪时，就会又想到吴邪，思索着今天一早就要去找寺里的方丈，思索找个什么借口闭关，尽量避开和吴邪碰面。

就在这片失人神的黑暗之中，猝然地，仿佛是空中不寻常的流动——尽管他已经耳不能闻，但奇怪地如有一股感应，在他默声头脑里的想象中，好像是树叶淑淑的声响，或者哒哒的急促蹚步声，还是远处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几乎是幻觉般的，突然间在他面前，在菩提树下的石龛灯笼所放亮的一圈光照里，蹦出了狼狈的，披着一件滑稽的印满柴犬卡通图画的雨衣、擎一把蓝色雨伞，风雨里冻得面色苍白的吴邪。

吴邪把撑开的雨伞往肩膀后头一搁，朝张起灵抬起头，让张起灵看清了他眼嵌缩腮、形销骨立的面庞，乱糟糟地披撒在额前的头发，全副体态都显得病态，雨水从发间淌到下颏，然而他的脸上分明又含着笑，眸子鲜丽地闪闪发光，流露出率真的喜悦。吴邪青紫的嘴唇颤巍巍、急忙忙地张开来，胸脯在剧烈起伏地抽动。

“小哥，你怎么也醒了？”吴邪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张起灵喊过去，“我半夜睡不着，来找你！你先不要怪我自作主张没事找事，我来就是想做一件事，否则我在家也不安心的，我……”

他没有把话说完。张起灵如弩箭离弦般倾刻冲进了雨帘，冲到了他身前。张起灵掖住吴邪的胳膊，把他的整个身体凭一股大力往自己的怀里按进去，那动作差不多有点粗暴。伞不小心被撞翻倒了，可张起灵搂得那么紧切，两手结实地圈住吴邪的背，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到一起，把吴邪整个儿上下给庇住了。吴邪感到他们相贴相黏的地方，传来热乎乎的，冻了大半晌的身子甫一接触到暖源，立刻本能地一缩，把额头抵在了张起灵肩上。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恍惚听到耳边一声涩噎的叹息，似乎是恨得咬牙切齿，又好像拿他毫无办法，万般无奈了。

猝不及防，一声闷沉的雷声沿着遥远的山顶滚滚而来，赑响从头上越过。可吴邪却格外镇定，只感到安心。他完全熟悉此时的怀抱，熟悉张起灵用身体庇护自己的姿态。两人身上现在都被雨淋透，发丝、袖口与指间无一不是冰砭的，可是张起灵的体温却从未像现在这样燠煖过，因他偏执地从头到脚遮着吴邪，也把这份暖度透过蔽体的衣物感染给了吴邪，肆恣亲热，肆恣熨偎。

吴邪侧聆到拥抱里的那片胸膛蓬勃、有力的心跳，鼻子一酸。他心心念念跑来这里见张起灵的执意，终于穿出一道梦境真真切切地抱住了这个男人。


寒伧的塔室里，重新点起了四面壁上的油灯，清寂的空气，逐渐升温热闹起来。 简易的炉灶上面烧着一只陶壶，半山挹来的清泉水焖在壶盖里噗噜噗噜外溢。吴邪被张起灵押坐在灶炉前，烤着手脚，篝火的烟与热气，冉冉上升。

雨衣被扒下来，张起灵从自己的石床上取来一条麻绉毯，换给吴邪披在身上。张起灵自个儿的衣服淋得尽湿，贴在身上，却顾不得自己，摸摸吴邪寒战的后背，拿毛巾替他擦擦额角和脸颊，着急给淋了半夜雨又跑了一大程路的吴邪祛出体内寒湿，又回过头去取了团茶，世所稀罕的发丘二指用来一点一点掰开茶叶。吴邪在后面看着好笑，烤了一会儿火，身上暖融融的，头颈都照出了桃红色，慢慢恢复起活脱劲儿。他感到身心都挺怡畅，于是朗声叫了张起灵：“小哥！水烧开了！”

水壶的动静厉害，而吴邪的喊声又很响亮，可是，张起灵正在把掰分到石臼里的茶叶捣碎，似乎太专心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声响。但偏偏，这般迟钝于对外界信息反馈的情形，唯独不应该出现在正常状态下的张起灵的身上。

不详的预感与无人作答的沉默，比夜空死沉沉的乌云更加强烈地压抑。吴邪脸上的愉快，慢慢淡去了。

“小哥？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张起灵头也不抬，将茶叶细细碾碎。就当这时，一只手试探地、不免颤抖却相当用力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张起灵僵住了一刹，停下捣臼的动作。他没有马上回头，只慢吞吞立起身来，这才抬起白皙而神态平静的面孔，看着站到他面前的吴邪。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吴邪又重复了一遍问话，眼睛直勾勾、盘问似地盯着张起灵，他的手仍然抓住张起灵的肩膀没有松开。

张起灵默默无言。只是久久地、详谛地、目光柔和地对视着他。这种无奈的温柔比其他任何痛苦都更深地令吴邪绝望；这时他从张起灵眼中看到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与悲伤类似的忧悒的、无尽的爱悯。

“我刚才大声地叫了你好几遍，你根本没有听到……”吴邪说下去，降低了声音，心思纷乱已极，一时语无伦次，一直潜藏在他周匝的伏脉端倪突然尽都昭然若揭，这些天的安闲太平与诸多旖旎就好像张起灵刻意给他编织的一场迷幻幽艳的甘寝大梦，方才骤地苏醒了过来。“还有前两天到现在，你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我之前以为你是懒得说话，但其实你是根本没办法说话了，对不对？”

声音陡然拔尖了，好不容易说完这段话，先前被火炉焐出来的一层血色，好像又在一霎那全部褪失了，沿放到张起灵肩上的那只手褪到神色决然的脸庞，都变得非常苍白。吴邪目光瞪着张起灵诘问，铁青着脸，两腿发颤，激愤得肩膀也直哆嗦，像是要躲开某个令他极度恐惧的东西。但是他把张起灵的肩膀紧紧捏在自己冰冷的手里，借此扶持住身躯，极力镇定住自己，逼迫自己继续问下去：

“……你究竟怎么了？你背着我，做了什么事？”


经过了夜间这场雷雨，蒙蒙亮的黎明变得格外通澈，晴空如洗，一碧到底，朝阳忽地露出头来。栖心寺内又开始运转如经纶般循环往复、按部就班的既定程序。僧人向寺前的大香炉里放入松柏枝和檀香木，举火点燃，然后转身进入寺内，进行每日例行的晨诵。大雄宝殿里，偌大的空间，梁柱纵横，幡帷罗列，一清晨便同时容纳上百名僧侣整齐地列坐在卡垫上。香炉里冒出浓浓烟雾，升腾起来，向殿内弥漫；大殿里，抑扬顿挫、富于节奏的诵经声与时而夹杂的缓急相间的阵阵铃鼓声此起彼伏。

吴邪在这个时候步入大殿，穿过虔心诵经礼佛的僧众走到佛座前。住持穿着众人之中唯一一袭醒目的红色袈裟，全跏坐在为首，左手横置左足上，右手向上屈指作环，神态肃穆庄严，佝偻着身子，嘴里急促地念诵有声，瘦小的像是一块被自己和众多僧人的声音波浪所不断冲击和涤荡着的又糙又皴的老木头。他好像是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哺育着那声音，又从中汲取足以使他坚持屹立的力量。

吴邪没有移动，也没有出声。他似乎抱着某种可怕的决意，神情木然，脸色铁青，这种决意在他身上表现得如此冷静，正因如此冷静，才更加骇人闻见。一会儿以后，嘹亮而响彻的诵经的声音在四墙之间回落并消沉下去。吴邪举起了他的匕首，把刀尖对准了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的住持的喉咙。

“我来问你我应该知道的事情。”吴邪用嘶哑的声音，但却清晰地说。“否则，哪怕恶积天殃自至，罪成地狱斯罚③，金身罗汉和合僧④，我也杀给佛看。”

住持不慌不忙，那张布满塌陷、迂回的皱纹的脸仰起来，从褶皱当中睁开迸发出亮光的双眼。枯树根一样的双手在胸前合十，复再诵了一遍六字真言。

“今天的晨诵结束了。请诸位弟子暂且退离大殿。”这时响起了住持克制、冷淡而低沉的声音，如同悬挂在藻井之下的号角，一下子唤醒了他们沉湎的思绪与动作。他们随即纷纷起身，又像来时那样，不声不吭、温顺谦素地鱼贯而出。

大殿里只剩下吴邪和住持二人。“吴施主，贫僧一直在等你来，从张家族长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在等着这一刻。”住持说。

吴邪直视着他的脸，刀尖卡准他的喉咙。吴邪的表情有点奇怪，不是笑，也不是悲痛、惊愕、或者愤怒等等情感，毫无表情，简直像个人偶。

“张起灵他会死吗？”他的语气里那么淡然，那么冷静，连他自己都奇怪于这种冷静。

“他不会死的，又或者并非是凡俗通常界定的死亡。他这么做，正是为了博得一线生机。张族长和你们来寺里的那一天，便告知贫僧，你已经命如残烛，现在靠服着张家的秘方药才能勉强续日，他求贫僧是否有可以救你一命的法子。贫僧便告诉他，我寺内藏有一粒得道高僧坐化后遗下来的舍利子，可以去死肌，生筋骨，焕得重生。但舍利子能否供你们使用，全凭你们与它之间的缘分。欲得舍利，必先做出牺牲。他答应了，希望奉献己身，替你争取生存的机会。”

“他为什么失去感官觉识了？”吴邪仍像第一个问题那样问道。

住持抬眸望望吴邪，喟然欷歔了一声，看出来他完全不在意刚才跟他说的有关他性命的事。“失得相推，祸福相袭，佛法穷幽，你需得明白……”

“你不明白，那个混蛋也不明白！”吴邪打断了他的话，用先前的声调说：“若是他死了，那我也会跟着死的。”

TBC.

注释：
①共相种子论参考《成唯识论》。
②分别选自释心诚作诗《圣灯》和尹伸作诗《圣灯》。
③节选自《明报应论》，
④佛家有五无间业，一、害母，二、害父，三、害阿罗汉，四、破和合僧，五、恶心出佛身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