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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雀」东风负我

作者 : 薪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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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霹雳布袋戏 一剑燎原祸风行 , 黑罪孔雀弁袭君 , 一剑风徽杜舞雩

标签 风雀 , 祸风行 , 弁袭君 , 霹雳 , 布袋戏同人

状态 已完结

97 1 2021-12-29 19:04
导读
“若世间当真有神祇,便让吾,化作一阵风……”
其之一 · 风月一壶觞


祸风行还记得那大约是个秋日,瑟风卷叶而来时正有一线星芒,赫然荡开眼前枯叶,发出铮然一声清鸣——有剑刺破风,停在他颈侧。

沿着剑身张扬逼人的蓝紫色光华,他看到持剑的人。

那实在还是个少年,容色比之俊俏二字,似乎更宜说是秀丽,飞扬的眉下是一双妖异的异色眸子,敛过沉潭月色似的带着摄人华光,此刻那对异瞳里噙着些许少年意气的笑,破开他惯常的三分阴郁,使得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此番是吾赢了。” 少年这般说着,六赋印戒在他手中挽了个利落的剑花,归鞘时亦如孔雀收敛的尾羽,他磕磕剑鞘,向着对手仰起脸来,“下次再比过如何?”

白衣剑者平静地看着那把剑从自己生死攸关的脖颈旁拿下去,被对方不以为意的收好,那少年倚着树,从腰后摸出一把颇有些陈旧的铜壶,扬手递向他,“饮酒么,祸风行?”

那双惑人的眸子里仍带着笑,有着雀羽印记的眼尾半阖,终于漫上来两分漫不经心的醉意,祸风行叹口气,心头涌上些无可奈何的好笑来,不由低声斥道,“你又偷饮了多少?弁袭君,能有哪日不让画眉在你身后操心的。”

接过来的铜壶被弁袭君饮得大约还剩小半,少年注视对方仰首饮尽了残酒,英气的眉不耐地皱起,表情倒像是生吞了一口刀,搅得满腹尽是烧灼辣意,祸风行将酒壶还他,略一扬眉,“又是点雪灼,你好烈酒——倒有些出乎我意料了。”

“大抵因为……吾有些不安。” 弁袭君望向祸风行,将探究的神色埋在眼底,低声沉吟道,“鸠神练说有大事,你可知晓些什么?”

“无妨,一道回去看看罢。” 祸风行安抚性的在少年肩头轻轻一拍,而后两人一同向不远处的鄙陋房舍走去。

不及进门,便听见鸠神练清亮的女声,“……即是吾等所仰仗的信仰!”二人推门而入,看到黑衣散发的女子侃侃而谈,她的眸子很亮,往日带着病气的惨白面容上甚至因激动浮现出柔和血色,颓唐神色也被自信高傲所取代。见祸风行与弁袭君进来,便迫不及待的招呼起来,“画眉,让你大哥看看他的新袍子。”

被指到的少女柔柔应了一声,起身捧了桌上的头冠与新袍,袅袅婷婷地走向弁袭君,清秀娇美的面容上带着嫣然笑意,温声道,“这是我新制的袍子,大哥可要试试?”

弁袭君的目光自画眉白皙的腕口落在她所捧的厚重袍冠上,深绀主色的庄重长袍以银线绣着繁复阵纹,衣襟后摆展开后是大片孔雀翎羽,领口雪色皮毛的滚边更添华贵之感。头冠做工精致,其下垂着数串珠帘,青金石的珠子被打磨得圆润生光,似乎带着不可一世的威仪。

画眉并不待他回答,便主动上前摘了他之前束发的高冠,以指做梳细细梳拢了他因与祸风行比试而微显散乱的长发,将新的头冠为他戴好,还温柔的理顺了垂在他颊侧的珠串。而后少女一展衣袖,将华袍罩在他的玄色武服上,弯腰理顺衣摆后托腮端详片刻,柔声道,“大哥这样也好看。”

弁袭君道了声谢,见鸠神练转身之间换上了一身金色华服,她将长发高挽,风姿如雪,耀眼得近乎圣洁。

他听到锦衣的女子说,“自今日起,以祸风行所言绝境信仰为基,吾等要在这沉黯乱世中以信仰与追崇创造出一条前所未有的救世之路,其名曰——逆海崇帆。”

身上的华袍无端沉重起来,少年仰起脸望向祸风行,然而水色长发的剑者只回给他一个安然和缓的微笑。

自那日为始,天地为尊,手持《天罚》的鸠神练成为了逆海崇帆的圣航者“天谕”,弁袭君携地擘印为“圣裁者”身居其下,又有生老病死四印,以梦骸生掌生印,千夕颜掌老印,鸠神练的胞弟病子为病印——

唯有死印。

她的目光环视众人,最终沉沉落在祸风行身上,鸠神练冷声道,“或许初期,吾等或要以杀证道,死印人选至关重要。”

打断她的是祸风行平和的嗓音,他一拂衣袖越众而出,安抚的目光掠过弁袭君与画眉,看到几乎陷在华袍中的少年微拧着眉头, “别怕。”,他说,祸风行自天谕手中接过权柄,依旧不动如山,“死印由吾来掌。”

「逆天诰命,海广地生。崇云法戒,帆引归程。
  荼罗说尽,罗网神听。无妄乃劫,疆布唯征。」

至此,逆海崇帆终于初定模样。

然而初次杀人来得比他想象得快的多,崇高绝望信仰之下依然有不同道者转身而去,鸠神练身居高位冷眸睥睨,看向祸风行时只轻描淡写吐出一个“杀”字。

在面对祸风行时,鸠神练似乎从来不曾有面对旁人时的好耐性——她可以假意温存当画眉眼中的温婉解语好大姐;也愿意给弁袭君以时间,等待他成长成独当一面的地擘;面对病子时更是难得能露几分真心,只望符去病能得平静安乐——却希望祸风行是一柄无牵无挂的天生凶刃,可以冷面无情的执掌死印,成为她手中诛杀违逆者时最好用的一把刀。

面对接连的杀令,祸风行只是一贯的寡言,他转身而去,于林中追上三位叛教者,一板一眼的道明来意。

然而没有人甘愿引颈就戮,对方悍然出招,生途最后的挣扎只迎到了“古风”凛冽的剑刃。

一剑断首,有血自脖颈喷射而出,残血溅落入泥泞,如残春的花。祸风行侧身避过伏倒的尸躯,古风横剑刺出,轻而易举地穿透另一人胸腔后又利落抽出,祸风行屈指一弹剑刃,炽血未冷缓缓滚落,只剩最后一人两股战战,惊惶间跪倒在地,“死印大人!饶我——”

未竟的话随着旋飞而起的首级逸散在空中,人头砰然落地,在泥地上淌出大片浓稠的殷红。

古风剑尖垂地,残血顺着剑锋落下,祸风行默然注视着看来并不算陌生的面孔——数日之前,他们也曾在亭中跪拜,虔诚地以额头贴向地面,口诵“荼罗无疆”祈求着天神的眷佑——而如今,尸骨委地,只剩徒然大睁的双目无语质问苍穹。

他用力一挥剑,刃上残血悉数洒落回土地,像是落了一地血泪。

也像一首无声的挽歌。

树后倏有窸窸窣窣的声响,祸风行持冷刃看去,却是一个总角之年的幼童,带着满脸惶然向他跪地叩首,高呼着“荼罗无疆”。

那孩子抖着嗓音高喊,“我愿重回逆海崇帆,秉绝望之至道,归圣裁者大人座下!荼罗无疆!荼罗无疆啊——”

尚还稚嫩的幼童嗓音喊着或许他自己都不知其意的教诲,叩得额头鲜血淋漓,祸风行冷眼看着,在扑鼻的血腥气中莫名觉出一股近乎荒诞的可笑来。

他阖眼低低叹息了一声,转身化光离去。

奔至壮心湖畔,祸风行渐渐慢下脚步。他信手挥出古风,湖水激荡而起,似与剑意相合。他挥剑斩碎溅起的水花,剑势愈来愈疾,直如狂风疾扫,引得林声呼啸,落叶也随剑势旋飞而起,然而古风沉稳浑厚,在风中不动如山。

翩然叶舞中,祸风行终于收剑,激烈的心息渐归平复,周身狂躁的风也随之止息,只剩满天落叶与风尘簌簌而下,如在心头落了一场疾雨。

古风剑被重新缚回剑裹负于身后,他挟着风前行,看到高冠华袍的少年站在树下静静看他舞剑,也不知站了多久,连肩头都落了残叶。

他似乎长高了一些,厚重繁复的深绀长袍上缀满了华丽的孔雀翎羽,之前那种不堪重负、孱弱不胜衣的姿态在月余光景间飞速消退,如今已成长出渊渟岳峙之势,带着属于圣裁者的冷酷与威严,只有仰起脸对着祸风行轻笑时,还能在他眉眼间寻出一两分旧时的少年模样。

看着祸风行向他缓步行来,弁袭君撩起脸侧珠帘,赤青异色的眸子专注地望着他,良久才蹙眉叹了一声,像是在自语,“祸风行,吾不明白。”

那神色竟有些委屈。

祸风行心底不由一软,看着对方苍白消瘦的侧脸,恍然发觉成日里在布道岩上侃侃而谈的圣裁者,毕竟还是个未长成的半大少年。

“以绝望之道来救世,便如蚌壳中砥砺而出的明珠,虽经历痛苦,终能得见光明之果。” 弁袭君看着自己的剑,他皱着眉,眼中隐隐藏着惶然与不安,涩然开口道,“可吾不明白。若大道昭然,为何叛道者层出不穷,是吾之布道有误么?”

想要触碰对方肩头的手停住了,转而伸向了弁袭君的面庞,祸风行伸手点在弁袭君紧皱的眉间,轻柔地抚平了少年眉间沟壑,清朗而平静道,“如同破晓前有阒寂的黑暗,今日诛杀的叛道者也将以尸骨铺就未来的坦途——那只是大道前必要的牺牲。”

“好罢。” 少年隐去不安,抬手握住了死印温暖干燥的掌心,“哪怕以性命为系,愿吾终能践行你的大道,祸风行。”

他眸中盈着水光,神色却是坚定而执着。

——那时没有人能预料到,逆海崇帆终究背离了创立的初心,而所谓大道,终究成为贪婪与私心的捷径,成为三十万无辜者的死途。

祸风行打量着他眼尾的雀羽印记,弁袭君眼尾收束成流丽一线,其侧招展的孔雀羽显得近乎妩媚多情,而他运行功体时亦能见眸中流转的璀璨光华,不免探寻道,“吾尚不知你的出身,与你莫测的孔雀异法可有关系?”

少年脸上空白了片刻,而后低低呼出了一口气,有浅淡的白雾盈在他口鼻处,弁袭君极轻的说,“吾来自……一片雪原。”

他阖上眼,恍惚间听见浩荡长风,如席雪幕中有狰烈剑鸣,弁袭君畏冷般蜷紧了手指,喃喃道,“那里只有漫天的雪,还有吾的剑。”

却听祸风行赞道,“你的剑很好。”

这是真心的赞美,他很少见到这样出剑便有雷霆威势,却也能如细雨般轻灵的剑,况且弁袭君剑走诡谲,确是他不常见的路数。

闻言弁袭君撩起眼帘笑睨了他一眼,“孔雀异法来自一段他世际遇,不可言说。”而后他微微一顿,敛去笑容,郑重道,“但吾愿将吾身与吾剑交付予你——做你前行的帆,亦做斩断荆棘的剑。”

那双瞳似有雪亮剑光,带着冷然杀意刺透圣裁者的优雅华袍,异色眸子的少年安然站在树下,却如一把开刃舔血的剑,带着以身为刃的冷然与锋锐。

弁袭君冰冷的双手握住祸风行执剑的手,仰起脸轻笑一声,“祸风行,莫让吾失望。”

后来祸风行很少再从少年脸上看到这般快意洒脱的模样,那一点微薄的少年意气如晨初薤露,轻易便消融干净了。

同样,后来弁袭君也很少再愿仰着头去看人。崇辉圣岸的布道岩高高无极,身居地擘台的圣裁者俯瞰众生,旁人只堪得他眼尾露出的一点余光,却把这样的冷淡当作垂怜。出身雪原的少年变成了祸风行不再熟悉的圣裁者地擘,愈发熟练地周旋在天谕与信众之间,以温和却疏离的口吻劝诫着世人,厚重珠帘却早掩去他眸中神色。

那个曾持剑露出惶然神色的少年也随着圣裁者的声威渐重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时祸风行站在布道岩之下仰望高高在上的地擘时,心中不免升起些许恍惚。然而弁袭君依然追随在他身后,偶尔回首,便能看到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弁袭君安然而立。

少年有一双深沉而安静的眼眸,望着他笑的时候,那神色温柔得堪称缱绻,诸般情绪透过形状描摹极好的眼睛沉默的注视着他,像是望着深爱了一生的人。

逆海崇帆的布道与杀戮依然在进行,祸风行一日回返,看见祸心病印一人在崇辉圣岸前画着什么,手上线条反反复复,凌乱又狂躁。那一片烧灼颜色是刺目的红,无数杂乱的线条中赫然睁开了一只怜悯的神目,仿佛在注视世间众生与诸苦。

他在画前略微停步,向符去病问道,“你在画什么?”

“火,火象图腾。” 符去病迟钝而缓慢地抬首看他,说话时嗓音含糊,摇头晃脑,“是……为病人祈求平安的。”

“什么病人?” 祸风行有些不明所以。

然而符去病却不再言语,只抱臂蹲坐在石台前,呆愣地盯着摇摇摆摆的节拍器,发出“啊”、“啊”的无意义之声。


若说在这般压抑的日子中终于有了什么亮色,于祸风行而言或许是少女的一袭红衣。

——察觉画眉情窦初开的契机说来有些微妙。

是在众人吃饭时,弁袭君发觉祸风行那碗醪糟里多卧了一个蛋。负责做饭的画眉坐在下首,唇边盈着浅浅的笑,脸颊飞了一片红霞。

“小妹也长大了。” 分明是该欣慰的时候,弁袭君却莫名觉得心下一滞,勉强扯出一点笑意,调笑道,“吾这大哥都没这般好的待遇。”

“大哥!” 画眉轻嗔,笑着睨了他一眼,转手便新夹一筷子菜添进他碗中,“好好吃饭,莫得打趣小妹。”

鸠神练坐在上首看他们来回,目光略过弁袭君不带一丝笑意的眸子,悠然撑颊道,“倒也是一对璧人。”

祸风行没有说话,筷子戳破卧在碗中的蛋,当着画眉的面吃下去一半,他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少女,终于放松了眉心,回给她一个淡淡的微笑。

那一餐他吃得食不知味,饭菜总共没动几筷子,只有无端泛起的酸楚搅得他满腔难受,弁袭君抬眼时撞上鸠神练带着审视的目光,便只好面无表情的回看过去,眸底是大雪过后的寂静。

或许,也只能剩下这样的寂静。

信仰从来都非一蹴而就的东西,吸收信众的工作依然进行的艰难而缓慢,弁袭君回来的时间渐晚,身掌死印的祸风行也愈发归期不定。那是的三人尚不曾想到,原来彼此间这样同桌而食的机会竟是如此少得可怜。


水声涛涛,壮心湖畔是一派壮阔景象。微雨落下,在湖中击起点滴涟漪。

然而连日未果的焦灼使弁袭君无心赏景,“起义已数月,为何至今仍无法凝成一股力量。这样如何能成信仰!”

却有人合着他的声音缓声道,“慢下心罢,弁袭君。”

弁袭君猝然抬眼,望见那人白衣负剑,自雨中缓缓行来。那人手中执一柄紫竹伞,在他身侧驻足,亦将伞面倾向他所在的方向。

……是祸风行。

在心底泛起的大片酸涩中,弁袭君后退一步,离开了纸伞的荫庇,细密的雨丝飘到他脸上,带着微凉的湿意。

突然间,往日舌灿莲花的地擘似乎笨口拙舌起来,弁袭君缄默半晌,只剩磕磕绊绊的两个字,“可是……”,他轻声说,目光直直落在祸风行脸上,怔然望着对方水色的瞳,默默咽下了剩下的语句。

祸风行向前一步,重新把伞撑在他头顶,他望着少年血色尽失的唇,温言宽慰道,“心若急了,脚步只会变得更泥泞。”

那日同行的路其实并不长,他站在一剑燎原的伞下共走了五百六十三步。弁袭君耳中只剩血液鼓噪,祸风行挽着他的衣袖缓缓而行,他抿紧了唇也只克制得住浑身颤抖,自伞下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看到对方英挺俊逸的侧脸。

然而那人眉目淡然,并无任何笑意。

两人都没再说话。

好似连早已身入无间的黑罪孔雀也配得享这偷来的片刻安然。

宣扬神迹成了使信众最容易臣服于信仰的方法,弁袭君开始奔波于展现“神迹”。即使他明知神迹虚假,却也只能在一遍遍信众高呼的“荼罗无疆”中沉沦下去。

地擘台高得仿佛在目力穷尽之外,他望着台下黑压压跪伏于地的信众,心中不知怎就生出了奇异的感觉,仿佛这些微薄的信仰之力真能成为苦境黑暗绝境中逆水行舟的帆。

——似乎偶尔,弁袭君会忘了 “神迹” 不过是他一手炮制的假象,和死印以杀护道的手段一般,沾着罪恶的血腥和尸骨的腐臭。

那日他高居布道岩宣讲天谕的神罚之论,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那嗓子冷冰冰的,像是一把生锈的锉刀,“圣裁者!”

弁袭君带着属于地擘的骄矜与疏离将目光缓缓投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那是一个蓬头垢面的稚龄女孩。

她实在太脏了,破旧的衣衫勉强蔽体,一张枯瘦的脸上满是灰迹,几乎看不清五官模样,只有一双眼睛幽幽的亮着,像是在空荡荡的眼眶里窝着两团炽热的鬼火。

女孩在弁袭君的注视下缓缓起身,带着冻疮的手拍了拍衣上因跪拜而沾染的灰尘,又重复了一遍,“圣裁者——您愿意为我展现神迹麽?”

她看到圣裁者冷淡的目光穿过珠帘遥遥投向她,神色似乎有些倦怠,脸色亦带着病气的青白。而后她看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地擘纵身跃下布道岩,脚步在空中灵巧地挪转,轻盈得如同一片翩然而下的轻羽。

而后他走向她伸出手,唇边挂着疏淡的笑意。

她顶礼膜拜的神祇以无比动听的嗓音说,“可。”

即使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如何冷淡,然而女孩的心脏还是剧烈的跳动起来,她死死盯着那只递到自己眼前的手,被万人敬仰跪拜的圣裁者大人有着干净而修长的手指,指甲修剪的短而圆润,食指上带着一只华丽的孔雀指,其上宝石闪着幽冷的光。她脏污的手怯生生地搭上弁袭君冰冷的手心,跟在圣裁者身后跌跌撞撞的走,突就生出一股自惭形秽来。

弁袭君牵着女孩的手进了一间空屋,他松开她,从衣柜中拣出一件长衣披在她肩头,又打湿布巾替她擦了擦脸上尘灰。做这些事的时候,素来冷淡的黑罪孔雀竟显出两分难得的平和,待这一切做完,弁袭君垂首问,“你所渴求的,是怎样的神迹?”

临时披上的衣服有些大了,女孩紧紧抱着臂缩在宽大的衣服中,然而神色固执得近乎决绝,她颤声道,“我要变成男人。”

——烟都是她以女子之身无论如何都进不去的地方,若连古陵逝烟都无法接近,她压在心底的恨意又如何能有重见天日的时刻?

眼前仿佛再次铺上血色,似乎是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女孩嗓音更大了一些,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对弁袭君喊道,“我要变成男人!”

弁袭君抬手轻绕颊边珠帘,似是思索,而后他启唇,如颁神谕,“神准许。神垂怜世人。”

在孔雀指点上女孩肩头的瞬间,一声痛呼被她生生压在嗓子里,只剩一点模糊的呻吟,冷汗自额头落下,在下身难言的痛楚里,女孩噙着泪最后一次唤着相隔黄泉的亲人,“父亲,母亲……小弟……”

余下的话语连着深重的恨意被埋在心底,在多年后才生长出带血的枝丫。

在孔雀指撤离后,女孩带着满头冷汗,不可置信的用虚脱的手指解开衣襟向下探看,而后辛酸的惊喜彻底淹没了她,她毫不犹豫的跪下,向圣裁者叩首。“荼罗无疆!圣裁者大人……这是神迹!这是神迹啊!”

恨意与感激交汇,她磕得太用力了,额上很快有血滚落,合着眼中的泪狼狈地糊了她一脸,女孩抬起眼,深黑的瞳子里仿佛隐没了一把锋利的刀,锉刀般的沙哑嗓音几乎带着血,一字字道,“如此大恩,此生必报!”

弁袭君垂眼望着她,女孩声泪俱下的感恩并没有触动他分毫,如同对所有信众施展“神迹”之后一样,他仍是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圣裁者,不会为凡人动容。

只是今次,他望着女孩憔悴支离的骨,鬼使神差般多问了一句,“吾尚不知你的名字。”

女孩仰起脸擦掉额上的血,低哑地笑起来,“恩公可唤我阿京。”

——那时的弁袭君尚且不知这神迹的怜悯会成为自身他日怎样的契机,亦不知日后化名“凉守宫”的阿京终成深深捅入烟都内部的一把绝世尖刀。

晚上他回去时落了雨,祸风行执伞在布道岩下等他,眉心深锁,似有为难之事。

弁袭君跟着他往回走,路上将今日的事作为新的神迹讲给祸风行,然而行在他前面的死印兀地驻步,深吸一口气,似是忍无可忍,祸风行一把掷了伞厉声斥道,“吾等都知什么是所谓的'神迹',弁袭君,这样的把戏——你还要自欺欺人到几时!”

语声倏止,身后的脚步声也随之沉默了,祸风行转过身来,看到弁袭君静静垂首立在他身后,青金石的珠帘后是半垂的眸子,他无法窥知对方眸中神色,只能看见悬扇般长睫在对方脸上落下的浅淡阴影。

他似乎很久没有休息了,毕竟连日的高台布道与展现神迹让弁袭君疲于奔命,眼下有了隐隐淡青的影,被雨打湿的脸颊透出病气,连唇也泛着苍白,血色尽失的模样甚至有些憔悴。

黑罪孔雀手心托着地擘印,垂首站在他身后,站姿带着无措的僵硬。祸风行愣愣看着弁袭君手中的地擘印,他想起对方似乎已很久不曾出剑,久得连祸风行都要忘了六赋印戒曾刺穿长风横在他颈侧,刃间流淌过银霜似的剑芒。

在劈头盖脸砸来的斥责声中,对所有信众而言都高高在上的圣裁者静默而立,他不曾辩白一句,只有隐在袖中的那只手攥的极紧,仿佛来自手心的刺痛能抵掉心脏剧烈的抽搐感。

祸风行自知失言,他弯腰拾起伞递向对方,弁袭君默然接了伞,终于抬首看他,那双眸子晦暗而疲惫,却在望向他时微微弯起,露了个近乎虚弱的笑。

少年有些低哑的说,“吾错了,祸风行。”

堵在喉中的一句“吾失言了”被祸风行生生咽下,只能后退一步走出纸伞荫庇的范围,匆匆道,“吾累了……先行一步。”

弁袭君撑着伞,湿淋淋的伞柄还依稀带着对方手掌心的温度。他怔怔站在雨中,直到祸风行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野,直到手中残存的温度消失殆尽,袍服如此华美而厚实,然而胸腔内只有一片冷寂。他轻轻打了个寒战,重新迈步向回走去。

行至半途,耳中传来一声带着隐痛的喘息,寻声望去,却是一个半大孩童,那孩子侧腹带着伤,汩汩的血早浸湿了衣摆,抬头时竟还有一双算得上干净清澈的眼眸。

他半伏在雨中一声声喘息着,看着一双银线勾勒的华丽武靴行至他面前,漂亮得神仙也似的少年蹲下身来,将手搭在他涌血的伤处。

如同真正的神迹一般,流血不止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愈合,连疼痛都在对方轻轻一挥手间消失无踪。

然而举手之劳就救了那他性命的人没再施舍片刻余光,只是松手将伞递出,轻飘飘地说,“别怕,无事了。”

语毕弁袭君转身便走,身后的孩子撑着伞跌跌撞撞的试图追上他,却毕竟还是个五短身材的稚子,跑不出几步便一跤摔倒,发出一声低哑的闷哼。

弁袭君终于停下脚步,回首看了一眼,目光凉凉掠过小孩沾着雨水的脸,“跟着吾做什么,已没事了,回家去罢。”

那孩子从泥地上站起身,拍了拍浑身的雨水,依然固执地追到了弁袭君身边。他看到容貌极盛的少年蹙着眉看向他,然而那微凉的目光并不曾真的落在他身上,只觉出那双眸子隐含忧色,如噙着盈盈的光。

“我无亲无家,天地之大,也不知能去何方了。” 他涩然道,突然间福至心灵,努力将伞举向对方头顶,小心翼翼地说,“不如以后跟在您身边,做您个为您撑伞蔽路的小小童子罢。”

弁袭君并没有回答,他转身向前走去,蔽路童子连忙跟上他,手举得高高的,努力将伞倾向弁袭君的方向。

——然而这次,他发现自己跟得上对方的步伐了。

待回去时画眉已做好了满桌的菜,见他冒雨归来,少女急匆匆迎上来一边替他拍打着落满衣襟上的雨,一边有些心焦的轻声抱怨道,“如此大雨,大哥怎么这样晚才回来——咦,这是何人?”

蔽路童子收了伞乖巧侍立在身后,看到弁袭君挥袖挡住了他大半身子,冷淡道,“是吾今日收的童子。”而后轻轻避开了画眉的手,坐在桌子下首。

那并非地位尊崇的地擘往日所选的位置。

那顿饭气氛冷凝,吃得颇为尴尬,鸠神练率先放下筷子托辞“有教内事务要处理”离席而去,画眉劝慰两句后也随着祸风行的离去起身告辞,只剩下弁袭君和立于他身后的蔽路童子。

弁袭君低低叹了口气,点了点身侧的座位,冷淡道,“坐罢。”又从面前残席中取过一只未动的笼饼递向身侧。

蔽路童子看到弁袭君碗中饭菜并不曾动多少,残羹已冷,他咬着弁袭君递给他的笼饼小声提议道,“主人,我替您去把饭热热?”

然而弁袭君只是摇头,将卸下的发冠放在一旁,解了华丽的孔雀袍,而后摆出酒壶并两只耳杯,斟满了酒,将一只杯子推给蔽路童子,“陪我饮一杯酒罢。”

满头长发滑落时,那样绮丽的仙人之姿几乎让蔽路童子看得呆了,他乖乖拿过弁袭君推来的耳杯,一股辛辣酒气直扑而来,未曾饮过酒的孩子小心地舔了一口便尝出满口千山雪般的寒凉,灼烧的辣意后知后觉地点燃了他的舌尖,只好放下酒杯小声一口口抽着冷气。

弁袭君仰首饮尽一杯,而后自己满上,自斟自饮数杯后,点雪灼的辛辣几乎呛出他满眼的泪。黑罪孔雀用力按住胸口,眸子涣散而死寂,然而心脏依然在不安分的跃动,在剧烈的抽痛感中,他喃喃地说,“祸风行,吾不明白……”

“祸风行。”

“……祸风行。”

那日弁袭君饮尽了十一壶点雪灼,把他自雪原带出来的存货尽数喝了个干干净净,伏在桌边沉沉睡去。蔽路童子收了桌上残肴,又从屋中找来大氅垫着脚尖替他披上。

替弁袭君披衣时,蔽路童子摸到对方瘦削的骨,他抬手理顺了那人颊边散乱的发,指尖触到弁袭君颊侧滚烫的肌肤。

只有这时弁袭君脸上才能带一分血色,唇色却依然雪般苍白,甚至泛着隐隐的青。他睡时仍皱着眉,似乎连梦中都并不快乐,蔽路童子突然意识到,这位救了他的小神仙似乎自己本身也还是少年年岁——或许圣裁者华服之下,也是同他相差无多的一位伶仃少年。

他望着弁袭君眉间郁色,如被蛊惑般指尖点向了对方眉心,似想要抚平那点皱痕。

吱呀一声轻响,门却忽而开了,带着寒意的风吹拂而过,蔽路童子急忙收回手,看到之前席上那个水色长发的高大男子站在门口,深锁着眉嗅了嗅房内的酒气,而后叹了口气,“又是这样。”

他迈步而入,动作自然地拿起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而后连着大氅一起抱起了弁袭君,向蔽路童子点了点头,“有劳你照顾,跟吾来吧。吾送他回去。”

蔽路童子匆匆跟上,看到廊柱旁浅绯衣衫的少女眉目间带着担忧,却在与他目光相对时弯起眼角,露出一个善意而浅淡的笑。

像是春日里娇美柔弱的花。

也像是一只手便能捏死的脆弱鸟雀。

那时蔽路童子还不知,此时他与那个绯衣轻笑的少女只剩下数面之缘。

——死讯来得猝不及防。

画眉自布道高岩跳崖身亡的消息传来时,弁袭君仍在伏案替鸠神练处理教务,传信的教众在桌案前叩首痛哭,他却似没有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黑罪孔雀手上仍握着未落的笔,眉间不曾舒展,浓墨在未批完的卷轴上落下一团污痕,直到身后的蔽路童子上前抽走了他手中的笔,轻轻唤了一句“主人”。

似是突然回神,弁袭君迟钝地挥了挥手,神色木然道,“吾知晓了,你下去罢。”他站起身想去见画眉最后一面,却在迈出第一步时便迟疑,片刻后深叹一口气,扶着蔽路童子的手臂向外走去。

受过画眉恩惠的人太多,她走时有无数人来送行,祸风行为她扶棺,鸠神练念她悼词,浩浩荡荡的人群为她送葬。身着麻衣的队伍排了很远,信众们高呼着“荼罗无疆”,将惨白的纸钱纷纷扬扬洒了满街。

弁袭君站在长街尽头,沉默地注视着送葬队伍走远,蔽路童子撑伞遮去吹来的纸灰余烬,仰脸望着他唯一的神祇,“主人,您不去送画眉姑娘一程麽?”

对方只是摇头拒绝,片刻后,弁袭君冷淡道,“吾不配碰她的棺材……走罢,我们回去。”

然而那夜弁袭君去了画眉坟前,新坟翻出的土壤还带着湿润,他跪在这座新坟前,垂首看着墓前的纸钱与灰烬。

一枝新柳插在画眉坟头,孱弱的新叶一如往日少女怯生生的笑颜。

他想说,是吾言辞挑拨,希望你能离开祸风行,让他心无旁骛于逆海崇帆的大道;

他想说,吾从不希望你死,却误了你的性命;

他还想说,画眉,是阿兄错了,对不住。

——可大错铸成,说什么都已是无用。

太多的言语无法诉诸于口,他跪在这弥天大错的惨烈结果前,连触碰墓碑都不敢,只低哑地唤了声“小妹”,余下的话哽在喉中,化为了无声的叹息。

天将明时弁袭君站起身准备离开,蔽路童子从树下站起来,跑过去扶住对方,他拉着弁袭君的手,被彻骨的寒意激得一阵哆嗦。只好一边用冷得打颤的声音喊了声“主人” ,一边小口小口的向手心哈着热气,又以双手包裹了弁袭君的手指,试图用这点微薄的温度去温暖在坟前跪了一夜的人。

“莫再费心了。” 弁袭君慢慢将手从蔽路童子掌心抽出,将手搭在对方肩上,不去看对方干净的眼,只陌然道,“走罢。”

来路上却有人缓缓行来,弁袭君停了脚步避让一旁,祸风行抬眼望去时只看到他身侧的孩子撑着雀羽伞试图为他挡去潮湿的夜露,那孩子身量尚低,即使尽力举起胳膊伞也打得偏低,从他的角度只看得到一个尖削的下巴,还有那双惨淡得毫无血色的唇。

祸风行举步上前,他扶起伞柄,华丽雀羽下看到弁袭君湿红的眼尾,少年有些狼狈地扭过头去,华冠上的珠串在匆促间相击出清脆声响。

“节哀。” 祸风行拍了拍他的肩,而后向着画眉的墓碑走去。他手中捧着一朵椿花,柔嫩娇妍的花瓣恰似画眉昔日的红衣。

弁袭君没有再回头,他在祸风行的光风霁月前自惭形秽,卑微得如堕尘埃。

感到自己肩头的手在微微发抖,蔽路童子有些不解的抬起头,看到高高在上的圣裁者阖着双眸,长睫轻颤,正在无声惨笑。

某一个瞬间,他恍惚觉得弁袭君好似要哭了,然而那是逆海崇帆一人之下的地擘,他布道四方,有无数信众,他是信徒眼中带来神迹的神祇……又怎会如凡人般软弱哭泣呢?

于是蔽路童子乖巧的沉默着,只是静静撑起伞,随着弁袭君的步子一步步向回走去。

后来弁袭君很少再与祸风行会面,如同两个人都要心照不宣的逃避什么。

祸风行在逆海崇帆停留的时间愈来愈少,他总是奔波在外,或是铲除叛道者,或是为逆海崇帆的扩张而征伐,或者仅仅是不愿回到这片伤心地。弁袭君随之露面愈少,偶尔回来,他身上沾着白梅的清冷与陌生女子的脂粉味,间或有清冽酒香,祸风行与他擦肩而过,脚步微顿,并不曾过问。

如同他从不知化名“风檐公子”前往天葬十三刀的弁袭君曾与桂花香麝楼之主花千树比酒,一杯杯淡酒入腹,眼尾撩一抹嫣红,眸子却愈见清醒。

眼角带着妩媚花钿的女子大醉间依然轻喃着“吾不能败”,看见对面高冠华服的少年公子向她举杯,唇边依稀勾勒着温柔浅笑,眼眸却是沉潭般不起波澜,他好似已燃尽所有爱恨,剩下的是大片死寂的余灰。

他劝花千树尽情当下,心脏的抽痛却告诉他,他再也不是昔日一柄剑行过整个雪原的孑然少年了。

地擘的位置太过沉重,沉沉血污早已沾湿了孔雀欲飞的羽翼,他失去了快意翱翔的能力。

弁袭君将那杯玉卮醪抬手饮尽,微凉的酒液带着银树星桥的花香,如饮下一口温柔的雾,再没有昔年大雪中长剑劈裂寒风仰首饮下一口灼然的痛快。

——祸风行亦不知,弁袭君此生再不曾碰过点雪灼。



平波生暗澜。

在三人各自动作中,逆海崇帆明面上的辉煌之下隐着诡谲波涛,终于一触即发。

那日弁袭君离开逆海崇帆,与他同行的只有为他撑伞的蔽路童子,鸠神练似乎已经习惯了地擘的不告而别,却在祸风行归程时截住了行色匆匆的白衣剑者。

“死印,你的剑钝了。” 她开门见山地说,“是什么成为了你剑道上的障碍?”

她一身华衣,长发高高绾起,雍容而气势凌人,带着久居高位的傲然气势。她是众人眼中逆海崇帆的领航者,是崇敬万千的天谕,唯独不像多年前那个照顾幼弟时眉目带微怜与愁绪的忧悒女子。

祸风行垂眼看着他的剑,缀着六珠的古风依然锋利如初,是执剑的人心怀迷茫,使它不复当初威势。他沉吟片刻,还是答了鸠神练的话,“为了救世却要先肆虐人世的神,不该存在——吾杀了无数人,却始终无法得见逆海崇帆大道圆满,或许是因你我之道有所偏差。”

闻言,鸠神练眉梢挑起,露出颇为凌厉的神色,“慎言罢,吾之死印!所谓杀伐,不过是大道之前必要的牺牲……或许你可以去绝境洞天看看,那里有无数虔诚的殉道者,或许能扫清你心中的迷茫。”

“或许罢。” 祸风行漠然道,他仍负着剑,转身便想离开。

身后的鸠神练加深了语气,一字字道,“逆海崇帆与吾,都在等待死印的真正回归。”

一剑燎原的步子犹豫片刻,终于走向了绝境洞天的方向。

却只是在泥沼中显得更深,像一场难醒的梦魇。

在他一生中都不曾见过这样多的骸骨,漫无边际的骨殖铺满了幽森洞穴,三万六千尸骨相枕,甚至连落脚处都无。

然而那些尚还挺立的尸骨确是双手合十成跪拜姿态,似乎直到死亡降临的前一刻,他们依然虔诚地祈求着绝望中的神迹,祈祷逆境中能够招展开带来希望的帆。

有血液残迹漫至祸风行脚下,颜色已经发乌了,空气中腥臭不堪,他踏着满地干涸的血液向前走去,恍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黄龙村。

那里也是满地鲜血与灰烬,余火还未烧完,带来呛人的烟味,他就在那一地残骸中遇见了鸠神练与弁袭君,那时的弁袭君有一双冷彻却干净的眸子。三人撕裂了染血的大旗,起誓要建立一个绝境中给人希望的信仰——只是如今。

如今……他望着满目疮痍,方省悟自己已在错误的路途上行了多远。

“……吾杀怕了。” 他颓然仰首,捂脸发出真正绝望的苦笑,笑得胸腔震颤,笑得恍如痛哭。周身气劲暴涨,整个绝境洞天碎石轰然中祸风行一剑劈落,怒声道,“那不是救世的手段,亦不是什么大道,只是你鸠神练笼络权势的方法而已!”

“什么逆海崇帆……什么潜欲!再不要欺瞒世人了!” 愤然声中,祸风行体内死印生出感应,黑沉沉的死气自周身扩散而出,遮天蔽日般的死气中,死印散开夺目金色光华,繁复徽印笼罩了整个潜欲地界,祸风行握紧古风,挥出证道以来最为决然也最心无旁骛的一剑。

那一剑光华遮天,再不见迷惘。

惊悉潜欲封印消息的弁袭君匆匆离开天葬十三刀,终于在毁心原追上了白衣剑者离去的身影,他厉声呼喊着对方的名字,看到昔日同僚在树下停步,祸风行的神色平静而坚定,如同许久之前他们的初见。

那个说着未来壮志的剑者曾替他指引一条希望之路,如今却又亲手将之封印。

没顶的愤怒冲上弁袭君心头,他颤声道,“为什么是你!”在暮色掩映的树林中,他望着曾为他带来希望的风,几乎字字泣血,“为什么要封印潜欲?”

祸风行轻叹口气,那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受在潜欲被彻底封印后变为了新的坚持,昔日所渴望的创造一个让人信赖与寄望的信仰早已变成了血腥的杀伐之道,他摇首道,“那从来就不是吾所期望。”

“不准……吾不准!” 被信仰之人彻底抛弃的绝望感淹没而来,弁袭君周身气劲鼓动,掀得他袍袖飞扬,“吾不准你放弃!”

祸风行阖眼一叹,他的剑终于出鞘,冷然指向了曾并肩的故友。

空气中有剑锋划过,古风冷对六赋印戒,双剑交击出刺眼火花,两人彼此熟悉对方的路数,一时难分高下。

直到——

最后一剑刺穿了风,停在祸风行颈侧。

一如当日深秋的那场比试,仿佛两人之间的结局在多年前便已写定。

祸风行的目光沿着冰冷的剑锋看向弁袭君,弁袭君已不再是少年模样了,那样阴柔而秀丽面容上如今带着阴鸷与戾气,他握着沾血的六赋印戒,将它最锋锐的地方停在了自己脆弱的脖颈前。

刀锋下是一道细细血线。

“此番……还是吾赢了。” 弁袭君艰涩道,他唇齿间满是血腥锈味,握剑的手几乎要颤抖起来,却依然固执道,“只要你跟吾回去,吾,不愿伤你。”

他仿佛在找一个堂皇的借口,用往日布道时圣裁者昭然的架势说,“神宽恕迷途之人。”

祸风行有一瞬恍惚,他想起多年前那个眉眼飞扬带着快意的少年剑客,分明是同多年前一模一样的句子,却已是时境殊异,再难回头了。

他不再是当年心境昭明的无畏问道者,弁袭君却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他熟悉的少年。

“吾等所以为的壮志不过是一场虚妄,而今所行的道路亦是错的。” 他沉声道,沉沉夜色中似见对方脸上淌过一线水痕,祸风行沉默片刻,冷道,“你既冥顽至此,多说何益,动手罢!”

古风猝然刺破长风,他的剑尖舔到了炽热的血。

然而六赋印戒不曾回防,直至古风从弁袭君小腹悍然穿过,剑气搅穿了单薄的脏腑,抽剑时带出满地飞溅的血,像是落了一地的伤。异瞳青年脸上的错愕神色还不曾隐去,他仍直直望着祸风行,只有剑从他手中脱出。

六赋印戒坠落在地,惊起一地尘埃。

祸风行抽剑决然化光而去。

他听见背后是孔雀的哀鸣,然而脚步声疾疾,祸风行带着来自最熟悉的旧友的伤,不曾再回首。

漆黑的孔雀羽从空中片片飘落,弁袭君捂着伤口却拦不住汹涌而出的鲜血,他缓缓跪倒在地,疼得近乎抽搐,因失血而泛白的唇被呕出的血重新染上艳色,温热的血涌了他满手,像一条奔涌无息的河流。

“为什么要封印潜欲……为什么要放弃啊!” 他以沙哑的气音低喃着最后的质问,然而可以回答的人早已抽身而去,留他在一地狼狈中怀着满腔绝望。

如同多年前他只身穿过漫漫雪原,无边雪幕挡住了眼底空茫。

风曾吹散厚重的雪幕,有一把伞停在他面前。

——他曾看见光。
  
弁袭君的低语终于带了泣音,他蜷缩在自己渐失温度的血泊里,冰冷的泪划过眼角,落入满地沾血的尘泥,血液的流失带走了他的体温,他眼前仿佛又飘起经年的雪。

“……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他阖上眼,口中呛咳出腥甜血沫,畏冷般微微战栗起来。

有一线光带着微弱的风声没入他体内,魂魄的抽离感带来刻骨的冷意,弁袭君猝然拔剑,然而六赋印戒在他极度虚弱的中只击碎了一个水墨般浅淡的影子。

明黄封印上有层叠的血色咒纹,铺天盖地的透过虚无雪幕缠绕上来,无力抵抗的倦怠之中,弁袭君只觉得更冷,像是被封印于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在封印完成的最后一瞬,泛白的唇最后一次唤过某个名字,然而那似乎只是一声极低的叹息,并不曾得到任何回应。

夺目金光尽数收束于血字封印之内,黑衣鬼盗谨慎的确认了一遍,捏着法诀的手藏回袖中,面上终于露出了安心的神情。

往后百年,再无圣裁者地擘,再无黑罪孔雀,也再无弁袭君。

他陷入冰冷的沉睡,如同做了一场无比疲惫的长梦。

梦中,他仍是昔年执剑行过雪原的少年。

那场大雪未歇,长风未止。

他仿佛在等一把遮蔽风雪的伞,或是一位再不会归来的故人。


——TBC——




其之二·未展眉

时日漫长,蔽路童子其实不甚记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弁袭君的,也不记得日复一日的到底跟了多久,只隐隐约约记得当年他从狼口里挣了半条命,昏沉中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双极漂亮的眸子。

那双赤青异色的眼眸光华隐现,眼尾白皙的肌肤上印着盛放的雀羽印记。

他怔愣愣望向那对异色瞳的深处,只一眼,就误了一生。

那是一双太过沉寂的眸子,漂亮得近乎绮丽的潋滟瞳色后却如冰般尘封而安静,如是一片沉寂的雪原。他只那样望了一眼,蔽路童子就感到心脏深处似被一只手紧紧握住,泛出大片不明所以的酸涩来。

一只纤细修长的手递到他面前来,那人的手太冷,似是在雪地里冻了太久的石头,却有力而令人心安,少年拖着半身的血跌跌撞撞地跟上了那位来自逆海崇翻的圣裁者,像在滚滚而下的洪流中攀住最后一颗力能挽颓的孤树。

那夜月光如银沙铺泄一地,绕鼻的血腥味挥之不去,他携着那人的手,青金石珠串的清脆相击声中,少年仰起脸,看着月光下唯一的神祇。

那惊鸿一瞥的初见让他觉得弁袭君是个高洁清冷的神仙人物。

后来他发现神仙也似的弁袭君大约还是有两分人气儿的——在对上祸风行的时候。

比如他分明不嗜辣,但祸风行的口味便如同他的剑,湛然明朗,说白了就是嗜辣如命。为着祸风行喜欢,弁袭君便也安然咽下了那筷子夹来的菜,呛得眼睛里都要被逼出浅浅水光。

可他神色安然如故,仿佛下一刻入口的酒也只是一时兴致……当然不是为了挡辣什么的。

蔽路童子站在他身后,乖巧的一言不发,装作没有看到他微红的耳廓,和染上艳色的唇。

又比如他在祸风行处受了委屈,也从不曾出口,只一个人闷着一股气,像是要跟谁过不去似的。少年撑伞走在弁袭君后方,只看得见对方微微扬起的下颌弧度,冷峭而高傲,唇也抿得很紧,露出微微的白。然而他的目光依旧固执的注视着祸风行离去的方向,直到最后一片衣角也消失在他视线中,而后弁袭君才会垂下眸子,露出某种难得柔软而茫然的神色。

再比如,他曾从祸风行手中接过一块乌梅糕,却直到放坏了都一口没碰。那包乌梅糕其实是替画眉买的,祸风行路过他时从油纸里拆出一块信手递了他,弁袭君便珍而重之的一路双手捧着,一路带了回来。然而蔽路童子眼见着那块乌梅糕受了潮,表层的酥皮塌软下来,渐渐的生了乌黑的霉点,沁出粘稠发酸的糖汁,后来整块上都长出了浓绿而斑驳的毛。

弁袭君最后看了一眼搁在窗边的乌梅糕,有些不舍的指挥着让他去丢了,蔽路童子捏着鼻子用手帕包走了整团的霉,不免轻声抱怨了一句,“主人既然喜欢,之前怎么不吃呢?”

闻言,青年自桌案边抬首撩了他一眼,眉间微蹙,唇边却舒展开冷淡的笑纹,“……不是给吾的,便不需要。”

他似乎总有这样奇怪的骄傲,然而却在面对祸风行时选择了一步步的退让。

好罢好罢——蔽路童子叹息着想,不如说在祸风行面前,他简直能一溃千里。

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毕竟弁袭君也并不需要他时时刻刻的跟随,蔽路童子晚上回去时只听说对方大约是和祸风行吵了一架,他并不熟悉的信众背着人小声叨咕着,“哎呀!你可不知,圣裁者与死印长老吵得极凶!”,

“圣裁者那样的人,还会与人争端么?”旁边另一人接口问道,“怎么吵了?”

那人啧了一声,嘿声道,“远远都能看看死印长老举剑了,能不凶吗?”

蔽路童子没有再听,他步履匆匆向着弁袭君的房舍行去,在熟悉的门前停了步。

明明该是掌灯的时分,屋子里却是一片黑暗,蔽路童子弯起食指扣了扣门,“咚咚咚”三声轻响,内中却无人应答。

于是他轻轻一推,门应声而开,浓重的酒气中,少年晃亮了火折子,尽量轻柔道,“主人,我替您点了灯罢。”

岑寂中突然响起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而后是翻涌而起的浓重酒香,带着雪地冰凉意味的酒气霸道地铺了一屋子,嗅起来让人昏然欲醉。蔽路童子轻叹一声,弯腰点燃一支烛火,带着这点颤巍巍的光向内室走去。

他看到那人解了发冠,黑白相掺的长发漫漫披满肩头。弁袭君似乎已经醉了,以手撑额,闻声从披散的长发见勉强分出一瞥不甚清明的眼神。

“……你来做什么。” 他低低地说,残破的语句困在他的嗓子里,带着酒醉的含混。

揭去悲悯堂皇的圣裁者表象,弁袭君私下里并不算个脾气太好的人,起码对于蔽路童子,并不够十足耐心。

蔽路童子有些自嘲的想,大约因为是随手捡来的。

主人虽不够耐心,但幸好我是个耐心十足的人。少年有些自我安慰地笑起来。

蔽路童子没接他的话,只是扶起了桌上酒壶,而后低下身跪在他脚边,温暖的双手拢住了孔雀冰冷的指尖,他仰起脸温顺的微笑,嗓音轻而平和,带着安慰的口吻,“主人,酒都洒了。”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打狗也没有打自家狗的。于是弁袭君一句将到嘴边的“滚” 就没骂出去,他神色带着倦怠,眉心蹙得紧,带着不耐的意味从蔽路童子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冷冷吐出一个字, “酒。”

冷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漫不经心地挪开了。弁袭君眉目艳得惊人,凝眸时瞳孔很深,仿佛带着能让人沉溺其中的满腔深情。

然而蔽路童子再清楚不过,诸人种种不过是他的云烟过眼,或许连那双孔雀眸都不堪入,满天下人能入他眼中的,不过只有一个祸风行。

递入手中的是一只茶盏,盛着半温的茶,清透的香随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弁袭君的手秀致修长,苍白的肤色下能得见淡青色的血脉,他端着茶冲蔽路童子轻轻笑了一下,眸中是氤氲醉意,少年怔愣愣看着,觉得他此刻醉倚的模样绮丽得直能入画。

然而下一刻,弁袭君翻脸道,“吾已说了,酒。”

那盏茶终究把蔽路童子浇了个劈头盖脸,也彻底浇熄了他所有的自作主张。少年抹了把脸,隔着滴滴答答的水,看到圣裁者寥落的侧脸。

那人依旧没有看他,微仰着头,带着不胜酒力的倦意将长睫缓缓翕合。分明手中已无茶盏,却徒然保持着空握的手势,半晌,他终于抬手捂住了脸,从指缝间透出一两声沉甸甸的苦笑。

他似乎唤了何人名姓,似乎也不过是一声未出口的叹息。

那段岁月于他称得上难得的悠长安稳,哪怕有什么艰涩困厄似乎都抵不上剑刃锋芒。

——身为死印祸风行是斩断前路坎坷的剑,手握神罚的鸠神炼是指引航帆的灯,他也曾随信众一同在高崖下叩首,听布道岩上传来圣裁者弁袭君清朗果断的声音。

可那不是永远。

再锋利的剑也终会摧折,再相交的道友也会分道扬镳。

逆海崇帆创教三人的连结断得猝不及防,潜欲被一剑燎原所封印,地擘也在与祸风行一战后音信全无不知所踪。

待黑罪孔雀破开封印重返世间,往日情谊早已不复,昔日并肩的人拔刀相向,昔日追随的人四散溃逃,逆海崇帆早不是什么万人追崇的信仰,撕裂风声的雪亮剑光中,有人高声怒喝“地擘不能活!”

身披孔雀羽的地擘恍然四顾,少年追随而来,执伞在他身后,垂眼唤了声久违的“主人”。

只是时移世易,世上早没了能与他并肩而行的一剑燎原祸风行,只有与他拔剑相对的白衣剑客,那人有了新的名号,唤作“一剑风徽杜舞雩”。

故人不再。

那故事究竟何往?

与祸风行一战后,弁袭君抬眼望着雀翎伞遮蔽下的一角晴空,他极目而望,能见长风流云,千里浩阔。

“若吾死了……” 长风浩荡里,他忽而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一句,在蔽路童子惊诧不已的目光中,弁袭君抿唇一笑,带了几分自嘲, “世上谁还记得逆海崇帆……谁还记得,祸风行。”

少年张了张唇。他想说,主人,我会永远记得黑罪孔雀弁袭君,记得崇辉圣岸的圣裁者,也会记得您所追随过的这一切。

然而弁袭君掩口咳了两声,昔年重创的肺腑重新翻涌出满口血味,蔽路童子急忙上前一步,替他挡住了江边寒风,也就忘了将那句话说出口。

只是再后来,祸风行真的不在了,连抚尸长哭的机会都没给弁袭君留,他在漫天飞灰中带着满腔撕心裂肺的痛楚伸手想要挽留最后的一点余烬,只有风穿过他的指尖,潇洒而去,不带半分留恋。

“祸风行!”
  
那声泣血孤啼在谷中响彻,他的指尖擦过飘荡而去的飞灰,飘飘摇摇,像最自由的风,被长风卷上云霄,转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避过北狗骨刀凛然的刀锋,弁袭君目光只牵系在那具焚火之尸上,漫天的焚灰扑过他的眼,让他眼底通红,也让他几欲落泪。

心底那只逐风的幼雀撑着脆弱的翅膀扑飞而出,而后在风刃中毫无声息的坠落,摔碎成一地哀红。

“祸风行——”

撕心裂肺的巨恸中,弁袭君觉得某一部分的自己,恍如已在这一瞬间彻底死去。

在暴雨心奴折毁他的信仰后,他曾把带回祸风行的希望全然寄托在古陵逝烟身上。然而最光阴彻底毁了这一切,他甚至连祸风行的尸身都再留不住。

没人能够承受这样的绝望,何况他已亲眼见证祸风行两次的死亡。

那夜弁袭君长夜枯坐,他像只敛羽的幼雀把自己锁在大片的阴影里,近乎示弱的把自己蜷成了孤寂的一团,只有华丽的地擘衣袍撑着他所剩无几的骄傲与门面。

蔽路童子抱着两只谛猊坐在床下陪他,少年温了酒,盛在细瓷盏子里递他,弁袭君伸手接过时却在发抖,几乎把酒泼了大半。

空气中酝起馥郁香甜的酒香,蔽路童子恍然想,似乎花千树送来的酒才有这样甜得近乎脂粉的味道。

他的手上还余着些温酒后的暖意,酒香氤氲中蔽路童子第一次这样大胆,从床边翻身而起,爬上了那张只有冷寂气息的床。他半跪在弁袭君身边,像往日里为对方取暖一般,双手拢住了弁袭君来接酒盏的那只手。

杯中酒全撒了,淅淅沥沥的酒水泼透了蔽路童子半边衣裳,少年拢着那只冰冷而略微发抖的手,小心翼翼得像是穷困了一生的人捧着千辛万苦得来的稀世奇珍。

弁袭君没有动,他仍如敛羽的幼雀般缩在帘帐投下的大片阴影中,呼吸细弱,鼻息微微。

蔽路童子几乎以为他在哭。

黑暗给了他难得的胆气,少年拉过弁袭君的手,贴在自己温暖的脖子上为对方取暖,猛然被冰得一个激灵,空出的那只手试探着轻轻抚向弁袭君的脸颊。

少年温热的拇指轻柔地拂过弁袭君眼角,像被风吹过的柔软花瓣。

他想去拭泪,然而那里是微冷的,却也是干燥的。

已到嘴边的一句“别哭”便没说出口,然而他很快为这样近乎冒犯的举动付出了代价。

下一瞬,他便感受到颈上五指收紧的力道,缺氧带来的窒息感中,少年没有反抗,只是乖顺地扬起脸,主动把最脆弱的脖颈要害递向弁袭君。他依然以指尖轻柔地摩挲着对方阖起的眼,像是传递着无声的安抚。

在蔽路童子喉中呛出有些腥甜的血腥气时,弁袭君骤然松了手,少年眩晕感未褪,摇晃着跌坐在榻上,他忍住呕意,捂着脖子咳了两声,嗓音有些沙哑,“主人,我舍不得你难过。”

一只在床边探头探脑的谛猊被蔽路童子抱上来递给弁袭君,那只微凉的手揉了揉幼兽的脑袋,又被谛猊轻轻顶开。幼兽无知无觉地顶着弁袭君的手,粗糙带刺的舌卷着对方的手腕轻轻舔舐,又在床上寻了个舒适的地方趴好,发出惬意而懵懂的呼噜声。

“阿遮①。” 那人颤声开口,嗓音轻飘,几乎抖得语不成句,“吾只想让他回头……哪怕就、看吾一眼。”

“可是,再也不能了。”

叹息声中,弁袭君有些茫然地睁大眼看着黑暗的房间,抬手抵住了心脏,极低极轻地说,“……好痛。”

蔽路童子心里霎时拧成一团,堵得他难受。少年想起初遇时高傲得恍如神仙模样的圣裁者和他绮丽得惊心动魄的漂亮眸子,是何时只盛了寂寥与孤寂,让人一眼望过去,都要难受几分。

他终于听到弁袭君压抑的哽咽,和那个再无回应的名字。“祸风行……”

那之后,弁袭君很少再带他出门,蔽路童子守着地擘居所,只能看到那人日复一日的忙碌奔波,人分明瘦了下去,眸中却有一团执拗的火,熊熊燃烧,轰轰烈烈,带着森然狠意。

——仿佛撑着他在世间的最后一点活气。

然而,那团火也终于灭了。

那日回来的弁袭君高冠不复,黑白相掺的长发凌乱地披在身后。他归来时走得很慢,六赋印戒这般的神兵在他手中却成了一枝不甚好用的手杖,勉强撑着他踉跄的步子。

那人素来笔挺的肩背塌下来,如同生生被人抽了骨也抽了魂,一步步失魂落魄。

蔽路童子近乎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接过昔日地擘手中的剑,努力撑起对方欲坠的身体,“主人!究竟发生何事?”

少年扬起脸,看到了弁袭君唇角未干的血。

他心中大恸,听到弁袭君带着凉意的嗓音。那声音很低,近乎压在嗓子里,带了他从未听闻的刻骨恨意,“好个……烟都大宗师,古陵逝烟。”

“……这般骗吾,此仇,弁袭君誓死讨回!”

他说得这般狠绝,然而少年望进他异色的瞳子,只看到大片空荡荡的死寂。

那双曾经惊艳无匹的孔雀眸,已经彻底空了。

手背一热,却是鲜血再下,淅淅沥沥落了他满手。


在与古陵逝烟决战之前,弁袭君带着蔽路童子去过一次祸风行的故居,驭风岛。

这次无人能拦他半步,弁袭君行至半山亭,目光落在苍茫海面上。

金红云朵织就的霞光中,粼粼如泼洒一境血色。他苍白的指尖轻柔地抚过半山亭残留的剑痕,阖眼间仿佛能感触到昔日那人练剑时的意气飞扬。

然而驭风岛再也等不回它的主人,弁袭君的身侧也永远少了并肩而行的旧日知交。

“你走罢。”他兀地开口。

弁袭君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回头,目光仍安静注视着温暖霞光中泛起波澜的水面,暖色夕阳让他苍白的面颊上也染了温柔颜色,黑白长发被海风吹起,在风中轻柔的摇曳。

蔽路童子猝不及防,懵然攥紧了伞柄,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没有我,”他磕磕绊绊地说,“何人替主人在前路撑伞蔽道呢?”

弁袭君低低地说,“没有什么前路了。”黑罪孔雀一声轻叹,平静道,“弁袭君往后的路,也不必再有人同行。”

一片空白的脑中只剩了铺天盖地的惶恐,不及再做思考,蔽路童子跪下来,额头触到粗糙的沙地,“主人,我做错什么了么?”

海边的沙砾被太阳晒得温暖,潮声涛涛,蔽路童子却只觉得彻骨生寒,他爬跪着一步步膝行到弁袭君脚边,额头触碰着对方的武靴,细声细气地祈求,“您不要赶我走……主人,求求您……”

然而弁袭君没有回头,他在微风中阖起眼,用难得温柔的语气说,“吾已行至绝路,莫再跟着一起送死啦。”

尾音甚至是轻快的,一扫前日郁气,像是终于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眼角有着孔雀翎羽纹饰的青年极轻的叹了一声,拍拍少年柔软的发顶, “走罢。”他最后一次唤过对方的名字,依稀带着轻浅的笑,“你自由了,阿遮。”

仓皇间少年向前扑去,他想抓住弁袭君一角袍袖,然而那人已化光而去,留给他的只有指掌间的一缕清风。

蔽路童子怔怔跪坐在原地,直到月至中宵,复又曙光初晓。

他不知在原地跪坐了多久,有蒙面人黑影掠过,投下包裹着碎石的字条,少年怔了片刻,慢半拍的拾起字条,上面一行潦草的字映入眼中。

「速往蓝峰十二涛」

他看了一遍,脑子木然,又呆愣愣地看了第二遍,恍然间心头雪亮。他突然明白过来,跌跌撞撞地爬起身,踉跄着向外跑了两步,又猛然跑回来拾起了地上的伞。

长风厉厉中,他摇动了召唤谛猊的铜铃,转身向蓝峰十二涛飞奔而去。

……

然而早已来不及。

他的指尖终于颤巍巍地触上对方失去温度的脸,弁袭君惨淡如纸的面容上沾着大片血污,曾经惊艳的孔雀眸此刻安静的阖着,再也不会睁开。眼角依稀有一线泪痕,沿着流畅的脸部线条淌下,沁入黑白相掺的发丝中。

蔽路童子尽极轻柔地抚过对方未平的眉心,全力克制着颤抖的声线,嗓音低哑如泣,“主人,您安心睡罢。仙山……终有相逢。”

两只谛猊在尸身边用头顶拱着弁袭君的手,它们唤不醒弁袭君,便低头舔舐起对方的手腕来,发出无知稚嫩的哀叫。然而这次,再也不会有人温柔的抚摸它们头顶,皱着眉让它们别闹。

有血蹭到他的指尖上,被揉成浓艳的一团,蔽路童子看着那鲜烈的赤色,肩头耸动,终于失声痛哭。

当年弁袭君没来的及的抚尸长哭如今都留给了他,少年嗓子里呛出了血,在唇角溅落成星星点点的红,到最后连悲呼都无,只剩一场无声悲恸的落泪。

他眼角赤红,眸中挂了血丝,整个世界如同蒙了深绯的纱,一切都是令人作呕的猩猩血色。那人尸身僵冷,哪怕用力抱在怀中也不能回暖分毫。蔽路童子支着再无人用的雀翎伞,从疏疏华羽之间望见一汪清冷。

一如多年前初见时银纱般的月华倾泻,抑或者,一如弁袭君六赋印戒上冷冽的锋刃流光。

“我来接您了。” 他低低地说。

孤峰唯有寒风彻地,无人回答。

最后一捧黄土洒落,少年将额头抵上冰冷的石碑,空空如也的石碑上倒映着的是他的无能为力。

他不曾写“圣裁者地擘”,毕竟生前尊荣与死后无甚相关。也不曾写“黑罪孔雀弁袭君”,毕竟逆海崇帆早成罪恶滔天的所在,免得他死后都得不了安生。

最后他只在石碑一角,用自己的血画了一枚招展的孔雀翎,数日过去已黯淡得没了颜色,像个不甚打眼的钤印。

却寒酸得一点都不像那位华美高傲的地擘大人。蔽路童子有些难堪地苦笑起来。

将雀翎伞斜支在墓碑前,他小心地从怀中取出最后一坛私藏的点雪灼。

不过手掌大小的酒坛,排开封泥便得扑鼻冽香,那霸道而冷冽的味道直冲而来,如同雪原卷起的风。

或许也如同圣裁者身居地擘台上俯瞰人间时触目所及的浩大荒芜。

少年想起弁袭君酒醉时曾低语过他出身自一片苍茫雪原,朦胧醉意间轻哼着他从未听闻的异域小调。那时黑罪孔雀安然垂着眼,微阖的长睫如蝶翼停栖,蔽路童子恍然觉得他神色很温柔,像是沉醉在一片柔软的迷梦中,那阙断续含混的小调也带上了梦的色彩。

像一场关于漫天飞雪的梦。

乐声止歇,弁袭君轻叹一口气,苍白的指尖垂落,向一旁安静静侍的少年倦声道,“……酒。”

烈风卷地,昔日幻影消散无踪,那场温柔的故梦散去,蔽路童子神色驯顺而平和,一如所有那些曾跟随在弁袭君身侧的日子。

他抬手轻抚石碑,唇角微微一抿,像个有些艰难的笑。

少年阖眼,横匕在自己颈间。

“主人,莫急。属下给您送酒了。”

喷溅的血液沁入石碑,滚烫的赤红融入泥土,少年倚着墓碑缓缓倒下,汩汩鲜血浸透黄土,像一声相隔生死的回应。

——身无长物,唯以一腔碧血,报君未展之眉。

此后,关于逆海崇帆的故事不必为人知晓,属于弁袭君的故事也再无需铭记。

————
注①                  “阿遮”:蔽路童子唤作苏幕遮,属于私设。


——TBC——






其之三·枉却一东风


衣袖曾带起流云,带起风。

手中还残存茶盏温度,弁袭君坐在空无一人的屋舍,无边阒寂吞没了他,连绮丽的孔雀翎羽都在黑暗中失却光彩。他终于抬手,缓缓按在心脏的位置,曾经被一剑洞穿的地方如今只剩狰狞的伤疤,提醒着他过往与前尘并非虚妄。

伤口已经不疼了,只有偶尔,或许是梦魇时分,不依不饶地重放着古陵逝烟当胸而来的剑,和剑刃没体后泛起的细密疼痛。

属于地擘与圣裁者的华丽外袍被脱下,妥帖地收在柜中再不开启,他重新换回往日素净的高冠长衣,带着自己也说不明的隐秘心思。

门扉吱呀而响,少女温婉的嗓音自门外响起,“大哥,怎不掌灯?”

藉着冷月清晖,她看到青年垂首坐在窗边,被银纱般的月色剪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头冠珠帘半掩容色,暗影之中看不清那双异色的眸,只看到珠帘垂落的尽处露出一双近无血色的唇,依然冷硬得不近人情。

有光从少女身边渐次铺展,画眉挨个点亮烛台,暖橘色的盈盈火光在暗室中亮起,一点点驱走黑暗,也终于照亮了弁袭君的身侧。

似是被光惊扰,缁衣青年收拢视线,他站起身走向画眉,右手微微抬起,似是想同过去一般轻抚胞妹的发,却兀地止住了,只是克制地接过了对方提着的食盒,而后重新退回暗影之中。

缀着螺钿的黑漆食盒显得小巧而精致,打开便有香甜气味扑鼻,软糯的汤团浸了橘色的糖桂花,下层里带着葱香的煎饺底面微黄,还有晶莹如雪砌的云片,颇有些诱人。

只是他往日便没什么口腹之欲,如今更没什么胃口,见画眉神色关切,也只好端起一碗汤团,执勺舀起一颗来。

弁袭君将勺子送到唇边,温热的触感贴了唇,芝麻香气也逼到鼻边,他在画眉的注视中食不知味地咽下一口,勉强对她扯出一点生硬的微笑。

画眉按下心中担忧,秀气娇美的眉眼带着笑,如同不曾经历过一场生死。哪怕身在仙山,她的心思依然干净澄澈,似乎还是当年那个不知事的少女。

“好吃么?” 她笑问,而后放低了声音,温言道,“大哥一来便深居简出,也不曾找吾与祸风行。小妹有些怀念大哥……”她顿了顿,又如小时候一般放软了声调撒娇,“也怀念大哥亲手制的白糖糕了。”

弁袭君的瞳闪烁了一下,他下意识避开了画眉清澈的眼眸,似是怕从中看到如斯狼狈的自己,近乎青白的唇微微翕动,片刻,他终于应道,“好……那便改日。”

于是画眉便笑起来,她在桌边坐下,依次把食盒中的吃食摆出来,支颊望着对方,如同许久之前——尚不是天谕的鸠神练、尚不是地擘的弁袭君与尚不是死印的祸风行,三个结义同行年轻人在四处奔走后坐下来,一起品尝他的小妹画眉做的一桌家肴。

不是什么水路杂陈的山珍海味,只是最粗陋不过的饭食,却因精心的烹调而带了别样滋味。那时画眉也是这般,替每人分好碗筷后便笑盈盈的坐在桌边等待,温婉的笑直能令人洗去一身奔波风尘与劳顿。

明明该是香甜可口的汤团,在他口中只剩了酸涩,黏腻的糯米坠到胃里,就牵扯得心肝肠肺都沉重起来。弁袭君不再言语,只是慢慢吃完了画眉带来的吃食,而后洗净碗筷收回食盒之中。

“那吾走了,改日——” 少女拎起食盒,转身向门外走去,却在门边站定,笑着提醒道, “我来找阿兄做白糖糕。”

弁袭君微微颔首,沉默地看着画眉收起了食盒,转身向门外走去。

门外有清风拂面,盈着如霜月光,少女窈窕的背影披着月色,像是美丽的山中精魅。

连同这一切,都似乎是一场不堪触碰的好梦。

在身影渐被夜色吞没时,画眉忽然回身,弁袭君仍站在门边看她,身影隐在浓重的阴影里。她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向回疾跑了数步,用力扯住了弁袭君隐在衣袖中的手。

“大哥。” 她紧握着青年的手,宽大衣袖中的手指如刺骨的冰,激得她几乎要哆嗦起来,画眉双手合握着弁袭君的右手,又更用力了些,试图将自己温暖的温度传递给对方。

有那么一瞬间画眉觉得对方的手在微微发颤,可弁袭君的神色依然不动如山。

轻绯衣衫的少女扬起脸,秀美面容上显出坚定的神情,“虽然当年发生了许多事,可是吾不恨你。”她握着弁袭君的手,认真而轻缓地说,“那样的乱世中,总有许多的不得已……大哥,让它们都过去罢。”

——可那是不对的。

死生过后,弁袭君第一次这样承认了,他隔着一道生死鸿沟,带着满怀锥心刺骨,回望身后血色的步伐。

满目血色在眼前铺陈,令人作呕的腥臭盈溢鼻间,耳畔是三十万悲鸿,日日哀嚎不休。

弁袭君从画眉手中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勉力克制住指尖的轻颤,阖眼低声道,“走罢。画眉,你走罢。”

他的话像一声叹息,还未出口便散干净了。

后来,他坐在水边,有风卷起他的长发,湖水沾湿了他的衣摆,自称老人家的黄衫者却有着意外年轻俊秀的面容,那人吧嗒吧嗒地抽着一柄细烟管,目光投向水面,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慕少艾对他说,“仙山也有这样的湖,看起来当真像极了水晶湖。”水烟管口的烟雾遮住了他半副面容,他面上的黥印也半掩其中,黄衫者低声笑喟,“吾有一小友,曾在苦境诸般奔走,而今想来竟如隔世之事了。”

既已身在仙山,往事皆非,所有前尘何尝不是隔世呢?

弁袭君目送慕少艾走远,合着对方离去的脚步,有人携剑而来,是他分外熟稔的沉稳步伐,即使不曾回首,他依然可以想见对方缓步行来时的磊落与端方。

脚步声在他身后数尺处停了下来。

“弁袭君,吾不知你在此看到的是平湖如镜,还是三十万人葬身的无尽深渊。” 来人缓声说,语气不见喜怒,只见矜怜,“当初你在歧途走得太远了……”

或许是祸风行语气中的怜悯在瞬间刺中了他,弁袭君回身冷笑,唇角是生硬的讥诮与自嘲,“所以你也希望吾在布道高岩爬一次刀梯赎罪么——祸风行?”

除了毁心原上的一次决裂,他从不曾用这般激烈的语气与祸风行相谈,此刻话甫出口遍觉出了后悔,他带着溢满胸腔的酸涩,眼眶泛出两分热意,却终究只是站起身,缄口不言。

弁袭君的目光并未与祸风行对视,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对方背后的佩剑上。

那是“百死不悔,一剑无回”的名剑古风,剑上六珠,三珠代表了死印三式,三珠代表创教三人……那人随身佩剑之上,也曾有一颗珠子代表着他“黑罪孔雀弁袭君”的名讳。

而今没有逆海崇帆,也不再需要地擘与死印,祸风行终于可以放下一切牵绊去做他的“一剑风徽杜舞雩”,身侧便仅留婉转温柔的画眉,再不需只能徒添杀戮的孔雀了。

杜舞雩凝眸望着弁袭君,他或许已经太习惯对方追逐的目光。从三人结义的初始,那人的便一直目光灼灼地追随着他,异色眸中恍如有璀璨的光。

他还记得与弁袭君初见,青年一身缁衣,携一路风雪,孔雀眸低垂,神色倦怠而苍茫,像是独自一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正如他那一身神秘不可捉摸的孔雀秘法,他的来路似也隐在夜色中不可琢磨。

可此刻弁袭君没有看他,似是刻意避开了目光,只垂首看着古风剑,把唇咬出了一线苍白。昔日属于地擘的华袍不再,只剩一袭玄色的旧衣罩着青年日渐清减的身躯,曾被烟都大宗师称赞的“高傲雍容,丰采逼人”的逆海崇帆圣裁者,而今竟只剩了几分孤寂与单薄。

“风之归宿,潜欲之门。” 弁袭君轻声重复着,他摇摇头,落下一声自嘲的苦笑,“吾或许从不该期待你明白其中的含义。”

“罢了。”黑衣青年唇边犹带惨笑,却也蕴着一分了然,“……吾本不该贪求。” 他拂袖起身,路过杜舞雩身边时略微一顿,似是想说什么,然而终究未能开口,径自去了。

一声“留步”硬生生卡在喉中,杜舞雩看着弁袭君转身而去的背影,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地想,不知何时,华美如弁袭君也会这般形销骨立。

杜舞雩想起逆海崇帆再起时,他被迫回归,成日里与天谕针锋相对。地擘夹在两人之间左右为难,刀梯下,对方曾黯然长叹,“吾不希望对着你的背影说话”。

可当初他是如何回应的?其实祸风行已经记不明晰了,只记得那日弁袭君似乎跟在他身后行了很远,直到怅然驻步,修长的手指攥紧了再松开,剩一声轻描淡写的叹息。

昔日不曾被摧折的少年意气在逆海崇帆被打磨沉淀,化成了高高在上的圣裁者无人可参透的沉默与执念。

而他两人,也相行渐远。

终至无可转圜。

……

仙山的时日,长得无聊而漫无边际,时间如同凝滞不变的河流,永远都带着安闲自在的意味。久了,似乎连情仇都能轻放,于是便连当年把他一剑穿胸的大宗师都来找他饮过茶。

「冷灯看剑,剑上几番功名?
  炉香无须计苍生,纵一川烟逝,万丈云埋,孤阳还照古陵。」

听着久违的朗朗诗号,弁袭君挥袖开了门扉,看到冠帽儒者缓步而入,衣袖轻拂,悠然与他道了声久见。

弁袭君唇边犹带讥诮,孔雀指向前推过一直茶盏,淡淡道,“往日都是你做东,不妨今日来品品吾的茶如何?”

茶色澄澈,有袅袅清香。只是他与大宗师一场相交只余算计,如今实在无什么好说。

古陵逝烟端着茶盏,呷了一口,“地擘一番好手段,神迹……呵。”他冷笑一声,“能让凉守宫如此,果然称得上神迹。”

“莫再叫吾地擘,如同吾也不愿叫你烟都大宗师。” 弁袭君冷淡地开口,神色郁郁。

茶在口中转了一个来回,带来甘冽的芳香,他放下茶盏,有些自嘲道,“神迹不过是欺骗世人愚昧的目光。神……从不曾垂怜世人。”

——“如同你求不得宫无后,吾也挽不回祸风行。”

“吾与丹宫,未必如是。”话未落,大宗师顾不得好涵养,冷哼一声把茶盏放回桌上,留下深深印痕。茶杯中有水飞溅而出,裹挟风声迅疾无匹,直向弁袭君面门。

黑羽挡在弁袭君面前,被一滴茶水击得粉碎,弁袭君冷然睁眼,赤青异瞳带着杀意直视大宗师。

两人对视片刻,各带苍凉,相视而笑。

送走古陵逝烟后,弁袭君独自做了一份白糖糕。或是太久不曾亲手做什么,待小笼屉中的糕物凉透后,他切下一牙尝了一口,加了花露的白糖糕带着色泽温柔的淡粉,然而入口却带着发酵过度的酸味。

尝起来还不如多年前他随手做了哄画眉的。

那时画眉方毁了容貌,为了安抚画眉崩溃的情绪,弁袭君曾亲手替小妹打了一幅能遮去面容的金面具,又做了一份白糖糕做她喝药后甜口的小食。

满室苦涩药香中,他将那一碟清甜的白糖糕递给画眉,又放柔了声音哄道,“小妹莫哭,你在大哥眼里同往日一般无二。”

他手上拿着温热的布巾,动作轻柔地拭去胞妹脖颈上沾的血块,画眉乌黑的发被汗沾住了,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少女从层叠的布带后露出欲泣的神色,“大哥,我……”

然而她没说完的话被一口清甜软糕堵住了。

为了照顾她面部不能有动作而切成极小方块的白糖糕在她张嘴时被弁袭君喂了进来,青年神色笃定的安慰,“莫哭了,定然无碍。”

然而出门后遇见水色长发披散的剑者,他却无声摇了摇头,不去看对方眼中痛色。

弁袭君在心中嘲笑着自己的虚伪,面上仍是圣裁者一贯的波澜不惊。

——那一叠带着微酸的白糖糕终究被弁袭君放入食盒,却不曾送出,如同他压在心底的那声抱歉,也如同当年始终未曾出口的爱语。

有些话,失了时机,便再也不合时宜。

某日仙山下了疾雨,弁袭君独坐屋中听雨穿林打叶,门外有剥啄声响。

敲门的是个他不想见的人,鸠神练与玄嚣太子并肩站在门口,在他冷淡地想把门板拍回对方脸上时,鸠神练抬手抵了门,温声唤了一句他的旧名。

往日鸠神练多数唤他“圣裁者”或是“地擘”,仿佛在刻意昭显着什么,此刻一声低缓的“弁袭君”,竟像重回了三人当日初识的那段时光。

褪下天谕那身过分华丽的金袍,她看起来像是一个有些温柔的姊姊,而今育了后代,又已身在仙山,竟有些千帆尽过的淡然。

“不请吾进去坐坐么?” 她骄矜而平静地注视着弁袭君,微勾的唇角甚至是温柔的,再不见当年的决断杀伐。

胸口某处似在剧烈的撕扯着,当年所有的愤懑不平隔了太久的时日,到如今都只剩了酸楚与无奈。弁袭君抵着门漠然开口,“吾已说过,再见便是不死不休了。”

鸠神练听着弁袭君冷漠的语调不由一笑,她掩口轻咳,而后温声道,“而今你我可不是死过一回么?”

两个暴雨心奴的受害者隔着一道门缝沉默对视,片刻后,弁袭君撤回一步,把手松开了。他并不说请,只是转身回屋,留给鸠神练一个沉默的背影。

而后,他在室内摆了一把壶,两耳杯,并三把椅子。

玄嚣太子并没有进门的意思,眉眼冷峻的男人打眼扫了下空荡荡的室内,如同当年一样退出了两个人的针锋相对,他沉声道,“一刻钟。”

弁袭君懒洋洋挑起一边眉尾,“放心。”他以一种鸠神练分外熟悉的疏离口吻说,“弁袭君也并不想久留这位尊客。”

似是君子翩翩颇有礼数,然而冷淡疏离得如隔山岳。鸠神练暗忖。

因为当年的地擘便也是这样面对所有高呼着“荼罗无疆”的信众的。

她嗅到甘冽的梅香,玉质羽觞中是色呈浅碧的酒,卸去华袍与发冠的弁袭君默然坐在她对面,黑白掺杂的发丝静静垂落在肩头。

“吾只是想来看看你,若你还愿认吾这旧友。” 鸠神练的目光一点点扫过室内明显空荡的陈设,最终落在黑罪孔雀苍白如霜雪的面容上,“……可你过的,不好。”

弁袭君没有接话,他垂下眼看着杯中的酒,那酒映着他一双眼,异色眸中如冻结了厚重的冰层,看不透任何情感。

他微微晃杯,酒液组成的镜面便碎了,一点悲意在未及成形之前便已碎成了粼粼水波,看不真切了。

鸠神练轻叹一声,语调更温柔了些,“这么多年……吾当真不明白你所求究竟是什么。若说是为了逆海崇帆,可你不贪地擘虚名,也不欲圣裁者的权力。吾曾认为,你留在逆海崇帆,是因为除吾以外,再不会有人给你这样尊崇的权势与地位——”

“可吾所求从来就不是这些!” 弁袭君断然打断了她的长篇大论,他仰首饮尽了杯中酒,甘中透出的辣意从肺里灼灼烧起来,简直要逼出了泪,他几如泣血般道,“在你设计杀死祸风行的那日,吾等便不可能再为伍了。”

冷声中,弁袭君涩然阖眼,“没有祸风行的逆海崇帆,不值得吾再停留。”

鸠神练沉默片刻,往事隔得太久,那些野心的争逐当真已掀不起片刻波澜。她端着杯中残酒,突兀问,“即使为他赴死?”

“即使为他赴死。” 黑罪孔雀坦然说。

那一瞬间,弁袭君冰封久已的眸中有什么东西似乎松动了,潋滟水光破冰而来,她在地擘震荡而起的孔雀眸中仿佛看到一个虚幻而模糊的身影,不及看真切,便已再次消失无踪。

羽觞摔落,弁袭君紧紧扯住胸口,用力到近乎痉挛的指节泛出青白,骤然间被古陵逝烟穿胸而过的地方毫无预兆的剧痛起来,生前死后的痛楚变本加厉席卷而来,他满口泛上来浓郁血味,仿佛又一次被利剑在心口洞穿而过。

“这么多年,吾以为你已经放下了。” 鸠神练神色一动,关切道,“就当是放过自己——”

弁袭君惨笑一声,“倒让吾如何放下。请罢!”

主人家已摆出送客口吻,鸠神练也只好起身告辞,玄嚣替她掌了伞,鸠神练道一声谢,仓促回首间只看见昔日的地擘撑着支离的骨,埋首坐在屋舍投下的暗影中,她看见弁袭君肩头耸动,不知是否是无望的大笑抑或恸哭。

当长风送雨进门,雨声敲檐也变得明显,弁袭君摔了已被饮尽的酒壶,踩着满地碎玉,带一分久违的狂意持剑去了湖边。

雨滴打在六赋印戒上,不及落下,便被剑锋劈成了两瓣,弁袭君横剑听雨,湖边水雾愈重,像是要给整个世界都笼上一层朦胧的纱。

他静时,只有雨骤风狂,暴雨落在剑面上,溅出四射的水花;他动时,便是天地一静,裂空声中黑袍翻飞,几乎不沾片雨,而剑锋过处,是一道惊艳杀意。

弁袭君借着酒意肆意挥剑,似乎除了少年光景,他已很久不曾有这般的狂放与快意,沾着血的剑太过沉重,是无法这般轻盈而锋锐的。

一套剑招舞毕,风声终于安静下来,弁袭君垂下持剑的手,六赋印戒划过尘泥,留下一道深深刻痕。暴雨终于将他浇得湿透,低下头看着湖面,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

什么黑罪孔雀,他看到了一只垂头丧气的落汤鸡。

或许是雨声掩盖了脚步,当油纸伞罩在他头顶时,弁袭君才恍然回神,听到有人嗓音和缓,沉声说,“雨大了,与吾一道回去罢。”

暌违多年,他再一次听到血液涌动的声音,一直以来奄奄一息的心脏在那一刻疯狂地跃动起来,弁袭君在雨滴敲上伞面的声响中怔怔抬头,近乎仰视的看向来人。

杜舞雩撑着伞,另一只手中是包得层层叠叠的油纸包,他自然地将伞倾向弁袭君的方向,留自己站在雨中,面上没有当初死印归来后两人相见时最常见的不耐与克制,只是平平淡淡的重复了一遍,“如此大雨,吾送你回去。”

弁袭君眸中还带着氤氲醉气,他没有应声,惊艳的孔雀眸半开半阖,带着水色潋滟的光,他痴痴仰望着他的风,仿佛陷入一场大梦。

“祸风行……” 随着一声近乎无声的低语,或许是当真醉了,他走出了被纸伞笼罩的范围,整个人撞进杜舞雩怀里,伸出手抵住了对方的衣襟,温热的皮肤后有着沉厚有力的心跳,弁袭君哑声道, “你终于……回来了。”

手中的伞被弁袭君撞掉了,杜舞雩下意识揽住了他,扑鼻而来是甘冽的酒香,不由皱眉,“你饮了多少?”

六赋印戒的剑尖垂在地上,冷厉的杀意还未从剑上散去,然而杜舞雩接过剑柄的瞬间,这柄杀伐血刃却猝然乖顺下来——那种感觉像是狰狞的喋血凶兽收敛了爪牙臣服于地,杜舞雩看到剑刃流淌着蓝紫色的光,被雨滴光彩折射,像是暗夜中歇羽的孔雀。

而后他把剑化回了地擘印交还给弁袭君,自去拾起了伞,拂去伞面溅落的泥水。

当伞重新撑起的时候,杜舞雩看到弁袭君长舒一口气,如同梦醒一般,那人悬扇般的长睫湿漉漉的,难得的显出了几分软弱,眸中神色却是平静,他抬袖拭去脸上雨水,有些恍惚地说了声多谢。

“一道行罢。” 杜舞雩说,他将伞倾向了弁袭君,静静等着那人跟上他的步伐。

如同多年前壮心湖边他曾为地擘撑起伞,而后两人并肩而行。

望着对方一片水色的眸子,弁袭君默默跟上杜舞雩的步子,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所有平静下的波涛暗涌,旧伤疼得变本加厉,几乎逼出他额上的冷汗来。在能把他撕裂的剧痛中,他恍然想起光线变化奇诡的天疆之外,孔雀老者曾对他说——“你这一生最忌用情”。

然而祸风行太耀眼了。

那是他跋涉千山万水遇到的绿洲,是蹒跚绝境中为他照亮了前路的烛火,是在血地中立誓为天下创造“没有战争与痛苦的净土”的逆海崇帆最初的创教者。

——也是他绝境中唯一的光。

曾经弁袭君以为他会踏着祸风行的脚步一直走下去,然而最终他们分道扬镳,一个洒脱转身匡扶正义去做了他的正道栋梁,而另一人却踏着歧路错得百死不悔,心甘情愿输得一败涂地。

在前方引路的人停了下来,弁袭君便也止步,习惯性地站在了杜舞雩一步之距的斜后方,于是杜舞雩有些啼笑皆非的让开一步,让他看清前面属于自己的房舍,“到了。”

属于弁袭君的屋舍没有掌灯,在阴雨中像沉默而骇人的巨兽,他一步步走向那张漆黑的兽口,站在屋檐下隔着雨帘回看他的“祸风行”。

杜舞雩用袖子细致地擦了擦怀中油纸包上沾到的雨水,将伞打回了自己头顶。

“是画眉喜欢的乌梅饼。” 或许是看弁袭君的目光仍落在那个纸包上,异瞳青年的目光里是一片暗沉沉的乌色,杜舞雩迟疑片刻,笑着邀约,“不如改日吾带你去尝尝?”

他这样说,以对待旧友的口吻。

弁袭君掩去眸中凄惶,他看着杜舞雩,生硬地牵了牵唇角,应了声好。

他带着心底大片酸楚的钝痛,突然明白……大约,便是此时了。

那日弁袭君静静站在檐下,目送杜舞雩撑伞走远,如同过往在逆海崇帆时他无数次望着一剑燎原离去的背影。

那人仍负着剑,却已经很久都不曾让古风出鞘了。

或许因为流浪的风,终于找到了停驻之地罢。

临别前,弁袭君重新穿戴回了属于地擘的那身华袍,孔雀翎羽满缀,头冠上珠帘叮咚,他对着银镜正了衣冠,像是要重新穿戴起属于逆海崇帆故日的所有罪孽。

镜中的圣裁者年轻而消瘦,修长如青竹,华美如孔雀,异色的瞳子仍带着近乎妖冶的光。这么多年过去,他仿佛还是当年孑然行过雪原的孤单少年,眉眼间是不改的韶秀与浓烈。

这么多年,他仿佛变了许多,又仿佛什么都没变。

那夜他在杜舞雩与画眉的屋舍外驻足许久,从冷月流霜至天光乍破,直到清晨第一缕晨光透过山海,他才终于惊醒般退了一步。

“吾想与你再喝一杯酒。” 他在晨初的微曦中缓缓阖上眼,长长的眼睫似招展的雀羽,密密匝匝挡住所有光线,弁袭君微微一笑,似是宽慰,也似是自嘲,“……终归无缘。”

“这样也好。”他低声说,“罢了……罢了。”

他想敬一杯浊酒,给年少时所有的轰烈爱恨,即使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再回想只令人觉得彻骨生寒,徒留疮痍满目。

一夜独立中宵,华丽的雀翎袍已沾满晨露,弁袭君抖尽了沾衣露水,向着仍在睡梦中这世间曾与他最亲密的二人最后道了一声极轻的告辞。

他转身,带着一身凄冷和义无反顾,再不曾回首。

时隔多年再访崇辉圣岸,当年属于逆海崇帆辉煌早已不再,满目荒芜中弁袭君第一次站在河岸边仰望步道高岩之上的地擘台,原来他曾轻身一跃便能俯视所有信众的地方其实高高在上得不可思议,让他仰酸了脖颈才隐隐看到那道刀梯的尽头。

当年黄龙村中踏着焚灰与血泊,三人撕裂染血的大旗,以血布为约定,立誓要创造一个“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信仰,到最后却成了欺世盗名伪造神迹的一场荒诞。

绝境洞天三万六千人的以死证道,舍荼罗的三十万人海葬开三界之门,当逆海崇帆变为了天谕实现私欲的工具,信众变成了绝望之道培育出的牺牲品,身为“圣裁者”的他,又何尝不过是满手血腥的刽子手。

弁袭君缓步走到刀梯之下,最后一次整理身上身为地擘的华服。而后伸出手握住了锋利的刀,汩汩的血顺着掌心向手腕流下来,他漠然注视着自己苍白手腕上唯一的艳色,低声自语道,“吾还给你。”

他终于迈上了刀梯,像个无畏却也同样无谓的殉道者。

脚下是一刀一梯,坚定的重复着一步步的攀爬,弁袭君手上的伤渐渐见了骨,他展开手掌,看着其上层叠的伤,伤口沾着陈旧的刀锈,血已泛出棕褐色,每一个哪怕最轻微的动作都能牵动锥心的痛。

他弓着背发出一阵嘶哑的低咳,口中带出腥甜的血味,弁袭君额上全是冷汗,脸边的青金石的珠串磕在利刃之上,轻易被刀锋割断,势无可挡的落向地面发出遥远的碎裂声响。

刀梯的尽头依然遥遥无期如在天边。

代表忏悔的血印落在刀梯上,弁袭君已数不清浑身究竟有多少深可见骨的刀伤,只是向上机械的攀爬着。

描金画银的武靴早不知何时脱落了,当弁袭君赤足攀上最后一节刀梯时,整座刀梯已被淋漓鲜血铺满,血迹一路蜿蜒向下,如一副惨烈血画。

弁袭君狼狈不堪地跪在曾属于他的地擘台上,华袍凌乱,珠帘尽断。

有血沿着他的唇角漫下来,恍惚中似乎听到有人声声唤着他的旧名,声音渺渺,似乎隔得很远很远……

弁袭君喘息着伸出手,那只手已被剐出森白的骨,沾满血污的手掌颤巍巍的向上托起,仿佛想挽住流逝的风。

他的鼻尖微红,眼尾湿得想要被逼出猩红的血,弁袭君努力睁大了眼睛,然而充盈的泪让他只看到一片永远震荡不息的水波。

“祸风行……吾还你了么……” 黑罪孔雀念着这个牵绊一生的名字,早已嘶哑的嗓子只发出了虚弱的气音,带着喑哑的哽咽和满腔寂然的痴妄。

终其一生,弁袭君都在追逐不定的风,然而风如何能被鸟雀所困?

这更像是命运开的一个残酷玩笑。

他阖上眼,冰凉的泪顺着眼角滚落,满口咸涩早分不清是血或泪,他妄称了一世神明之名,却如今第一次如此虔诚。

——“若世间当真有神祇,便让吾,化作一阵风……”

“神垂怜。”

“神……不朽。”

他的额头触到满是尘灰的步道台,重重叩首下去,在高台上落下沾着血痕的印记。

有着绝美异瞳的青年从高高的地擘台上站起,被刀刃割裂的袍袖在烈风中翻飞,如同轻盈的羽翼。弁袭君拖着一身狼狈血迹向地擘台外迈了一步,猎猎的风袭向他,温柔的托起了伤痕累累的孔雀。
他轻盈地坠向大地……像一只轻巧的鸟。

未有声息。

发觉弁袭君的离开是第七日,画眉察觉屋中已数日不曾有人掌灯,她站在门口轻叩门扉,手方触及门板,就听一声吱呀。

“大哥?” 少女推门而入,迎接她的唯有一室冷寂,空无一人,房舍内带着腐朽的花香,如同一副早已备好的空棺。

她在仙山四境打听良久,鸠神练避而不谈,却终于打听到这样的消息:“听说弁袭君往昔日的崇辉圣岸去了。”

画眉心下巨震,她几乎整个人都要战栗起来,随她而来的杜舞雩神色亦是怔忡。

那日湖边,弁袭君曾反唇相讥,“所以你也希望吾在布道高岩爬一次刀梯赎罪么?”

而他如今回想,或许那一刻,弁袭君对他的态度并非什么挑衅,只是纯然的自我厌弃。

正如时过境迁,只有他固执地喊着世间早已不存的“祸风行”,自甘日复一日困在逆海崇帆早已破碎的旧梦与罪孽当中。

和杜舞雩匆匆赶向崇辉圣岸时,曾属于逆海崇帆的辉煌只剩满地寥落,画眉抖着嗓音,犹自不肯置信,“是布道高岩!他在……他在刀梯那里啊!”

杜舞雩瞳孔骤缩。

刀梯上粼粼血迹已经干涸,杜舞雩匆匆带着画眉腾跃而上,然而地擘台上依旧空无一人。

除了遍地血迹,唯有一函匣,一书信。

信纸已染了血污,展开后唯有一行清隽的字。

「小妹勿念,吾自去轮回,望尔日后多自珍重。」

画眉怔怔那行弁袭君的遗笔,墨迹陈旧,似乎已准备了许久。杜舞雩从她手中接过那只流光溢彩的匣子,与匣子的华丽相比,盒中仅有一块陈旧血布,时日久了,血色早褪成浑浊的深褐,布帛残破,似是连触碰都能让它变得支离。

杜舞雩神色一动——那是他们割旗为约时的信物,天谕背弃初心,早已悖逆共创之道,他曾以为弁袭君自甘为恶,永远沉沦,然而那昭示初心的信物竟原来被这般深藏。

清泪自画眉脸上无知无觉的淌下,她呢喃着说,“不会的,不会这样……明明大哥……还欠我一份……”

话音未落已是语不成句,她扑进杜舞雩怀里,发出了无法抑制的痛哭。

落日余晖里,地擘台上血色掩映。

无风亦无晴。

将地擘台上残余的几件旧物带了回去后,杜舞雩将之深锁柜中,如同锁去一段泛黄带血的记忆。

弁袭君曾居的小屋仍被日日打扫,画眉拿抹布擦去桌上浮灰,对着杜舞雩发出一声轻喟,“虽是自欺欺人。可这般,好似大哥仍在……”

门外突然传来扣门声,杜舞雩霍然起身,步履匆匆地赶去开了门,面上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期盼。

然而,不是他。

剑眉星目的少年站在门外,仍是不及弱冠的年纪,尚还留着前发,他如往日般面无表情地向杜舞雩躬身行礼,背后负着收束好的黑羽伞。蔽路童子目光投向杜舞雩身后,神色温驯而期待,“叨扰了,引路者说主人曾居此地……”

杜舞雩张了张口,他的嗓子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生涩得厉害,“他——”

“他如今竟与您同室而处么?”少年眉目一动,惯常冷淡的脸上竟显出几分生动来,他小声舒了口气,终于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那便是终于得偿所愿了罢。”

“请您向主人转告一声,属下来为他送酒了。往后漫长前路,吾仍愿为他执伞蔽路。”

杜舞雩怆然阖上眼。

当初所有不曾在意的回忆如浪翻涌,再难压抑。

在逆海崇帆还不曾有数万信众时,三人也曾居于僻陋屋舍,独居的屋子让给了鸠神练与画眉,与他同居一室的弁袭君偶尔会凝神望着他,深澈的眸子是满溢的憧憬与深刻的倾慕。

而在他被迫重掌死印之后,弁袭君一次次为他出言相护,甚至不惜顶撞已居高位的天谕,每一次被他无情打断的话语后,圣裁者黯淡神色中藏着多年不曾稍改的炽热初心。

还有黑罪孔雀破开封印的复生之初,他持剑刺向对方,长剑冷厉地刺穿风,怒喝“地擘不能活”时,咒文间隙那双异色的眸或曾闪过一瞬水色,在剑锋与咒文相交的绚烂火光中看不明晰。弁袭君眸中神采被华丽的睫羽挡住,片刻后孔雀眸开,只剩一如往昔的灼热与赤忱。

还有许久之前……

杜舞雩想起鬼盗浑千手带来的那张画像,素白宣纸上是寥寥勾勒的笔墨,高冠华裳的青年有着纤细冷淡的眉眼与微抿的唇,新加入天葬十三刀的年轻剑客面上分明还留着不耐的神色,却给自己取了一个温柔的化名,唤作“风檐公子”。

——望风停檐。

却何曾有风能长驻檐下。

那双可以挥剑指天的手终于忍不住轻颤起来,祸风行缓缓拂过古风剑上六珠,属于弁袭君的那一颗珠子被摩挲久了,带着温润的光泽。

“弁袭君啊……” 祸风行一声喟叹,嗓音低哑。

合着他的低唤,有风扑面而来,水色长发被风吹拂而起,他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个满怀,耳畔恍然是一声熟悉的叹息。

步履踉跄间古风呛然落地,溅起满地尘埃。

指掌间东风径过,他伸出手,挽不住残风。


——终——



后记

其实《东风》是我动笔写的第一篇霹雳同人,结果真到出本的时候,它按时间线来排反倒是最后一篇。在编剧漫谈中,曾提到「设定上曾发生某些事情的弁袭君, 虽有能力,但对自己的目标茫茫无依,直到遇见了一剑风徽」。风雀二人的故事因为正篇里留白过多,反倒有了很多二创来补足的空间。

三篇故事分别是逆海崇帆创教之初→二人决裂孔雀被封印→死后仙山。少年雀和蔽路童子都属于私设很明显的“我流”理解。尽管如此,我仍是希望孔雀能够有一段真正的少年光景——少年是磊落的,是明亮的,是即使明知前路艰险也要一往无前走下去的。即使这样的“少年” 会被消磨,即使他最终选择仍踏上的并非正道。

若弁袭君终此一生都未遇过祸风行,是否就是花千树面前那个醉倒花丛风度翩翩的温雅公子?也许他一生都没有找到渴望追寻的东西,也许会觉得心底空落落似乎少了什么,但大约有着与圣裁者截然不同的安稳生活。

可惜没有如果。不论前方是坦途或荆棘,黑罪孔雀弁袭君永远会选择那条祸风行曾划出的道路。

我理解地冥对天迹那种近乎信仰的爱念,因为天迹真的灼然如光,世上如何能有人不爱玉逍遥?也能理解困在黑暗中太久的恨潮生视襄君如高悬明月的仰望,却曾经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神棍如弁袭君都心甘情愿臣服于祸风行的原因。

孔雀退场时说“祸风行,吾还你了么”,我甚至想把孔雀揪起来问一问究竟觉得自己欠了他什么?我无数次想,祸风行只是个空怀大志的凡人,甚至连这志向都半途而废,是孔雀自己把他捧成了神。

然而在和好友讨论风雀的时候,琰玉曾经说过一句让我觉得对风雀之间感情形容甚为贴切的话,“祸风行是一个很好的普通人,弁袭君却觉得他是在黑暗里拯救他的人,而祸风行只觉得,自己分出了那把伞”。

——孔雀欠祸风行的,或许便是初遇时那一次伸手,是拉他出绝境的那份情谊。

与我而言,风雀是一个注定难以HE的CP。孔雀可以逐风,但地擘,不能活。

薪九
10/15/2021
(我下次再也不压着死线修文了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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