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时。”

 

“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啊。”

 

 

。

 

    坂田银时是在京都找到高杉的。

    他拎着酒按照纸条上的地址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万事屋，只是告诉登势婆婆说他要去京都一趟，几天后回来。最近治安不稳定，叫新八和神乐不要乱跑。说完就拄着拐杖去了车站。被登势婆婆问及去京都的理由时也只是挥了挥手中的纸条说：

 “阿银有些在意一个故人的生死呢。”

   话语淹没在了樱花的狂潮中。

   东京的八重樱开了。

 

银时一瘸一拐地走到纸条上记着的地方，就看到鬼兵队的人围在宅院门口，每个人身上都背着行囊，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有些人还和银时银时一样拄着拐杖，大概是伊贺那一战的伤兵。高杉正和他们说着什么。有人察觉到银时的到来转过身来想要拔刀结果被高杉喝止了。高杉站在院门口居高临下地对一脸愣怔的银时平静地笑了笑，又扭头对着身边似乎正在哭泣的来岛轻声说了什么。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薄如刀锋的嘴唇死死地抿着，沉默了一瞬后仿佛如释重负地吐出烟雾，握着烟杆的手无力地垂下，声音沙哑地对鬼兵队的成员说：“那就交给诸君了。”

“誓与鬼兵队共存亡！”

声音仿佛是从很远处传来的，一切恍如当年的攘夷战场。

 

   银时逆着鬼兵队的人流朝着大门走去。和高杉擦肩而过时高杉低声对他说：“我送送他们。”银时微微垂了垂脑袋算是答应。人群格外沉默，银时靠在门上微微侧着脸高杉不远处突然开始咳嗽，消瘦了不少的脊背弯曲，握着烟杆的手一时间也扔下了烟杆试图阻挡口腔内鲜血的涌出。周围的人担心地围过来高杉也只是摆了摆手，逆着光直起腰训斥说：“朝着前方走，不要回头。”鬼兵队众微微一顿，然后默默地朝着前方走去。银时几乎能看到来岛红肿的眼睛。而高杉一个人留在原地默默地目送着人群消失。

    坂田银时几乎没有见过如此狼狈的高杉晋助。

好像突然之间就起风了。京都春天的风席卷着风沙呼啸地冲向坂田银时，风沙迷住了他的眼睛令他看不清前方的事物。他模糊地望着独自留在原地的高杉忽然觉得自己和假发离开时高杉大概和自己一样，一切都和那时相似到可怕的地步。同样是风沙迷漫的清晨，他从暂时栖身的破庙里一言不发地离开，恍惚间他听见高杉在身后放声大笑，同时冲着自己大喊：

 

    “风沙太大了啊银时！”

 

    “我什么都看不到啊！”

 

“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啊！”

 

 

    我的前方，怎么什么都看不到啊。

 

 

    他顿了顿脚步，捏着钢刀的骨节发白，却还是一言不发地大步向他的前方走去。

那时的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待到鬼兵队众完全消失在视野里之后，高杉转过身来缓慢地走上台阶，停在了银时面前，扯出一个虚无的笑，幽暗的眸子有些涣散，埋在眼底的疯狂也淡化了很多。他抬起头看着天空。风携着沙尘割裂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高杉的绷带从他脸上脱落，被风吹向了天空。风中飞舞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它还好好地扎在黑修罗脑后时在战场上的样子。但是现在那绷带终究不是当年那条。那条绷带早已随着高杉和他的意气风发一起磨灭在了战火之中。银时甚至都不记得高杉是在什么时候烧掉了那条绷带换成现在这条的。或许那段记忆本就不曾存在在他的记忆里，一切都只是他的妄想罢了。

一切都只是他的妄想就好了。

银时没有办法把自己的目光从高杉坏死的左眼上离开。他感到窒息。如果他的记忆仍忠诚于他的话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受伤后的左眼，距离第一次看到已经过了数不清的时光。他刻意地想要忘记高杉失去左眼的时间但记忆那玩意却在这时死命地缠住他，没有宽容没有救赎。一种莫名情绪窜上他的心头。他呸呸了两声，试图把吹进嘴里的沙子连同那种情绪一起吐掉。却在顷刻之间泪如雨下。

 

高杉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银时只得不知所措地仓促地抹了两把，看着高杉急促地说：“好奇怪呢高杉，阿银我居然会莫名其妙地流眼泪呢，啊对了，一定是这里风沙太大了我们快回家里避避吧高杉。”说完之后银时就愣住了，一瞬间他甚至以为他看花了眼。他看到高杉右眼眼角通红，眼球里也布满血丝，像是已经大哭了一场。但是高杉嘴角的弧度却越发上扬。他突然开始狂笑，似乎想要把眼泪笑出来。但是直到高杉又咳出了血却也没有流出一滴泪来。他指着自己的右眼笑着对银时说：“怎么办呢，这只眼睛已经流不出哪怕只是一滴泪了啊。”

已经流不出来哪怕一滴泪水了啊。

怎么办啊，银时。

 

 

    他说，银时，我们回家吧。

    好。

    他说，银时，我们还有家吧。

    废话。

 

    可是。

    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啊。

 

 

高杉你他妈别犯傻了。看不到就睁大你剩下的右眼好好看，阿银我……不是在这里吗。

 

 

*

 

最后银时也没有拆开那瓶酒和高杉对吹。银时把高杉塞进被窝里时已经是子夜了。之前高杉一直沉默着不肯睡觉，顺便还讥讽银时“你才应该早点睡吧今天哭得有点凶比较费力气吧。”银时死鱼眼一瞪决定把这话当做垃圾话处理。折腾了老半天在高杉终于喝完冰箱里最后一瓶养乐多后睡觉了，虽然这之中没有银时的什么功劳。

银时关上房间里的灯拉开门正准备离开时高杉叫住了他。

“银时。”

他停住脚步。

“你在害怕吗？”

“不敢向我亲口询问吗？”

“你这个懦夫，坂田银时。”

……

“是真的哦，那张纸条上写的东西。”

 

银时握着门把的右手微微颤抖，左手指甲深深地嵌入肉中。他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拉上了和室的门。然后抱了一堆草莓牛奶坐在檐廊上，一瓶又一瓶地闷声喝着。高杉说的对，他坂田银时的确是一个懦夫，是一个胆小鬼。他不敢听高杉亲口证实那纸条上所写的内容。

他不敢他不敢他不敢他不敢他不敢他就是不敢。

他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躺着衣袋的那张险些被他撕烂的纸条，颓然地躺倒在了地板上。纸条上写着这里的地址和一句话。

 

我还有三天的时间就要死了。——高杉晋助

 

大早上银时拿着那张纸条时有种在听冷笑话的感觉。他安慰自己说不定这是那两个小鬼头的恶作剧呢不用怕。但是心跳却出卖了他。他把纸条揉成了团塞进衣袋然后死死地抓着胸前的衣服，猩红的瞳孔急剧收缩，脸色惨白。

他认得高杉的字。

 

银时又一次感到了那让他绝望的无力感。他是坂田银时，曾经的他还是白夜叉，是很多人的精神支柱他可以做到很多其他人无法做到的事。他可以救下歌舞伎町可以救下吉原可以救下伊贺可以救下江户。甚至只要他现在动手杀了屋里的那个男人，他或许还可以救下这个国家 ，但他终究不是神。他无法救下所有人。

比如说，他没能救出松阳老师。

    比如说，他救不了高杉晋助。

    神说，高杉晋助还有三天寿命。

 

银时躺在地板上胡思乱想。他看着天空中的星星突然想起来辰马说过的一句话。那天他们刚找到一个破庙作为营地，半夜辰马拉着他们三个人爬到房顶上看星星。然后那个不停地“啊哈哈哈”笑的棕色卷毛指着星星对他说“银时你和高杉其实很像星星呢。”之后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隐约记得那天即使有假发的劝阻他和高杉最后也把辰马打成了星星。但是他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来理由。时隔多年后他一个人躺下地板上看星星，忽然觉得辰马说的其实蛮有道理的。星星和星星之间的距离都是以光年来计算。即使它们用着光的速度靠近，也要用足以耗尽普通人一生的时间。一如他和高杉。

    说起来他和高杉之间的距离原本就应该很远，他乖乖地当自己的食尸鬼，高杉好好地当自己的武家少爷。两个人只隔着荻城的城墙距离却以光年计。

    或许即使松阳老师没有捡回银时，他们两个也会在战场上见面。高杉晋助还会是那个威风凛凛的鬼兵队总督，而他坂田银时是一个不知姓名的食尸鬼。他和高杉在尸骸如山直指蓝天的战场上相遇，空气中满是火焰燃烧的灰烬。修罗皱着眉头指挥军队打扫战场，食尸鬼欢呼着冲向战场从死人身上寻找能够果腹的食物。他们擦肩而过，谁都懒得看对方一眼，那大概就是他与他生命中唯一重叠的时间，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没有。

    战争结束以后他会沦落到某个墓地，如果有好心人给死人送吃食他也可以分一杯羹，如果没有就只好准备以饿死的形态去见上帝。要是遇到愿意把他捡回去的人那就再好不过。那个自己会不会叫“坂田银时”，那个自己会不会开一家万事屋，会不会认识税金小偷，会不会在歌舞伎町有属于自己的归处，会不会想要守护自己身边的人，坂田银时都不敢确定。他唯一确定的是自己不会认识高杉晋助。

 

    这样多好。

 

    坂田银时缩了缩肩膀，格外认真地看着初春的夜。

 

 

*

 

    高杉生命的倒数第二天。起床时银时替他绑好了绷带执意不让高杉起来。高杉冷冷地看了他一样，自嘲般地讥讽道：“坂田银时，你觉得我没用了吗？”

银时不清楚此时的高杉为何会说出这种话。他突然有些惶恐不安，他不明白现在的坂田银时在高杉心目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是近乎灵魂的双生子、是松下村塾的同门、是曾经可以把后背托付给对方的白夜叉、是万事屋那个碌碌无为的老板抑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收尸人？他们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呢？

就算银时心中有再多的不解与不安，他到底还是把高杉按回了榻榻米上。然后表示大少爷你就别起来了要什么东西我给你拿就好了。高杉看着他平静地举了举手里的烟杆说烟和养乐多。

    “喂喂喂就算知道自己明天就要死了也不用这么对待自己吧万一好好治病还能多活一段时间啊……”

    “给我。”高杉面无表情。

    “你会死的！”银时竭力控制着想要冲上去暴打高杉一顿的冲动。 

    “死又如何？”高杉冷笑。

    

    “我们早该死了，银时。”

    

    银时最终还是没能拗过高杉披上外套认命地进城去买烟和养乐多。正当他准备离开时高杉却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银时诧异地回头看向高杉。

 

他在害怕。

 

坂田银时轻而易举地就得出了这个结论。他回头盯着高杉，甚至能够透过那只手感受到高杉此刻炙热的呼吸以及剧烈的心跳。心弦在那一刻险些崩断。他忽然间觉得心底里有些东西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他控制不住地想要转身回到高杉的身旁。但是高杉却突然放开了银时的衣角。

银时回过头错愕地望向高杉，高杉微微闭着眼，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地冲他摆了摆手，吐出两个字：“走吧。”

你走吧。

 

[不要再回来了。]

 

银时跑遍大半座城终于在一个角落的便利店里找到了养乐多和草莓牛奶，豪迈地把他从高杉那拿的钱全部扔下拿起饮料掉头回家。

城里的人寥寥无几。不正常，这里绝对不正常。一丝违和感压迫着他的脑神经。高杉一定有什么事瞒着他。银时好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烦躁过，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挂在腰间的洞爷湖，越发觉得害怕。

这种感觉在看到堵在必经之路上的人群时得到了证实。

人们告诉他，今天是京都一年一度祭拜山神的日子。

“不可能过去的。祭拜的队伍至少五里开外，只有神才能过去吧。”

 

银时右手死死地攥住手中的拐杖，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他突然明白了，高杉为什么要叫他来买东西。他突然明白了不安的源头在哪里。

因为高杉骗了他。

他骗他说，他想要抽烟想要和养乐多。

他骗他说，他会在明天死去。

银时突然发疯一般地冲入人群，右手丢掉了拐杖挥舞着洞爷湖把挡道的人全部打翻，左手将装着饮料的袋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什么都不想去考虑，他什么都不敢去想象。他只知道他必须尽快回到高杉身边，如果他还想见高杉最后一面的话。

“给我躲开啊啊啊啊！！！！！！！！！”

    回到家时太阳已经被山挡住了一半的身影。他气喘吁吁地靠在和室的门上抬眼望向高杉。高杉听到响动缓慢地扭过头来纯粹地笑了。穿过格子的余晖交错在高杉的脸上，整个人仿佛都是透明的。银时一时间竟想不起来上一次高杉这么笑是在什么时候。

    “果然还是骗不了你太久吗，银时。”

 

“你以为是谁最了解你啊高杉。”

 

 

     “我要死了，银时。”

“我骗了你。”

 

“今天就是我的死期。”

    “这场骗局就算我赢了吧。”

    

    “很可惜啊，生命的长短这场比赛算我输给你了吧。”

“二百四十八胜二百四十八败。我讨厌平局。”

“最后……再比赛一次踢罐子吧。”

    “我可是不会输的。”

    

    他就要死了啊，老师。

你的弟子高杉晋助就要死了啊。

 

    他在笑啊，老师。

 

 

    上一次在战场上被敬为鬼神的白夜叉没能救下修罗的左眼。

    这一次被无数人相信的万事屋坂田银时没能救下他的高杉晋助。

 

 

 

    “快滚吧银时，不要让我这么轻易地赢了这次踢罐子比赛啊。”

    “我要开始倒计时了哦。”

 

    “10。”

 

    余晖透过门纸印在高杉暗绿的眼睛里。

 

    “9。”

 

    樱花从窗口飘进落在的地上。

 

    “8。”

 

    男人提着养乐多和草莓牛奶的手开始颤抖。

 

    “7。”

 

    有什么声音传进了男人的耳朵。

 

    “6。”

 

    [银时]

 

    “5。”

 

    [……]

 

    “4。”

 

    一切话语都被掩埋在风沙之中。

 

    “3。”

 

    [你说什么我听不到啊混蛋高杉，阿银我听不到啊]

 

    “2。”

 

    [我……什么都听不到啊]

 

    “1。”

 

    高杉缓缓闭上眼睛。

 

    “0。”

 

 

 

 

    坂田银时踉踉跄跄地冲出了房门。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fin.】