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暖，很暖。
这里的温暖像是会吞人的，暖得生不出汗，只教人浑身生出困顿的惰情。
明明天已入秋，不久前哥哥在围场猎来了白狐，娘亲还说要给他做件金绦小皮袄。在这他是用不到了，再也用不到了……
暧昧不明的异香悄然浸入温暖，又随暖流暗暗抚遍他的肌肤。这香不知添了什么脏药，一天天抽尽了他的力气，害他身子软得仿佛要消融在这化不开的暖意里了。
双手在腰后捆住了，孙翔被迫趴在床中央，半面脸蛋陷进柔软的白羽织，脑后绑成一束金发绸缎般滑下，在羽垫上铺散开来。
他就这样安静地卧着，动也不动，像一只突然被遒劲弹弓击中的云雀，从高空扎进沼坑，摔得失了声。

风月烟雨梦。
孙翔对此早有所闻。在皇都，这五个字如鬼魅般无孔不钻，不知什么时候它就钻进了你的耳朵，轻拢慢捻地挑逗情思。
这翩然的五个字，是市井小民的绮梦，是王公大臣的春梦，亦是构筑了这些美梦之人的噩梦。
曾经孙翔也为之好奇过，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成为阶下囚，亲身品尝这梦中滋味。

清风荡五湖，皓月拂九州。薄烟生罅隙，细雨潜入魂。就算挡得住风月烟雨，又有谁挡得住夜里幽梦暗暗拨。
在这消磨人意志的温柔乡，雾霭弥漫，四季如春。无人知晓雾障笼罩下的溪流湖泊汇于何处，层峦叠嶂又到哪才算尽头。
梦是分不清边界的。

当年高祖皇帝开疆拓土戎马半生，到了该享清福的年岁，偶然寻得这块气候独特的宝地，只当是巫山神女所赐，下令大兴行宫，又调遣影卫，专门网罗姿妍俏丽的官家公子小姐，以学堂之名私授房中之乐。一时间，家中有未出阁子女的大小官员皆惶惶然，好在皇帝老儿元气大耗很快便归西了。
皇位更迭，庙堂换代。百年以降，王朝不知变幻了几番风云，而这历来为直吏所不齿的宫廷欢场却始终屹立不倒，还得了“风月烟雨梦”这个朦胧中透出艳情的名号。
起初那支采花影卫也暗中存续下来，成了如今的织梦卫。倚仗终年不散的雾气，再加上移山换水的奇门布局，风月烟雨梦的所在隐秘至极。若没有织梦卫的接引，梦外无人能闯进来，梦里亦无人能逃出去。
既有如此保密手段，想来便知，此梦绝非一般人有几贯家财就能消受的。

夜色将风月烟雨梦的山峦不分高低地隐没了，溶蚀一空的山肚子里却别有洞天。
特为今晚点亮的银烛火照得山内恍若白昼，宛如巨大花蕾的莲玉石台从池沼中升起，数十条山洞暗道像花瓣丝一样四散开去，最终抵达一个个金碧辉煌的小宫室。宾客在宫室殿内既能望到石台，又不会看到彼此。每个小宫室都连着通往山外行宫的密道，由织梦卫引路，谁也不会知道今夜除了自己还有谁也来此做销金梦。
一块金丝楠木小牌从宫室顶上吊下来，乘着穿堂风滴溜溜打转，转到这面，又旋回那面，晃得一双又一双眼睛在银光里拼出个“羽”字。
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皇都之中，名中带“羽”字的，前国公府的孙翔小公子独一个。曾几何时，孙家权倾朝野，整个嘉王朝，上至王孙公子，下至布衣百姓，人人都生怕冲撞到这个要一飞冲天的名字。
如今国公府一夕倾覆，皇都再无孙翔，只剩这个新名讳依旧独一无二。
山内莲台上，本该展示新雀的素纱屏风笼里空荡荡的。饶是如此，还有几位按捺不住的仍在用眼珠子搜寻四处角落。
而他们找的小雀，此时正双臂反剪着趴卧在寝宫，就像从他名里拣出的“羽”字，翅膀被擒住，只等人买下逗玩。

“今夜来的授业先生也忒多了。”山顶洞窟殿内，一个挽了两团娃娃髻的小侍娘，正透过隔绝人声的蝉丝蛛帘往下张望，“不过那位小公子确是可怡在风月烟雨梦见过最好看的。”
这位名唤可怡的小娇娘身侧摆了一张白孔雀摇椅，幻光白羽拥着椅上的绝代美人，正是风月烟雨梦当今的梦主楚云秀。
美人懒懒地赖在羽垫里，任波浪似的长长卷发淹没她曼妙身段。听了舒可怡对孙翔样貌的评判，楚云秀不置可否，只拿一截细枝子般的银杖朝另一边的小侍娘点了点。
“化玉软金香如何了？”
“还差半个时辰。”答话的小侍娘同样身穿素纱锦衣，相貌亦跟可怡别无二致，原是两个好生清丽的孪生姊妹。然而姐姐舒可欣的乌发却齐耳削断了，往往只有在狱中罪大恶极的女犯身上，才能见到这样的短发。
“七天七夜连烧了我三炉香才勉强酥了他的筋骨，别的只消一盏就够了。”舒可欣冷哼一声，又拿冷眸觑了一眼妹妹，“如此不知乖巧，是该多些人教教他。”
“知道不好伺候还有闲心在我这争风吃醋？”楚云秀赶蛾子似的地挥挥银杖，“罢了，不等了。能进来这里的，他不是要叫声叔叔伯伯，就是兄弟相称的，哪个没见过他。”
得了梦主口训，两位小侍娘这方纷纷拜了楚云秀，挂起蝉丝蛛帘，足点银缎，仙子下凡般往那庭中莲台飘去了。

孙翔有多好看楚云秀自然清楚，这是不用特意说的，皇都人尽皆知，也只有没出过风月烟雨梦的舒可怡才会新奇不已。
毕竟孙小公子从不吝啬他的昳丽俊容。
他不像别家名门公子一样，把头发一丝不苟地绾成髻。孙小公子只用金丝缎带将金发随意绑成马尾一束，再用月牙云纹银护簪一锢，然后出府纵马踏遍长安城，任由街上的每个人朝他投去惊鸿一瞥。
是个艳照皇都的俏人儿。

可孙小公子也吝啬极了他的美貌。
某次宫廷围猎，或许怪阳光太好，惹得孙翔的金发耀眼夺目，连神骏夜照玉狮子的银鬃也给比下去了。有位同行的小王爷忍不住去偷捻那金灿灿的发丝，却下手没个轻重。孙翔被捻痛了，他又最烦别人往他身上揩，一气之下当即抽刀斩断了小王爷的手。那鲜血淋漓的场面吓得一众贵公子腿都软了。
而这事闹到最后竟也只让孙翔回家挨了几大板。
谁让孙家兵权在握，谁让孙翔还有个在边疆杀敌的将军哥哥呢。

孙家的滔天权势，孙小公子的倾世英姿，谁不贪图？即便出了这等血腥之事，往国公府提亲的队伍仍是前仆后继。前来求亲的皇裔王公，无论老少，似乎都有种莫名的自信，认为飞扬跋扈的孙小公子成婚后必也会如寻常家眷，温顺地像匹小马驹。
幸亏这些人无一不被孙国公回绝了，让这幻想得以延续到风月烟雨梦。

日日招摇又碰不得，总是让人生恨的。
楚云秀见惯了一掷千金寻欢作乐的，第一次见这么多人上赶着寻衅作乐，实在有趣的很。
前世作孽，后世遭殃。如今楼塌万人踩，孙小公子，自求多福吧。

“羽公子身娇体贵，尚且不便露面，盼请诸君多多怜惜。”
舒可怡话音刚落，十几个好似纤纤玉指的空信筒从洞窟射出，尾端连了银线，沿着白绸从天而降，一路送进各个宫室洞穴。
风月烟雨梦名号雅致、景色雅致，所行之事自然也需是雅致的。衷于传道受业的老师日日乘华盖而来，读书声夜夜不绝于耳。风月烟雨梦的学生都天资过人，可不是什么先生都能教的。要想私相授受，得有本事过梦主这关。
而孙小公子这尤为重要的第一堂课，自当为他挑一个最有本事的。
等到银线不再传来动静，楚云秀将十指银戒一收，眨眼间，那些放入笺纸的信筒复已飞回洞窟。楚大美人手再一抬，蝉丝蛛帘便听话地合拢了。
又到了让她头疼的拔头筹环节，楚云秀从信筒中抽出一卷卷素笺展开，看看这些先生为孙小公子写了什么价码吧，希望别乏味到让她打哈欠。

夜莲静静舒展花瓣，只有呼吸在山洞内回响。大家都在等。等楚云秀的裁断，等今晚孙翔的归属。
没想到，这次结果出来的意外地快。
舒可怡打开那个被选中的信筒，笺纸上却不是任何先生的笔墨，她一眼便认出那是楚云秀的字迹。看完纸上的四个字，舒可怡一颗玲珑心窍已然明了。

“今晚有幸为羽公子讲习的——是那位出了‘无价之宝’的先生。”

此言一出，场间顿时响起窸窸窣窣的骚动。
钱财、机密、人情……什么都能成为价码。出卖皇宫秘辛、供奉亲友性命，这些事在风月烟雨梦如饮水般常见。虽然价码千奇百怪，但楚云秀每回都能挑出那个最让人哑口无言的。
然而，这“无价之宝”算什么东西？

“不可能有比‘无价之宝’更高的了吧？”
舒可怡一派天真地向身边的姐姐讨问，体己话被岩壁回弹放大，传至洞穴殿内的每双耳朵。霎时，绫罗绸缎不满的摩擦消失得悄无声息。

在场的无一不是宫里朝廷的人精，一点拨就懂了，再不懂就要掉脑袋了。
嘉王朝至高无上的是什么？
他们有几条命敢抢皇上看上的人啊。

怎么说她收线时就感觉有管信筒的重量不对呢。
楚云秀指尖夹起金丝锦帕两角，睨着直冲她面门的龙纹，仿佛这金贵玩意儿是个烫手的铁烙子。纵然风月烟雨梦抖一抖就是半个皇城见不得人的秘密，织梦卫也已不再是皇上的影卫，但这私藏皇上用物也是死罪一条啊。
真是，谁招来的给谁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